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洛盈和纤妮娅肩并肩坐在瞭望塔上的时候,头顶已是繁星闪烁,夜空璀璨得令人难以逼视,银河自左向右,划过整个天穹。在瞭望塔上看得到大半个火星城,灯火星星点点,就像地球上的星空。她们坐在两片星海中间,铁架的楼梯在脚下一路延伸。她们在这里坐着,终于有了一种远离家园的幻象。
“我起初也想过最简单的可能性,就是爷爷确实觉得这次的学习机会很好,私自动用了权力。”
“你觉得可能吗?”纤妮娅看着她,上翘的眼角流露出一丝讽刺,“我要是总督,就把自己的孙女从团里换出去。”
纤妮娅学体操,她们是仅有的两个学习身体运动的女孩,洛盈的疼痛,纤妮娅都知道。
洛盈摇摇头:“当时我想,组委会可能也不知道我们不好过,而是真的希望我们能学到些新东西吧。”
纤妮娅低声说:“希望吧。”
纤妮娅永远不怕得出冷冷的结论。可是洛盈不是不能想到那些可能性,而是不愿意那么想。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弱点,很多事实被自己潜意识回避。不想接受自己只是活体试验品的想法,这一点,她远远没有纤妮娅现实和坚强。
“不管组织者是不是知道地球的艰难,这也不是爷爷送我去地球的理由。我看到那段录像之后不到一个月,就被换了进去,这也太巧合了,不可能是真的巧合。”
“这点我完全同意。”
“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如果爷爷是怕我了解到更多东西,那么他怕的是什么。”
“这应该不难猜,他就是不愿意让你知道,是他处死了你的爸爸妈妈。”
“不是处死,只是罚他们去采矿。”
“也差不多了。火卫二那边的矿船不是经常出事吗?”
“其实我现在也不确定那段录像是不是就是对爸妈的处罚。我当时并没有听清,而且就算听清了,当时可能也不懂。也许就是模模糊糊有爸爸妈妈的名字,而且是片段。”
“那他们也担心你了解到更多的事实。”
“如果只是爷爷这样,我倒也不奇怪,但我难过的是,哥哥大概早就知道,只是和爷爷一起瞒着我。”
“说不准,你哥哥连你爸妈为什么被罚都知道。”
纤妮娅的话触动了洛盈的心。她今天约她出来,就是想让她帮自己想想,有什么样的过错会使得一个人被罚到卫星上采矿,从而导致死亡。火星的生活宁静安详,罪过和冲突都鲜有发生。她们从小见到的处罚就很少,被罚在车间劳动,不允许提交作品已经是很大的处罚了。洛盈实在想不出爸爸妈妈会犯什么样的大错,他们一直是那样热爱生活,档案空间里也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唯一的一次处罚,就是致命的处罚。他们只干了不到一年就出了事故。想来想去,妈妈最大的过错似乎也就是不注册了。
她望着夜空,轻轻地问:“你说,不注册,是一种罪过吗?”
纤妮娅自嘲地笑了一下,说:“如果是的话,我宁愿受罚。”
“你也没注册?”
“没有。”
“我也没有。”
“好像大家都没有。”
“真的?”洛盈愣了一下,“我还不知道呢。其他人也拖着呢?”
“都拖着呢。安卡不是还差点儿离队吗?”
“啊?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吗?”纤妮娅有点惊讶,“从回来第一天就和他们上尉闹翻了。据说当时晚宴之后,他们有任务,包围地球使团旅店,在上空飞行示威,安卡拒绝了。士兵拒绝命令,长官还能不发火?结果后来几天都没有好过,有一次他差点儿就走人了。”
“这样啊……”洛盈喃喃地说。
从别人口中听到安卡的消息总是有一点奇怪的感觉。他的事情,她其实知道得不多,常常是他人给她转述。可即便是这样,听其他人说起的安卡还是和她自己记忆中的安卡感觉不一样。她总觉得他是那种看一切事情都很随意的人,可是在地球上,他就在一次吵架后脱离过队伍。她常听纤妮娅说起一些事情,纤妮娅似乎知道每个人的状况。
“说不准,不注册真是个大错呢。”纤妮娅忽然说。
“嗯?”
“其他的小过错,偷个东西、占个便宜什么的,只是一次性的,其他人都知道是错的,不会影响太大,简单处罚一下也就罢了。但是挑衅现有观念就不一样了。观念革命总是对现有生活方式的挑战,如果蔓延开去,很有可能威胁秩序,所以说不准,拒绝工作室的统领就是个很大的错误呢。”
洛盈没说话,纤妮娅的话让她想到在地球上回归主义者朋友们说过的一些话。
“当然,”纤妮娅补充道,“我也只是瞎猜的。”
“我今天在想,”洛盈说,“我们这个世界的最大问题就在于你不能觉得不好。每一个人都必须选一个位置,必须按照现有的模式生活。我想想觉得非常可怕。如果真的像你所猜的,不注册就是大罪,那就说明人连脱离这个系统的自由都没有。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世界。”
纤妮娅没有回应,转而问她:“你是回来以后才开始这么想吧?”
洛盈点点头。
“我也是。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很难受,好不容易回来了,却看什么都看不过去。”
洛盈想了想说:“一个人要是能够只按一种方式生活,按直觉生活,其实是件挺幸福的事。”
纤妮娅笑了:“我怎么记得这是咱俩四年前说过的话?”
洛盈也笑了:“我就是背那时的话呢。现在早不说这种煽情的话了。”
她们现在已经很少说这样总结人生的话了。见到的困扰太多了,就不能用总结来形容了。那时候她们是说地球人,说得轻松感慨,远远不像今晚这样抑郁。
纤妮娅忽然侧过头看着她问:“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洛盈脱口而出说:“出去。”
纤妮娅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睛眯着,点点头说:“果然一样。”
洛盈抬起头,摸摸头顶坚硬冰凉的玻璃穹顶,说:“可惜再也出不去了。”
四座瞭望塔是城里最高的建筑,像四座守护神像,静静矗立在城市的四个方向。她们喜欢这里,因为这里能碰到火星最高的穹顶,能直接望到外面,能触到生活里触不到的城市的边缘。夜空繁星明亮耀眼,没有大气层的遮挡,星海灿烂而恒常。
“所以才想出去啊。”纤妮娅说,“你有没有在地球上跟人争论过,说火星的治安有多好,道德水平有多高?我反正说过。可我昨天才想明白,我们这里为什么治安这么好,根本不是火星人天生都高尚,只是因为谁都出不去。所以你无处可逃。他们早晚会抓住你,所以你不能犯错。”她忽然有点悲伤地看着洛盈,“你无处可逃,所以你只能这样生活。”
洛盈没有回答。纤妮娅的栗色长发一如既往地凌乱随意地散开。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讨论过生活方式的问题了。刚到地球的时候,她们曾经很热衷讨论,每看到一处新鲜的职业和场景,就细细地品评一番,在其中找到一些道理,并宣称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然而从倒数第二年开始她们就很少说了,生活能让她们决定的实在很少,所谓各种生活方式,能被人自己决定的实际上都很少。
但不管怎么说,她们是见到过那些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火星的生活方式沿袭了悠久的传统主义。每个孩子都会经历类似的过程:六岁去课堂,九岁参加公益劳动,十二岁开始考虑未来方向,十三岁拿着自选课手册兴奋不已。他们可以在少年时期到各个工作室选修,修满学分之后,选择喜欢的方向开始实习、做论文、做工作助手,然后每个人都会挑选一个工作室。他们也会去商店、车间、矿厂做工,但那是各自工作室实习的一部分,完全是义务劳动,以积累经验为主。谁也不会做无关的事情,谁也不会脱离。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永久性工作室,一个号码,一个存放工作的档案空间,一条一辈子线性的路。
然而在地球上,与洛盈迁徙相关的,是她看到的做各种事情的人们。她每到一个地方,就被一群新的同伴裹挟,他们从来不和任何地方签长期合约,只是偶尔做餐馆侍者,偶尔写文章,偶尔运送一两票货物,偶尔四处奔波赚点小钱,偶尔替政府做义工,偶尔做些非法的买卖,偶尔把自己的智慧所得卖到网络上。做一件事,得一天钱。他们在各个城市间辗转,坐在航空港吃快餐,在旅店的大厅聚会,用刚刚拿到的钱买烟,跟着刚认识的人去做生意。他们的职业像眼神一样暧昧,刚刚擦出火花,就迅速转移方向。
那是一种叫做不确定的、迷人的生活,和他们从小习惯的柏拉图式的创造花园强烈地对抗冲撞,像两股寒流,凛冽地席卷着她的生活,在她心里碰撞,产生暴风骤雨。
于是,他们在地球经历的是两种相反的适应过程:生活手段上适应更不方便,生活方式上适应更为复杂。火星的城市运行远比地球的发达,然而火星的生活方式远比地球的更简单。
在洛盈看来,火星的人们有着日神似的清醒,而地球上的很多人都有着酒神似的酣醉。火星人从十岁起就了解了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汉谟拉比法典》、雅各宾派和大革命的复辟以及人类的历史艺术性。人们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站在共同的咖啡长桌前沉稳地讨论哲学,讨论宇宙意志在精神历史上的体现,讨论文明的更迭以及自觉意识对人类历史的推动作用。他们最崇敬伟大的智慧、艺术与发明。每个火星人最常问自己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所作所为在文明进程中有什么样的价值?
而地球人不是这样。
洛盈在地球上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狂欢,她跟着舞团的女孩子们和她们的朋友喝酒,吸一种介于毒品与烟叶之间的迷幻的药物,在飘飘欲仙的完美的幻觉之间感受神光的照耀。她听着他们说笑话,大声唱歌,集体摇摆,相互之间不问来由,不问去路,只是共同享受身体释放,他们互相亲热地拥抱,凭兴趣和感觉做事情,做完就忘记,将一个人的身体的美阐发到极致,说自己就是宇宙,幸福的一刻就是宇宙的永恒。她很快学会了这一切,跟着他们大笑,四处胡闹,从来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这些事情在人类历史上有什么作用,她知道在那样的激情沉醉中,这种问题是不合时宜且没有意义的。
火星有酒,但很少有醉。几乎所有水星团的孩子都遭遇到这样生活的震撼。他们无法回避地遇到这样的问题:生命的存在是为了伟大的历史与杰作,还是生活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他们于是迟疑了,在人群中沉默,在狂欢时醒着,在学习时醉,在一瞬间什么都不信了。
洛盈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自己被送去地球的真正原因。她不希望被人安排。以前可以顺理成章地接受所有安排,现在她要知道这一切是否合理。
她默默地想,奥林匹斯山的诸神,你们可曾知道有那么一群孩子会为了你们的清醒与狂欢困惑寻找,摇摆挣扎?
去拉克伯伯的办公室之前,洛盈坐在隧道车上想了很久。她故意两次选错了目的地,绕了一大圈。如果不是这样,差不多五分钟就能到了。隧道车总是自动优化,按照目的地选择最优线路,让人连犹豫和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她犹豫了好一阵,到底要不要继续查找下去。
她觉得自己正在小心翼翼地走向边缘,走向平时生活里遇不到、只在这转换的差错之间感受得出的问题。她现在仍然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她没有注册,没有账号,没有系统身份。她是一个站在这个系统之外的心存挑战的人。不注册。她轻声念出这个简短而决绝的句子。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罪名吗?这是挑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秩序吗?这是值得让爷爷将爸爸妈妈流放远方而害怕自己知道的理由吗?为什么系统会如此在意一个九位数的号码呢?
她在地球上听过一些故事,一些被称做机器大时代的故事,人们讲述的时候充满恐慌,说在那个世界里,机器系统笼罩了所有人,囚禁了所有人,把人们只当成其中被任意使用和消灭的零件,人的自由权利与尊严通通被压制得不存在了。他们说火星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很害怕,不为人知地颤抖。她害怕他们的恶言恶语。他们从来没有到过火星,可是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比她还了解。后来听多了,她习惯了,不再害怕恶意,开始恐慌他们说出的是真相。她问自己,如果周围真是由邪恶统治,她又该如何呢?
洛盈想问的东西很多,但大部分她不敢直接去问。地球上很多人都对她说,爷爷是独裁者。他们言之凿凿,声情并茂。可是她身上流着爷爷的血,疑惑无法化作直面的言语去质询。
在她童年的记忆里,爷爷就是火星的守护者。她心底并不相信爷爷是独裁者,只是来回的若干细节让她疑惑丛生。爷爷是军人出身,是战争年代最后一批飞行战士,是战争的幸存者、胜利者、承担者。他战后转为工程飞行员,驾驶采矿船,往返于火卫星和火星之间,去木星勘探,去小行星采水,去火卫星建立基地,先是参与科研与飞船试飞,然后领导整个舰队和飞行系统的技术开发,独行大半生,中年以后才进入议事院,从议员做到长老,六十岁成为总督。洛盈小时候见过爷爷每天俯首书桌,彻夜读书、彻夜长谈的情景。有时他们全家到爷爷家做客,他还是会被其他显赫的大人从餐桌上叫走,一去就好久不回来。他个人空间的容量相当于整一个学校的内存。洛盈不觉得他是独裁者,如果是,那这独裁者也未免太操劳了。可是另一方面,又有各种各样的事件在心里冲突,让她不能够确定。比如她的远走,比如爸妈的死亡,比如数据库的运行方式。
她想弄清楚这些事,这是内心无法回避的疑问与催促。
隧道车像一滴水珠一样在光滑的管道里滑行,气体在车厢外包裹,连杂音都没有。洛盈小时候并不知道家园是这样安静的一个地方,没有高速运转的电梯,没有人声鼎沸,没有汽车,也没有飞机。只有精致小巧的房屋、玻璃、花园和小径,只有自动售货的小商店、咖啡馆、无人售票电影院和水珠一样流过管道的透明的隧道车。只有学习、工作、沉思与交谈的人们。没有大麻,没有呐喊,没有半醉半醒时赤裸的狂欢。没有噪声,只有安静。
洛盈绕城市坐了整整大半圈,看明暗交织的光线模糊了车厢边缘,最终,她还是下了决心,按下孟德斯鸠档案馆,拉克伯伯的工作地。
她需要知道答案。虽然不愿面对显得荒谬的现实,但更害怕未知,永远没有结果。对生活的怀疑是所有恐慌中最最折磨人的一种。她不能让生活在悬置中若无其事。
拉克伯伯掌管整个火星档案中心。那些身份的数字像一个个蜂巢,组成密密麻麻的人的阵列。拉克伯伯坐在它们中间,像是已与它们融为一体。走进办公室,面前是一张古老的书桌,桌面隐隐有裂痕,但擦拭得光洁,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
“坐吧。”
拉克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洛盈轻轻坐下,背下意识地挺直了。
“我看了你的信。我明白你的意思。”拉克说。
洛盈没有说话,心里忐忑地等着。阳光刚好照在她的眼角,她看不清前方。
“你真的想查吗?”
洛盈点点头。
“不过,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不一定要样样去追溯原因。”
“知道和不知道是不一样的。”
“知道多了就没什么不一样了。”
洛盈看着拉克伯伯。他瘦长的十指交叉着,双肘支在书桌上,也相当严肃地看着她。他不动声色,但表情非常凝重。他的背脊很直,头像顶着水罐一样端端正正,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的姿势像是在祈祷。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苦涩,隐秘却清晰,透过圆片眼镜,透过双手,透过他们之间的空气,到达她面前。拉克伯伯的脸瘦长,颧骨分明,头顶的头发已经稀疏,灰白的颜色带出思考过度的焦灼。他从来不是一个轻易流露情绪的人,不像胡安伯伯,他从来不大声愤怒,也不大声欢笑。他的面容永远像根雕一样缺少变化。如果他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涩,那么定然是他希望她能看出他的意思。他没有起身,仍然在等她最后的回答。
“我还是想查。”
“好吧。”拉克点点头。
他站起身,在墙上轻轻抹了抹,屏幕保护的壁纸消失,一整面墙的四方形金属小格显露出来。从屋顶到地面,密密麻麻。洛盈坐在对面看着,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它们都有一扇咖啡色小门,金色镶边,每一个拉环下方有一张白色小卡片,让人有伸手就能拉开的错觉。拉克熟练地察看卡片上的标注,沿墙走了一会儿,对一个小格轻轻点击,输入了几个口令参数,墙后立刻响起微微的运转轰鸣的声音。
很快,一张电子纸从墙一侧的缝隙里掉落出来。
拉克拿起纸,递给洛盈。洛盈小心翼翼地接过,目不转睛地看着。纸上是当年的试卷和成绩。透明的玻璃纤维上,字体像细细的小刀,随着向上的滚动划破空气。
她看了很久,最终抬起头。纸上的结果她之前已心里有数,此时只是正式确定。
“拉克伯伯,为什么会换上我?”
拉克微微摇了摇头:“我可以给你提供事实,但不能告诉你原因。”
“我想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哪个孩子?”
“就是那个原本应该去地球的孩子。那个和我交换命运的孩子。他是谁?”
拉克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不可能。您肯定知道。您是当时的主考官,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洛盈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显得太不礼貌。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总是在疑问中迷失。她把头转开,让自己平静了一下。
拉克伯伯的眼神充满怜悯,甚至有一丝悲伤。
“即使我知道,”他说,“我也不能告诉你。你可以查自己的档案,这是你的权利。但你不能查别人的,我没有这个权利。”
洛盈低下头。办公室的坐椅是老式扶手椅的造型,线条起伏像张开的手,人坐在里面陷得很深,仿佛被怀抱。洛盈此时需要这样的怀抱。悬着的石头落下来,落进大海,就激起心底深处的海啸。
“拉克伯伯,”她抬头问,“其他人的档案都不能查吗?”
“不能。”
“连家人的都不能?”
“不能。”
“不是号称每个人的档案空间都透明公开吗?”
“是,但有两个前提:自愿,或者法律规定。你自愿发表的资料和作品都可以公开,你希望获得通过的政策提案必须公开,你作为工作和管理者的财务收支必须公开,但除此之外,你有隐私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档案馆也有。总有很多档案不会公开,最终成为历史记忆,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那我连爸爸妈妈的档案也不能查吗?”
“如果是他们没有公开发表的,那么是的。”
“我曾经尝试想查我妈妈的档案,可是所有公开的档案都停止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两年,她从工作室退出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她后来发生了什么,就好像那两年不存在一样。”
拉克目光悲悯,但声音冷静:“对此我也很遗憾。”
“怎么会这样?”
“公开的部分一般是她工作事务的自动记录,她退出了工作室,没有记录很正常。”
“也就是说,一个退出工作室的人,在系统看来和死去是一样的是吗?”
“可以这么说。”
洛盈沉默了。窗外的光线斜射进来,冷冷地切割整个墙面,阴影中的小格仿佛无限深海。她知道拉克伯伯是正确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正确得令她绝望。
“这就是注册的意义吗?”
“不完全是。”
“那注册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分配物资。公平、公开、透明地分配物资。保证每个人应得的钱输入他的账号,不多不少,不错漏也不隐瞒。”
“可是我们的钱不是按照年龄分配的吗?与注册和工作室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生活费。只占系统资本极小的一部分。那一部分确实与注册无关,只按年龄输入。但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在一个成年人正常支配的所有资本中,生活费用只是次要的一部分。他的绝大部分经济来源是研究经费、创作成本、制作费用、购买和售卖的付出和所得。所有这些资本都在工作室的框架之内流动,工作室只是使用,最后还回归总体。只有这样才能做账目统计。没有注册的账号,系统不允许金钱输入。”
“自己一个人搞研究不可以吗?”
“可以。但是你只能使用你的生活费。不能申请公共资助。一旦开了系统总收入向私人输入的缺口,那么违规操作和聚敛财富就会像无法遏止的河水,决堤而出。”
“但是,如果不要这些钱,那么不注册就不是什么大罪吧?”
“不是。”
“不会被流放?”
“不会。”
“那么我的爸爸妈妈怎么会死呢?”
洛盈终于鼓起勇气问出这个问题。她轻轻咬着嘴唇,嘴唇因紧张而略微发干。拉克并未像她以为的那样会对此惊异。他仍然静静地坐着,身体端正,面容声音都没有变化,像是早对这个问题有所准备。
“他们死于一场不幸的飞船事故。对此我也很难过。”
“我知道。但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处罚他们的原因是什么。”
“我说过,我只能提供事实,不能回答原因。”
“可总要有个罪名吧?”
“罪名是威胁国度安全。”
“什么安全?怎么威胁?”
“那些并不在罪名的名称之内,我无法说明。”
拉克仍然严肃地坐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洛盈和他对峙着,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横亘在中央,两人在拔河,但谁也不能挪动一分。她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喉头微微发堵,可是终究忍住了,没有哭。拉克默默地递过一杯茶,她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接。
她有点伤感地看着拉克:“拉克伯伯,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爷爷是独裁者吗?”
拉克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他看着她,像是在思量她提问的理由。然后用教科书一样的冷静回答,声音在暗淡的阳光里有一种古董般的不真实:“这个问题要从定义上讲。从《理想国》开始,独裁者的定义就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一个人如果可以任意地立法、执法,不受约束和监督地决定国家政务,那么可认为这是一个独裁者。”他顿了顿,“你爷爷不能随意决定法律,法律是审视系统长老拟定;他不能随意作出决策,各系统有自主权,内部决策由系统自主,而跨系统的总体决策需要议事院全体协商,星球决策由全民公投;他也不能不受监督,我们有数据库的记录,他的一言一行、每一笔金钱开销都清晰可见。这样,你觉得他是独裁者吗?”
“那为什么我不能查爷爷的档案呢?我也监督一下不可以吗?”
“那不一样。”拉克缓缓地说,“所有人都有私人的部分。属于记忆的部分。那一部分是海下的礁石,而我们有权监督的不过是海面的航船。职务以外的资料,其他人没有权力刺探。”
洛盈咬了咬嘴唇,拉克的话就像他背后的方格海洋一样,深不见底。
“这些档案库里到底都记了些什么?”
“记忆。时间的记忆。”
“为什么地球人没有这样的档案库?”
“地球人也有,你看不见罢了。”拉克越来越耐心,声音也越来越低缓,“你到过地球,就应该发现了,我们的档案让我们减少很多麻烦,当一个人从一个工作室转移到另一个工作室,他不用准备任何身份证明材料,也不用转移居留证和银行账户,什么文件都不用,只要工作室点击确定,一切都在自动传输。你不觉得这很方便吗?这也保证我们能建立一个人真正的信用记录。”
“是,没错。”拉克伯伯是对的,她明白。在地球上她曾经抱着厚厚的公证文件从一个办公室到另一个办公室,用那些文件说明自己,介绍自己,转移自己,证明自己就是自己,接受每张办公桌的盘问,回答流水账似的问题,被质疑包围,被表格淹没。她还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骗局,目睹各种伪装。拉克伯伯是对的,完全对。可是这不是自己想问的。
“我想问的是,我们为什么要每人有一个号码,一个静止的空间,一个工作室的身份?我们为什么不能流动,随心所欲,随时随地忘记过去,改变自己?我们为什么不能自由自在?”
“你可以自由自在,也可以改变自己,没有问题。”拉克伯伯的声音低缓得仿佛有一点神秘,“但是你不能忘记过去。”
落日几乎已经和地面平行,大片的阴影让房顶显得越来越高。拉克的身影依然瘦长而挺拔,灰色的西装坎肩,白色衬衫,没有装饰,袖口和领口的金黄色扣子扣得整齐。他透过黑框眼镜悲悯地看着洛盈,似乎想告诉她很多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双手平放在书桌上,瘦长的手指就像古老的鹅毛笔,静静平摊。洛盈第一次注意到四周的柱子,如古希腊神殿般的石柱,青白色竖直的线条,庄严神圣,隐去了其中飞速运转的电路控制。书桌也是木头的颜色,看不出是玻璃,桌上的笔筒有隐隐约约的人工花纹。房间充满历史感,就像拉克伯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