莫喜伦自从那天美美送伞之后,几乎每天都赶在所有人下班之前就第一个离开办公室。他同吴菲的维系在那段日子就仅仅表现于打内线电话悄悄说两句调情的话。比起吴菲可能忍受的流言的困扰,莫喜伦更在意文青竹会不会听到任何风吹草动,关键时刻还是夹起一切做人。“攘外必先安内”,这是在各种朝代各种场合都相当适用的真理。
“美美好像并没有跟她妈妈说什么,呵呵!”老莫走之前跟吴菲草草告别的时候欣慰地说:“我这女儿,从生下来我就知道她绝不是等闲之辈,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有这样的胸襟,啧啧啧!”
莫喜伦为自己的女儿倍感骄傲,如期带着男会计去了法国。
等到莫喜伦走后第三天,晚上下班之后,吴菲懒得回家,就在公司消磨。她正专注地对着电脑玩游戏,忽然感到背后飘过有一团杀气,吴菲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心头适时地冒出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很多女人都叫嚣说自己有第六感,吴菲的第六感显然比大家的略迟钝了些,一回头,看见有个女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背后,想必是已经站了很久,此时办公室里其他的人早不知去向。吴菲跟那女人无言地对视了将近两分钟,来自她迟钝的第六感这才宣布:这个面无表情的女人一定就是文青竹。
不过,与其非把它说成是第六感,倒不如说来自正常判断。站在吴菲面前的莫太太文青竹穿了一条和莫喜伦一样款式的牛仔裤,也剪了边儿。莫家夫妇因为个子都不高:莫太太个头不足1米60,老莫穿上鞋勉强也就1米70,所以这夫妻俩买了正常牛仔裤也都要去个边儿。吴菲陪老莫去过裁缝那儿几次,所以对他的生活习性略知一二。
相比之下,吴菲1米72的身材则像来自另一国的。然而这也恰恰是起初她最初吸引莫喜伦物理冲动的最大原因,大部分男人一生当中的大部分时候都急切需要借助于外力来证明自己。比方说,很多精瘦的男人都喜欢特丰腴的伴侣,同样的,很多矮男人反而更倾向于找一个高大的女友。老莫也许正处于某一个需要再次证明自己的时机,既然家里已经有了个头登对的老婆,自然要在第二青春期的时候来个高大威猛的情人,以此证明自己每个阶段不同的心理需求和征服能力。
那一次,对文青竹和吴菲来说都一样具有非凡的意义。两个人,虽然不同年龄不同国籍不同背景,但,却都是平生唯一的一次,同样需要为感情问题和另一个女人如此近距离的对诀,两个人因此都表现的没什么经验。
一小阵怪异的对视之后,还是莫太太打破僵局道:“吴小姐是吧,我想我们有必要谈一下。”
接着吴菲就在文青竹的示意下顺从地跟她走进莫喜伦的办公室——就是上次被美美发现的那间。文青竹进去之后先扫视了一圈,然后镇定自若地坐在老莫的座位上,吴菲则自然地坐在跟她隔一个办公桌的对面,那个平时她常坐的座位。
两个首次谋面的女人先无声地观察了对方一阵。
吴菲长得不太严肃,脸很白,有点圆,鼻梁上的几点雀斑和忽然尖出来的下巴给她这张原本不足称道的脸平添了几分俏皮。皮肤大概略偏油性的缘故,造成整张脸总是呈现出一种奇怪的亮度。两个眉毛间的距离比正常人的要远出一些,眉毛下面是两只同样离得有点远的眼睛,单眼皮,眼神总不自觉地往下45度扫视,因此总喜欢眯成一条长缝儿,一边的嘴角又习惯往上牵,鼻子的一侧有个跟嘴角般配的小凹陷,形成一个容易让人误会的表情,善意的解读是她时常微笑,介意的解读也可以认为是她在对凡事都态度轻蔑,亦正亦邪。
文青竹则是一张细腻但少光泽的瘦脸,有一点点嘬腮,因此自带那么一股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气。眉心有几丝纵向的细纹曝露出脸主人长期习惯于思考的表情,因此自有几分不怒而威的严肃劲儿。嘴唇宽而薄,动作幅度很小,即使在说话的时候都象抿着。眼睛原本是有一点凹进去的大而美,可也许因为总习惯仰着脸,因此外侧眼角就先行一步地向下耷拉了一丁点儿,只一丁点儿,似乎就生生耗费了几年说不清也唤不回的光阴。然而这一丁点儿的耷拉和抿着的嘴角又意外呼应出一个统一的弧度,制造出另一种令人需仰视才见的特效。
吴菲懊恼地发现她有一点喜欢文青竹的长相。女人都容易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比方说,吴菲一直都很希望自己是个小窄脸,再配上个凹进去的大眼睛,忽然这些却都出现在她情人的太太脸上,让她无法在第一时间立刻产生必要的敌意。吴菲心想,单凭外貌,如果在她和文青竹之间必须要评出个妻妾之分的话,那也只能维持现状——文青竹长的就很有“太太”的风范。
莫喜伦曾经很多次不无骄傲地跟吴菲说起文青竹,在他的描述中,吴菲看到的是一位达观、干练、处乱不惊、心怀大志的现代职业妇女的样子。基本上能满足从厨房到厅堂的一切需要。
“她可以像宋霭龄一样守口如瓶。”老莫如是说。
“有一次她要同时处理七桌谈判,回家之后已经累到不能讲话,但还是帮美美和我做了番茄炒蛋饭!”老莫又如是说。
这是莫喜伦在给吴菲的讲述中最令吴菲沉醉的两个小片段。那是她最仰慕同时也是她自己绝对做不到的样子。至少,在吴菲看来,“守口如瓶”对女人来说具有和“铁人三项赛”同样的难度。
“我比你,大那么几岁。”莫太太没理会吴菲观察她时候的心情变化,用很权威的语气打破沉默,开始她的庄严表白。
“‘那么几岁’的意思是十六岁。”吴菲心里面自语,忽然有点难过,只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为谁、为什么而难过。
在那天的谈话中文青竹保持着她的尊严始终没有求证吴菲和老莫之间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只是一直在用各种例证阐述她跟莫喜伦之间深厚的夫妻情义,言下之意是凭吴菲或任何人的斤两都不可能将其撼动。只不过,象一切身陷三角关系的太太们一样,文青竹用时间的长短来证明自己对感情的权威性,重复的多了,适得其反,听上去倒象是要博得情敌的同情:“……我跟他,我们从认识到结婚已经快二十年了,该经历的事情也都经历过了……”
莫太太讲述的过程中始终没有用过名字而只是简单的称莫喜伦做“他”。在吴菲粗浅的见识里,这是中国人最惯用的朴实的甜蜜。
然而即使是在表现甜蜜的时候,莫太太脸上不小心还是泄露出一些灰暗,让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在一瞬间就不得已地等同于一切感情受到威胁的普通中年妇女。可叹实在有悖“守口如瓶”以及“同时处理七桌谈判,回家之后还做番茄炒蛋饭”的那种盖世的气魄。
“唉!”吴菲无声地轻轻吁了一口长气,觉得有一些无端的心酸:“原来所有版本的婚姻都有掩耳盗铃的成分。”
此时文青竹的叙述还在吴菲四周款款地流淌,然而都成了多余,像巴赫的音乐,虽然有它自己需要专业解读方能知音的律动,但在非专业的人面前,也只能时常委身做无名的背景。
吴菲低头抠自己的一颗纽扣,有点懊恼,因为这几天莫喜伦不在,所以她没怎么刻意打扮,显得很邋遢——她在那一刻最介意的就是她自己的邋遢。吴菲就这么不明所以地沉浸在自己的思想神游之中,觉得头顶好像忽然可以呼吸,渐渐地带着意念漂移,有一点神魂颠倒。
“你说呢?”不知过了多久。文青竹的这句没来头的问话又把吴菲唤回现实中。
“哦,还好吧。”吴菲似是而非地胡乱回答了一句。
文青竹静静地看着吴菲等她说“还好”之后的下文。
吴菲也抬头看着文青竹,刚要出神,忽然发现这莫太太的颈前时隐时现也有一个水晶的项链坠饰,再仔细一看,果然,跟老莫送她的那个一模一样,也是翻过来是W倒过去是M。
吴菲忽然就动了怒,心想,妈的!天下还真有这么不要脸的男人,给老婆和情人送同样的东西。难道挑情人的时候还要选一个姓氏缩写跟老婆一样字母的以防送礼物的时候搞混吗!
想到这儿吴菲的脸忍不住挂下来,打断了巴赫十二平均律的情绪,探身向前,距离很近地轻声问文青竹:“您听没听过Judy Collins唱的《Amazing Grace》?”
“嗯?”文青竹没听懂,皱着眉问。
“那回去听听吧,老板那儿应该有这张CD。”吴菲坐回去,提高了声调笑说。
文青竹没想到吴菲采用不正面回应的战术,竟然跟她扯上这些不相干的话题,一时失去耐性,就势站起来厉声说道:“吴小姐,我请你严肃点儿,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讨论什么CD的,我的时间相当宝贵,请你尊重我的家庭,同时也尊重你自己!”
吴菲在那段日子,因为整天面对公司里的刀光剑影,所以变得过分敏感,对凡事都容易反应激烈,尤其是不能给她对抗的机会。
文青竹这么一嚷,刚好碰上吴菲的痛处,立刻换来吴菲也咻地站起来,借着自己比对方高十来公分的海拔优势提高速度回应:“我倒想知道究竟是谁不尊重自己,我不知道您今天来找我干嘛,就是要给我讲你的家庭生活吗?fine!您要说的也都说了。至于莫先生和您的婚姻,您觉得好我就恭喜,您觉得可以更好我就祝福。我充其量也就是这个公司一普通业务员,只对业务负责,莫先生的日程,家里有您,公司有他自己的秘书!我的时间也相当宝贵,不管公司有什么安排,我就只知道要听老板的,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跟我说老板不在就要听老板家属的!”
说完站起来走了,气宇轩昂面无愧色,好像跟老莫偷情的果然另有其人。
好多事情都是这样,到后来谁还管什么是非曲直,不过是比比谁的肺活量更大,谁表面上更理直气壮。
等莫喜伦出差回来,吴菲问他知不知道文青竹来办公室找过她,老莫起初还佯装愤怒说:“来办公室?找你?怎么会?!没水准!”但那天还没到下班时间他就急急忙忙找了借口走了。
吴菲对老莫的不沉着颇失望,虽然她原本也没有期待他对她表现出什么特别袒护,但只是隐约觉得,“做贼心虚”也算是某一种情况下的人之常情,硬要先顾做愤怒不免就太做作了。
翌日,果然不出所料,老莫一进办公室就是一副惊弓之鸟的表情。
上半天大家都想方设法迂回,等到下午,莫喜伦先乱了阵脚,就用内线打给吴菲,等通上话,老莫压着嗓门对吴菲说她桌子底下有一包东西让她看看。
吴菲挂了电话低了头去找,果然有一个印着免税标记的塑料袋,吴菲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双短靴跟一盒巧克力。
这时候电话又响,还是老莫打来的,先是表功地跟吴菲说他怎么几经周折帮她选了那双“很法国”的靴子,又是冒着什么风险才避过了文青竹和美美的耳目,总之是得来的非常不容易!最后他还特地说明,那巧克力是在瑞士买的,说是“象征爱情”。吴菲一直就只是在听,听到“爱情”这个词的时候嘀咕了一下,用手指仔细摸了摸巧克力的包装,那一头,几米之外,莫喜伦忽然换了一种听起来有点低声下气的腔调对吴菲说:“小菲呀,要不然……要不然,你暂时,改做part-time?”
吴菲在握着电话没出声,也没扭头去看莫喜伦隔着玻璃窗的表情。
莫喜伦见吴菲不语,又接了句:“我也是考虑,这阵子,你也太辛苦了。”
看吴菲还是不说话,老莫只好又画蛇添足地补了句:“你,给我一点时间。you know……i mean……”
吴菲没等老莫“mean”什么,就轻轻把电话挂上,然后就站起来收拾东西,收拾的动静很大。
老莫那边一看方寸大乱,又打内线给吴菲。吴菲先是挺着不接,等又响了几声,她发现公共办公区此时是出奇的安静,显然大家都在屏着呼吸等着看他们怎么往下演。
吴菲索性故意拿起电话对着那头的老莫大声嚷:“哎你有完没完?跟你说多少遍了,你打错了!这不是李宗盛工作室!啊?我?我是谁?你管我是谁!我反正不是林忆莲!”
然后砰地摔了电话,摔完还清了清嗓子,办公室的各位同事立刻蟋蟋梭梭地开始装忙,还有人干笑了两声,试图把自己摘清楚。
这回老莫没有再打来,吴菲自顾把几样重要的东西塞进包里,也没跟同事打招呼,拎起包从她座位旁边的侧门走了。
等走出办公楼不到六百米,身后有人冲她按喇叭,吴菲不看都知道是老莫,不理,继续往前走,又僵了一阵,也没想出更聪明的办法,自己跟自己说,如果数到二十一他还跟着,那就上车吧。
结果数到二十七,老莫的车还是执着地以吴菲步行的速度跟在她侧面,吴菲技穷,就只好上车了。
“你还挺有幽默感的,呵呵。”老莫见吴菲上车就笑说。他左手控制方向盘,右手伸过来握着吴菲的手,用食指在吴菲的手心娴熟地挠了挠说:“你不是林忆莲啊,呵呵。”看吴菲不说话,老莫又问:“你想去哪吗现在?香山?”
吴菲冷冷地说了句“随便。”
老莫就往香山的方向驶去,路上他试探着对吴菲说:“你其实,对她,态度不用那么激烈。我刚回来的时候她都没跟我讲,后来是你告诉我,我问她有没有找过你,她才说有,而且好像还有点负疚才不好意思跟我说。文青竹这个人呢,不复杂,蛮容易相处的,也蛮容易相信人。”
“我想我不必跟她‘相处’吧?我又没说什么,她相不相信有什么相干?难道她莫名其妙跑来办公室兴师问罪,倒成了我的错?”
老莫看吴菲又瞪了眼,赶紧赔笑说:“是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不过我没想到她真会去找你。”
等到了香山,刚好夕阳西下,
老莫停好车,又从口袋里摸出个小袋子,里面是一枚精巧的别针,他把那别针递给吴菲说:“这个礼物是在巴黎的圣心教堂买的,意义不同,所以要亲手给你。”
吴菲接过来瞄了一眼,又扔回老莫说里说“哼,我不要!你这又是‘团购’的吧——凡跟你睡过的女人是都要戴同样的饰物吗?你他妈又不是左罗!”
莫喜伦先愣了两秒钟,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做“恍然大悟”状,笑着说:“哦,我说呢!青竹说你跟她刚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讲着讲着忽然就翻脸了。我说你怎么气成那样,原来是为了那根一样的项链啊,呵呵。”
莫喜伦自己干笑了一阵,看吴菲没反应,就自行继续说道:“那天我选了那个水晶项链坠给你,放在包包里,美美跟我要零钱,我疏忽了,就让她自己去拿,结果她一翻就翻到那个盒子,小女生好奇嘛,就拎出来看,想当然啊,就拿给她妈。结果,you guess what?”
“我才懒得猜!”吴菲恨道。
“结果,那天居然是我们二十年纪念日,我都忘记了。文青竹拿到那个项链还颇感动,问我说怎么老不老的了忽然又想到买礼物,以前都没买过。我一听,既然这样,顺水推舟,就送她吧,再另外帮你买一条好了。再说我就知道我的小菲菲最大度!”说完凑过来要亲吴菲。
“大你个头!”吴菲把老莫推回去“你这样不会做噩梦吗?”
“生活本来就是一场噩梦,呵呵,不过我就是有本事岿然不动,乐在其中!”老莫不理会吴菲的恼怒,一脸他自己的胸怀坦荡,又说:“不过想想女人真是可怜,文青竹她好歹也是一个跨国公司的高层领导,居然也会为这种小东小西动容。”
吴菲听到这儿,回身瞪着老莫骂到:“你这个人也真是没心没肺!怎么说这些都像说别人家的事,你都不会惭愧吗?”
老莫不疼不痒地说:“惭愧,惭愧!可是你让我怎么办呢?我也舍不得你啊!”
那语气显然他并没有惭愧。
吴菲听老莫说的心里有些奇怪滋味,就转了语气叹息说:“你最该感谢的人是我妈!如果当时我妈嫁个什么姓李姓张的,我看你怎么圆这个谎。”
老莫还是那个滑头的腔调说“感谢,感谢!当然感谢你妈妈,如果不是她生出你这么个尤物,我这辈子大概会过的很无趣。”
那语气自然也不包含什么感谢。
吴菲侧过头去无声地冷笑了两声,又想了想,忽然切如正题说:“既然你为难,其实,也不必part-time,干脆我就辞职好了,何必这么自欺欺人,弄得大家都很累。”
莫喜伦先是半天没说话,等又沉默了一阵子,确定吴菲不是在开玩笑,他才把吴菲的手送到自己嘴边亲了亲,说“想不到你这么深明大义,你放心,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
听他说“放心”这两个字,吴菲忽然有一点心酸,她知道他所说的“其他的事”。那令她的身体内脏忽然有一点萎缩的感觉,好象一个不知道的所在遭到了亵渎。或是,那只是心情以一种物理的方式,在适应和释放的过程。
见吴菲不语,老莫想不出别的招数,只好抱过来,说:“糟糕,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怎么办。”
吴菲哼了一声没接话,车窗外初秋的天色秋凉,人和季节都是慵惓的。
老莫的车里常年开着收音机,不知道哪个台,像雇了个侦探,随时都放着特别“应景”的歌曲,等这两个人不说话了,刚好插播了一首,比特地剪辑过的还要更精确,是李宗盛和林忆莲的对唱《我明白》:
“我,明白,总有一天你会走的很快,对我不理不睬,如置身事外……若是两人眼里有不同的未来……等到风雨迎面而来,是无尽的悲哀,爱不如期待……”
吴菲和老莫对视了一眼,似乎揣测着对方到底有多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