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的大玻璃直接转化成屏幕。光洁平滑的墙面接收幻灯机的投影,伊格将房间变成了放映室,不拍片的时间,一直沉浸在屋子里,在老师的遗作中浮沉。
老师的片子让伊格浮想联翩。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电影。老师就像一个孩子,抛出许许多多个问题,每一段片子都是一个问题。他似乎完全不再管套路技巧,也不藏包袱,只是一次次把最直接的情景摆出来,把每一个让他自己觉得微妙的设置都摆出来。
伊格看着老师的片子就像看着一本日记。老师并不讲述自己的生活,但却用点点滴滴的镜头记录了八年的思维。每一个镜头都是语言。其中有大量不完整的片段,归类在“未公开”的目录下,就像一个人在日记中随手画下的闪念。完整的片子有二十部,或长或短,都未命名,仅以序号编排。
在一个片子开头,他拍了一个女孩,一个穿粉裙子的漂亮的女孩,镜头从左到右、从头到脚将她拍得很清楚。一个画外音说:请抓紧看,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她。说完,镜头忽然一个俯冲到女孩的身上,画面转黑,让人觉得是跟着进入了她的身体。从此之后,观众一直作为封锁在内部的灵魂看一切,但是却时刻都能意识到“自己”的外貌,时刻都能想起女孩的样子,就像有一个虚拟的罩子,罩在镜头外。女孩后来又做了一系列事情,庸常的小事,但所有的庸常都变得遥远了。镜头舒缓却幸灾乐祸,极清晰地表达了一个有自我知觉且尚不能看透的人,是如何被困在自己筑起的罩子里。
老师对每一种表达方式的探索都可以用精确来形容。
来火星之前,伊格曾经质疑自己的职业。拍电影越来越成为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随着三维技术到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导演,不仅仅能拍自己的家庭短片,而且可以拍一整部长剧集,场景立体真实,还能带有温度、湿度和气味,让人戴上眼镜就能身临其境,走入其中。于是电影人的注意力纷纷转移了,不再多考虑画面的呈现技巧,而是只把重心放在情节的曲折上。然而老师却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伊格,最好的呈现方式不是最新的,而是最独特的。
老师仍然拍二维的片子。二维的局限成了优势。他拍了一个人,年少的时候突发奇想,想每天临睡时给自己拍张照片,记录人生变化。他真的这么做了。开始还需要用备忘钟提醒,后来却成为吃饭闲聊洗澡之后自然而然的习惯。有一天他工作后回家,没事做,就决定看一看拍过的照片。他端出饭菜,倒上酒,坐在黑暗里,拿着遥控器,在墙上一张一张播放。电影跟着他的视线,盯在墙上,滑过一张一张清晰的头像。起初看不出差别,但放着放着照片上的人就老了。照片放到此时的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直向后放过去,人一点点变老,到一张老态龙钟的照片戛然而止。紧接着,画面突然切回这个人,他仍然手持遥控器坐在暗处,只是人已老,倒下死去,饭菜仍留在桌上。镜头停留在此处,一片寂静中有死神的气息。
老师也拍过一些三维的片子。在这些片子里,他用那种全息立体精确放大细小的感觉。他拍了一个有一点儿神经症的人,不停地注意到自己手上的老趼,总有想把它们撕掉的冲动。为了让自己不把自己弄伤,他试着让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结果,墙壁里自动烧水的由弱渐强的嘶嘶声让他神经备受折磨。于是,他开始羡慕所有注意不到自己手部皮肤的人。这导致他开始对别人手部特别注意,并被这注意所苦。整个片子要观者走入立体环境,主人公敏感的痛苦被放大得异常清晰。片子特意安排两个工程师坐在一旁,说一项硕大工程就要失败、星球遇到危机,可是却让人感觉,相比而言,还是切身的苦痛、还是手上的老趼更真实、更令人苦恼。
伊格不能很快看完所有的片子。他把不用外出的时间都留在旅店,但仍然看不了很多。他发觉老师始终在质疑人和生活的确定性,在他的片子里,他把日常生活拆解又重组,一切表象似乎都是不稳定的,可以流动,也可以扩大或散失。在这样的过程中,一些意义消解了,一些结论怪诞地凸现。
伊格开始明白老师留在火星的理由了。所有这些片子,所有这些尝试性的故事和场景,在地球的环境都无法获得出路。老师感兴趣的始终是生活的消解,而这兴趣没有人需要。人们需要的是生活的指点,而不是生活之外的指点。在网络上,最容易成交的是满足人需要的片子,比如给人一个孤独时可以交流的幻影,比如含有香水味、血腥味的,携美女与人搏斗和神秘启示的,这些都是全息电影的最大优势。仇恨社会的发泄电影也有相当多的支持,但是很少有人会买老师的片子,不管它们实际上是否奇妙,它们也难以在交易中生存。
老师的所有片子都存在数据库里。他走后,他的空间一直由珍妮特管理。
对于数据库,伊格搞不清楚它的完整样貌与结构,但他知道它无比庞大。他几乎是直奔主题,直接搜索老师的个人空间。但他在到达空间的路径上,曾经瞥见如千年古树的枝杈般繁茂的旁支分叉。如果每一个生活过的火星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空间,那么空间个数至少有几千万。再加上几十万个工作室空间,不停更新的综合公共空间、展览空间、互动空间,整个数据库就是另外一座火星城,巨大的虚拟城。一个人的个人空间就像他的家,城市公告牌就是广场,家中存放作品,广场滚动出公告,邀请其他人去欣赏。正如千年古树,叶茂枝繁。
伊格没有对整个数据库多加漫游,一方面是没有时间,另一方面是因为珍妮特的请求。
请保守秘密好吗。珍妮特给伊格密码的时候,诚恳地说。除了阿瑟,我们从没有给外人进入的权限,里面有很多自由的东西,开放,但是非常重要。作为管理员,我不应该越过职责。但你是阿瑟的学生,我希望你看到他的遗产、他的片子,还有他生活过的世界。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仍有哭后的沙哑。除了我自己,我希望还能有一个人帮我记得。阿瑟的八年都在那里,我怕哪天我也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你什么都可以看,片子也可以带走。但请保守秘密,好吗。
好的,我保守秘密。伊格郑重地承诺。
他不会告诉别人的。他从来就没有和谁提起。老师把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他将用缄默继承这段时光。老师留下了片子,珍妮特为他敞开空间,这都是他所得到过的最珍贵的馈赠。他想在这个世界慢慢环游,理解老师找到的东西,寻找老师留下与离开的理由。
在伊格看来,地球上无可阻挡的庸俗化正是二十二世纪的症结。知识的平民化从二十世纪就开始全面笼罩世界,但那个时候还留有了一些古典时代的尾巴,还有一些人为了伟大高贵的思想智慧而活,可是到了二十二世纪,一切伟大都消散了,根本没有人再追求这些,人的目光缩短到不能再短的程度。没有至高智慧的追求,文明就开始庸俗。这是属于所有人的痼疾,包括他自己。他带着疑虑来到火星,不知道老师是否在这里找到解答。
从个人的角度看,一个世界是一个房间。他可以一生住在一个房间,也可以推开一扇门,进入另一个房间。有时想起走出屋子会觉得可怕,但有的时候,进门出门只是转换的一瞬间。从空间的地图看,一个人比房间小,但是对人自身来说,一个房间只是生命暗流的一部分,在时间的地图上,人比房间还辽阔。
从表面上看起来,地球和火星的创作生活没有太大差别,创作、公开、争取他人欢迎,但是没有谁比伊格更清楚其中的真正差异。地球上也有公开发表作品的空间,表面看起来也民主,然而那是一种超级市场式的瞬时空间,每一部作品进入交易区,都像一瓶牛奶,需要迅速找到买者,迅速被人从货架上提走,否则就将过期,退回原厂。三天,或三十天。交易,或死亡。每个仓库都期待零存储,每个买卖人都关注新鲜货。如果短暂的交易中无人问津,仿佛作品也会腐坏变质。理论上讲,一部作品可以静静地置于货架上,直到有人发现,但实际情形中,这种情况永不会出现,没有当场的交易,就没有浪费成本的保存。阿多诺曾说,写作的希望不是对世界有影响,而是某天、某地、某人能完全了解他写作的原意。但这种希望在他死后两百年,最终被证明只是幻想。
在这样的瞬时买卖里,容不下对至高智慧的追求。伊格在这样的超级市场里生存了七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他试图追求高渺的思想,为此不惜与整个大市场隔离。他的片子属于某种特殊的小型卖场,类似于高价的有机水果卖场,与工业品相区别,购买者坚定。他只在这里出售,也只在这里购买。他有固定的小圈子,就像一棵堪萨斯南方受雨露滋养的树,结出的苹果不多,但有特殊的乡愁和气味。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也是泰恩有意的安排。泰恩从一开始就提携伊格,给他做计划,劝告他稳定的圈子才是出售的关键。
尽管如此,伊格在地球仍需要四处奔波,坐在高楼顶端、轻质合金的高级办公桌旁,对每一位可能的赞助商阐述自己下一个计划,夹着新口味的香烟,不谈艺术,谈自己的市场份额。他每周两次到网络见面站与网友见面,化为虚拟人,摆出造型,兜售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是他久已习惯的生活,甚至占去了比创作更多的时间份额。
现在看来,这一切在火星都是不必要的。他们不愁生存,不考虑发行,不用做广告,不用求利润。这是一种什么状态,伊格几乎不能想象,但他能感觉到这种生活的巨大吸引力,至少对他来说,衣食无忧,心无旁骛,整日只谈创作与理想,实在是比什么都理想。
伊格想等片子全看完,再约珍妮特好好谈一次。他以一个叛逃者的眼光看周遭的世界,心中开始困惑丛生。他觉得老师的离开并不自然,就像一个只身到荒野流浪的人,伐木砌石,修建篱笆,却在木屋落成的那天回到城市。一个世界刚亮起,就在另一个世界中隐去。
这是为什么。他想。难道房间之间,是一道旋转门?
这一天早上,伊格照例来到会展中心大厅。
会展中心是火星最高大的建筑,也是博览会召开的主要地点。地球展品均在此展出,代表团和火星的谈判也在这里的中央会议室。会展中心构造特殊,五层的建筑像一座金字塔,最下面一层是宽广的大厅,上面每一层缩小一圈,到了最高的第五层就只有一个会议室了。此时此刻代表团正在会议室谈判,地球的各色货物伴随火星的居民在一层流连。
没有展览会的日子,会展中心大概会被用作一个科学技术博物馆。火星通常的房屋立柱都会添加不透明的色彩,以遮挡其中运行的机械结构和电路设施。但会展中心不同。大厅里矗立着许多根粗壮的柱子,每一根都是透明的,裸露着内部结构,仿佛内容特殊的水族馆展柜,又仿佛在透视仪上看到的生物体骨骼。每根柱子旁边有展示牌,介绍柱内设备的技术与功能、开发人及演化年表。基本上,房屋所有必要的保护和控制都由这些电路完成,从加温隔热,到宇宙射线粒子屏蔽,再到水循环与空气循环,墙体本身起到天地的作用。伊格拍摄阅读,从中了解了不少。
通常的早上,伊格会先尽职尽责,在会展大厅拍参观者,在会议厅拍交谈场面,然后就按照自己的心愿,到城里其他地方四处参观、闲逛,拍他眼中新鲜有趣的画面,拍火星生活。谈判的内容没有多少有趣的地方。双方都反复陈述着相同的话,希望陈述得多了,对方就能接受。每天的例行通报都是:双方友好地交换意见,就关键性问题展开讨论。熟悉谈判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又是一天的重复,无实质进展。地球代表团在虚张声势之下隐藏着混乱,某国代表的意愿常常被另一国代表阻挠,伊万东诺夫说过的话,王会站出来否定,自身达不成共识,暗自争斗,远不像火星一方言辞整齐划一。这几天地球上经济危机,技术股大跌,各国都受影响,因此都期待利用火星技术让自身从危机中走出,但同时都忌惮他人做同样的事情。这些让伊格不感兴趣。他每天在会展中心消磨的时间不会太长,通常是例行过场后迅速离开。
这天早上不一样。他刚刚戴上拍摄眼镜,就远远地看见了洛盈。她穿着便装,和另外两个女孩儿走在一起,身旁带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儿。
伊格兴奋起来。对他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确定他很想拍这个女孩儿,但不想跟踪。他有猎犬般的敏锐,但也有木头般的执拗。他不愿意偷拍,即使偷拍让人更敏锐,他也不愿意。他三天前去舞蹈教室采访拍摄了她一次,但还没在舞蹈教室之外的地方见过她。她每天都要训练,难得出来,更难得让他遇到。他不知道今天能否有机会交谈。
伊格远远地观察着,想从外表摸索这个女孩儿的个性。洛盈今天穿了深灰色宽松柔软的阔脚长裤,垂感很好。短上衣外面,套着一件长而宽松的无袖罩衫,和长裤一起摆动。头发也是松松地夹着,给人的感觉像她的衣服一样,随意又舒适。她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对自身和周围的一切都不太在意,跟其他人走在一起却说话不多,头脑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他不知道她是一直这样心不在焉,还是这一天特别有心事。只觉得她迷惘的样子很特别,迷惘得很好看。
洛盈走在几个孩子中间,由人挽着,并不主导方向,好像向哪边都可以。她的步履很轻盈,和身边蹦蹦跳跳的红头发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
伊格向她们走过去,和她们保持一定距离。他启动眼镜,以长镜头跟随她们的脚步。
三个女孩儿走得闲散,大多是跟着两个男孩儿的步伐。伊格认识其中一个。鲁奥·贝弗利,贝弗利先生的儿子,代表团中唯一一个小公子。此时他站在各色物品前,用毫不掩饰的炫耀口吻指指点点。另一个男孩儿圆圆胖胖,比鲁奥高出半个头,看上去很憨厚,但脸上带着明显较劲的倔犟,似乎总在寻找反驳鲁奥的理由。
鲁奥似乎处于下风,有点不高兴,撇着嘴大踏步往前走。白衣男孩儿连跑带跳地跟过去。
“托托,别乱跑!照顾客人!”洛盈旁边的红发女孩儿在他们身后叫道。
伊格觉得很有意思。他喜欢拍摄生活里的普通人。喜欢拍他们的骄傲自得、不屑一顾、争强好胜和一惊一乍。他每天在展览会穿梭,都能看见不同类型的火星居民。人们对现场展品的态度通常各不相同,又都共同迥异于地球态度。这是让伊格觉得最有趣的地方。
伊格跟上他们。
当几个少年来到健康产品展台前,名叫托托的男孩指着一只离子壶问道:“这是什么?”
鲁奥一下子来了精神,说:“这叫离子壶。它可以根据你的体质,配合出最适合你的离子饮料,选择最合适的元素搭配,保证最充分的营养。还有配套电子探针,可以随时检测你的身体酸碱度、微量元素浓度,让你的体液总保持在最健康的水平。”
托托笑了起来,圆鼻头被脸颊挤住:“真是蠢人的说法!”
“托托!”红发女孩使劲拍了他后背一下,叫道,“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托托嘟着嘴分辩道:“本来就是嘛!人的酸碱度和离子水平都是可以自我调节的呀。要这玩意儿干吗?”
鲁奥说:“这你就不懂了。专家说过,人自己的调节总是会上下波动,达不到最佳的。”
托托反问:“波动怎么了?本来就应该波动的呀。”
鲁奥摇摇头说:“我亲自试过呢。我家有最新型号的,我有一个月没用,就是觉得疲劳和感冒都不容易恢复。”
托托咧开嘴笑起来:“那是当然!你用惯了这玩意儿,还能自我调节才怪呢。”他兴致高涨,眼睛眯成两条缝,“我们老师早说过,地球人最爱唬人,这叫制造欲望。”
伊格在心里一凛。他没想到托托会蹦出这样大人的词汇。他说得一点错都没有,商品的精髓在于欲望,当欲望满足就制造欲望。谁能造出新欲望,谁就能立于市场中央。这道理没错,只是从托托的口中说出让人觉得颇值得思量。这说明火星的教育从很早就开始讲述商品经济的弊病,他不知道托托能懂得多少,是仅仅记住了口头的标签,还是真的早慧得能理解制度。
鲁奥说不过托托,脸上一阵尴尬,把头扭到一旁。他很想学他的父亲,永远在脸上保持涵养,但却只学会一本正经,却还没学会圆滑处世。他脸庞很窄,两只眼睛离得有点近,不高兴的时候五官都紧紧拉成直线。他是商品社会的理想产物,笃信广告就像笃信真理,以为卖家的考虑都是为了买家。
“那你们是什么?”他不甘心地辩驳道,“你们是压抑欲望。是毁灭人性!”
“胡说,”托托也恼了,“明明是你们制造欲望!”
“是你们压抑欲望!”
“是你们……”
“好了好了,”红发女孩儿连忙将两个人打断,嗔怪着说,“都是有教养的小绅士,这么吵像个什么样子。你们让洛盈姐姐评评理,看谁说得对不就行了。”
她说着拉了拉洛盈的手臂,希望她挺身而出,平息争吵。
洛盈这才从心不在焉的散漫中走出来,看看她,又看看身边的两个男孩儿,平静地说了句:“欲望?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欲望吧。”
红发女孩儿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太模糊,怕两个男孩又吵起来,就顺着她的话问道:“你在地球上也为购物疯狂吗?”
“不疯狂,但也常常买。”
“每个月买鞋子?”
“差不多吧。”
“没穿坏也买?”
“嗯。”
“为什么啊?”
洛盈拍了拍她的手,说:“在舞团的时候,买东西是种娱乐。就跟咱们开舞会一样。”
“啊?真的吗?”红发女孩儿的兴致慢慢高涨起来,不再管两个男孩儿,开始顺着自己的兴趣问下去,“这怎么能一样呢?难道他们那儿买东西和咱们这儿不一样?”
“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说说,说说。”她怂恿洛盈,“你上次说要讲地球的事,一直没讲呢。你当时在舞团是怎么样的?你们平时没有舞会吗?”
“有,但不是咱们的舞会。”洛盈说,“他们那儿的舞会,都是不认识的人。临时认识,临时跳跳舞。事先也不用邀请舞伴。我们也去,但不是每个星期固定的时间。有的时候连着两三天一直喝酒跳舞,也有的时候两三个星期不去。舞团的女孩子都喜欢买东西,没有什么安排的时候,她们就去买东西,我有时候跟她们一起去,有时候不去。什么事一旦习惯了,就没什么理由了,每个星期都去的话,要是哪个星期没去就很别扭。
“他们那儿买东西确实和我们这儿不太一样。我们不是大部分东西都直接订货吗,他们不一样,他们大部分东西都是以很漂亮的方式摆出来。商店和公园是一体的,就像一座小山一样,走廊上上下下像迷宫,还有华丽的小火车,一路穿山越岭,路过商店,一边走,一边就能看见衣服鞋子玩具摆得像童话里的场景,你忍不住就买了。男孩和女孩约会也多半会去买东西。我刚到那儿的前两年住的大厦其实就是一个大商场,也是一个城市,跟咱们这个中心形状差不多,金字塔形,不过有两百层高,我们住在一百八十层,在五十层训练,二十层吃饭,一百二十三层跳舞,每层都能购物。你要是去了,可能比我买的还多。”
“两百层啊!”红发女孩张大了嘴叹息起来,“那得有多高啊!”
鲁奥在一旁,听得很得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仿佛这壮观是他的功绩。
“那你后来不住了吗?”红发女孩又问。
洛盈摇了摇头:“住了两年就搬走了。”
“为什么啊?”
“后来不在舞团待着了。”
红发女孩还想继续问,但洛盈又显得心不在焉起来。而两个男孩又开始向前走了,于是女孩们也跟着继续漫步。伊格对洛盈产生了更强烈的好奇,他准备在合适的时机上前攀谈,暗自在心里准备着问题。
没过多一会儿,伊格就又听见两个男孩子的争执声。
“……这个可厉害了,”鲁奥又恢复了神气的声音,“以前的IP指纹只能保证网络传输监控,管不了手头交易,所以电子书黑市猖獗。但这个新的生成器能把源代码直接写进书里,只要一阅读,不管你是怎么得来的,都会自动发射信号,给作者的网络账户里交钱。这样就彻底确保了IP经济的版权问题,使得市场稳定有序。”
托托皱起眉头:“IP经济是什么?”
鲁奥歪着头笑了,用很有教养的语调说:“就是从传统工业到创意工业的伟大飞跃呀。”
托托不太明白:“那为什么看书得付钱呢?”
鲁奥白了他一眼,似乎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轻轻拿起旁边一个小卷轴,展开成书本大小的一页,对托托说:“你看这个!最新型个人电脑。不仅重量轻、体积小,使用便捷,而且超级防水,你甚至可以在游泳池里使用。”
托托说:“真逗。谁在游泳池里用电脑呀?”
鲁奥不理他,继续说:“把它塞在口袋里,走到哪儿都可以使用,超长时间的微电池,还有红外、微波和光纤等各种接入网络的方式,超强抗屏蔽,在地铁里也能上网。”
托托更加不解:“这是干吗?难道你们地铁里没有终端?”
“终端是什么?”
“终端就是终端啊。我们这儿车站、博物馆、商店里都有。”
“你说的是公共电脑吧?那可不一样。公共电脑没有自己的文档,怎么工作啊?”
“怎么不能工作?登录个人空间不就行了吗。”
鲁奥和托托都有点恼了。他们相互听不懂,都被这场没有头绪的争论弄得莫名其妙。
这一次是洛盈主动站出来打圆场:“托托,地球上和我们这里不一样。他们并没有中央服务器。地球太大了,人也太多了,他们是把个人电脑连成网络的。”
洛盈说得简单又朴素,轻描淡写,不经意间抹平了巨大的差异。
伊格知道她是对的,火星和地球的差异就是中央服务器与个人电脑,是数据库与网络。但她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归因于地域与人口,使得争论好像不再必要了。但实际上,这种差异涉及很多复杂的方面。比如电脑商的利润问题:地球上的电脑平均每三年就更新换代一遍,如果像火星一样装进建筑,不方便淘汰,那么电脑公司的发展从何而来呢。比如技术和责任问题:在地球上,谁有如此的力量运营这样一套系统呢,政府还是公司,谁又有这财力和能力呢。还有更为关键的思想背景问题:地球上的主流媒体一直以原子化的个人为骄傲的传统,如果用这样的中央服务器将大家统合起来,不知道思想家们又会有怎样激烈的批评呢。
这些问题他不知道洛盈究竟是不清楚,还是有意忽略。若说她是不懂,那么她就是刚好找到了最简单的答案。如果她清楚,那就是不想和男孩们提这些问题。他看着她素净的眉目,想也许是时候过去打招呼了。
刚好这时,孩子们开始晃晃悠悠地走向一旁的饮食区。
伊格跟上他们,在自选餐台旁走到洛盈身边。洛盈看了看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早。”伊格主动打招呼。
“早。”
洛盈不像是想要谈话的样子,但也没有拒绝。她的招呼打得平淡,但走得慢了些,落在其他孩子后面,这就给伊格开口的空间和机会。
“她们是你以前的朋友?”他指指前面的女孩。
“嗯。邻居。”
“火星人不搬家吧?”
“从来不搬。”
“那就是很多年的邻居了?”
“如果我没走,就是十八年。”
“那彼此很了解了?”
“如果我没走,是很了解。”
“现在呢?”
洛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那个红发女孩说:“吉儿最大的梦想是做设计师,将来能设计一件最美的婚纱。”说完又指了指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蓝衣服的女孩:“普兰达的愿望是写诗,写出像拜伦一样的好诗,成为经典。”
“那你呢?”
“我想做一个植物学家,一个伟大的植物学家,发现花瓣和颜色的秘密。”
“真的?”
伊格轻轻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她脸上过于严肃的表情,或许是因为这个听起来很严肃的梦想。他想和她再多聊一些儿时的话题,不希望他的镜头仅仅是绯闻八卦。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和语调就像是家常的谈话,而不是带有窥探目的的侦察。
洛盈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从架子上取下一个苹果,拿在手里掂量。伊格也随手取下一杯巧克力奶油。他们慢慢踱到付款处,手滑过机器,付了钱,走到墙边的一只小圆桌旁站定,离其他孩子的距离不远不近。洛盈一直看着她们,见她们寻她,便抬手示意了一下。
“那么,你现在的伟大理想是什么?”伊格轻松地问。
“我没有伟大理想。”
“不想做一个伟大的舞蹈家吗?”
“不想。”
“为什么?你们这儿有这么好的条件。”
“好吗?”
“不好吗?你们有那么安定的生活,不用考虑销路,有空间,还有工作室。”
洛盈忽然沉默了。伊格本想等着她回答,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他有点奇怪,看着她的脸色。她的样子有点过分低沉,超出了迷惘和心不在焉的限度。起初他见她不想说话,以为只是神思飘离,但后来发现,她的沉默像是一种压抑,像是情绪糟糕到极点,却隐忍着没有做声。他不知道她是从哪个时刻开始变化的。刚才的她还不是这个样子。
“你怎么了?”他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没错,”她面无表情地说,“是这一切都太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觉得不好吗?”
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问题不是好不好,而是你不能认为不好。这……你能明白吗?”
伊格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眼睛里似乎克制着悲伤,而他完全不清楚这种悲伤的来源。他思忖着答案,她的眼睛盈盈地在他脸上转了片刻,但没有等他回答,就说了声对不起,起身跑出去了,连其他孩子都没有来得及打招呼。他们很奇怪,在后面叫她,又转而看着伊格。伊格知道,她是不想让他们看见她的悲伤。
这天剩下的时光里,伊格也开始心不在焉起来。他最后在展览会大厅转了一圈,重新拍一遍全景,就离开了。
展览会的会场与地球的风格大相径庭。展厅布置得不花哨,展品规规矩矩地摆放在陈列台上,旁边是标准的展板介绍,就像是博物馆,而不是展销会。地球筹备组带来了可拆卸的探险山洞和极速体验场,但发现展厅不够高,难以布置。他们不远万里带来了炫目的布景,能应对任何包围和宣传轰炸,但却无法应对没有包围和宣传的轰炸。高耸的华丽展台摆放不开,只拼搭了一半,像是蜷缩着蹲在地上。光电地毯卷一半铺一半,看上去很委屈。宣传画一张铺满一整面墙,因为太大,近看上去像是怪脸。一切都是打了折扣的,因为这折扣,两边都无法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