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妮娅对这个世界抱有戒心。她清楚自己有时戒心得过分,似乎对什么都不相信,这样也并不太好,只是她无法不如此。她觉得自己和洛盈刚好相反,洛盈总是对什么都过分相信,相信一些根本不可能为真的虚无的好意,对事实视而不见或拒绝承认。纤妮娅宁愿多保护自己一些。她不相信爱情,就像她不相信那些大人物是为了全体公民福利而筹划。
路迪找到纤妮娅的时候,她正在画集会的标语。她起初没注意到他,当她抬头看到他,他已经站到了她的身旁,她想遮挡手底下的东西已经来不及了。
“你继续画。我不打扰你。”路迪试图轻松地朝她笑笑。
“有事吗?”纤妮娅看着他。
“没事。”
纤妮娅狐疑地咬着嘴唇,并不相信。
“你画的是什么?”路迪问她。
“宣传牌。”
“现在难得看到有人用手画画。为什么不直接出电子图?”
“电子图不好看。”
纤妮娅很简单地回答。她没有说出真实理由。她不希望在集会之前在数据库里留下任何信息或痕迹,无论是在公开空间还是私人空间。在她看来那都是一样的。只要是在系统里写下的资料,管理系统的人就有办法能看到。按规定他们不应该窥探,然而她不信任他们。
“宣传牌是用来宣传什么?”路迪仍然微笑着,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画画?”纤妮娅反问道。她不清楚路迪的意思,也不清楚他知道多少,这让她觉得不安全。
“我若说是路过,你相信吗?”
“不信。”
路迪笑了。“好吧,我承认。是小盈说过你们有时候下午在这边见面。”
“她还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真的。我问她你们计划什么她也不告诉我。”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路迪很直率地看着纤妮娅的眼睛,目光里燃烧着收敛的暗火。纤妮娅也看他片刻,嘴角忽然浮现一丝讥诮的笑意。她能看出他在试图使用一种惯常的征服女孩用的表情,这让她觉得滑稽。她不想做他的堡垒,也不喜欢看他跃跃欲试准备冲锋的模样。
她又低下头,重新拿起画笔,在纸上描绘。她没有什么绘画基础,只是在一排写得很大的字母旁边做花边的修饰。字母写得凌厉,像一排举枪的兵士。
“‘不自由,毋宁死。’”路迪站在她身旁念道,“为什么画这个?”
“为一个读书讨论会。”
“讨论什么?”
“讨论我们到底有没有自由。”
“你觉得我们没有自由吗?”
“还没有讨论,”纤妮娅冷冷地说,“我怎么会有结论。”
“你怎么定义自由呢?”
“自己决定命运。”
“可是命运的偶然性是人永远克服不了的,人往往什么都决定不了。”
“只要不被人为阻挡就可以。”
路迪说得饶有兴趣,一只胳膊撑到了桌子上,斜着身子一边看纤妮娅的画一边看着纤妮娅。这是一个小换乘中心的街心花园,两张宽大的玻璃长桌和环绕散置的立方体小板凳是集会和绘图极方便的设施。路迪的金发闪闪发光,但纤妮娅并没有抬头。
“对了,”路迪忽然想起来,“上次在医院,你说到的关于留学的意见,我替你们向议事院提交了提案报告。”
纤妮娅警觉地抬起头来问:“你提了什么?”
“我说你们觉得留学过程中的很多不适应造成了心理痛苦。建议留学组织委员会重新全面考查评估,重新制订留学方式,增加提前的准备和心理辅导。”
纤妮娅又低下头:“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在留学本身。根本不在于这些细节。”
“你是说根本不应该去吗?”
“你可能无法理解,我们只要见到了另一个世界,再怎么调试也没有用。就是回不来,就是不喜欢那种……”她想了一会儿措辞,“那种很僵硬的东西。”
“我能理解,”路迪微笑着说,“技术官僚主义。”
“对,就是这个。”
路迪点点头:“这个我也讨厌。”
“是吗?”
“当然。我不止一次写过文章反对现在的系统构造。”
纤妮娅抬起头来,双肘支在桌上,侧头对着路迪,琢磨了片刻说:“那就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们这次的讨论会,实际上是想发起一场运动,想反对这种官僚主义。让房屋和工作室身份流动起来,不要让人总僵死在一个地方。”
“哦?”路迪的眼睛亮了起来,显得饶有兴趣,“这是件好事啊。”
“你这么想?”
“当然。当然是件好事。”路迪说得非常肯定,“也算我一个吧。有什么可以帮的,我一定帮你们。”
纤妮娅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她猜测着路迪的内心,不知道他有几分是当真和他们想得一样,又有几分是为了接近她而故意表达的一片热情。她想了想,觉得即使是后者也没有什么,并不算太过分。他们的目的就是唤起更多人支持,有一个人支持总比没有好。更何况他还是洛盈的哥哥、总督的孙子。如果他承认他们行动的合理,那么他们肯定会做得更加理直气壮。这样思量再三,她的戒心慢慢消退了些许。她没有表示什么欢迎,但当他伸手帮她翻动展板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和他斗嘴,没有拒绝。
第二天,纤妮娅将这件事告诉了洛盈。她们在去房屋办公室的路上,边走边聊。
洛盈对哥哥的殷勤并没感到惊奇,但对他开明的态度却觉得没有料到。
“我记得一个月以前哥哥还是很反对我偶尔提起的革命呢。”洛盈回忆道。
“我也不清楚他怎么想的,”纤妮娅说,“他只是说他也讨厌技术官僚。”
“那倒是可能的。”洛盈点点头,“哥哥一直有点不甘心让上级压着。他也说过现在的部门设计得不好之类的话。”
纤妮娅和洛盈慢慢地走着,向罗素区社群活动中心的方向。这天不是周末,活动中心人影稀少,非常寂静。一连串圆形房间,在周日成为美术俱乐部、美食俱乐部、社交舞俱乐部,而没有活动的日子静静空着,从关闭的玻璃窗能看见室内每处未完待续的安宁画面。她们经过活动中心,顺一条笔直的大路向南,大路中央有树和草坪,两侧是枝叶遮挡的两条小径,极适合步行。
“你哥哥还说他想帮我们。”
“是吗?怎么帮?”
“他没说。只是说能帮尽量帮。”
“这倒不错。”
“不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就这么随口一说。”
“这倒不用担心,”洛盈俏皮地微微笑道,“就算他是随口一说,也是为了接近你,然后为了以后能常常接近你,就不能轻易反悔,也就不是随口一说了。”
纤妮娅脸红了,拧了洛盈胳膊一下,嗔怪道:“让你说。”
“吃亏的可是我,”洛盈边躲边笑,“你要是和我哥好了,我还得叫你嫂子。”
“谁和他好!”纤妮娅争辩道。
“你不喜欢我哥吗?”
“我谁也不喜欢。”
“索林也不喜欢?”
“不喜欢。”
“为什么?”
“我早跟你说过,”纤妮娅说得很坚决,“我根本不相信爱情。”
“你才多大啊,”洛盈看着她笑了,“就懂得相信不相信爱情?”
“我就是不相信。我信龙格说的,人都是功利的,说什么爱不爱,其实都只是自私为了自己,有所企图。”
“那你觉得我哥有什么企图?”
“我不知道,”纤妮娅说,“很多东西不是那么直接。他可能是为了一种虚荣心,从来被别人捧着习惯了,难得遇上一个不熟悉的人,就想要挑战征服,为了证明自己。”
“那也不坏啊,至少说明你有魅力。”
“哪里是魅力。只是两种可能,要么是一时冲动,要么是他太爱自己。”
“你怎么就这么偏激呢?”洛盈捏捏她的手,“索林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是你想得太简单。”纤妮娅说,“我就问你,你很信安卡的感情吗?”
洛盈一下子怔住了,片刻后才笑道:“怎么又说起我了?你觉得安卡不可信吗?”
“不是他不可信,是感情不可信。”
“你听说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想问,你能确定他在乎你吗?他说过吗?”
“没有。”
“那你能确定他是个相信感情的人吗?”
“我觉得他是。”
“这只是因为我们熟悉他所以信他。可这什么也不能保证。”
“那还要有什么保证呢?”
“什么保证也不可能有。”纤妮娅耸耸肩说,“这就是问题。很多人的所谓爱情只是两个人面对面时情绪一动,过后就不拿它当回事了。”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理论?”
洛盈仍然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但声音并不那么自信。她低着头看着小路,抿着嘴不说话了。纤妮娅侧过头看看她的脸,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洛盈转过头来,笑了一下,纤妮娅也笑了。两个人静静地走了好一会儿,心里都有一丝沉沉的疑惑不决。纤妮娅也不确定自己这样到底对不对。她觉得自己的问题是什么都想看透,而洛盈是什么都不想看透。她没法做到什么都看透,而洛盈又做不到彻底不看透。这局面她们不说,但她们都清楚。是不是该相信一回呢,纤妮娅问自己,相信无私的好意和某种程度的真心。
“不管怎么说,”洛盈看着脚下,像是读到了她的心里话似的说,“我还是想相信。而且我也希望你能至少相信一回。不管对方是谁吧。”
纤妮娅沉默了一会儿,浅笑了一下,说:“希望吧。”
房屋登记办公室在活动中心二层。相当宽大的办公室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坐在里面,显出一种过于空旷的萧索。办公室平时是无人值班的,只有预约时间才有临时工作人员,因而设施和生活用品都十分简省。一个圆形房间,正中央横着一张长方形桌子,女人端坐在桌后,桌面光滑空净。
“是谁要登记?”女人满面笑容地问,她的眼睛透过眼镜上方,从洛盈看到纤妮娅,又从纤妮娅看到洛盈,带着七分礼貌和三分怀疑,来回打量。
“我们想给一个朋友申请。”纤妮娅答道。
“他自己怎么不来?”
“这……”纤妮娅看看洛盈,“这是我们想送他的礼物,他还不知道。”
女人笑了,像是笑她们年轻不懂事:“小朋友,这我可没法帮你们了。我们这里是不能由他人代办的。需要本人的指纹签署协议才能生效。要不然设这个办公室干什么,数据库里登记电子信息多快啊。既然来现场,就得本人来。”
洛盈和纤妮娅面面相觑,她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洛盈想了想,“我们能不能先代他申请,确定之后再带他过来?”
“其实我们只是想帮他盖一个很小的房子。”纤妮娅补充道。
“嗯。”洛盈接着说,“我们自己动手也可以。我们已经去了房屋建造办公室,材料都预约了,式样也选好了,他们说得先到您这里登记选址,只要登记了他们就能建。”
“您就帮我们一下吧。”纤妮娅又说,“这个人帮过我们很大的忙。”
“拜托您了。”洛盈说。
女人一直专心地听着,眼镜摘下来拿在手里,表情宽容却带着几丝无奈,想插嘴却没有说出什么,一直到她们都停下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她才将双肘支在桌上,双手摊开,酝酿了片刻措辞,非常委婉地开口。
“不是我不想帮你们,”她说,“可是我们也需要指令才能登记。我最多想想办法。你们能不能带来这个人的婚姻登记文件?”
“这个……”洛盈顿时为难了,“恐怕没办法。”
“那怕是不行了。我们只要收到婚姻办公室的文件,就可以登记。但没有可不行。”
“他没有结婚。”
“没有结婚?”
“嗯。”
“那要房子干什么?他不是应该有单身公寓吗?”
“有是有。但是太小了。以前他有实验室和活动室,没什么关系,但是现在连这些都没有了,我们觉得他的自由空间实在是太小了,希望帮他建一座稍稍大一点的房子。”
女人张了张嘴,又露出那种宽容而无奈的神情,似乎不知怎么回答,边随手从桌上找了张空白的纸,一边说一边画下一些粗简的电路线路图。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解释,”她仍然很和蔼,“我只能说……其实我们的办公室就跟这个电阻一样,或者这个二极管……不好意思,我是学电路的,我只知道这个……我们的功能就是接收到上一个办公室的文件,再发送到下一个办公室去,就像电阻传递电子。一个电阻是不能自作主张的,不能自己私自造一个电子。那是电源的任务。如果自作主张,一切就都乱了。所以实在很抱歉,我真的帮不了你们。”
这番通俗而诚恳的说明像一针冷凝的注剂,说完,空气立刻冷了下来。
纤妮娅咬了咬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洛盈拉了拉她的手,摇摇头道:“算了。”
她又转头对着桌边的女人:“谢谢您。那您知道我们该去找谁比较有用吗?”
“我看,”女人想了想,“你们还是去婚姻办公室问问吧。想办法帮他结婚是正事。结了婚房子自然就有了。”
洛盈和纤妮娅穿过宽敞空寂的走廊,无心观赏墙上的宣传画。婚姻登记办公室就在同一座楼另一侧拐角的地方,她们跑着踏过转角线条柔和的台阶,抱着试一试的打算,遭遇到两扇冷静锁紧的门。婚姻登记办公室里没有人。她们没有预约,这里没人很正常。她们只是想碰一碰运气,但运气没有造访她们。她们透过玻璃门向房间里张望,人造花搭成的白色装饰台靠墙伫立,远端的墙上挂着许多装在镜框里的照片。
这时,一个年老的女人从楼上走下来,经过她们身边。
“您好!”洛盈叫住她,“请问……请问您知不知道这个办公室……”
她说着看了看纤妮娅,不知该怎么继续。
老太太和气地笑了,显得非常热情,布满皱纹的嘴抿着问:“怎么了?”
纤妮娅替洛盈说完下半句:“请问您知不知道这个办公室是不是也可以帮忙寻找结婚对象?”
老太太好奇地打量着她们:“你们……”
“不是……不是我们。”纤妮娅连忙说,“是一个朋友。”
“哦,”老太太点点头,“那他怎么不去交友派对?每周末都有的。”
“他,他似乎不大喜欢。”
“哦。那我帮你们想想啊。”老太太显得非常认真,“他是哪个工作室的?”
“他现在没有工作室。”
“没有工作室?”老太太皱起眉头,像听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嗯。他在档案馆帮忙。”
“这样啊。”老太太想了想说,“小姑娘,凭我的经验,我不是说绝对不可能,只能说非常非常困难。”她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非常困难。”
老太太的目光让她们有一点儿窘。纤妮娅看看洛盈,洛盈也看看她。
下午晚些时候,当她俩向罗素区第一医院走的时候,纤妮娅将刚才找到的一丝温情又忘记了,重新回到早些时候一直坚持的冷而坚强的不相信。她平时就总在相信温情与不相信间摆荡,而不相信让她在多数时刻觉得更安全,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望和困扰。她又变成平时的自己,认定情感背后总有着各种实利的目的。
“你还没听明白吗?”她问洛盈,“所谓稳定婚姻,不过是这么一套房子而已。”
洛盈情绪也有点低了,虽然仍然说着:“我想还是不尽然。”
纤妮娅一边说一边能感觉心里的凉意:“你说人们为什么不离婚?还是因为离不了。就像我们原来说过的治安好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道德素质高。我们这里离婚率低,也根本不是因为人们全都比地球上的夫妻更爱彼此,更重视家庭,而是因为只有这么一套房子,离了婚就有一个人得搬到单身公寓,就是这么简单。”
老太太的话在纤妮娅心里留下相当强的冲击,她从前尽管模模糊糊也有一些印象,但是从来没有这么明晰。一段婚姻,一个家庭,一份盟誓,根本不像小时候相信的那样神圣而坚不可摧,且不说地球上习以为常的非婚状态,即便是在火星,这样的经济利益也让其中美好的温情大打折扣。老太太说曾经有夫妻为了解决问题,两对夫妻互换配偶,各自离婚再分别结合,家庭还是两个,房子还是两座。这其中还有多少是爱情,纤妮娅不知道。她觉得自己的摆荡已经重又摆回不信的一边。
医院很快要到了,掩映在一排低矮的圆锥形松树背后,洁白的墙面,轻简的造型,有一种朴素干净的威严。她们停下了脚步。纤妮娅仰起头,试图寻找洛盈向她形容过的顶层的小房间。
“我们的计划,瑞尼医生知道吗?”她轻声问。
“应该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提过。”
“我还是觉得这么个小礼物实在不够。我们应该争取一些更实际的事情。”
“可是你也看到了,”洛盈叹了口气,“我们能争取什么呢?”
纤妮娅还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她们忽然看到一样物体从楼顶坠落。定睛看去,是一个人。她们顿时捂住嘴,惊骇地睁大了眼睛,所有声音都哽住了咽回肚子,心狂跳不止。眨眼之间,那个人消失在视野,落入树丛背后,地面传来闷声一响,如同地震。在短暂得来不及反应的片刻之间,一个人像一只被抛落的包袱落到地上。一切结束了。
那一瞬间,纤妮娅一下子觉得心里压抑得很。她哆嗦了一下,转过头看着洛盈发白的嘴唇,知道她和自己想到了同样的回忆。
她们愣了一会儿,惊魂未定地向事发地跑过去,有很多人从医院中拥出,围在四周。在一片血肉模糊的扭曲中,洛盈呆呆地站住了。她轻声告诉纤妮娅,死者她见过,就是她上个月偶然在天台遇到的发疯的患者,那时他曾拼命敲打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