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死亡在面前降临,洛盈和纤妮娅想到的是同样的记忆。那是地球上一个可怕的瞬间,在当时尚幼小的他们心里,那个瞬间一直存留了很久。
那是一个公共假日,人们都拥去海边度假,城市里人丁稀少,水星团十来个伙伴们好不容易凑到一起,从世界各地飞到曼谷,租了一艘廉价的运货小飞艇,在城市半空中漫无目的地飘着。运货飞艇速度很慢,摇摇晃晃也不稳当,但船舱很宽敞,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围坐一圈玩扑克。洛盈盘腿坐在船尾,男孩们边笑边吵,舱内的气息懒散而欢愉。舷窗外是钢筋铁骨的高楼,他们飞到楼中央的高度,有阳光闪烁在楼身边角。
那样一个慵懒的下午就被一个偶然的瞬间划破。当时洛盈随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刚好就看到那个坠楼者。其他好几个人也看到了,手中的动作都停下了。那是一个男人,张牙舞爪地从他们飞艇边上一掠而过,衣服被风兜了起来,脸僵成一种扭曲的姿态,如一幅凝固的歪曲的版画强烈地映入他们眼帘。洛盈吓了一跳,趴到窗边,想看个究竟,可是下面一片黑漆漆的深渊,什么都看不清楚。在城市,楼顶看不见地,街道看不见天。洛盈吓坏了,身旁的索林揽住她,轻轻盖住她的眼睛。
几分钟之后,他们从网络上更新的讯息板上看到,那是一个自杀的药剂师,据传能制出抗击KW32病毒的特效药,被投资者普遍看好,纷纷把钱押在他身上,身价一路飙升,可是预报的结果一拖再拖,投资者的经费大把花出,却迟迟拿不出令人满意的成果。他的身价曾经达到市场顶点,但在自杀前两天却已跌到谷底,让无数投资者被深深套牢。投资者怨恨丛生,他终于扛不住压力。讯息板在死亡讯息下登出颜色温暖的友情提醒:投资要谨慎,对于一些太前沿的研究不要轻易掏口袋,否则很容易空手而归。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死亡。那天晚上,他们在外面逛了一夜。先是在临街的小酒馆待到半夜,然后开始一直走一直走。街道本就清静,夜间更是人影全无,连路灯都稀少。龙格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洛盈穿上。接近清晨的时候他们很饥饿,找到一间难得的没有打烊的小店,胡乱吃了些东西,小店里独自喝酒的男人和胭脂散乱的女人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他们。他们谁也没有再提白天的事件,但每个人都很压抑。他们心里清楚,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研究是怎么回事。研究是运气的试错,不是必然有所回报的投资,谁也无法在这样一张时间表的管网里安然生存。
那个时候,他们无比怀念家园。他们知道家园的研究和探索没有这样的紧迫压力,因而以为家园里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可是他们错了。
当回忆降临,洛盈赫然发现,它降临在一个她决然料想不到的场合。她还没来得及细细梳理过去的一切,现实就和记忆怦然重叠,强行从她的记忆库中调取了一幅画面,赋予它新的涵义。这一切都超出她的预期。
洛盈对家园预期什么呢。她没有期待它像黄金的伊甸园一样富饶,繁花似锦,她知道它贫瘠、狭小、危险,时时刻刻走在生死存亡的边缘,每个人都必须谨慎地节约物资,她一直知道这些,但是她曾经幻想家园是一个安宁的地方,是一个让内心踏实的地方,是一个没有那些危机的地方。她记得在家园每个人都有吃有穿,可以完成兴趣和梦想,没有压榨到分秒的工作,可以自主分配时间。这一切在记忆里是多么闲适,多么自由。可是现在,周围似乎突破了她的记忆。它不像想象中那样简单安逸,它依然有许多竞争,许多无形的管束,许多不得不遵守的压制,它甚至将每个人约束在电路一般的节点上,动弹不得。在它的体内依然有死亡,有明争暗斗,有正直的人因为偏见而得不到幸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为什么它也像另一个世界那样让人生存得那么艰难?
瑞尼医生说他想做一个与他人面对面的人,洛盈想,那么我呢?
瑞尼医生不是一个行动者,洛盈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是。她犹豫着接下来的行动还要不要参加。这是一个很大的抉择。最初她不想参加,后来想参加了,道具都帮忙做了,现在和瑞尼医生谈过,又有些不想参加了。
洛盈坐在窗口,望着天空,两种选择在心里交错占据上风,很长时间做不了抉择。目睹的死亡像一柄划破生活幕布的小刀,记忆之库被划开巨大的口子,许多片段像破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她坐在世界之外看自己彷徨。
她回想着自己上一次参加集体运动的时间,那是和地球的朋友们一起行动的记忆。她跟着的是回归主义者,一群极端环保主义者,因为环保而热衷于各种古老生存方式,试图拆毁现代都市。在二十二世纪几乎所有未开化的原始民族都渐渐消亡的日子里,这样的热衷带有一种很极端的猎奇的信仰感,因为太稀少,所以极端神秘而富于吸引力。他们都是很年轻的人,在世界各地发起各种各样的抵抗活动,抵抗日益变成不可阻挡的大城市运动。那个时候,地球上的城市越扩越大,将零散居住的人们全部笼络到一起,集中居住,减少交通耗能。这本是应对能源压力的举措,但回归主义者却不如此赞同。
“只是欲望无限罢了!”他们说,“完全不需要的。”
那时他们坐在高原的帐篷前,围着篝火,洛盈仰头听着。
“建造那样的超级城市要消耗多少能源?”一个大男孩给她讲解,“维护荒僻了的环境又要花多少代价?从前那种一个个简单的小镇多好,零星分布,那是最好的方式!说什么小镇满足不了生活?人们为什么非要从小镇跑到大城市?还不是因为欲望无穷!欲望是一切堕落的根源。地球原本就是天堂,但人跟着欲望堕落,你看现在已经把地球毁坏成什么样子了!”
洛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要趁自己还有一点纯洁的血,与一切欲望至上的奢靡对抗,拆掉他们的梦。”
他们总是义愤填膺。
“我们要示威,要拆毁那些坏建筑,回到自然,喊出我们的愤怒,发出我们的声音。”
洛盈想了想问:“你们和政府谈谈不可以吗?”
“我们可不信任他们,”他们笑笑,“你是独裁者的孙女,你信任政府,但我们不。”
当洛盈问这些问题,她其实已经不在乎答案。那时她已经跟着他们长途跋涉来到了空寂无人的高原大陆,在亘古恒常的雪地阳光里用铁锅煮菜,坐在帐篷门口仰头看难得一见的星星。她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但她跟着他们摇旗呐喊。她像一个单纯去玩的孩子,不问前路与方向,只是兴奋地向前跑,没有彷徨。现在想想,那些日子多么沉醉而幸福。那些她曾经快乐地全心投入、无需多想的日子,跟着那群坚定而热情的理想者游行示威、摇旗呐喊的日子,在现在的她看来,那是多么幸福。那一次他们最终因为破坏高地上的飞机场而集体被捕,在三日拥挤的拘禁之后遣返各国,以一个不够漂亮却轰轰烈烈的结尾为行动画上句点,在混乱中大笑着离别,从此各奔东西。
想到这里,洛盈忽然跳下地,光脚跑到墙边的屏幕前,打开邮箱。
伊格:
你还好吗?
之前你提到的行动进展得如何了呢?很敬佩你的行动,希望你一切都好。
今天想问问你,你知道不知道地球上的回归主义者们的近况呢?他们又发起过什么行动或者什么新的宣言吗?他们现在好不好?我曾经和他们一起行动,现在有些挂念。
谢谢。
洛盈
洛盈将这些写下,点击发送,看着远去的信件图案呆呆地坐着。她发觉自己还是需要行动。她其实并不太关心制度。这样一种或那样一种制度对她来说没有那么大分别,让纤妮娅义愤的系统的恶在她看来也并不是那样有感觉,她只是受到那种行动本身的吸引。她喜欢的是在那种行动中看到一个人身体里迸发出的坦率的生命力,一瞬间的释放,不像平时许许多多拘谨、委屈、充满修饰的样子,在那种行动中,一个人是生动有力而与自己的意志合一的。她羡慕那种状态。
她想着他们的行动,下最后的决心。无论如何她觉得值得做一次努力。她十八岁,站在世界的边缘,这个世界不让他们感觉称心,这也许是他们唯一一次与它战斗的机会。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参加。
行动前的最后一次商议,在洛盈最想踏入又最不想踏入的地方——她父亲的书房。路迪邀请纤妮娅和洛盈其他参与此事的朋友来家里商议。洛盈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哥哥的殷勤竟然是如此郑重其事。
洛盈有些踌躇,经过这些日子,父亲的书房已经成为头脑中一座幽深的园子。她已挺长时间没有踏入那里了,她不知道是怕什么,肯定不是怕那些属于死者的纪念品,但就是不想直接面对那些她曾拼命追寻的事物。或许是因为起初的追寻太用心用力,于是遭遇到波折便容易走另一个极端。她跟着哥哥推开书房的门,沉默不语,脚步微微迟滞,身旁经过纤妮娅、龙格和索林,谁也没发觉她的迟疑。
房间还是清冷安静的。
靠着墙的长方桌睡着画笔、刻刀和没有收拾的茶杯碟,仍然仿佛热闹的筵席刚散,每样物品都带着古董般的朦胧。日光从窗口斜射进来,透过青绿色的窗框,折射出一圈冷而静谧的弧光。日光没有照到的地方,暗影向深远延伸,将窗边的亮烘托得更加明显,给那里晕染出一种夜晚没能显现的出离尘世的圣洁。
“坐吧。”路迪招呼着其他人。
洛盈看到他们依次错落着坐下了,心里赫然一惊。他们散坐在书柜四周,哥哥靠近纤妮娅,索林和龙格坐在他们对面,有人靠着架子,有人脚蹬着台架,胳膊搭在腿上,所有的一切,位置姿态与神情,都与她模糊残存的头脑中儿时的记忆不谋而合。小时候她就是在这里,在所有人的侧面倚着架子一声不吭地看着,而那些快活的人们也正是这样散坐着,神态昂扬地讨论某些超越现实的事情。
洛盈看着他们。纤妮娅侧着头,仰头环视房间悬挂一周的绘画,头发如瀑布般垂落身后,神情好奇而充满兴奋。索林和龙格已经开始端详书架上的书名,尽管没有触碰,眼神却已穿透书脊,低声讨论。路迪靠着书架站着,显得长身玉立,他今天穿了便装,高挑而英俊,嘴角挂着自得的笑容。
“你们行动的日子定了吗?”他问纤妮娅。
“还没有。倾向于四五天之后吧。”
“周日如何?”路迪建议道,“那天有议事院大会,能引起的关注更多。”
“那会不会太挑衅?”索林有一点担忧。
“没事。”路迪说,“我保证你们的安全不会有事,就看你们敢不敢正面行动了。”
纤妮娅挑起眉毛笑道:“那有什么不敢的?”
洛盈没有插话,她一点儿也不想说话。她只是陷入时空交错的恍惚,看周围似乎很不真实。棕色的书架蒙着金色阳光的纱,墙上的照片自动播放像现实的映照。妈妈黑头发黑眼睛热情如火在空气里发表演说,爸爸坐在对面手搭在膝上低缓地论述。他们就站在现在的他们身旁,笑靥明媚,目光穿过她的身体。还有另一个人,那个叫阿瑟的身材不高、头发深而卷曲、不多话的人。她对他的记忆很浅,但她能记得他抚摸着她的头顶,给她讲水手辛巴达的故事。他们的面容和身影定格在空气里,像透明的幽灵始终在四周呼吸。窗边的台面穿过时间,未完成的雕像沐浴着十年的光。
“哪天去我都不怕,”纤妮娅盯着路迪,“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帮我们。”
路迪微微笑笑:“你想听实话吗?”
“当然。”
“一个原因是,我想我爱上你了。”
纤妮娅嘴角泛起一丝笑:“我不相信。谢谢。”
“另一个原因是,我赞同你们说的。”路迪不以为意,仍然平静地笑着,“其实我早就想提出对系统机构的改革,但一直怕太刺耳,从来没对人说过。你们提出的所有弊病,机构僵化、方式单一、个人缺少自由,我都很赞同。你们提到了电路一样的行政机构,在我看来,绝不仅仅是行政机构,而是所有机构都有着电路一样的控制,不给人自由,从一个实验室到另一个实验室,只不过是零件一样的环节,按照设计运行,不需要灵魂。我早就想发起类似的改革了。我们都要求一个更好的世界,绝不能对缺陷视而不见。”
“可是,”索林皱皱眉说,“我想你扩大了我们的主张,我们没打算涉及得那么远。工程机构太复杂了,我们没打算插手。更何况现在不是有实验室自由联络申报项目的制度吗?”
“是,可是你们恐怕不了解。”路迪说,“如果你把每个实验室想象成一个元器件,电阻电容量子晶体管,或者随便什么,那么所谓的自由组合就是自发将自己融进电路,争相让自己成为下一个大电路的一部分,而一旦立项成功,剩下的只有重复与服从。你们知道谁是这其中受益的人吗?只有那些功成名就的老人。一旦他们掌握设计下一代社会电路的权力,就会利用身份让人归顺他们划出的轨道。他们的权力太大了。你们说的问题绝不仅仅是行政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运行哲学的问题。我们既然要发起行动,就不能畏畏缩缩,要直接、要尖锐、要像一把刀直接插入这个世界的心脏。”
没有人说话,寂静在等待。纤妮娅微微眯着眼睛,思索地看着路迪。索林和龙格相互看了一眼。
“我觉得你说的问题。”龙格突然插嘴道,“症结在于丰功伟绩崇拜症。”
路迪谨慎地问:“那你觉得呢?”
龙格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可我们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路迪眼睛里闪过一丝黑色的光,笑了笑,慢慢走到书房另一侧的墙边,用手缓缓拂动,又快速在小屏幕里点选了几个选项,然后向下用力一挥,按动某个按钮,同时手臂滑过整个墙面,仿佛用手在墙上挥出熊熊燃烧的画面,声音冷静地说:“我想做的就是我父母曾经做过的事情。一场革命。”
洛盈倒吸了一口气。
她紧盯着对面的墙。墙上是老照片。照片里有她的父母,清晰的面孔,表情激昂,并肩站着,长身玉立。他们穿着庆典时的礼服,只是领口袖口都随意敞开着,显得华丽修长却不修边幅。在他们身后,两台高大的机械探矿车像两座猛兽蹲立潜伏,静静候命,车身上从顶到脚垂下巨幅海报,上面画着旗帜、神像、人群,写着巨大的“我们不要腐坏的压制”。
照片静静地播放着,有更多人出现在画面,有的人蜂拥着向前跑,有的人挥动手臂向人群说话,有的人举起播映着动画的旗子,有的人围绕着康坦和阿黛尔向他们注视。在所有画面中,都有“要平等”或者类似涵义的标语和俏皮话,出现的人群不算广大,但有一种沸水般的热忱一直扑到画面之外。
洛盈看得呆了。她慢慢走到墙边,像是要直接走进照片里。路迪已经离开屏幕回到讨论中了,讨论又开始了,纤妮娅好像说了什么,可是洛盈什么都没有听见。她伸出手抚摸着墙壁,像是透过画面抚摸到时间尽头父母的脸。
她突然想起了眼镜,于是跑到门口,拿来戴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走入过全息的影像空间了,全息世界没有哪个时刻像这一刻这样诱惑她的进入。她戴上眼镜,全神贯注,在照片突然搭建成的三维立体世界里左右张望,克服暂时的晕眩,努力辨认身边的场景和身边的人。
她身边不是父母集会的地方,也没有父母的存在。也许是选错了,也许是刚才的照片没有全息的版本,程序自动为她定位了其他。总之她没有看到她想看的场面,而是掉落在一个肃穆却有些阴郁的大厅,周围有很多人沉默地坐着。她认出这是在议事院大厅。周围的沉默显得非常刻意,有一种压抑的氛围在四处蔓延。
这不是她感兴趣的场景。她刚想离开,回到文件夹重新寻找父母的照片,可就在这时她看见了爷爷。他从一个侧门进门,迈着平稳的步子坐到主席台上,在他身后跟着一众叔叔伯伯。他开口说话了,可是她听不见他说什么。照片没有声音,或者是有声音但她没有找到开关。她只看到他的面容非常平静,只是隐隐约约透露出悲伤、疲倦和负疚,他像是在做什么陈述,又像是对着所有听众做自白。他解下了胸前一枚金光闪闪的徽章,静静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环视全场。
接着,她看到了胡安伯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画面出现了很大的转折。胡安伯伯从他的位置上忽然起立,打了个手势,现场的所有人便都顺着他的手向上望去。洛盈看不到他们在看什么,她只能看到胡安伯伯面容非常严厉,显得气势汹涌,黑亮的脸膛上挂着谁都不敢轻易挑战的强硬和冷峻,挥手镇压全场。
她还想再看,可是突然一下,画面全黑掉了。
她摘下眼镜,看到哥哥站在她面前。他关了控制屏,身旁的墙上也已经空空如也。他接过她的眼镜,她想从他手里夺过来,可是他从容地将眼镜收回到自己的随身口袋,面无愠色,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朝她摇摇头,表情和缓却居高临下,似乎在说“听我的,我是为你好”。
洛盈心里气恼,赌气地摇摇头。自从裙子事件之后,她最不喜欢哥哥的态度就是自作主张的“我是为你好”。她渴求地朝他望着,可是他已经转过身,朝房间外走去。她追上他,这才注意到,其他几个男孩女孩已经先他们一步离开了房间,房间又空寂了,像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一样阖然空寂。
“哥,”下楼的时候,洛盈停在栏杆边叫住路迪,“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路迪转过身,微微仰头看着她。
“我看到的那些影像。”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哥,发生什么了吗?你的态度为什么不一样了?两个月以前你还反对革命。”
“有吗?”
“有啊。当时我问你为什么爷爷禁止示威革命,你说那太危险,就该禁止。”
“哦。”路迪没有什么表情,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也许说过吧。但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洛盈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变了。”
路迪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们默默地下了楼,纤妮娅他们已经到了门口,点头向他们挥手。路迪和他们似乎又约了什么,但洛盈没有什么心情听。纷繁的画面在脑中盘旋,仿佛替代了现实周遭。
第二天,洛盈来到北区第一飞行中心。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飞行中心建筑宏伟,人影稀少,辽阔的大厅由四十根银灰色的立柱环绕一周撑起,地面交错着静止的滑道。大厅四周有仪器设备自动运转,安静而井然有序。
洛盈远远看见安卡,他正一个人忙碌,没有看到她。这一天是他值班的日子,洛盈在公布的排班表上查到,没有和他预先打招呼,就自己来了。安卡背对着她,低着头像是在修理什么东西,俯身的后背显得宽阔平坦。洛盈轻轻地走过大厅,敞阔的存储空间躺着两架崭新的飞机,银白色,流线造型细长,外表光滑闪亮,看起来像两条线条完美的搁浅的海豚。高昂的钢架搭在大厅四周,机械臂严谨地收着,带着不怒自威的庄严。大厅里除了安卡一个人都没有,墙壁上一闪一闪的监控小灯像是带有意识的陪伴者。
安卡在侧墙边的架子旁,单膝跪在地上,双肘撑开,双手正在装配什么东西。在他面前,一个拆开的白色部件分两半躺着,如同两块打开的蛋壳,一半几乎空着,另一半布满密密麻麻的电子插件。
“安卡。”洛盈轻轻叫他。
安卡回过头,有点惊讶,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尖上的汗珠,将鼻尖蹭脏了。
“你还在修飞机吗?”
“嗯。导航仪。”安卡摊开手指指地下。“快完事了。”
“之后就可以飞了?”
“但愿可以。”安卡叹了口气。
洛盈看着他倦意丛生但专注的面孔,不知该怎么安慰或鼓励。
“你都是这么手动修的吗?”
“那当然不行了,”安卡摇摇头,“集成密封的小部件打不开,都是去维修站申请的操作时间,用机械手臂干的。”
“好厉害!”
“要不然能怎么办呢?”安卡无奈地笑笑。
“费茨上尉还是不肯给你好飞机吗?”
“肯。但要让我当众检讨。”
“这样啊……”洛盈于是不再问了。
安卡看看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又蹲下,手里开始忙碌。洛盈坐到旁边一只小工具箱上,静静地看着他。
“你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安卡边修边问。
“有……两件事。”洛盈说,“一件是想问问你,在飞行系统里,胡安伯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安卡抬起头,双手停下。“怎么问这个?”
洛盈将她看到的画面大致说了,然后又补充道:“不知道为什么,胡安伯伯给我的印象总是每次都不同,有时候那么好脾气,有时候又那么厉害。我不知道那一次发生了什么,所以想来问问你。”
“这个我也没有听说过。”
“胡安伯伯在系统里是什么样子呢?”
“他……”安卡想了想,“是个有思想的人。不过似乎是个反道德主义的人。”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也说不好,只是一种印象。”安卡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讲话不多,我们平时也不太能见到他。”
洛盈点点头,又问:“飞行系统平时可以调兵是吗?”
“是,可以。”
“为什么呢?按理说,飞行系统不是只能决定运输和巡航吗?”
“按理说是的。可是飞行系统的设置从始至终都是军事化的,随时可以调动。”安卡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我们从山谷飞出时看到的基地吗?”
洛盈仔细回忆了一下:“你是说最后我们飞在空中看到的那个?离安其拉峭壁不远的那个?”
“对。”安卡点点头,“我回来以后才知道,那里是一个秘密军事研究中心。”
“军事?”
“是。下属于飞行系统。”安卡说,“据说当初是胡安总长亲自设立的。”
“是吗?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洛盈很诧异,“难道爷爷也同意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洛盈沉默了一会儿,近来进入心里的信息越来越多了,都是从前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它们,只觉得她的世界远比她能看清的复杂。安卡也若有所思,手中的事情暂时停下了,眼睛微微眯着,无焦点地看着地面,胳膊搭在蹲着的那条腿上,像是在琢磨什么问题。
“这周日,你来吗?”洛盈轻轻地问。
“周日?”安卡看看她,“周日做什么?”
“就是我们的游行集会啊。”
“干吗的游行集会?”
“纤妮娅发起的,号召房屋和身份流动起来的游行。群发的邮件不是一直在讨论吗?你没收到吗?”
“哦,”安卡有点无所谓地说,“收到了。但没怎么注意。”
“那你去吗?”
“我不知道,看情况吧。”
安卡显得很淡漠,有点心不在焉,修长的手指又开始忙碌。洛盈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离自己远了。她今天来找他,其实是想说说心里不安而纷乱的感觉,寻求一些温暖慰藉,而不仅仅是谈论一些他们本身并不能很好理解的大事情。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安卡就坐在她对面,但她没办法让自己的惶惑传递出来。她回想山洞里那个寒冷却温暖的夜晚,觉得似乎已经很遥远了。他们回来之后一个月隔离,之后又都在忙,匆匆见了也没几句话。洛盈忽然觉得两个人之间似乎也没什么特殊,曾经若有若无的温情更像是临时的一阵情绪起伏。她想起纤妮娅的话,想起纤妮娅对一切长久感情的悲观态度。
“你关心我做的事情吗?”她一阵冲动,突兀地问。
安卡抬起头,有点迷惑:“什么事?周日的事吗?”
“不是。我不关心周日的事。”
“那是什么事?”
“不是任何一件具体的事,而是问你关心不关心。对我。”
安卡看着她,眼神似乎悲伤了一下,又忽然变得遥远:“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洛盈哽住了,安卡的淡然让她刺痛起来。她有点伤心地说:“我想让你说什么呢?我能让你说什么呢?”
安卡没有回答。
洛盈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相信永远的感情吗?”
“不信。”安卡说,“我从来不信这些东西。”
洛盈什么都没有再说。她站起身来说要回去了。安卡点点头,让她小心,说自己还得值班,不能送她了。她其实希望他说些什么或者留她再坐一会儿,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于是她默默地离开了,径直走出大厅,一路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