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时候,洛盈以为自己短期之内不会回到医院了。可是当她在档案馆无意中读到瑞尼的一段往事,一段瑞尼没有告诉她的关于他自己的往事,她决定还是要去当面问问。
在出院两天后,她又重新推开医院的大门。她对这段往事关心,不仅仅因为它是瑞尼成为医生的理由,而且因为它与爷爷相关。实际上它是他们整个联系的核心,因为这件事,瑞尼才转而研究神经医疗,才可能为自己治病,也是因为这件事,瑞尼才与爷爷相识,获得他的友谊与信任,才有出入档案馆的特殊的资格。因为他们的渊源,爷爷才将她托付与瑞尼,瑞尼才给了她授权的信件,这背后的原因种种,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点的结合。
这个将瑞尼与她家族联系起来的关键的事件竟然是一个错误。洛盈觉得非常值得思量。这到底是谁的错误,她说不清,看起来其中并没有居心叵测的恶人,可是瑞尼就是受到了整个人生的重大损失。
洛盈读了瑞尼的档案。他年少时在很多系统的实验室里都选过课,从机械中心到古典哲学研究室,最后在十八岁选定方向时选择了仿生工程,二十岁进入仿生工程中心的制造实验室,在那里研究动物、机械、结构与行走。
就在他进入实验室的第三年,一辆矿车出事了。一辆仿生采石车在试运行中自燃并爆炸。尽管没有人员伤亡,但损失十分可观。调查组在一片黑漆漆的残骸中搜索,慢慢缩小范围,最后将事故原因归结到一处传感设备漏电。这是一个很难定性的事件,残骸烧焦,元件熔化,连成黏糊糊的一片,任何检验已无处下手,精确测量更是不可能完成。因而,究竟是元件设计失误、加工失误,还是装配失误便已无从考究。
就像每一次重大事故之后必然经历的那样,一场责任事故追究调研会在不确定中召开。经过三天从早到晚对整个系统上上下下几十人的详细询问,经过另外三天议事院专项调研小组和总督的商谈,最后的结果出炉,瑞尼一个人被处罚了。
“他们怎么能确定是您的错误?”洛盈问瑞尼。
“他们不能。”
“那他们为什么罚您?”
“因为出了事总要惩罚某个人或者某些人。”
瑞尼将雕刀放下,说得很平静,不起波澜。事情过去十年多了,他并没有想到还有人会翻出来详加询问。他看着洛盈,她的脸上露出一种真正替他难过的关注神情,微微皱着眉,认认真真感到困惑,这让瑞尼很感动。这些年问他此事的人很多,有一些是可怜,有一些是客气,能够真正去思索他的困境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该是谁的错误就罚谁,怎么能随便定一个人呢?”她接着问。
“问题就在于,在当时的状况下,非常难以确定精确的错误来源。”
“我看到您的自我辩护报告了,您不是很有理由地认为设计没问题吗?”
“是。”
“那后来为什么撤消了呢?”
瑞尼沉默了片刻。他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一幕一幕仍历历在目。
“我这样给你算一笔账吧。当时的情况是,无论如何要处罚,但问题就是究竟该处罚多少人。如果是设计问题,只处罚我一个,但如果是加工管理不当,就要处罚一串人。”
他是事故元件的设计者,他设计的传感器是采石车腿上的关节。问责大会那一天,采石车涉及的两大系统负责人庄严就座,议事院议员主持,审视系统专员在一侧坐成一排。墙上播放着加工流程记录,一台模拟样机在会场中央静静匍匐,与会者围绕在四周,就像猎人围着一只被捕的兽。瑞尼坐在后排,听调查负责人陈述调查报告。各种分析和指示在身边盘旋,他小时候的习惯又开始上演,从词语中听出词语,词语与词语在心里拼搭。
火星的问责是最重要的事。每一次实验失败和事故之后,严肃问责和事故重现都到了苛刻的程度。瑞尼曾想过这件事的深意,它不仅来源于工程项目必要的严谨,而且来源于系统制度运行的必要要求。火星的系统运作是政府行为也是企业行为,所有人的生存依靠它的安稳。重要的是质量保证。在一个由系统全权领导的垄断的生产团队中,没有争夺顾客的市场、没有其他企业竞争,如果再没有严苛的问责制度,那么就很容易将疏忽和错误包庇,质量就不可能有所保证。火星的资源少得可怜,为了节约资源和高效运作,工作室的竞争只在方案阶段比拼,一旦立项,便只有一种方案化成生产,此时的团队便要全权负责。这种系统等于全行业的现实带来双重含义。一方面,系统和系统里的每一个工作室会像任何团体一样试图保护自己的成员,另一方面,系统作为公民在某个领域的全权委托人,要负责像法律一样替公民做出公正裁决。这就赋予系统负责人双重身份,既要对外,也要对内;既是带领者,也是管理者;既要保护,也要惩罚。即便有审视系统,这种双重也依然存在。
责任。这里面的关键词就是责任。若只对团队负责任,那就只要对未来的生产做最大程度的优化,但若对整个外部和全体国民负责任,那就要不计后果按照事实公正行事。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追究管理疏漏,要惩罚从上到下各个环节的不严谨,则必然使得人员损失,生产出现停滞,对工程本身不利,尤其当时项目的领导者是该领域最最权威宝贵的专家。
责任。对内责任和对外责任。瑞尼在内心估量着这个微妙的词。一个审查员将他叫起来,问了他一些话,他仍然在琢磨,没有听全,只听见最后一句。
“……你觉得你是否负有责任?”
“责任?哪种责任?”他几乎是本能地反问。
是对事实的责任,还是对生产的责任?
审查员又说了一些话,他还是只听见最后一句。
“……你的领导有责任对你做出妥善处理。”
“这又是哪种责任?”他问。
是维护制度严明的责任,还是维护系统稳定的责任。
当句子与句子首尾相接,拼搭成环环相扣的塔基,他不知道该把钢梁插到哪里。双重含义让责任分歧。横置或者纵插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他就像一个小孩踌躇地拿着积木,在头脑中走来走去,打量各种可能的样貌。
没有人理睬他的反应。讨论和决议继续着,数据和表格依次出现在墙上。审查员、工程师和议员面色严峻,时而辩论,时而低头私语。瑞尼看着他们,觉得十分遥远。头发和胡须化成来回摇晃的画影,他心里隐隐知道,最后的决定快要浮出水面了。
两天后,总督汉斯亲自造访瑞尼的小屋。汉斯还没有开口,瑞尼就明白了。汉斯手持自己年轻时的战斗勋章,亲手戴在瑞尼的灰色衬衫上。他说他是代表自己送上歉意与谢意。徽章上写着“捍卫家园”。不是捍卫真理。
瑞尼被处罚了。最后的事故原因被定为设计疏漏,这是惩罚人数最少的方案。在当时矿石开采的紧要关头,项目需要大量人手,负责人负责着只有他能负责的关键技术。瑞尼相信自己的设计没有问题,可是他没有争辩。设计有没有问题不是当时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责任。当残骸将线索烧成一团乱麻,议事院需要选择处理要遵循的方向。他们选择了维护系统稳定的责任。珍贵的人员保全了,下一步的生产就能迅速继续。处理总会朝向对生产最有利的方向,这个道理瑞尼看得明白。
汉斯坐在瑞尼对面,低头叹了口气。瑞尼看着汉斯,忽然有些同情他。他看得出这个结果也不是汉斯所愿,但他仍然来到他的小屋,摘下自己用身躯争得的荣誉。
瑞尼被免除职务,不能工作在工程一线实验室了。汉斯让他自己选择去处,瑞尼知道这是他的歉意。瑞尼有一个少年时的朋友在萨利罗区第一医院做神经科医生,于是他选择到那里,从工程传感转向医学传感。他看得明晰,心里并不怨恨。在钢梁交错的复杂铁架上,怨恨也同样无处可插。他只是偶尔觉得荒凉,就像儿时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器械森然的操场。空旷本不稀奇,森然也不稀奇,只是当一个人的空旷与系统的森然相遇,他的内心才有这种荒凉的感觉。
事实上,瑞尼并不太在乎工作的地方。他那时刚好在工程一线待得倦了,换一个地方,换得些许读书写作的时间,对他并不是坏事。他在医院待得平稳,汉斯偶尔来看他,他们渐渐成为不为人知的忘年的朋友。他说他想写历史,汉斯就给了他私人的授权。
“那您不觉得不甘心吗?”洛盈轻轻问。
“所谓不甘心,”瑞尼笑笑说,“是一个人没做到自己想要或者适合的事情。一块铁没能参与制造钢筋铁架会不甘心,但如果本身是一块砂石,那就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他说着拿起自己桌上的一小块土黄色的砂石,在手心里掂了掂。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成为铁架子,”他说,“我还是喜欢雕塑。”
洛盈将那颗坚硬粗糙、外形不规则的小石头从瑞尼手中拿起,攥在手中静静地看着。她坐下,双手趴在他的写字台上,头枕在手上,一会儿看看手中的石头,一会儿看看瑞尼。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想了想最终没有说。两个人身后,沙雕的狮子望着他们。
一小时之后,洛盈轻轻推开排练场的门。
那是一座弃置的大型仓库,黑色高昂的铁架,灰色旷达的地面,空荡荡的大厅,角落用废旧架子搭起一座简易的舞台。阳光在空旷处稀薄地洒开,几十米见方的场地中央空无一人,墙边的器物堆积没有人注意,灯光将全部焦点会聚在视线尽头的小小的舞台,有人在台上对台词,有人在台下奔跑匆忙,矩形框架上垂下帘幕背景,帘幕上绘着漫画式夸张的王宫和宝座。两个角色正在舞台中央一唱一和,声音一高一低,一快一慢,在空中飞旋着上升,被周围剧务调度的阵阵喧哗围绕,在穹顶来回反射荡起悠远的回声。
洛盈慢慢向舞台走去,长长的影子拖在灰色地面上像孤单曳地的长裙。
“洛盈!”
雷恩最先看到她,笑着向她打招呼。他脚步匆匆地走向道具区,向她眨眨一只眼从容致意。他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手里却抱着一个巨大的纸箱,额头有汗珠,礼服让他显得身影修长尊贵,可是箱里却堆着各种杂物和工具,好像一个优雅的伯爵正在享受苦力的幸福。
“才来?”米拉在舞台一角朝洛盈挥手笑笑,“你迟到啦!”
米拉坐在靠近舞台前边缘的一侧,面前像摆摊似的摊开一块棕色破布,上面放着若干打碎的玻璃片,颜色各异。他显然是演员,但此时没有他的戏份。他托着下巴观赏演出,神态悠然,一脸满不在乎的笑意,关注着身边的一切,不时跟身旁的剧务扭头聊天。
“来啦?”索林向洛盈快步跑来说,“先熟悉一下环境吧。”
他吻了她面颊两下,笑着拍拍她的双肩,关照地问了问她的恢复状况,然后迅速向台上做背景的歌队指了指,告诉她她的位置。他是导演,面孔瘦而干练,一顶帽子压低束住头发,和洛盈说完话,又大步流星跑向灯光控制的金斯利的一边。
洛盈向台上望去,歌队在主角背后,站成两侧遥相呼应的两道弧形,以黑白两色长袍彼此分隔,像两道现实之外的天使之墙。安卡穿着白色长袍,正站在左侧歌队中央,手捧唱词,她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她,眼睛穿过人群望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他高挑的身材显得引人注目,眼睛在舞台深处显得清楚明亮。
她悄悄走上前去,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排练。
在舞台左侧的上台阶梯前,阿妮塔正抱着一个大铺盖卷,候场等待。她向洛盈笑笑,虽然腾不出手打招呼,但用眼睛向洛盈的右脚示意。
“脚好了吗?”她轻声问。
“好了。”洛盈点点头。
阿妮塔的头发今天梳高了,显得很精神,脸上化了夸张的浓艳的妆,一眼就知道是扮演阔太太,阔气而神态凌厉逼人的富家太太。
“真是一团糟呢。”阿妮塔向台上笑着努努嘴。
“怎么?”
“大家都随便瞎演。”
“不是有剧本吗?”
“是有。但不知道是第几个版本了。”
“你演什么?”
“一个律师。我的老本行。”
阿妮塔的专业是法律,洛盈点点头。她指指她手中的铺盖卷问:“那这又是什么?”
“尸体。”阿妮塔笑道。
洛盈吃了一惊,还想再问,但阿妮塔伸出一个手指表示自己该上场了,便抱着铺盖卷踢踢踏踏地爬上小梯子,背影摇晃却坚决有力。
洛盈跟在阿妮塔后面,也爬上了舞台。她顺着台边悄悄溜到后排的歌队中,站到安卡身旁,凑过去看他手里的唱词,安卡把歌本递到她眼前。她看过去,发现果然如他前日所述,唱词实在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通篇只有一句话:“哦,这真是太妙了!”白纸上一行行重复这句话,只是标出了语气、音调,以及他人的台词,以便知道何时如何开唱。她看看安卡,安卡眉毛挑了挑,笑了一下,似乎在说“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的目光一起投向舞台中央,刚刚上场的阿妮塔正在开始独白。这似乎是一个寡妇,在诉说丈夫死后的哀愁,铺盖卷已经展开摊开在地上,一个僵硬的人形玩偶,用黑色颜料画着粗重的眉毛和胡子。阿妮塔扮演的寡妇起初愁眉苦脸,为生计发愁,忽然和旁边一个人说了几句话,顿时变得喜笑颜开,拍动双手,兴奋地围绕着舞台走来走去。
“哦,这真是太妙了!”安卡和白歌队一起唱了起来。
随后拥上来一群商人模样的西装革履的人,手里挥舞着文件,大吵大闹,阿妮塔从容不迫地与他们应对自如,做出叼着烟卷的雅致姿态,搔首弄姿言语却咄咄逼人。两个苦工模样的人不停把那个人偶搬上搬下,阿妮塔不停举起它,向那些商人挥动它的手。
这一次,洛盈找到了门道,在唱词上标注的地方,准确地跟着周围人一起唱了起来:
“哦,这真是太妙了!”
她慢慢投入到舞台里,忘却周围的世界,仿佛舞台变成了真正的现实。这是她第一次看剧本,很多地方忍俊不禁,有时候不需要看唱词,就自然而然地想要蹦出一句“哦,这真是太妙了”。在他们对面,黑歌队一直在唱“真伟大啊真伟大”,在与他们不同的场合发感叹,形成遥远的关照,相邻的对比。
剧情在慢慢发展,以一种不为人知的速度从荒诞滑向现实。洛盈起初一直在笑,但看到最后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她渐渐觉察出其中的苦涩,隐隐逼人,演到最后甚至有一丝惊心动魄的感觉。她的声音有点哑,从舞台上,她第一次看到可能的真实赫然逼近。
当彩排告一段落,洛盈迫不及待地坐到舞台边,急切地问其他人:“最后一段是怎么回事?”
纤妮娅站在旁边,平静地答道:“这就是那天没来得及跟你说的,龙格发现的东西。”
“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龙格看到了他妈妈的一段工作记录。他妈妈是外交档案管理员之一,一直负责记载各种谈判交易往来的细节流程。龙格发现,三年前火星购买乙炔和甲烷的谈判僵持了几个月,迟迟谈不下来,地球人一直怀疑其中有诈,怕火星人拿到货物后耍花样将其引爆,以造成一场突袭。那毕竟是可燃的东西,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谈判从一月持续到六月,僵持不下,然后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七月十二号我们到北美度假,七月十八号他们签了协议,八月一号火星开始返航,八月十号我们被释放返回各自学校。这些事我们自己自然不知道,但这样的时间顺序,如果是巧合,你不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吗?”
“所以龙格得出我们是人质的结论?”
纤妮娅点点头。
洛盈喃喃地说:“……进而推论,这五年我们都是交易的人质,而留学只是一个幌子。”
纤妮娅轻轻握住她的手:“说这些怕你不爱听,但真的很可疑。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你爷爷把你换进去就有另外的意思了,很可能跟你爸爸妈妈的死亡都没有关系,而只是想展示总督的孙女也去了,让我们其他人的家长放心,看不出这其中的危险。”
“危险……”洛盈感觉一片空茫,“如果有危险,就让我和你们一同承受。”
“然后追认我们为英雄。”
“这太可怕了。”
“我们也希望这不是真的。”索林在一旁插嘴道,“所以才把以前的剧本改了,加上现在这个结尾,想试探一下大人们的反应。如果不是真的,他们只会有些莫名其妙,如果是真的,那么他们多半会被激怒。”
“不是针对你爷爷。”米拉在一旁适时地补充,“而是追问整个决策组。很可能这不是你爷爷的意思,而是不知什么其他人的主意。”
洛盈默默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发慌。又一次听到对爷爷的怀疑和指控,将她多日里的忧虑推向了高峰。她不想让人看出来,又不想找借口逃离。她想寻找安卡,可是这会儿他恰好不在。
她转过头,把话题转向其他:“那其他部分呢?”
“都是我们的经历改编的,你应该也能看出来吧?”
“阿妮塔那部分我看出来了,是指她当时提的‘死人版权’的事吧?”
“是。”阿妮塔笑道,“我当时就是图个乐子,可谁知道,这两天我听说地球上美国一个州已经有人正式提议立法了,内容和我当时提的基本一致,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为这个想法注册一个版权了,现在早就成小富婆了,也给他们开一个‘外星人版权’先例。”
“这想法不错!”索林说,“那要不把这段也排进去?”
“得了,”阿妮塔说,“你这导演怎么也不嫌麻烦,这两天加了多少东西了!”
洛盈微微快活了一点儿,接着问:“后面的那段是指龙格那一回吗?”
“没错。”阿妮塔点点头,“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把这剧叫做‘革命’,那一回可是实至名归的革命,不演都可惜了。”
“那回也不是真革命吧?不就是一群小青年热血冲动凑到一块吗?也没干什么啊。”
“革命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阿妮塔俏皮地笑笑,“不然你以为革命是什么?”
洛盈也轻轻地笑了,刚刚绷紧的情绪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什么时候演出?”
“决赛那天。还有一个多月。”
“好。接下来的排练我都可以参加了。”
“不用太当回事。”索林神情轻松,消瘦的双颊露出神采奕奕的笑容。“我们就是玩。这是跟其他人最不一样的地方。想来就来,不用当成负担。”
洛盈答应了。伙伴们随意舒适的氛围让她慢慢有了依恋的归属感。他们一直在微笑。即使怀疑也在笑。这让她安心,内心的紧张沉入心的湖底。她清楚他们没有显露在脸上的是什么,也清楚他们为什么没有显露。对周围的嘲笑和不以为然遮挡了内心追问的焦灼,他们质疑周遭,但没有用愤怒的方式。这一切让洛盈也放松下来,开始和他们一起忙碌,穿梭在废弃铁架的高台上,用丝巾编织谎言,坐在地上对悲伤微笑。她抬头看天,午后的阳光在灰黑的仓库洒下透明的彩虹,尘埃在漂浮,清凉如冰。
排练结束时,安卡叫住了洛盈。他在排练到一半的时候不为人察觉地消失了踪影,好一阵子没有出现,洛盈心里正在隐隐纳闷,他忽然从门口现身,悄悄插回歌队。他没有解释什么,照常歌唱,直到排练完全结束,他才在众人身后将洛盈叫到一旁。
“你昨天不是帮我和皮埃尔联系了吗?”他说,“我后来又给他发了信。”
“嗯。说得怎么样?”
“还不错。我今天中午就是和他去了实验室。”
“去做什么?”
“去看了他的膜技术。我想我能用上。”
“用到哪里?”
“飞机改造。昨天不是跟你说我的飞机现在不能飞吗?我觉得如果能将他的光电膜镀到飞机翅膀上做能源动力可能会有比较大的帮助。不过还不确定。需要实验。”
“皮埃尔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他那方面没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得找个方式实验,我不想让费茨知道。他肯定不想看我另起炉灶。”
“那怎么办?”
“你能不能,”安卡看着洛盈的眼睛,“帮我再申请一个创意大赛的小组?我们中队不让参赛。创意大赛参赛小组有权申请使用各种实验室和加工厂,也可以掩人耳目。就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理论上讲,初赛以前都可以组队,不过……明天就是初赛了。”
“我知道,是太难了一点。”
“没关系,”洛盈轻声而坚决地说,“我一定试试。”
“嗯。”安卡点点头,“那就靠你了。”
洛盈笑了一下表示没什么。她当然愿意帮他。这个世界上,她最愿意的事情就是能够帮他做些什么。她喜欢看他有所寻找,他的专注是她心里的踏实。
“那你准备怎么实验?”
“组装,然后试飞。”
“可靠吗?会不会很危险?千万别太玩命了。”
“没事。”安卡的嘴角浮上一丝笑意,“别的事也就罢了,玩命的事才要做。”
安卡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众人捧着东西已陆续回家,他俩是最后走出仓库的两个。出门的时候洛盈轻轻关上仓库厚重的大门,铁与铁碰撞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响在她的心上。
第二天早上,创意大赛罗素区初赛在社群儿童课堂举行。
儿童课堂是社群里孩子最喜欢的地方,初赛定在这里,参赛不参赛的人都欢欣鼓舞。这天少年们一大早便拥进课堂,像湍急的潮水一样,迅速将小空间塞得满满的。每个社群虽不大,满足年龄的少年也有几百,三三两两散开,很快就充满整个场地,一时间只见人头攒动。
这一天的课堂色彩很鲜明。赛场并不铺张,没有搭台子,也没有移走游乐设施。只是桌椅都涂画过了,到处充满神话插图,旗子挂得花花绿绿,墙上滚动播放着参赛者宣传。儿童课堂原本是综合性教育场所,各种设施齐备,从乐器画架到光电演示实验,其中的桌椅台面是比赛的天然展台,不需要特别布展,只需要收拾起平时的文具。少年们从清晨就开始布展,各式各样的小物件摆在托架上,像难得见世面的新兵,雄赳赳气昂昂孤零零呆愣愣地等待检阅。
洛盈夹在人群中,一阵熟悉的滋味涌上心头。她离开火星很早,参加的自由选课不多,也没进过工作室,很多童年记忆都留在儿童课堂。抬头看看,许多片断仍然像是飘在空中。墙边留着她合唱牧童歌曲的声音碎片,书架旁留着她手指摩娑的轻浅痕迹,桌子上留着她不小心滴上的柔和颜料,空气里留着她裙子的色彩。她看到她自己,单纯的自己,她从五岁到十三岁的大部分时光都在此度过,那些记忆在视线里一点点复苏,如同脱水的蔬菜在浸润中重新饱满。
几位温柔美丽的老师在场地里慢慢巡游,她们是初赛的评审小组。一大群少年围在她们身后,跟着转来转去,就像贵族女子身后拖着的层层叠叠的裙摆。评审小组的意见在结果评选中会占相当大的比例,因此每个小组都提早做了准备,用各种各样的新鲜方式,试图在短暂的作品介绍中给老师们留下完美的印象。
“……二十一世纪后期的服装大师洛马妮阿斯曾经借用现代舞蹈的思想,将衣服定义成人的身体与空间的关系,而我们的设计正是试图将这种思想延续……”
吉儿绘声绘色地说着,双手在身前舞动。演说词她写了整整一个星期,前一天晚上还在磕磕绊绊地背诵。
“……人们对衣服的概念通常只是保暖和装饰,对空间和自然的态度是隔离和疏远。但我们都知道,人的精神目标就是要打破习以为常的思维定势,在观念上不断革新。我们制作这件盔甲,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它能够将阳光转化为电能,不仅适合制成宇航服和采矿服,而且更是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观念——我们的身体不仅能躲开自然,而且能真正拥抱自然、利用自然……”
吉儿的笑容甜美,声音流利自然,充满抑扬顿挫,可见是下了一夜工夫。她不时看看洛盈,洛盈则在人群中对她点点头。在她旁边,丹尼尔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滑稽盔甲,挺胸抬头,不停变换造型,做出古希腊雕塑的动作。
洛盈看着吉儿,想起地球上她住过一年的老房子和那些异教徒的房客们。她和吉儿在一起待得久了,发现“革新”是吉儿的一个口头禅,听起来仿佛每天都有新思想、新主意、新热情,而这和地球上的老房子的房客们不谋而合,那个时候他们也习惯说革新这个字眼,每天都说革新。他们不断追求新的享乐方式,行为做派前卫,穿奇怪的衣服喝奇怪的药,不屑于大都市,总说要创造全新的不同的生活。洛盈参加他们的怪异聚会,和他们一起夺取富人的庄园。他们在衣服里插花草,将城市大厦的自动扶梯拆下来架在窗口当滑梯。吉儿说革新,老房客们也说革新,可是他们没有谁曾经想象到对方的生活。
老房子里有一位袋鼠大哥,是她在地球上认识最久的人。他是个和善的光头中年人,从来不穿房客们那些奇怪的衣服,也不参加他们在街上的集会。他在博物馆上班,扮演雕塑,据说是艺术家们为了挑战传统雕塑概念而特意招募的。有时候,他会在下班时偷偷把博物馆里的动物头像搬出来,摆在广场上,吓唬那些城市里出生从来没有见过野生动物的人,第二天早上再搬回去。他还曾经暗自在一座高楼门口铺了一段水泥,印上交错的皮鞋印和动物脚印。洛盈不知道他每次是如何逃避追查,只知道他每天嘻嘻哈哈,过得十分悠然。
洛盈一边回忆,一边跟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走。吉儿已经讲完了,跑过来抓住洛盈的胳膊,另一只手平复着跳动的胸口,额头微微闪着汗珠,大眼睛露出探寻的目光。洛盈笑着点点头,捏捏她胖胖的小手。
在她们前方,花花绿绿的展品拥挤地簇拥着评审老师,新鲜有趣的小物件层出不穷,掌声和惊叹声此起彼伏,老师们身边围绕的孩子越来越多。
洛盈注意到,普兰达和另外的两个女孩子做了一幅漂亮的双面画,画布半透明,一个沉思的女孩在正面,一个低头散步的男孩在反面,从任意一边都只能看见一个人,但星星和月亮却是双面可见,都发着光,照在画面两边,不知是什么材料。
一行人终于经过了所有展台,站回大厅中央,清点着刚刚记录下的所有作品。
珍妮特老师捧着记录册,环视全场,嗓音清亮温和。
“还有没有漏掉的没有展示的作品?”
大家安静地彼此相望。
“现在有一百一十二个小组,如果没有漏掉的,今天的初赛就到这里了。”
珍妮特老师又问了一遍,在她身后,已经有老师准备收起记录册了。
洛盈决定开口了,心里有一点儿忐忑。她决定铤而走险,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还有。”
洛盈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喧闹了一个上午终于安静下来的会场显得异常轻柔恬静。她向前走了一步,克制怦怦跳动的心脏,故意不去看其他所有参赛的孩子,只是望着珍妮特。她慢慢走到展厅中央最宽大的一张桌子旁边,伸出手非常轻非常小心地将桌面上环绕一圈的展品微微挪动,腾出中间一小块空荡荡的区域,露出深蓝色光滑的丝绒桌布,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前一天从瑞尼那里拿来的小石头,摆在台子上那一小小的空区。土黄色的砂石,形状浑圆,表面粗糙,看上去迟钝,被其他展品遮掩。她将它摆好,看着珍妮特。
“这是……”珍妮特有点困惑地看着她。
洛盈笑笑,指着小石头说:“这就是我的作品。名字叫做‘孤独’。”
老师们相互看了一会儿,围观的孩子也都沉默地面面相觑着。在颜色绚丽技术复杂的建筑和机器人中间,石头的原始粗陋像不合时宜的话一样与周遭的环境不能相融,在桌上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被围绕的嫌疑犯身边自动画出一个真空的圆圈。洛盈坦然地看着所有人,这样的寂静正是她所预料并等待的。
沉默了几乎一分钟后,珍妮特老师缓缓地说:“这个……想法很不错。”
她转动胖胖的身体,转而面对其他孩子,试图用最自然的语调说:“洛盈做得不错,她的作品是一个提醒,我们的比赛不一定非要用高科技。大家也可以再拓展一下思路。”洛盈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珍妮特是好心,感谢地朝她笑笑。
比赛终于全部结束了。众人开始整理收拾,会场重新开始喧闹,笑声和逗趣的声音伴着比赛结束的轻松愉悦一点点飞扬,彩色的旗帜从墙上撤下,也和刚挂上时抖落同样洒脱的意气。忙碌和拥挤占据了整个房间,孤独的石块重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就像从未出现从未引人注意。
离开的时候,吉儿揽着洛盈,悄悄地说:“你都不告诉我!你是怎么想出的?”
“想出什么?石头吗?没有怎么想啊。”
“很有创意耶!”
“是吗?”
洛盈微笑了一下,心里只想着四个字:格格不入。她捏着那块石头想到瑞尼,想到她和她的所有伙伴们,心里很有一些难受。她其实想过什么都不带来,然后指着空气说这就是作品叫“梦想”,但是想了想,觉得那样更加悲观,最终还是放弃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创意。如果说她曾经跟袋鼠大哥学到什么,那就是不认为自己有创意。她有心情,但她不觉得那是创意。
在那天上午,她看到过一件她觉得当真有创意的作品。那是一只大大的、薄薄的空心玻璃球,里面套着小一号的另一只玻璃球,再往里面,还有一层一层又一层相互嵌套的透明球面,直到细致得分辨不出。每一层球面上都有形状不同的绿地,有房屋,有滑梯,还有工厂。最外面一层的内表面上,像在天空中倒挂着同样的迷你世界,能看到细微的小人做着各种动作,头朝下脚朝上。整个大球悬挂在半空,世界一重重,绿色的大地一层一层透过晶亮的玻璃,十分引人注目。洛盈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她只是定睛看着它,看着一重一重宛如穿入无限的球面,看着尺度迥异却构造相似的世界,看着天穹般笼罩着却倒悬的最外层空间,觉得自己也似乎被倒置了,抛进无垠的宇宙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