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星上看火星,火星城市是远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一样的地方。与巴别的梦想相似,空中花园的梦想也在火星的城市中绚烂地复兴。整个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整体,房屋线条流畅层层叠叠,平台和廊柱相互连接此起彼伏,玻璃的穹顶下到处都可以见到盛开的鲜花和繁茂的草,绿意盎然,晶莹剔透。
火星的城市布局有漂亮的几何结构,像用尺规画出的一连串图案,在阳光下浑然一体,闪闪发光。在空中俯瞰,最突出的就是每个社群中央的中心建筑,零星散布在整个城市,像沉睡中蛰伏的巨人或收翼的飞鸟,以不同的姿态遥相呼应。它们通常远远高于四周,如同中世纪每个城镇中央都有的高大的教堂。小路在它们周围环绕,向四周延伸开去,三角与圆相互内切,条幅似的步行街构成四散的光线。民居常常是六角形的院落,相互比邻,一重一重绵延连续,铺成浩瀚的海洋,齿形小路在它们门前滑过,延伸到下一个社群。
整个城市不存在视觉上的中心,北面有一串小塔矗立,南面有一排庞然的斜面,西面有大片牧场,东面有九座巨型圆柱形水塔。隧道车凌驾于连绵的屋顶之上,从高空俯视,如同一幅光滑无阻滞的曲线之画,繁密设计却毫不纠缠。
这样的城市是对数学的敬意。发达的古代文明多半崇尚数学。苏美尔文明数学高超,发明了沿用至今的六十进位;埃及文明的金字塔就是几何的巅峰;而希腊文明更是相信数即宇宙;数的和谐代表了宇宙真正的美。火星是荒漠里画出的城市,从无到有的梦想,大地上的几何就是无限接近的柏拉图的饼干。
火星与古代文明的另一点相似之处就是天文学发达。暴露在几乎无遮挡的太空里,他们的目光从一开始就面对深邃幽黑的宇宙苍穹。夜空即白日,黑暗即光明。他们理解夜空,就像山川的居民理解山,海岸的居民理解海。
数学与天文学是火星人的灯塔,每个火星人都知道它们的重要。只是他们的精神核心与古代文明完全不同。他们并不用天文学来猜测神的意志,也不用数学接近神的恩宠,他们只是热爱精确,热爱对宇宙恰如其分的真实的表达。这同样是一种神的观念。他们是一个没有神的种族,只有一种客观精简的准确感,才能让他们共同信任并深深依赖。
这样的内部逻辑一般人已经很少提及了。但是瑞尼始终心知肚明。他是一个写史的人。
在地球上看火星,火星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抽象的荒芜,在书本间低调铺陈。洛盈只能在图书馆里见到它,在无人问津的图书馆,在高昂的木头书架间找到它,打开书页,看它和宇宙爆炸、罗马帝国和蒸汽机车混在一起,画在字体密密麻麻的烫金词典中央,表面荒僻而粗糙,切去一个角,露出一层又一层的地质构造,一旁标着数字,用箭头指出它身体每一个坑洼的来源,像展示解剖标本一样展示它最内部的伤疤。
展示的书页静静陈列,时间在书架间灰飞烟灭,种族在大雁的归途中迁徙,兵器相击,机器疯狂运转。厮杀、叛变与光荣,泥土与血液混合,字里行间喧嚣,历史混杂,在阳光下安静的图书馆里化成一碰就碎的尘埃,脆弱、灰暗,无人问津。世界在细小的字里变成数,变成抽象的面孔,变成不存在的幻觉。洛盈的火星在其中。她从它怀抱里出生长大,可它在书上变成漫画般的灰色尘埃。
那同样是对客观的崇拜,一种冰冷而傲慢的客观,用客观的声调讲话,讲出审判,不容人抗辩,也不留羞耻的空间。它告诉洛盈,看,这就是你的世界,一个简单而荒芜的东西,一颗灰色的丑陋的尘埃。
这些讲述一般人已经很少留意了,但洛盈一直默默注意。她是一个寻找历史的人。
沙漠宫殿的一个角落,洛盈坐在轮椅里,纤细的身影就像宫殿威严城墙上栖息的一只小鸟。
理论上讲,洛盈是火星的公主,但她却不像古代的公主那样前呼后拥。她不能像赛米拉斯公主一样愁容满面地叹息说“生活真无聊”,也不能像冰美人褒姒一样对珍宝不屑一顾。没有人为她建起浩大的城池,也没有人给她点燃远处的烽火。她是孤独的公主。她的兄长和祖父正在议事院激烈地讨论工程政策,而她的朋友正在各自的工作室里进行艰难的回归。
如果在古代,她应该是坐在阳光照耀的蔷薇花园,露出甜美撒娇的微笑,向身边忠实英俊的带剑护卫懒洋洋地讲述自己多年游历的奇遇。可她不在古代。她活在最现实的火星。她面前是医院天台的一处小小的浅水池,人影稀少,地面是光洁的磨砂玻璃,绘有乳白和米黄色的大块菱纹,直径三米粗的立柱撑起一面辽阔的巨型玻璃墙,地面沿墙有控制灯,明亮温暖都得由自己开启操作。
她身边没有骑士,只有瑞尼医生偶尔的陪伴。她每天独自来看落日。如果没有病人,瑞尼就来陪她一起。
看落日的习惯在地球养成。火星的落日直接简洁,白色的太阳在黑色星空中沉入地下,没有云霞的缠绵,没有从冷到暖一道道光的消失,只有周遭的事物一点一点沉入暗中,遥远的群山在落日余晖中变成深色的剪影,深广磅礴,厚重温柔。虽然与地球不同,但洛盈仍然喜欢。她看落日的时候会变得安静,连回忆也会很安静。
瑞尼有时会坐在她身旁,背靠着巨大的玻璃墙,听她慢而犹疑的回忆的讲述。
“第一次听到别人说爷爷是独裁者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震惊和受到侮辱。不仅仅因为爷爷是亲人,人有一种维护亲人的本能的尊严感,而且更重要的是,爷爷一直是火星的英雄,我能想到他被地球人称为敌人,但没想到他被称为冷血的暴君。这二者是不一样的。被地球人称为敌人不妨碍爷爷做火星的英雄,但如果他是暴君,那就是火星的敌人了。”
“你信哪一种呢?”
“我不知道。我一直留着疑问到现在。谁都没有敢问。”
“为什么?”
“因为一种可笑的害羞和恐惧感。我怕当面被告知我不希望听到的真相,既不能否认,也不想承认,怕那个时候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反应。”
瑞尼顿了一会儿说:“这并不可笑,一点都不可笑。”
洛盈看着瑞尼,轻轻抬了抬嘴角,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她并不熟悉瑞尼,但她敢于告诉他这些,是因为他的包容。她觉得瑞尼身上有一种她期望获得的深厚的沉静。他很少急躁,向她解释事情的时候平静宽容。偶尔她有气恼与悲伤,他便为她拆解事件背后的前因后果,让她的动容慢慢化解在自然而然的漫长河流中。那样的拆解让人觉得淡定,如同雪山上的树不随风坠落。
洛盈觉得,瑞尼并不像一般的医生,倒更像是一个作家。她时常看见他在窗口写作。一张长方形小桌,除了笔记本和台灯空无一物。他长久而专注地思考问题,手撑在紧闭的嘴上,偶尔抬起头,圆片眼镜对着窗外,微微反射着远方的光。她觉得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包容她的疑惑,那么就非瑞尼莫属了。当她想诉说一些事情的时候,最希望对面的听者所具有的品质就是波澜不惊,他也许不必指导什么,但是他不会教训什么。
“早在我到地球的第二个月,就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很诧异,令我猝不及防。”
洛盈停了停,陷入回忆的画面。到地球的第一年,是她感到最困惑的一年。
“刚到地球时,是我的舞团帮我联系租的房子,在角锥大厦九十层,房间很大很舒适,房东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太,富有而文雅。那是我的第一个房东,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礼貌,老太太人也很客气,我度过了最初一个月宁静的时光。
“在第二个月的一次晚餐上,我提到火星上的生活,老太太忽然大为惊异地问:‘你是火星人?’
“我很奇怪地说:‘是啊。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她说,‘我知道你是舞团的。但是我们从不问房客的背景。’
“她解释完,忽然做出了让我觉得很诧异的反应。她一边说一边开始动情起来,眼里露出慈爱而悲伤的目光,拉着我的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切关心我的各种生活琐事。
“她从那天开始待我格外好,常常将我揽在怀里像孩子一样,给我买很多好吃的,还带我出去给我介绍地球。我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好意的原因,但我很感动。看到自己的身份能够引起这样友好的关怀,心里隐隐为自己的血统骄傲。
“直到有一天,她一句无意的表达突然让我明白了这变化的真正理由。
“那天她看着我,无意中喃喃地叹道:‘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生在火星了呢。’
“我顿时很惊讶。我即使再小,也能听出话里的意思。
“我连忙问:‘您为什么这么说?’
“她慈悲地看着我:‘听说你们从十岁起就被政府逼迫做童工了是吗?’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开始冰凉下来。我忽然明白了老太太慈悲的目光是什么涵义。那是一种对从乞丐团和孤儿院的悲惨命运中走出的孩子特有的怜悯,因为同情他出身和生存环境的恶劣,露出一种热情善良却无意中高人一等的慈善。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我在火星十三年的成长所学,我一直相信火星是一个比地球更先进更发达更美好的文明世界,怎么在她的印象中突然变成了乞丐团和孤儿院似的地方,竟然让人一听就能怜悯到如此的程度?我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
“后来我搬离了那个房间。房东太太的好意让我觉得难以面对。我在日记里记下了那些好意,在心里记得感激,但我觉得我没办法面对那种怜悯。”
洛盈说完,低低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小时候以为自己最害怕面对的是他人的敌意,可是后来她慢慢发现,她更难面对的是怜悯,是一种当自己并未索取而对方主动倾情授予的怜悯。
瑞尼一直凝神听着,并未插嘴。
看她停下,他双手交叉,想了想问道:“我猜,她说的是选课实习吧?”
“是。”洛盈点点头,“我也是到第三年才反应过来。就是指这个。我当时很想再去找她解释清楚。只不过那时已经在地球的另一边,再也没见过她了。”
“她可能也已经忘了。”
“是。这样的事,只有我自己心里记得清楚。”
洛盈又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其实这件事我自己也不能说想得很明白了。我只是明白她话语的缘由,但却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我不喜欢她的话,但我不能不承认她的话有她的道理。
“还有一次,就是关于创意大赛那一次。”
创意大赛。洛盈停下来,在心里默念了一次这个词。她忘不了这个词。
创意大赛是火星孩子最重要的比赛,每三年一次,涵盖所有十四岁到二十岁的少年,不限形式、不限题材,只比创意。每个小组提交一样作品,只比哪一样作品想法最为新奇,实现最为巧妙。好的技术和创意有可能被直接选做国度未来的重点项目加以实现。
创意大赛总是能吸引所有女孩的目光。她们小时候都曾热情洋溢地盼望它的到来。除了王子公主的爱情童话,她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登上创意大赛的舞台,不管是作为选手,还是作为端花环的仙女姑娘。那些姑娘用长裙扮成希腊女神,用郑重的口吻宣布金苹果的归属。她们坐在屏幕前,坐在牧场边的栏杆上,手托下巴,想入非非。她们全心全意盼着自己能登上舞台的那一天。那段时光像水彩画一样简单欢乐、方向单一。
那是她带到地球上的第一个气球,也是最早破掉的一个。
“这算是我在地球遇到的又一次冲击吧。”洛盈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出发去地球的时候,我还对那种荣光无比倾慕。我身上带着一个小本子,本子里画下插图和杂乱的标注,打算一路走一路学,学到新东西带回火星参加创意大赛。那愿望就像个气球,在我行李后面飘着。在地球上的第一年,我还确实认真将小本上的计划一点点付诸实施。我学着用网络,在网络上搜寻新颖奇特的产品,不懂原理,但记下说明。我还曾偷偷跑到大学的课堂,混在学生堆里,记下似懂非懂的概念,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一个大学里,我的气球破了。
“当时我和教室里一个女孩说话,那个女孩比我大几岁,在课堂上抽着烟,有一股满不在乎的饱经世事的神态。我想向她询问一个化学名词的概念,她回答了,反问我为什么这么小就想学这个。我解释了,那个女孩开始饶有兴趣,问我们为什么参赛,获胜者有多少奖金,我说没有奖金,她便问获胜的作品能卖多少钱,我说不能卖钱,也不能提升个人,但能获得更多向他人展示的机会,如果能被用上纳入城市建设,那是无上的光荣。
“听到这里,那个女孩哈哈两声,轻轻巧巧地笑了,问我:‘既然这样,这种比赛就是纯粹做贡献咯?’
“我愣了愣不知怎么回答。
“那个女孩一扬头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望着我说:‘你们真有意思,难道被政府这样无偿地榨取智慧,你们都不知道维护自己的权利吗?’
“我呆住了,不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起初是迷惑,进而是微微的惶恐。我只觉得那只五彩气球开始突然泄漏,这让我感到万分气馁,可是我无法阻止,无能为力。”
她看着瑞尼问:“瑞尼医生,为什么事情总不像是我们最开始以为的那样呢?”
瑞尼坐在洛盈身旁,双手交叉支在膝盖上,像是想了一会儿该怎么解释,眼睛眯了一下,似乎在空气中寻找某个焦点,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这些事呢,有的时候是这样:一个文明中生活的人看周围的事情,是一件事又一件事,分立的事情,但是另一个文明看过来的时候,总是喜欢从政权看这一切,从政权的角度解释这个文明中的所有事。”
“那应该这样解释吗?”
瑞尼顿了一下又说:“只能说,通常情况下,这个文明当中的人不会这么想。”
洛盈望了一眼窗外的夕阳,夕阳带着天边遥远的忧伤。然后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瑞尼医生的眼睛。瑞尼的眼睛深暗,银色的镜框被夕阳点亮。
“瑞尼医生,您知道怎么才能进入档案馆吗?”
“你想进入档案馆?”
“是。我想查一些以前的资料。关于我的家,关于爷爷,关于爷爷的父亲。”
“你的家人没有给你讲过吗?”
“没有。父母死的时候我还小,哥哥又很少和我谈这些。”她迟疑了一下说,“至于爷爷,我有点儿不敢问。”
洛盈想问的东西很多,但大部分她都不敢直接去问。地球上很多人都对她说,爷爷能做总督,是因为从他的父亲开始已是大权独揽的独裁者。传位于子是从古至今所有独裁者的共性。他们说得言之凿凿,声情并茂。可是这些话她不敢问,也不想问。她身上流着爷爷的血,疑惑无法化作直面的言语的质询,面对爷爷,她无法开口。
她期待地看着瑞尼,轻轻咬紧了嘴唇。
“从程序上讲,”瑞尼平静地回答,“有两种途径。一种是秉持历史工作室的授权书,声明查找资料乃研究所需,向档案馆提出申请。另一种是由有资质的人开具授权声明,授权一位私人代表临时或长期进入,代其查询。”
“什么人是有资质的人呢?”
“总督,各个系统的最高长老以及审视系统的三位大法官。”
洛盈黯然了一下,这些人都是她现在不想直接去质询的人,他们也很难给她授权。
“那我恐怕是进不去了。”她低声说。
瑞尼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也有资质。”
“您?”
“是。”瑞尼点点头,“你爷爷给了我长期授权。”
“我爷爷?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我在整理一些历史资料,需要查找相关往事。”
“您写历史?”
“对。”
“您不是医生吗?为什么写历史呢?”
“业余时间一点业余兴趣。”
“您和我爷爷有很紧密的交往吗?”
“不能算很紧密,只是当年答应你爷爷一些事情,他作为回报答应了我的请求。”
“什么事情呢?”
“工程上的一些事。”
洛盈有些好奇,很想问个清楚,但看到瑞尼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知道有些不太好问,也就住口不再问了。瑞尼比她想象中离她的家族更近,似乎也知道更多她所不知的往事,这让她没有想到。
“那您能给我写一份授权书吗?”她酝酿了片刻,凝视着瑞尼说,“您临时委托我去一次可以吗?一次就行。”
“原则上是可以的。”瑞尼看着她的眼睛,但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缓缓反问道,“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定要去追寻往事呢?”
“想过……一点点吧。”
“为什么?”
“我想,还是因为想找到自己。”洛盈搜索着近日来所有内心的思量,尽可能坦率地说,“哥哥曾说我没必要对往事太执著,可我心里就是放不下。我想知道是什么决定了现在的我,如果是周围的世界,那么是什么决定了这个世界。如果我不了解那些往事,那就不能对未来作出选择。”
“我懂了。”瑞尼点点头,“这个理由我接受。”
洛盈轻轻地松了口气:“这么说,您同意了?”
“是的,我同意了。”
洛盈感激地朝瑞尼笑笑,瑞尼面容温和。她没有继续询问,瑞尼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安静将他们笼罩起来。瑞尼推着洛盈的轮椅又向一旁挪了两寸,让她继续沐浴夕阳的光。太阳在群星的围绕中一寸一寸消失身影,虽然没有晚霞,却有极简朴的壮丽。火星就像孤独的情人转过脸颊,依依不舍却毫不停留,告别光的温暖,将光留在身后。洛盈好像在空无边际的大地上看见了一阵如烟的前尘往事,如同影片在荒原上奔腾上演,她在那幻影中见到最后一缕光芒。
当光最终消失,洛盈轻声问:“瑞尼医生,我一直想问,历史真的可以写吗?我越来越觉得,每个人都能写出一套听起来正确的历史。”
“没错。”瑞尼说,“正是因为如此,才值得写。”
“那我们将来也会被写进书里吗?”
“会的。所有人最终都会被写进书里。”
瑞尼推着洛盈走到了天台的边缘,天台最终进入了完全的夜晚。在星光的照耀下,天台能看到最广阔的大地,粗犷荒芜、绵延几千公里。火星的山川峡谷都有比地球宏大得多的尺度和陡峭得多的线条,就像他们的城市和夜空,直接朴素,无遮无拦。
瑞尼正在写作一种尝试性的历史。
写史有很多种方式,编年史、纪传史或者事件史。但瑞尼写的不是其中任何一种。他不知道该怎样为自己的写作命名,或许应将其叫做词语史。他的主角不是时间事件人物,而是抽象的词语。他不很在乎叙述的客观数据感,也不认为单独的人物能够表达他所关心的问题。他更希望用一种逻辑的线条将这些时间事件和人物串联成真实的剧目。他们在无意中演出,却意外地获得连贯。
目前他正在写作的是自由史。他曾写过创作史和交流史,这一次他要写的是自由,自由的历史。
对于自己生活的国度,他心里的态度很复杂。十年前的事件仍然在心里留下作梗的记忆,但他知道,国度缔造者的初衷并不是让这个国度成为一架自动运行的机器。他们拼着性命舍弃地球供给,离开那个地方,求取独立和精神财富数据共享,只有一个诱惑,那就是自由。若无这信念的支撑,以寡敌众的战役必然坚持不到最后。现在的国度有现在的问题,但曾经的初衷曾经很单纯。
瑞尼每天用很多时间阅读和写作。他在医院的工作不忙,只是神经科研究员,不是正式的诊疗医生。他研究神经系统和生理力学结构,开发新的医学仪器,但他不属于固定实验室,也没有自己的工作小组和项目经费。日常经费让他做不了庞大的项目,因此不能获得很大的成效。这局限的坏处和好处都很明显。坏处是没有前途,好处是给了他大把工作之外的时间。他每天花很长时间独自散步阅读、雕刻写作。
从他住的公寓到医院有三公里,坐隧道车一分钟到达,但他每天步行往来,在路过的街心花园里坐下,坐在长椅上观察对面的树。花园中树木茂盛,自然的奇妙让他更愿意独处。他不是拒绝与人交往,只是日常生活中没有几个可以和他随时交往的人。他并不过于在意这件事,因为他不喜欢陷入想起这件事之后必然产生的一丝苦涩。
他写作,这件事给了他很大乐趣。它让他生活中大部分苦涩的时刻变得容易度过。久而久之,他对写作有种依赖。只有陷入在广博庞杂的历史资料库中,他才能够心无旁骛且坚定地度过每一个寂寞的日子。他是一个受过惩罚的人,在很多方面无法有更多索求。
瑞尼喜欢词语的游戏。他将它们从生活中摘出,种到纸上,围绕着它们搭建起人的舞台。词语和词语的更替直接带来生活面貌的更替,这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他从小就有这样的习惯。他童年时有一套词语的玩具,对他思维的形成影响深远。在他孤单的儿童时期,那套玩具曾给了他无限丰富的想象和陪伴的时光。
瑞尼的父亲是沉默的退伍老兵,瑞尼是独子。他在战后的第七年出生,母亲在他四岁时离家,瑞尼没能看清她的长相,即使在梦里也看不清。瑞尼的父亲是个宽容豁达的老实人,没有抱怨什么,只是坐在檐廊下的地板上对四岁的瑞尼说:事情与事情不是人与人的距离,它们有自己的地图,远近不差分毫。父亲将金属碗碟摆成战略沙盘,坐在晨昏线里低声唱歌,从此对瑞尼很少管教。他和妻子的离别化成那个年代的每一场离别,在悲伤之后的注视中,蜕变成以星星作音符的抽象的乐谱。小瑞尼从此在无人管束的环境中自生自长。
对瑞尼的成长影响最大的是那套玩具。他童年一个人玩耍,坐在自助厨房的光滑地板上,一个人建起城堡和舰船大炮。那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拼搭玩具,包含各种形体搭块,就像建筑材料,可以相互勾连,每一小块写着一个词语,帮助识字。瑞尼从两岁到十一岁与它们相伴。他惊异于它们的奇妙特性,词语与词语靠彼此支撑。勇气是一根长长的直杆,看上去很漂亮,他可以将它与单纯相连,能搭成小塔,但当他想把塔楼建宽建大,才发现他就只能让勇气平躺,否则它一定会碍事,其他各块材料都难以平稳插入。他端详那些词语的形体,尝试各种组合拼装和多重用法。对幼小的他来说,这神奇而有趣。他投入的精力不亚于作业和家庭。它在他内心化为一种独自的游戏。即使当他长大以后,他仍会看到那些词语。坐在讲台下听演讲,会看到台上站着一座城,伸出一根附和,挂着许多根嘲笑,为的是挡住城里布篷一般的慌乱,以及七零八落不成样子的知识。
他慢慢地长大,内心的游戏化做一天比一天沉静的思量。他想过很多次该怎样记述这个国度曾经经历的那些岁月,想过记录亲历者口述的事实,想过用数据和图表分析和比较,也想过做一年一年最繁密的细节编撰,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词语。在他看来,只有围绕词语,才能看得清其中每个人的选择和挣扎。
历史能不能书写,瑞尼不轻易下结论。他知道历史取决于注视的眼睛。目光决定声音,眼睛决定嘴。
历史在浩繁的书中总有水的面貌。在一些线性史观的人看来,历史就是河流奔涌,一字向前,仿佛有神挖好命运的终点和人的去路。在他们看来,火星的存在是一种人类以前从来不曾实现的精确社会主义,是科技达到一定发达程度之后的必然变革,是乌托邦梦想的第一次真实呈现,是时间箭头上全然的崭新。而在一些循环历史观的人看来,历史只是瑰丽的喷泉,外表华丽内部空虚,水喷射后又跌回池底,故事只是反复重演没有尽头。在他们眼里,火星的故事不过是历史上重复了很多次的探险、开发、独立、巩固统治的重复,人们开发了新世界就造反,而造反的人们重新变成压制的老爷。而在一些虚无论的人看来,历史永远只是现实的边角,现实是寂静的深海,人们能看到的只是表面翻起的白色浪花,看不到的无数细节才是构成主体的海底洋流。他们相信各种事件的偶然性,不相信后世的解读,他们认为只是实际上一个叫斯隆的人在偶然的时间进行了一次偶然的谋杀,却被后人误解为长久酝酿的必然的历史因果。最后,在彻底丛林法则的人看来,历史只是虚空中许多条交汇的喷流,相撞斗争,生存毁灭,强者延续,弱者消失。他们认为历史是真的,却没有任何宿命,没有规律,只有实力和实力相互碰撞,不涉及任何哲学和社会体制,只是当火星本土的军事实力强大到足以战胜地球军队,战争就开始了,实力就是结局。
不管真相如何,瑞尼相信,在所有存在中,水滴最难说清水的面貌。
瑞尼喜欢读书。读书的好处是让孤独的人不那么孤独。
如果说这些年年复一年的独自生活并未引起瑞尼太多的自伤和愤懑,那是因为他在历史中其他写史的人身上找到了相似的共鸣。不是指精通经院神学、为了神的荣耀记述人间功绩的经典史家,也不是指从荷马开始由近代小说家延续、对公众抒发史诗浪漫主义传奇的吟唱诗人,而是指古代东方一类特殊史者,个人化写作,孤独而失意,严肃客观,却充满自身痕迹。在他们身上,瑞尼看到自己的影子。
而洛盈喜欢读书,对她来说,读书是一件不孤独却又孤独的事。
洛盈从小就清楚,她的名字已经因为祖辈的作为而注定与整片土地的命运相连。但是她不知道这种相连究竟是一种荣光还是一种苦涩。她从书里读到其他公主的故事,发现她们都比她单纯坚定得多,因而都比她幸福得多。
她读到过基督山身边的埃黛,父亲是一个光辉的英雄,除了异族的蛮横无理和小人的出卖,什么都不能损害作为民族统帅的父亲的永恒。她也读到过苏拉身旁的范莱丽娅,面前的罗马独裁者昏庸无耻、残暴地迫害奴隶,而对面起义的角斗士领袖却勇敢正义,英俊健壮,因而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加入反抗暴君统治的队伍。然而无论是忠诚还是背叛,她们都激情决绝,因而显得那样迷人。她能想象到她们嘴里这样的台词,“哦,父亲,无论遇到多么大的阻挠,我都永远爱着您”和“不,暴君,无论遇到多么大的阻挠,我都要推翻你”。
可是她自己却没办法做到这样。她不是古代公主。她活在二十二世纪现实的火星。她不清楚自己身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因而不能决定自己的态度。这种感觉让她孤独。她觉得犹豫与困扰的面孔注定不美,可是她想对事实忠诚,就不得不对态度犹豫。
她在公主的书中没有找到共鸣,却在一些行路人的书中找到了。
“沙漠给人留下的最初印象,只不过是空荡荡和静悄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根本不喜欢朝三暮四的情人。自己家乡的一个普通村庄也会避开我们,如果我们不为它而舍弃世界的其余部分的话。不进入它的传统风俗,不了解它的冤家对头,就不会理解它为什么是某些人的家乡。”
是的,她就是这样。她在离家之后才懂得了家乡的意思,家乡也因此避开了她。她现在才明白,只有在小时候她才真正拥有火星。那时她年复一年过着同样的生活,并不知道任何其他方式的解读。她沉浸在家乡的风俗中,对它的冤家对头毫不宽厚,从来不朝三暮四,甘心为它舍弃整个宇宙。只有在那时,家乡才是真正的家乡。她明白这字里行间的意思。当行路者写下这样的句子,他就已经注定从此远离家乡。
洛盈合上书,端详着书深蓝与橙的封面。
风。沙。星辰。
她念出那几个字,念出火星全部的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