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前的清早,洛盈造访了另外一间病房。
皮埃尔的爷爷和她住在同一间医院。同一个社群的病人多半都住在同一间医院。她很容易地从患者名单册上查到了他的病房,来到住院部二层,重症特护病房。这是医院最好的病房之一,远离喧嚣,门上挂着绿色叶子形状的小牌子。房门敞开着,洛盈悄悄站到门口。室内很宽敞,墙壁被调成了半透明,空气里浮动着花香,像海洋一般安宁,让人很容易忽略其中人的抑郁。
皮埃尔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侧脸被淡弱的阳光照亮,头发有点长,卷卷地贴在额头上,露出眉毛,发梢在阳光里显得有些透明。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坐得像一尊无色彩的雕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洛盈,有点忙乱地站起身,给她推来一张沙发椅,但没有说话。洛盈笑了笑,坐下,和他一起看着床上昏迷的老人。老人的面色很安详,稀疏的银发散在枕头上,脸上的皮肤疏松地垂着,皱纹像是被抚平了,连同时间、活力与峥嵘一同被抹平了。洛盈不太清楚老人具体的病症,也没有问皮埃尔。她陪他静静地坐着,看着床头环绕一圈的微小的仪器。脑波检测仪一直在闪,体征测量屏上一排绿色图案缓慢跳动。数字不是生命,但告诉探视者生命还在,虽然看不见,但它还在。
“是吉儿告诉我的。”洛盈轻轻地说。
“吉儿……”皮埃尔像是无意识地重复着。
“你自己注意身体,创意大赛那边不用着急。”
“创意大赛?”皮埃尔愣了一下,神情还是有点儿涣散,“噢,对,创意大赛。”
洛盈看着皮埃尔的样子,心里有点儿难过。她知道皮埃尔也是独自跟爷爷长大,祖孙二人相依为命许多年。他连兄弟姐妹都没有,老人一旦撑不过去,他就将成为孑然一身。她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瘦弱、羞涩、易怒,抱着爷爷的大腿,目光警觉。他不和谁说笑打闹,但见到有人欺负小孩,会像小刺猬一样弓着身子冲过去,不说话,只一个劲儿挥动小拳头。他一直是执拗的小孩,就连此时看爷爷的眼神,也执拗得令人难过。他瘦弱的脊背弓着,头发贴着脸,眼睛低低地朝下看着,情绪在身体里绷紧。
洛盈回家以后只见过皮埃尔一次。她对他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五年前那个尚不如自己高的男孩身上。她听说他现在成绩很出色,已经在课堂里完成了好几项研究成果。以他的年纪这算是绝无仅有的了。
过了好一会儿,皮埃尔忽然带着一丝歉意,转过头来面对洛盈说:
“对不起,应该我去看你的。”
“没关系,我早没事了。你这里比较忙。”
“这边也没事了。”皮埃尔摇摇头,“你告诉吉儿,我过两天就过去。我要亲自去盯着真空溅射才行,别人不了解的。”
洛盈本想劝皮埃尔先照顾爷爷,别想那么多,但看到皮埃尔的认真,便点点头说:“好,我回去就告诉吉儿。”
皮埃尔转头对着病床,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别人都不了解的。硅基纳米电薄膜,硅量子点,多孔硅集成电路,氧化硅超晶格,这些他们都会说,但他们都不真了解。我们的光,我们的电,谁都会用,但是谁都不是真的懂。”
洛盈有一点不明所以,等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问:“听吉儿说,你是又做了一种新薄膜?”
皮埃尔转头朝她笑笑,眼神有种淡然的悲伤,声音倒是平和:“也不是很新。我早就想把光电板推广到更轻软的材料上了。”
洛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她又陪他坐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便站起身来,告辞离开。
他起身送她:“你什么时候出院?”
“一会儿就走了。”
“今天?”他有点儿惊讶,“那我去送送你。”
“不用,我没问题。”
“没关系。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待会儿去你那儿说吧。”
洛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同意了。他们说了告别,他目送她出了门。
她在门口轻轻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浅蓝的病房。皮埃尔恢复了默坐的姿态,瘦瘦的身体前倾,双脚蹬在沙发椅的脚垫上,身体静默却因情绪涨满而全身紧绷。病房无声无息。
回到病房时间还早,阳光洒满房间,百合花一如既往的平静悠然。洛盈坐在窗边吃早餐,面向窗外,该带走的东西已经打好包,放在一边叠得整齐的床上。
安卡是第一个走进病房的人。
他站在敞开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碰响了门上的风铃。洛盈回头,见到是他,勺子停在空中,一时忘记拿起,也忘记放下。安卡朝她微微笑着,没有说话。阳光打在他的头发上,让他的整个人显得很明亮。他今天穿了很舒适的运动上衣,不像穿制服那样笔挺,却显出肌体的线条。洛盈一瞬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是看着他,他似乎也没有话说,和她就这样面对面安静地相互对望,阳光隔在中间,安静飘摇。
片刻之后,安卡身后出现了米拉、索林和纤妮娅。安静被打破,屋子一下子热闹了。
“这两天休息得怎么样?”纤妮娅微笑着向她走过来。
“还好。”洛盈从怔然中醒来,连忙应道,“没什么事了。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洛盈说着,站起身来,演示性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笑着给他们看,并且抬起丝制小靴子,解释其中的道理。她轻轻环绕和转身,借此挡住脸颊,不想让谁看出自己的局促。她没有望向安卡,只是静静地转身。
回到床上之后,纤妮娅坐到她床边,两个男孩站在一旁靠着窗台,几个人开始聊天。纤妮娅仔细地询问洛盈腿脚的感觉,恢复状况,肌肉的痛感和病状,和自己的情形加以对照。她说到一半抬起腿,轻轻将裤管拉到膝盖,露出纤长的小腿,一条厚厚的纱布赫然环绕在脚踝周围。洛盈心底一酸,没有说话,用手轻轻摸了摸。纤妮娅仍然每天训练,下个月还有她的汇报表演。
洛盈问他们最近几天都在忙些什么,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无一例外地给出“写报告”的答案,三分无奈,七分嘲讽。
“要说写呢,能写的事情也多。”米拉说,“但是这么个写法实在让人头疼。你不知道,就报告的关键词问题,我就和阿萨拉奶奶争执了不下三天。她反复说我给出的关键词不规范,将来在数据库里供人搜索会很困难,我前前后后改了五次。”
“为什么?难道我们的报告将来要作为学术论文?”洛盈诧异地问道。
米拉耸耸肩:“可不是!所有报告都得当论文写。”
洛盈睁大眼睛,说:“我以为报告只是心情和回忆呢。”
“我也这么以为的。”米拉笑了,“可是人家是等着咱们学有所成的。咱们是投资,投了那么多,不回报怎么行?”
洛盈觉得,她连舞团编导和辅导都不想做了。只要不回舞团,就没有人能催促她交报告。孑然一身的人总是最自由的人。米拉的笑容很可爱,像一只棕色皮肤的小熊。他一直是最散漫贪玩的人,睡觉能睡得像冬眠一样长久。洛盈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严肃不起来的,可是现在他也开始严肃了。他们的世界变了,只有临时的才是可以肆意的,一辈子的事情永远无可抵御。
“对了,”洛盈忽然想起来,“信里的事怎么样了?”
纤妮娅笑了,眼里混合着兴奋、叛逆和对严肃刻板不以为然的傲气神情,带一点神秘地说:“定了。我们要发动一场观念的革命。上个月我们不是谈过你父母的事情吗?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被处罚,至少给我们做出了表率。他们敢于挑战规矩,我们也应该如此。”
“观念革命?”洛盈倒吸了一口气,“那要干什么呢?”
“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龙格的话。”
“啊,对。”洛盈说,“这件事我也很惊讶。他为什么这么说?”
纤妮娅压低了声音:“你还记不记得第三年……”
就在这时,病房门上的风铃响了,纤妮娅立刻住了口。他们一起回头,看到路迪和吉儿站在门口。路迪一身制服,手里拿着一个大文件夹,吉儿梳着辫子,端着一篮水果。他们两个走进屋之后,可以看见站在后面的皮埃尔。
“怎么样了?”吉儿一边跑进屋一边兴冲冲地问。
“还好。”洛盈连忙含笑回答,“还好。”
洛盈把水果接了过来,放在一旁的床头桌。吉儿先拿起一个橘子给洛盈,又拿起两个苹果递给一旁的纤妮娅和米拉,最后又拿起一个橘子给路迪。其他人都欣然接了,路迪却摇摇头,说不用。吉儿的脸有点红,洛盈见状伸出手,把这个橘子也接了过来。路迪始终没有注意吉儿,却一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纤妮娅。
路迪看着纤妮娅,吉儿看着路迪,皮埃尔在他们身后看着吉儿。洛盈觉得这局面很微妙。路迪虽然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纤妮娅,但看得出来,他的眼光坦率而充满兴趣。洛盈知道,每当哥哥看到让他兴奋想研究的事物,眼光就会变得如此跃跃欲试。纤妮娅此时却浑然不觉,吃着苹果和身边的索林低语。
气氛显得不同寻常地平和。除了吉儿,没有什么人说话。阳光很明亮,温暖在病房里环绕着。一切顺理成章地进行着,亲切的看望,温和的关照,明亮的灯光,大而圆的病床,淡绿色的地板,嵌入墙壁的百合花。路迪帮洛盈查看了一下她的行装,确认没有忘记什么东西,然后就站在一旁等待着。气氛呈现出一种刻意维持的波澜不惊。
“皮埃尔,”洛盈终于开口打破安宁,“你刚才说有事跟我说,什么事啊?”
皮埃尔一直站得很远,直到这一句问话才吸引了目光。他神情漠然地站在门边,并没有走上前。他环视了一下众人,眼神显得很遥远,头发仍贴在额头。众人的目光搭起一道看不见的通道,洛盈和皮埃尔分站在两端。
“那天你演出的时候,”皮埃尔轻声问洛盈,“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正常?”
洛盈回忆了一下。“是……是有一点点。”大家的目光凝聚了,洛盈略微迟疑,才慢慢地回忆道,“那天演出的时候,一直觉得太轻飘了,仿佛身子比平时都轻,脚踏不上力量,所以赶拍子很困难。试演时还不是这样的。”
“轻一点儿不好吗?”吉儿问。
“不好。跳舞最重要的是踏地板,身子轻飘,就使不上力,结果我拼命用不适当的蛮力,就没保持住平衡。大概是我演出前训练太多了,腿脚过于疲劳。”
她说完,试探性地看着皮埃尔。
皮埃尔点点头,像是印证了什么事情。“不是训练的问题。是衣服的问题。是衣服产生了托举力,就像穿了降落伞。”
“天哪!怎么会这样?”吉儿叫道,“是衣服有什么问题吗?该不会是我害得你受伤吧?可是洛盈你不是试演过吗?”
洛盈探询地看着皮埃尔,又拍拍吉儿的手,像是安慰她似的说:“不会,应该不会是你的问题。我穿着跳过好几次了,裙子很薄,没有问题的。”
她看到,皮埃尔的神情有点儿奇怪。
“平时是没问题,”皮埃尔冷冷地说,“但是那天晚上的剧院地板把磁场打开了。”
洛盈心里蓦地一沉。
“哦!”吉儿恍然大悟似的,“皮埃尔,你那衣服的材料会受磁场影响是吗?”
“不是。”皮埃尔很坚决,“我的材料完全不受磁场影响。磁矩是零,我测过的。”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咽了口唾沫,喉结一鼓一鼓,像一条溺水的鱼,“但是有人在裙子上动了手脚。”
洛盈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轻声问:“你确定吗?”
皮埃尔点点头:“演出当晚我就在手术室门口把裙子要回来了。我当时就担心是材料的问题,所以回来做了检测。结果我发现,裙子表面有一层磁矩很显著的镀膜。”
他又停了下来,将眼睛望向路迪。这一下,屋子里所有人都听懂他的意思了,吉儿也从他的眼神中看懂了他的怀疑。洛盈觉得,在那一刻,再没有比皮埃尔那内向轻细的声音更洪亮的话语了。空气一下子尴尬起来。
“你是在怀疑路迪哥哥吗?”吉儿喃喃地问。
皮埃尔没有回答,将目光缓缓转向吉儿。
“你凭什么怀疑路迪哥哥?”吉儿生起气地大声说,维护似的站到路迪面前,“分明是你自己的材料不好,是你不好,凭什么瞎怀疑别人?”
皮埃尔盯着吉儿,像是不理解似的眉头皱了起来。吉儿的反应显然是他没有想到的。他蕴蓄的对抗情绪松动了,像是受了闷头一击。
洛盈内心非常紧张。她看着路迪,希望他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些什么。她被空气中僵持的气氛笼罩了,几乎忘了讨论的是她的问题。她觉得皮埃尔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与路迪对峙,倒不是她内心捍卫哥哥,而是清楚他的指责会让吉儿更加与他对立。吉儿想讨好路迪,这时的女孩是不顾道理的。洛盈看着皮埃尔觉得很难过,她看得到这一刻皮埃尔眼中的失落和惶恐,因而同情他,也同情吉儿。她希望路迪能站出来面对质疑,坦率解释,她的脚伤过了这么多天其实已经不太在意了,但她希望哥哥是个诚恳而有担当的人。
“我没有瞎怀疑。”皮埃尔对吉儿说。
“你有。”吉儿抢白他。
“我没有。”
“你就是有!”
直到这时,路迪才终于开口。
“他没有。”他说得非常缓慢,眼睛只看着洛盈,仿佛并不受吉儿和皮埃尔影响。他的脸色有些尴尬,但仍然靠墙站着,制服仍然笔挺,双手仍然插在口袋里,神情仍然镇定而试图显得不动声色。“是我不好。”
吉儿一下子静了,呆呆地张开嘴。
路迪看着洛盈说:“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了。”
“哥,”洛盈不知该说什么,“你什么时候……”
“我拿你的裙子去常规检查,检查之余,给裙子镀了一层膜,和剧院长椅外表原理一样,几个纳米厚,感受不出,但能在磁场中产生微小的托举力。”
路迪看都没有看其他人,语调比平时更平静。他神态举止都保持镇静,仿佛这不是考验诚实的时刻,而是考验镇静的时刻,而他应该做的仿佛不是认错,而只是保持镇静。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是我多此一举了。”
“多此一举?”纤妮娅突然冷冷地插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路迪转向她,静静地问:“怎么了?”
纤妮娅冷笑道:“这是多此一举那么简单吗?这是无所谓的小问题吗?你知不知道,洛盈可能以后再也不能跳舞,甚至险些不能走路了?你怎么能这样不当回事?”
洛盈看着纤妮娅。纤妮娅的样子傲然而耿直,像是故意与路迪过不去。洛盈能看出,让她觉得愤愤不平的与其说是路迪犯的错误,倒不如说是他的镇定自若和仿佛不以为然的态度。
“我只是希望减轻一点儿小盈的重力。”路迪说。
“重力!又是重力。”
“是我想错了。我以为重力小会跳得高一些。”
“你没有常识吗?跳舞又不是跳高。”
“我以为跳得高些会有好处。”
“是吗?”
“我以为是。”
纤妮娅没有回答,嘴角闪现出一丝清晰的嘲讽,似乎还有一声不可听闻的叹息,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脱下长外衣,露出鹅黄色的短上衣和棉柔长裤,大概是体操训练的日常服装。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脚,手腕上的镯子丁零作响。
“从你们送我们去地球,就是跳得更高这句蠢话。你不是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跳得高吗?”纤妮娅凝视着路迪,“我来告诉你。”
她说完,自顾自地在病房的空地中做起了轻快的小跳,边旋转边跨跳了三步,嘴角微微上扬,问:“这样算高吗?”
不等回答,她又轻垫两步,跳起来双腿伸平在空中。落下来稳稳站住,又重复刚才的话:“这样呢?这样算高吗?”
没有人回答。
“你不知道。”纤妮娅平静地说,“其实我刚才跳的高度比初学的小朋友都不如。但他们不在这里,你就不知道。你们说更高。更高。把我们送到地球上为了让我们跳得高。可是比什么更高?比一只青蛙,比蚊子,还是比什么仙女座的外星人?别傻了,你知道都不是的。人要跳过的,不过是人的高度。”
路迪紧紧地盯着她的面孔,好一会儿才问:“你想说什么呢?”
“我只是想说,你们只想着让我们跳得高,从一开始就是。可小盈受的那些苦、忍不了的不适应,你想过吗?为了所谓的高度,人的感觉痛苦不痛苦就无所谓了吗?”
洛盈坐在病床上,远远地望着纤妮娅的脸,心怦怦跳动。纤妮娅清冷悲伤,二位脚点地,一动不动,颀长地站着,像一只白色的孤单的仙鹤。
洛盈看着这一切,心情比谁都复杂。话说到这份儿上,她知道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事故的问题,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实际上不管路迪这一次有没有推波助澜,她的伤和退役都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她们本来就比其他人付出了更多的身体调整,腱鞘炎早已十分严重。这些都是多年的遗留。起初她们带着期望和任务,只是一心想以自己贴近高度,不想辜负重托,而到了后来当她们开始质疑为何如此的时候,已经伤痕累累,不可恢复了。
洛盈知道纤妮娅的意思。她和路迪争吵并不只是为了这场事故,而是在争论更为压抑的问题。别傻了,纤妮娅说,人要跳过的,不过是人的高度。
屋里的气氛紧张而压抑。纤妮娅压住骄傲。吉儿压住委屈。路迪压住挫败感。空气压住紧张。洛盈不知该怎么办,他们在争的是她的问题,可是她却是最不想让他们争执的一个。
就在这个时候,瑞尼推门走进房间。
瑞尼推门看到一屋子的孩子,微笑着点点头,问他们早上好。看到他,洛盈忽然感觉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到来了。瑞尼稳定瘦削的侧脸、刮得干净的下巴、平稳有力的双手、无框的圆边眼镜在那一刻都似乎是一种她可以寻求支援的安宁。
“瑞尼医生,我可以出院了吗?”洛盈慌忙问。
“可以,没问题了。”瑞尼笑着说。
“你不是还要再带我去做最后一项检查吗?还需要吗?”
“不用了。今天早上我做了透视光片,愈合状况良好。定期复查就可以。”
“那我们这就走吧。”
洛盈说着挣扎着站起身来,开始穿外衣,整行装,查看剩下的物品。其他人陆陆续续也站起来,扶着她,帮她拎东西,帮助瑞尼整理房间。
一时间,争吵的尴尬被细碎的忙碌取代,相互之间谁也没有看谁,房间充斥了“这个水杯带不带走”之类的问答。很快,东西就全都整理好了,他们陆陆续续走出门,上午的阳光才正是和暖怡人。路迪走在最前面,吉儿在他身后,皮埃尔跟着吉儿。米拉他们四个跟在后面,洛盈是最后一个出门。
跨出门框的一刻,安卡走在洛盈身侧,用手臂紧紧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在前面的人都没有看见。她抬起头看他的脸,他没有看她,眼睛面对前方,但轻轻微笑了一下。那一瞬间洛盈能感觉自己心里突然沉降下来的稳定。
“下午……”他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说。
“两点,三号站?”
“嗯。”
他们很快分开,安卡和米拉他们走到一侧,洛盈走到路迪他们等待的另一侧。
瑞尼医生走在最后。他从洛盈的眼睛里读出房里的尴尬,因而一直没有说话,温和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陆陆续续离开了,他也跨出门,走到洛盈身边。
“这个是答应你的。”
他递给洛盈一个叠好的信封,用红色的带标记的金属薄膜封口,那是个人信息印证,一般最郑重的授权声明才会使用这样郑重的身份证明,如同鹅毛笔时代的红色火漆。
洛盈看了一眼,就心知肚明。她感激地抬头看看瑞尼。
“谢谢您。”
瑞尼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叮嘱她自己要小心,然后就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洛盈下到转弯处向他挥手告别,瑞尼也向她挥挥手。
洛盈在下楼前最后又转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将近二十天的病房,心里涌起一股恋恋不舍。她知道,走出医院就是忙碌繁杂的另一片天地,再也不会有这样从世间抽离似的隐修的日子了。这段日子是如此清幽,似乎庞杂喧嚣的十年时光都在眼前纷纷飘落,尘土各归其位,水波不再汹涌。她不清楚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她想她一定会怀念这里。她站了好一会儿,才一晃一晃地走下漫长的楼梯。
送走洛盈,瑞尼回到自己的书房,开始一项全新的工作。他开始写这座城市作为城市本身的思想和历史。一座城市首先是一座城市,然而它最后被人记住的往往是它作为历史艺术舞台的历史,几乎很少有人会在意它作为城市的历史。
雨果曾经说,在印刷术诞生之前,人类的思想用建筑表达。而瑞尼觉得,在航天术诞生之后,人类的思想又一次开始用建筑表达。
地球上可居住的大部分土地都已经经历了太多次建筑的覆盖,新的建设无论如何都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见缝插针,即使是大片推倒重来,历史也已经让从前存在过的所有房屋像幽灵一样萦绕在新建筑的周围,密密麻麻全是幻象,如同习俗让一代代新生儿在不知不觉中臣服,带上四处袭来的烙印。想要彻底清空一片土地重新开始是不可能的,以毁灭古迹为代价的建设从一开始就带上了杀戮的幻影,即使建成,也不再是单纯的新鲜。
从另一方面,地球上的建筑与地域的依赖性已经越来越小,它们受到周围建筑的夹击,却与土地失去了联系。大地上的各种资源基本上已经从土里连根拔起,在地表运行了不知道多少个周期,散布到世界各地,只跟随金钱的高低起伏,再也不能反应山川的高低起伏。地球上的建筑越来越趋向于世界大同,大都市的雄伟大厦,郊区的富豪花园,走到哪个角落都看不出差别,建筑只反应生活阶层,不反应自然地理。
然而太空里却是一片空无,一切的建造都从零开始。自从人类将双脚踏入太空至今的两百五十年间,各种各样奇异的构思就不曾停止地诞生在黑暗荒芜的虚空里,建起一座座地球上难以想象的空间花园,形态奇妙而迥异,运行机理复杂而不断更新。
它们仍然与天地紧紧相连,从天空呼吸,从地底给养。太空的资源还没有完全开发,建筑就像井一样深入自然深处,就地取材,借助地势,按照环境的样子塑造自己的样子。无论是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的环形城,月亮上的蜘蛛城,还是火星上的山城和水晶城,几乎都像生在环境里的植物一样无法与四周割开。
当人类经历了自然图腾的宗教崇拜和自然征服的工业理想之后,这种自然融合的宇宙之路成为人类思想与建筑共同的第三大发展阶段。“建筑是沙土里开出的花”,这是加勒满年轻时最著名的话。
火星的城市是沙子的产物。钢铁、玻璃和硅芯片是火星赤红土壤最丰富的产物。他们用第一样做骨架,第二样做血肉,第三样做灵魂。整个城市从沙土中提炼凝华,褪去粗糙的外表,凝成晶莹的傲立,就像大地深处涌动的一股潮水,突破地表厚重的层层覆盖,在星球表面喷涌成泉。
自从人类有文明就有玻璃的闪现,腓尼基人从沙土上发现了闪亮亮的珠子,埃及人和中国人几千年前就制造了玻璃器皿,中世纪将彩绘玻璃当做向上帝的贺礼,现代工业用玻璃看到了宇宙,二十世纪之后突然时兴的玻璃幕墙和建筑师柯布西埃更是将这种材料作为建筑的种种功能开发到完善的程度,因此与其说火星是开发了新的天堂,不如说是延续了人类文明千百年的悠久传统。
火星的玻璃用得与众不同,它利用了火星的环境,利用了它的贫瘠与恶劣。火星大气稀薄,温度寒冷,房屋便建造采取了最简单的吹玻璃的形式,向温热半流动状态的玻璃里吹入气体,再让它在冰冷的太空中迅速冷却,它即刻鼓胀成型,几乎不用太多支撑,内外压差自动撑起穹庐饱满的结构,在这样的大形态之下,房屋细部构造可以进行任意雕琢,平板刻花镶嵌拉丝,玻璃工艺的所有结果,此时用来只是得心应手。它将空气和花草全部笼在自己体内,将寒冷与真空完全隔绝在头顶上方。
这座玻璃之城是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共生理想的现实凝结。火星的房屋就像人的衣服一样不离不弃,人和花园像鱼和水一样紧紧相连。房屋的气体多半由花园的植物过滤,城市的气体发生场只作必要的补充;房屋的生活用水都在自家房屋的墙壁间来回过滤循环,只有少量的弃液才输入城市的中央处理管道。一套房子连同院落与人构成微小的生态圈,构成休戚与共的整体,构成归宿。最初的城市就是一套宅院,后来的延伸都是它的复制,它是细胞,基本却完整,它是晶格,虽小却无穷。现在的城市千变万化,大半民居选择了古代中国式的建筑思想,屋舍在四周,花园在中央,头顶是透明的穹庐,外部局限,内部却有着惬意的开敞。而天然的拱形房顶和穹庐又常常借用罗马风格的端庄,人们在穹顶内印上壁画,或者从顶端伸下线条,连接希腊风格的花纹立柱,仿效却不庸俗。
这样的建筑中,膜是非常重要的思想。火星的所有建筑内部都是镀膜的,通过镀膜和改变玻璃添加物,能让墙壁和屋顶行使各种功能:墙上的四分之一反射膜将屋子里的红外线反射在屋内,为房间自然保温;热阻丝膜是直接的暖气;光电膜可以用来做显示屏幕;巨磁矩膜可以利用磁力引导物体。这不仅仅是一些实用的辅助工具,而是一种生活方式:器物和房屋浑然一体,人的移动不再需要器物的跟随。
这是一座现代演绎的金字塔,在荒地上建起辽阔,从平原上指向夜空。
所有的这些就是加勒满的哲学。利用所有自然条件,将恶劣变成珍稀。第一座宅院是他的设计,经人们采纳之后,迅速衍生出一座一座又一座。他带领众位设计师规划出城市的构造,由院落开始,到社群终结。这一段历史距今只有五十年,然而在相当大一批人的心里,它已是历史的全部。他们生在这座城,长在这座城,从睁眼就是它稳定后的样子,仿佛它已稳定了千年,仿佛加勒满的哲学就已是深刻的定律。
当人们开始抉择是否摒弃这座城市,瑞尼静静地旁观,心里带着三分大幕即将落下的悲凉。如果人们决定弃城,他不会感到奇怪。加勒满在房屋构造的原理上奠定了太深厚的基础,以至于后人只需要一遍遍复制,设计无关大局的边角就够了,不再需要寻找,也没有机会再获得实质性的突破,这让他们意气难平。他们越是羡慕加勒满,越是希望自己也成为加勒满。他们也需要扬名立万,需要增加创作的点击,需要在巨石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他们早已开始寻求新的设计,掀翻旧城创立新城。这不是雨果所谓的人群反对宗教、自由对抗规矩,而只是一些希望自己变伟大的人们掀翻已经变得伟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