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姬蕙在杨无恭的怀里悠悠醒转,冷风簌簌吹着,夜黑如墨。她觉得有人靠在她的身后,是谁呢?她抬手去摸,却摸不出什么,她便使劲去推,那人歪着摔下马去,一只脚还在镫里,便这么拖着走了好远,终究是掉了下去。姬蕙又摸到一根长长的冷冷的重重的东西,她也一并推了下去,那东西“哧”地插入雪地里。青色马似乎觉得身上轻了一些,欢快地喷了个响鼻,继续向暗夜里跑去。

天是猛地就亮了,太阳像一头金狼,“噢呜——”地叫了一声,就从雪原下跃了出来,嗥叫着往天上奔去。

姬蕙看到一只鸟在雪原上飞,一只白羽的鸟,忽隐忽现。姬蕙便催马去追,那鸟飞得不紧不慢,似是在等姬蕙追它。渐渐近了,却是一只鸡一般大的鸟,白羽赤足,长长的朱喙。姬蕙把双腿一夹,青色马“呼”地跃了过去,居然差一点儿便追上那鸟儿了。那鸟儿似是吓了一跳,扇了几下翅膀,把青色马甩在了后面,却又不飞远,看看青色马追不上了,它却又落在雪地上踱起步来,姬蕙追得性起,轻轻一拍马臀,青色马被主人责骂,也发了性,拼尽全力在雪原上跑。便这么停停追追,霎时间追了十几里出去,忽然青色马前蹄踏空,姬蕙惊叫一声,翻下马去,只见到雪雾迷朦,青色马正挣着想从坑里站起。

隐隐听得上面有人道:“只捉到那小狐狸精!”姬蕙隐约记得这是“食人八圣”中董种树的声音,果然跟着便听到孔球道:“小狐狸精也罢,当真连那恶鬼一并陷在坑里了,倒难处置。”接着是一个女子道:“那小狐狸精腰粗粗的,莫不是怀有身孕?”却是周公的侍姬。周公接口道:“若是怀有身孕,蒸熟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乖乖,你立下大功,到时候也给你一块肉吃。”后半句却是对那鸟儿说的。

原来周公孔球董种树三人,看到朱喜助张宝相擒了颉利,立下大功,十分嫉妒。又听得朱喜告知寂灭姬蕙和那恶鬼的行踪,便悄悄跟着寂灭出来,妄想分一杯羹吃,却不想寂灭行如鬼魅,他们根本跟不上,只好在雪野里乱转,偶然碰到姬蕙,三人认得姬蕙骑的马,晓得硬捉必捉不住,正好周公带着一只家养的朱鹮,三人便定下计策,挖了陷井,用朱鹮引姬蕙过来,果然把姬蕙连人带马陷在了里面。

只听得董种树又道:“只怕还吃不得,她可是皇上要的人。”雪雾渐渐散去,姬蕙看到上面三男一女高高立着。忽然一张网撒下来,把姬蕙网在了里面。姬蕙挣着,却是愈挣愈紧。董种树把姬蕙拉了上去,扔到马背上,那边周公和孔球正想拉那青色马上来,没想到那马却是一声长嘶,跃出坑向北去了。董种树暗暗骂了一句:“两个没用的老东西!”走过去道:“两位老夫子,那匹马且不去管它,还是送这小狐狸精回去要紧,若是那恶鬼又寻过来,或是寂灭又来与咱们争功,那到手的肥肉可就飞了。”周公和孔球点头称是。孔球却是步行。那侍姬扶周公上了一乘暖轿,自己也娇滴滴上了一匹粉色小马。董种树待他们都动身了,方才翻身上马,一伙人向南去了。

那日晚间,下了一场大雪,竟是把姬蕙等人的行踪尽都遮没了。

杨无恭叫那只狼木杆。

它已是饿极,虽然明知斗不过杨无恭,却又不舍得弃杨无恭而去,只好远远跟着。杨无恭看了只是暗笑,捉了几只野兔来喂它。木杆初时尚不敢过来,慢慢便大了胆子,来撕咬杨无恭替它捉的野兔。

杨无恭失了姬蕙的行踪,只好在雪原上乱窜,指望着能碰到她,又或是碰到旁的人,打听她的消息。他明知这法子极是愚蠢,却又无计可施。

一日深夜,杨无恭听到后面木杆呜呜地叫,似是在和什么东西撕打。他过去一看,原来是几只狼饿昏了头,合力来围攻木杆,想把它咬死了,吃它的肉。杨无恭把那几只狼驱散了,看见木杆已被咬得遍体鳞伤,——它本就老弱,虽然连着吃了几日兔子肉,但终究敌不过那些恶狼。杨无恭化了雪水替它清洗伤口,又把它背在肩上,捉了黄羊来喂它。木杆伤好了,与杨无恭再无隔阂,一人一狼,并排在雪原上驰骋。杨无恭虽然失去了姬蕙,却也并不觉得十分的寂寞,只是遇到月明星稀时,看到雪原广漠无边,心里便跟着寥落苍茫起来。

一日竟遇上了一行马蹄印,杨无恭大喜,抱起木杆狂奔。追了一日,追上了那匹在雪原上踟蹰的青色马。青色马在雪原上寻不到什么吃的,已饿得支离骨瘦,看见杨无恭,欣喜若狂,嘶鸣着奔过来。

杨无恭拿身上藏的黄羊肉喂它,没想到青色马却不吃,只咬着杨无恭的衣襟,扯着他向南去。杨无恭知它必是晓得姬蕙的消息,是以如此急切,便随着青色马,迤逦向南而行。

初时青色马尚奔不得快,杨无恭只拿肉喂它,青色马知道没旁的东西可吃,勉强吃下去,渐渐也惯了。到了后来,一人、一马、一狼,在雪原上飞奔,直如风驰电掣,回到长安时,乃是贞观四年的四月。

春天。

姬蕙被囚在大理寺一处石牢里,已有数日。

只有高高的一个小方孔,能看到天空。有时蓝,有时灰,有时下雨的天空,那雨的气味飘散进来,姬蕙仿佛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一日竟有一个女子来看她,姬蕙认得是周公的侍姬。“你这狐狸精,”那女人恶狠狠地看着姬蕙,“你这肚里的野种,该不会是突利的吧?”“你连做狐狸精都不配,”姬蕙道,“你又老,又蠢,又难看,脸上的粉比城墙还厚,怎么配做狐狸精?”那女人“啪”地在姬蕙脸上抽了一巴掌。姬蕙嘴角渗出血来,她手脚皆被铁链锁住,还不得手,便冷冷笑道:“对,你是狐狸精,你比嫦娥还美,比妲己还骚,天底下的男人都要来奉承你,你再也不用侍奉那老不死的周公了!”那女人“啪”地又抽了姬蕙一巴掌,却哽咽着道:“你当我愿意侍奉他么?可恨……可恨……”她忽然抱住姬蕙“呜呜”地哭起来。哭了半晌,却又把姬蕙一推,揩了把泪,抽出刀来,道:“我今日把你杀了,再自行了断,从此一了百了,再不用受那男人的苦!”

她正待下刀子,却猛地摔出去,撞在墙上,软软地滑下来。只见一个二十来岁自命风流的白衣书生,站在姬蕙面前,施礼道:“姑娘受惊了!”

姬蕙定睛一看,原来是朱喜。那女人从地上爬起,冲过来对着朱喜又抓又打,嘴里骂着:“你这负心薄倖的恶汉,忘恩负义的狗贼……”朱喜一把将她推倒,攥住她的头发,将她拖出石牢。姬蕙只听得女人一路尖声叫骂,渐渐没了声息。

须臾,朱喜转回来,深深打了个恭,道:“姬姑娘!我已把这蠢女人杀了。”姬蕙把眼睛斜向别处,只当听不到。朱喜又得意洋洋道:“姬姑娘,我现今做着大理少卿,从五品下的官儿,月俸万钱,又在长安城里置了宅子……”姬蕙接口道:“现如今想结一门好亲,攀一个大靠山,从此仕途通畅,飞黄腾达,……”朱喜愣了愣,道:“不错。”姬蕙又道:“你出身寒门,又不是进士,阀阅名家都看不上你,是以你便打起我的主意来了,对吧?”朱喜低头不语,姬蕙道:“我虽是个假公主,但外边却没人知道,只当我是嫁给了突利,是突利的可贺敦,如今东突厥已灭,我自然回来继续做我的公主,你便向李世民乞求,说想娶我为妻……”朱喜听得面红耳赤,嗫嚅着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姑娘……姑娘若跟了我,从此自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姬蕙道:“若是不从,你便给我一个叛国的罪名,将我拉出午门外,一刀砍了,对吧?”朱喜道:“那……那倒不至于。”姬蕙道:“你且把我的铁链解开。”朱喜听姬蕙说了半天,句句都在揭自己的老底,心里又羞又恼,忽听到这句,只当姬蕙是答应自己了,不禁欣喜若狂,急忙唤狱卒来解了姬蕙身上铁链。姬蕙站起来,伸了伸手脚,忽然一个箭步,抓起周公的侍姬掉在地上的刀,劈头盖脸向朱喜砍去。朱喜猝不急防,头上方巾被劈去一半,又惊又怒,从怀里摸出湘妃竹扇来,道:“姬姑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姬蕙的武功本与他在伯仲之间,但姬蕙怀有身孕,又被关了数日,又饿又累,斗不上三合,便被朱喜点倒在地。姬蕙紧咬着牙,待朱喜近身,“卜”地朝朱喜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朱喜铁青着脸,擦去唾沫,让狱卒依旧把姬蕙锁了,气冲冲出了石牢。

又是数日过去,却也不见有人来拷问,只狱卒每日午时来灌姬蕙一碗稀粥,不让她饿死便罢。姬蕙听到石牢外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响,她看那小方孔外的天空,或晴,或雨,或堆着山一样的云彩,云彩下一个个小黑点在飞,她晓得那是燕子。“来呀!来呀!来看看我这要死的人吧!”她晓得春天真是来了,那“嗡嗡”的声音是春天在响呢!有一天,一只燕子飞了进来,绕了一圈,又飞出去了。姬蕙有些欢喜,又有些失望。但后来更多的燕子飞进来,一只又一只,把石牢都憩满了。燕子们扑扇着翅膀,呢哝低语,摩挲着姬蕙清瘦的面颊。

那日夜里,石牢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跌进来,浑身的酒气。从敞开的牢门漫进来一点烛火的微光,姬蕙看清那人原来是朱喜。“懦夫!”她低声骂着。朱喜靠过来,摸索着撕开了姬蕙身上的衣衫,姬蕙拼命挣着,挣着,但铁链把她锁得死死的,她看到无数的燕子从天上掉下来,看到凋谢的花,肮脏的雪,看到嘈杂的声响纠缠着撕打着,从天上滑落,看到无边的枫叶,飘啊,飘啊,突然枫叶都变成了血,一汪一汪的,腥红的血,——原来这是个血腥的世界。

贞观四年四月望日,晨鼓初发。“万壑松”琴肆的胡掌柜,灌了一夜的老酒,歪骑在毛驴上,想回琴肆去。忽然冲过来一队金吾街吏,一阵乱鞭,把街上行人驱散,又来了一队小兵,打扫街道。胡掌柜乐得踅在角落里瞧热闹,不想等了许久,却只见到一队队带甲的骑士来回奔驰,不见有何新奇处。只听得旁边一个老者道:“还早还早,再等上半个时辰,方有热闹瞧!”老者身后一个后生道:“万岁爷出行,果然好大的排场!”又有一个脸上长着个疣子的中年人道:“前些日子我起了个大早,去王公店里买胡饼,遇到一队人,护着一乘四人大轿,嗖嗖地过去,后来一打听,原来是李靖李大人上朝,想他乃是兵部尚书,又刚率兵灭了突厥蛮子,乃是当今一等一的功臣,上朝的排场,却也一般。”那老者道:“那是自然,凭你多大的官儿,那排场能和万岁爷的比么?”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

胡掌柜被晨风一吹,酒却醒了,也挤过去问道:“不知万岁爷此番出行,要到何处去?”众人都看他,奇怪他竟而不知,末了还是那老者道:“乃是那大名鼎鼎的隐士,‘食人八圣’之首周公周老先生,在终南山春秋古院排下盛大人肉筵席,宴请万岁爷和满朝文武,万岁爷此行,自然便是到春秋古院去了。”胡掌柜听了诧道:“这人肉也做得筵席么?”老者道:“如何做不得?听说周公周老先生为了这筵席,备下了几百条的人畜,其中又有一条人畜,乃是一个怀胎八月的女子,这女子好生了得,竟偷偷把那嫁与突厥蛮子和亲的公主给刺杀了,自己冒名顶替做了公主,于洞房花烛之时,把突厥的突利可汗杀了,逃得无影无踪,后来毕竟被食人八圣捉了回来,关在大理寺的囚牢里,正好周公周老先生要办人肉筵席,便用她做了主菜。”

胡掌柜听了,点头不语。又等了一会,忽然骑来一队队金甲骑士,“嗒嗒嗒”地过去,也不知有几千几百,跟着是一群群锦衣绣服的持大棒的卫士,亦是不知有几千几百,后面又是一队队的宫女、太监,或执拂尘,或捧金盘,大半都是胡掌柜不认识的物事,跟着只见日旗月旗舞凤旗飞虎旗蟠龙戏珠旗,又见银铮金锤朝天镫朱宫扇,又还有一张曲盖黄龙伞,伞下一辆黄牛拉的库车,镶金错玉,华丽不可名状。胡掌柜寻思着:这便是万岁爷坐的大车了,却不知那上面一块玉,够咱喝得几年老酒。正想着,又见过来一队队持爷持铖的武士,武士过后,方是文武百官,闹闹哄哄地跟在后面,往南出了明德门,一窝蜂往终南山去了。

终南山在长安城南八十里。

周公领着孔球、董种树和朱喜在山脚下跪拜等候。这“食人八圣”,如今只余四个,孟老夫子和程鱼程鼠兄弟是护送姬蕙和亲时,被杨无恭打死的,荀二荀老夫子则是在与杨无恭争夺颉利时,被铁矛砸死。

终南山是个有名的去处,古来不知有多少高人,在此肥遁贞隐。后来长安年间,还出了个卢藏用:卢藏用乃幽州范阳人,十载寒窗,却考不中进士,便跑到终南山隐居,以贞白自炫,后来果然被武则天征召去做了左拾遗。

这是后话,周公周老先生在终南山隐居,自然不是为了做官。先前曾有一次,太宗皇帝李世民移驾终南山看望周公周老先生,问他:“山中何所有?”周公周老先生便作诗一首答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于是声名大振,缙绅士庶,禀道伏膺。

再说那日,周公在终南山春秋古院草堂内排下盛大人肉筵席,宴请太宗皇帝李世民和满朝文武,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就不必说了,又有那丝竹管弦歌娘舞姬助兴,真是说不尽的荣华富贵,道不完的金迷纸醉。众人正在酒酣耳热之际,忽然从外头跑进来一只狼,嘴里叼着一只白羽的鸟儿。周公定睛一看,原来那鸟儿便是他家养的朱鹮,不禁心中大痛。——那朱鹮乃是他花万金从高丽国买来的,如今被一口咬死了,心中如何不痛?且说周公正待命人去捉那只狼,却见到外头进来一长串的人,手中拿着锅碗瓢盆柴火炉灶,个个垂头丧气,便似刚死了亲爹一般。周公细看时,认得那些人皆是春秋古院里的厨师仆役,却不知为何都跑到草堂里来了。周公正待喝问,便只见一个又瘦又高,奇丑无比的恶汉,拖着条黑不溜秋的铁矛,横着身走进来,恶汉后边又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大肚女子,眼神呆滞,却正是他准备用来做主菜的姬蕙。

周公大怒,走下来对那恶汉道:“你是何人,如此无礼?若是惊了圣驾,你担当得起么!?”那恶汉却只是“嘿嘿”冷笑,并不答话。周公左右一看,不见孔球等三人出来,颇有些奇怪。便又大喝道:“来人,快把他给我拿下了!”等了半天,却是无人出来。周公愈发惊疑不定,看上面李世民正瞪着自己,又不敢退回去,只好捻起拳来,照那恶汉打去。他的姬家古拳,乃是春秋时传下来的拳法,可说是天下最古老的武功,后来无数千奇百怪的武功,皆以此拳为滥殇。此拳法讲究于古朴劲直中暗藏杀机,周公以它行走天下,罕遇敌手。他这一拳,乃是姬家古拳的第一招“鸿蒙初辟”,拳头似出而未出,似退而未退,似起而未起,似收而未收,便如天地鸿蒙初辟时一般,万事万物,皆未分明,无天亦无地,只是混沌一片。对手遇此拳招,常常因看不清深浅,或冒然急进,或惶然退缩,周公方才借势发力,使出第二招“盘古开天”,后发制人,登时便要了对方性命。且说周公使出一招“鸿蒙初辟”来,正待看那恶汉如何应对,却忽觉拳头一紧,已被那恶汉捏住,登时一阵刮骨挖髓般的疼痛,将他全身都裹缠住了。原来周公的“鸿蒙初辟”在别人看来是混沌一片,在那恶汉看来却不过是一个瘦棱棱的拳头在那儿作古作怪,自然一捏便中。

那恶汉捏住周公拳头,另一只手一扔一抓,已握住铁矛矛头,把那矛尖在周公胸口一剜,便似那铁矛乃是一个轻轻巧巧锐利无比的解腕尖刀一般,把周公的心剜了出来,他头一歪,一口把那颗心咬去了一半,“咯吱咯吱”嚼着,忽地一吐,骂道:“呸,又苦又臭,这黑心吃不得!”手一甩,把周公那半颗心甩在李世民脚下,李世民一惊,“扑通”从龙椅上摔下来,惊呼道:“快来救驾!”便有几个武将冲将上来。

恶汉一跳跳上阶墀,对着底下众人道:“大伙儿都不要走,今日这人肉筵席,算我杨无恭请!”他一边说着,一边挥起铁矛,“啪啪啪”把那几个救驾的武将打了下去。那些武将吃了他一矛,尽都脑浆迸裂而死。又有一个文臣,因是坐得近门,想逃出去,却只见那恶汉行如闪电,不待那文臣逃出,已冲过去一矛把他刺了个透心凉,又回转来,一脚把李世民踢开,扶姬蕙下马,搀她坐在龙椅上,自己坐在她身旁。

众人见他下手狠辣,又行如鬼魅,都不敢动了。孔球、董种树和朱喜三人,一见到恶汉进门,便识得他乃是那个在制天院里把道士活活撕了的恶鬼,吓得手脚冰冷,动弹不得。只周公老眼昏花,妄自迎了上去,白白送了一条性命。

杨无恭把两条腿抬到案上,懒懒道:“那做人肉菜的大厨在哪儿?”等了半天,却无人出来,他便又说了一声:“那做人肉菜的大厨在哪儿!?”忽然几个仆役推了个胖大汉子出来,道:“是他!是他!”那胖大汉子使劲往后退,摇着头道:“不是咱家,不是咱家!”杨无恭道:“大师傅不需怕,我只是想让你做几道拿手的人肉菜,又不是要吃了你!”那胖大汉子听他如此说,方才定下神来,战战兢兢跪下,问道:“不知大仙想吃怎样的人肉菜?”杨无恭道:“只把你最拿手的说说!”那胖大汉子便道:“咱家最拿手的,是一道无脂肥人肉做的肉糜。”杨无恭来了兴趣,问道:“何谓‘无脂肥人肉’?”那大师傅说到做菜,便来了精神,朗声道:“乃是取五十个人畜,让他们一排站了,然后依次杀将过去,那最后一个人畜看到前面的人畜尽皆被杀,自然是吓得胆战心惊,体内脂肪都破了,融入肉内,这便是上好的无脂肥人肉了。”杨无恭听罢,扫了一眼李世民,道:“这‘无脂肥人肉’,便用你们的万岁爷来做。五十个人,倒是绰绰有余,只是一路杀将过去,没甚意思,不如我杀一个,你便用那人的肉做一样拿手菜,待大伙儿细细品尝了,再杀下一个,你看如何?”那大师傅自然点头称是。

杨无恭便把眼一扫,众人都把头缩了缩,生怕他点到自己。杨无恭看见门边缩着一个婆子,吓得筛糠一般,甚是面熟,仔细一看,原来便是曾给自己说亲的井大娘,心中暗想,自己识得姬蕙,倒还亏了她,只是这婆子牙尖嘴利,不戏耍戏耍她,心头之恨不消,便道:“大师傅,不知可有用人舌头做的菜否?”那大师傅道:“有啊,有一道西施舌,乃是取人的舌头最嫩处氽汤,鲜香嫩滑,最是味美!”

杨无恭缓缓站起,抬脚一跨,已把井大娘从门边提了回来。井大娘吓得脸都黄了,只管杀猪般地叫唤。杨无恭问那大师傅道:“这个可做得西施舌?”大师傅看了看井大娘,面有难色,道:“这……这……这井大娘皮粗肉糙,平日最喜搬弄是非,她的舌头怕是生了硬筋,吃起来未免有些美中不足。”杨无恭便把井大娘一抛,看了看下面道:“美如西施的我又不舍得吃,丑如井大娘的你又说吃不得,我看这‘西施舌’不吃也罢。”大师傅道:“是是是,大仙说的是,日后有空,我且寻思个法子,专用那丑女的舌头做西施舌,那就十全十美了。”他说着,心中便想道:“你若答应,自然杀不得我了,否则又叫谁去想用丑女舌头做西施舌的法子。”

杨无恭怎知他肚中打的鬼主意,一伸手抓了孔球放在案上,问道:“你看这老爷子的肉,做得甚么菜?”大师傅看孔球头发稀疏,便道:“可做一味人脑羹。”杨无恭问道:“何谓‘人脑羹’?”大师傅道:“先在方桌上凿一圆孔,将人头用木片固定于桌中,再用剃刀剃去其顶发,剥皮,将热汤倒于其顶,敲开头骨,便可用银勺探人脑而嚼了,是谓‘人脑羹’。”杨无恭听了道:“太麻烦。”便把孔球倒举起来,往地上一捣,孔球的头盖骨登时便碎了,脑浆散了一地。杨无恭哈哈大笑,道:“这‘人脑羹’已做成了,你们还不快来吃!”初时尚无人敢来吃,后来朱喜先爬了上来,张开两手捧了一把塞进嘴里,众人看见了,都蜂拥而上来抢孔球的脑浆吃。——他们此时只想着如何讨好杨无恭,至于那草草做成的人脑羹是否好吃,倒是无人在意了。

须臾之间,孔球的脑浆已被众人一抢而光,犹有几个扒在地上舔食不止。杨无恭嘻嘻笑着,四处一望,忽然又看到一个熟面孔,原来便是那曾经将杨无恭捉了,说要剁了做人肉包子,后来又把杨无恭扔下山去喂狼的李三,——他做人肉包子乃是一绝,亦被周公招了来,在春秋古院里做厨师。杨无恭便大声问道:“大师傅,你可晓得做人肉包子?”那大师傅急忙应道:“如何不晓得?”杨无恭便一把揪住李三,扔下去道:“速速令人把他剁成了馅,做几笼包子上来,让大伙儿尝鲜。”那李三早认得上面那恶鬼便是那个没卵子的人,数年不见,却不知他从何处学来如此高强的武功;他躲在人堆里,只盼着杨无恭望不到自己,偏偏是愈怕鬼愈见鬼,这会儿被扔下去,立时便有几个厨房里专一剁肉的大汉,把他按住一刀砍了,旁边又有人升起灶火,搭起蒸笼,果然便做起人肉包子来。

杨无恭便又道:“大师傅,你还有甚么拿手菜?”那大师傅道:“还有一样人血羹,乃是取新鲜人畜一条,倒悬梁上,下面烧一锅滚滚的水,割开人畜咽喉,任血滴入水中,一条人畜,可得人血羹一盆。”杨无恭令仆役们先在梁上挂起绳索,那朱喜便走出来助兴道:“这人血羹小的品尝过,须是取血气旺盛的男子来做,方才称得上品。”杨无恭点点头,忽地伸手将董种树揪住,问道:“这董先生,你看做不做得人血羹?”朱喜道:“如何做不得?他颔下三尺美髯,又是满面红光,用来做人血羹,必定味美。”那董种树被杨无恭揪住,手脚无力,只好挣着骂道:“你这大淫贼伪君子谄媚小人名教罪人……”他却不敢骂杨无恭,只怕杨无恭不好好杀自己,让自己死得更惨。杨无恭只任他骂,反手把他绑了,寻了把菜刀,一刀割断他的喉咙,众仆役呼喝一声,把董种树高高吊起,那血“簌簌”地落下来,倒似下了一阵血雨一般。

杨无恭便又踱回来,问道:“大师傅还有甚么拿手菜?我看官老爷们都有些萎靡不振,不像是赴宴的样子,这回要拣个热闹好玩的菜式,也好让大伙儿开开心。”大师傅便道:“有一样菜,最是热闹好玩,名为‘炙人’,乃是取一大铁笼,将人畜关于笼内,笼中放一大盆木炭火,又于铁笼四壁,放数个盛有各样调味汁的铜盆。人畜被火烘烤,既热又渴,便环绕铁笼走动,又拚命饮铜盆内的调味汁,时间一长,人畜自然被火烤熟。”

杨无恭听罢,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只不知你们铁笼扛了来否!”大师傅道:“见在草堂内放着,是早就备好的。”杨无恭一看,果然在角落处放着个大铁笼,便命几个仆役将它扛到草堂正中放了,另有几个打下手的厨子备好了汤汁,放在铁笼旁边,又有几个仆役,备好了一大盆木炭火,放入铁笼内。杨无恭看万事俱备,便对朱喜道:“我看你皮白肉嫩,烤熟了必定十分好吃。”朱喜大惊,跪下叩头如捣蒜,又哭喊道:“小的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待哺的婴儿,杀我一人,便如杀了三人一般,我那娇妻,又长得美艳如花,我一死,她必是要改嫁,这世上从此又少了一个贞节女子,多了一个淫荡妇人……”杨无恭如何还肯搭理他,早把他提起,“欻拉”几下撕去他的衣衫,将他赤条条扔入铁笼中。朱喜初时尚耐得热,只缩在笼角,离那炭火远远的,又端起铜盆饮那汤汁,很快那铁笼便滚烫起来,朱喜支撑不住,手舞足蹈在笼内乱跑,渐渐连站也站不住了,只在铁笼内乱滚,呼声震天。

忽然旁边“扑通”一声,原来是李世民看到朱喜的惨象,竟被吓晕了过去。这般情景,他原先也瞧见过,只是那时在笼内跑跳呼喊的皆是人畜,自己绝无被吃之虞,此番却是大大不同:他只想着待会儿便要被剐成一锅肉糜了,如何不惊。

杨无恭走过去踢了李世民一脚,道:“这般没用!”又问大师傅道:“你看他身上脂肪可都破了?”那大师傅远远瞧了一眼,胡乱点了点头。杨无恭便道:“你们去取刀来,把他剐了,就好吃那无脂肥人肉!”

忽然一个老尼缓缓步入草堂,缁衣草履,正是寂灭。杨无恭哈哈一笑,道:“看这情形,无脂肥人肉是吃不成了。”话音方落,便抬起铁矛向李世民身上扎去,不想却扎了个空,矛尖与地上青砖相碰,爆出点点火星。原来是寂灭于千钧一发之际,将李世民抢了出来。

杨无恭也不去争,“砰”地一脚踢翻桌案,抱起姬蕙,跃上马去。木杆亦跟着跃上,趴在马臀上。青色马一声长嘶,腾身跃起。寂灭只道那马要从大门口出去,先侧过一步,守住门边,只待它过来时,便一掌打去。没想到那青色马竟是一跃而上,撞开了草堂屋顶,又在屋脊上一蹬,已跃下草堂,直冲下终南山去了。待寂灭冲出草堂要去追时,早不见了青色马的踪影。

杨无恭骑着青色马,携姬蕙与木杆下了终南山,一时间竟不知要往何处去,想了半日,也只有再回到草原上,方是一条出路。他救出姬蕙时,姬蕙已是疯疯傻傻,不单是认不出杨无恭,竟似是连话也不会说了。杨无恭心痛如割,一路上紧紧搂着姬蕙,向北而行。他原本想抢辆大车,让姬蕙坐舒服些,但那寂灭却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不要说坐大车,便是青色马跑得慢了些,也要被寂灭追上。

跑了数日之后,离黄河渐近。雪皆已化去,草原上一片青绿。忽然便看到一丛丛的马镰花在草原上盛开,又还有无数燕子,鼓着蓝闪闪的羽翼飞翔。两人纵马在草原上驰骋,迷醉于这骀荡春光,若不是后边有寂灭追来,真是想停下再也不走了。一日,正行间,姬蕙忽地问道:“你是谁?”她许久未说话,杨无恭一时倒听不清她问的什么,姬蕙便又道:“你是谁?”这回杨无恭听清了,泪水刹那间涌了出来,眼前一片迷朦。他道:“我是杨无恭啊,我是你的杨郎!”姬蕙脸上一片茫然。杨无恭便撕开自己胸口,露出那五个字来,道:“你看,这可是你划的!”姬蕙伸出手,一笔一划去摸,喃喃道:“‘阿蕙的男人’……我是阿蕙,那你便是我的男人!”杨无恭欣喜若狂,道:“你想起来了!你想起来了!”姬蕙的眼睛里渐渐闪出光来,她把头埋在杨无恭胸上,低低地骂道:“你这杀千刀的!”

杨无恭忽地放声狂笑,笑着笑着,却又“呜呜”地哭起来,便这么又哭又笑地闹了半日,慢慢平静了,便跳下马来,摘了一朵马镰花,细细插在姬蕙鬓上。

两人继续向北奔逃。过了黄河,雪又渐渐多起来,半月之后,他们重又回到了雪原之上。

一日晚间,月明如昼,那青色马终于累了,愈跑愈慢,寂灭却渐渐追了上来,那身影飘飘悠悠,如浮在月光里一般。杨无恭一看见寂灭追上,便又催马狂奔,把寂灭甩开。但寂灭的耐力实是惊人,只须青色马稍慢些,她便又跟了上来。数日后一个清晨,寂灭终于追上。杨无恭看见寂灭枯瘦的老脸,丹田里便有股寒意直升上来。寂灭与青色马并排跑了一阵,忽地一掌向杨无恭拍去,杨无恭挥起铁矛扫向寂灭,寂灭左手在铁矛上轻点,借力一翻,那一掌的来势反倒更凶了。青色马晓得情势险极,拼尽余力一跃,寂灭那掌没拍到杨无恭,倒是拍在了青色马的臀上。青色马虽是吃过化性池里的酒糟,毕竟不像杨无恭,在池里泡过七七四十九日,抵挡不住寂灭掌力里的阴气,又向前跑出数丈,便一个侧翻倒在地上,把杨无恭和姬蕙攧出好远。它瞪大一双栗色的眼睛,绝望地看着杨无恭,似乎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瞬息之间,青色马便老去了,目光浑浊了,原本油滑光亮的皮毛变得如同一池脏水,鬃毛脱落,横躺在雪地上,呲着牙,无助地死去。

杨无恭用铁矛撑起身子,姬蕙靠着他的肩膀站住,两人默默看着数丈之外的寂灭,都知道这一次绝无逃脱的可能了。

木杆嗥叫着向寂灭扑去,被寂灭轻轻一掌,劈出数丈,没声没息的便死了。

忽然间,竟有雪花飘下来。寂灭木然的老脸上现出一丝惊惧,她抬头看去,方才还是朝霞绚烂的天空,此时却已布满黑云,巴掌大的雪花飘舞而下。

杨无恭与姬蕙一直等着寂灭出手,但等了许久,寂灭却始终是一动不动。杨无恭试探着向前走出两步,寂灭仍是纹丝不动,一双眼茫然看着远方,仿佛杨无恭与姬蕙并不存在。杨无恭又走出一小步,才忽地发现寂灭在渐渐地消失,一片片雪花落在原本应该是她的身体存在的地方,却像落在极光滑的镜面上,而她的身子连同她穿的缁衣,也变得恍如铜镜,漫天飞舞的雪花映在上面,如一只只雪白的蝴蝶。

最后,寂灭终于完全隐去,只余一条模糊轮廓,表明她仍是立在原处,并未离去。

杨无恭想起他和姬蕙初相识时,在流枫川里,寂灭亦是如此刻一般,映了许多枫叶在身上,而那时,却是刚下过雨;还有姬蕙杀了突利后,寂灭追上来,亦是突然下起雨雪,寂灭才莫名其妙地消失,而他和姬蕙也才逃出性命。杨无恭想到此处,喜道:“阿蕙,老妖婆怕下雨,也怕下雪!”姬蕙也已想到了这一层,她点点头,却殊无喜意。杨无恭抬起铁矛,对着寂灭,便要刺过去。姬蕙却轻轻扯住他的衣袖,道:“放了她吧!”杨无恭转头看了姬蕙一眼,姬蕙正看着寂灭,眼里竟满是暖暖温情,杨无恭一愣,知道姬蕙对寂灭其实是极爱,也是极敬,他放低铁矛,道:“那我们走罢!”姬蕙点点头,与杨无恭相依着,向大雪深处行去。

数日之后,他们遇到一块立在雪野上的石头。一块苍黑的石头,不知已在此矗立了多少年,棱角已被风雪侵蚀殆尽,却庄严肃穆得令杨无恭和姬蕙震惊。姬蕙走过去,用她早已变得粗糙的手去抚摸石头粗糙的表面。

他们越向前去,遇到的石头就越多,都是这样兀然地立在天地间,有些似乎仅是一块巨石,有些则可依稀看出眉眼,还有一些,甚至可看出他们身上配带的刀剑。姬蕙想起,这一带必是突厥人的墓地。突厥人盛行火葬,墓内只有骨灰,墓前则立一石人,石人后还有一堆小石头,这些小石头称为歼敌石,有多少块小石头,就意味着墓中之人这一生杀了多少个敌人。

以前杨无恭在草原上放牧,也常常遇上这些石人,杨无恭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不让自己的羊马去触碰它们。但是,如此多的石人集中于一处,却是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到过的。但这并非全部,当他们艰难地爬上一个高坡,数百里雪原尽数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被那壮观景象撞击得久久无言。无数的石人,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雪原上,一直伸展到天际,在大地的尽头,兀兀立着一座巨大的红色岩壁,太阳就像一块白玉玦,在那岩壁上面一点的天空飘浮。

两人跌跌绊绊走入石人群里,有些石人极大,连杨无恭也要仰面而望,有些却又极小,只及姬蕙的膝盖,有些是以青石精雕细刻而成,有些却是以花岗岩粗粗地刻上眉眼便罢,但无论是大是小,是粗是细,石人的表情,总是似笑不笑,欲言不语,深沉肃静,寂寥孤独。

他们慢慢地走着,像是走入了一座圣殿,他们不说话,甚至连呼吸也变得谨慎,他们轻轻抚摸那些石人,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些什么,又似乎想唤醒这些石人,让它们同自己说话,告诉自己那些久远的、早已湮没的英雄传说。

将近黄昏时,他们渐渐走近了那座岩壁,远远看去,岩壁上似乎画了许多粗野朴拙的图案。杨无恭正想走快些去看仔细,姬蕙却突然攥紧了他的手。杨无恭回身,问道:“怎么了?”姬蕙慢慢坐在雪地上,道:“一阵一阵地疼。”杨无恭有好一会儿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姬蕙,蹲下去握姬蕙的手,又站起来四处张望,似乎想找个人救助。然后,他把姬蕙从雪地上抱起,向那座岩壁跑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那儿去,他只是想总该做些什么才对。姬蕙在他怀里“哼哼”着,瞪着两只鼓出来的眼睛陌生地看着杨无恭,渐渐地,“哼哼”声变成牲口一样的号叫,姬蕙的手死死地抓住杨无恭的肩胛,“我要死了,我要死啦!……”她的头在杨无恭的肩肘处吊着,披散着长发,左右地乱摔。

阵痛暂时停止了,姬蕙呼呼喘着气,杨无恭一边跑,一边用衣袖去抹姬蕙额头上的汗珠,似乎这是一件极端要紧的事。可再疼起来却是十倍于前,姬蕙觉得有个什么东西,正从她的向下坠的肚子里往外撞,她尖叫起来,她的叫声把杨无恭吓坏了,他把她放在地上,不停地喊道:“阿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姬蕙把身子弯得像张弓,吓人的哀号声撕扯着杨无恭的心,他绝望地抓紧姬蕙的手,双唇哆嗦着,想喊些什么,却又喊不出来。

忽然姬蕙的身子一下松了,“去看,”她道,“看看。”杨无恭摸索着,从血泊里举起一个婴儿,他咬断脐带,带着一丝奇怪的爱去触碰他,但久久地,久久地,那个婴儿没有哭出声来,——这个乌麦女神赐给杨无恭和姬蕙的孩子,尚未出生,便已死去。

“是个男孩儿,他死了!”杨无恭道。

姬蕙的眼睛一下子空了,好像那眼眶里本没有眼珠子,而只是两个黑黑的洞。她抬起双手,好像想抱住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在向苍天乞求,她道:“给我看!给我看!”杨无恭把那个死婴递到姬蕙怀里,姬蕙用指尖轻轻划着那个死婴的脸,——他皱着眉头,紧闭着双眼,在他小小的头上,长着濡湿的、草一样的绿色长发。

姬蕙抱着死婴坐在岩壁下,坐了一个夜晚,一个白天。无论杨无恭如何劝说,如何哀求,如何咒骂,姬蕙都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岩壁上绘满了图案。是一代又一代的突厥人画上去的吧,美丽的鹿、长着大弯角的野山羊、鬃毛像旗帜一样飘飞的马,野猫的爪子一圈一圈地伸展出来,野牦牛厚厚的嘴唇就像一个蜗牛壳,还有奇怪的大鸟,正在用它锐利的爪子捕捉野兔,野兔的身子因痛苦而蜷成一团……

又一个黄昏降临了,阳光从岩壁的两侧直扑向荒凉而苍茫的雪原,在大地上割出一个大大的,仿佛要无穷无尽地延伸向天边的黑影。

杨无恭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块石头,——他一直在姬蕙周围转来转去,想找些什么东西救姬蕙的命,可这儿没有水,没有食物,什么也没有。最后他只找来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上刻满了字,是杨无恭不认得的字,他拿去给姬蕙看,“阿蕙,你看这是什么?”他把石块举到姬蕙眼前晃着,姬蕙木然地看着远方,对他的举动没有一丝反应。

“你看,有字!”杨无恭沙哑着嗓子道。姬蕙终于抬起手,把石块抓住,她看着,看着,喃喃念道:“你们,突厥与乌古斯的伯克们和普通民众,听着!只要上方之天不塌,下方之地不裂,突厥人啊,还有谁能毁灭你们的国家?突厥人啊,忏悔吧!由于你们的无法无天,由于你们的愚昧,由于你们的邪恶,你们所得到的只是血流成河,骨积如山。原会成为老爷的男子变成了奴仆,原会成为太太的女子变成女婢。……”

她的手渐渐垂了下去,婴儿也从她怀里慢慢滑下,她低声道:“杨郎,抱抱我,我好冷啊……”

杨无恭不是听出,而是猜出了她的话。他使劲把姬蕙抱住,连同那个婴儿,连同自己被毁灭的幸福。

寂灭的黑色身影,悄悄在天际浮现,像一个黑色蝙蝠,她飞过来,飞过来,她是一个来自地狱的使者,她传递的,是那亘古不变的死亡所独有的气息。

贞观五年,长安城西金光门外一处小酒店里,来了一条汉子,一身黑衣,戴着斗笠,扛根铁矛。

“主人家,打两角酒来,有上好牛肉,切一盘下酒。”那汉子坐在店角,铁矛倚桌放了,却并不摘下斗笠。酒保急忙打了酒上来,又切了满满一盘牛肉,端到桌上。那汉子看外边官道上许多人等住瞧热闹,便问道:“量酒的,为何今日这般多闲汉?”那酒保道:“客官不知么?今日是太和公主和亲吐蕃,是以满城士庶男女,都出来观看。”那汉子听了,道:“原来如此,不知是谁持节护送?”那酒保道:“这小的却不知了。”旁边有个破落书生,穿一领油污的长衫,踅过来道:“这般朝廷大事,你一个量酒的,如何晓得!”那大汉便斟一杯酒请那书生吃了,道:“难不成你倒清楚?”那书生道:“晚生一个娘舅,见在礼部当差,打听得清清楚楚,乃是中书舍人陈君嗣赴鸿胪寺宣示,左金吾卫大将军窦虎检校垂仁堂管制,持节充送公主入吐蕃,左街威仪侯静山充副使,万岁爷御金光门临送,百僚章敬寺前立班,真是好大的排场,便是当年咸安公主和亲突厥,也没这般景象。”那汉子听了,只是冷笑。

等了半晌,果然鼓乐齐鸣,一队人簇拥着一辆篷车由官道上行来,酒店内的人都拥出去看。那汉子提了铁矛,随着众人站在路边冷眼瞧去,果然见到陈君嗣窦虎侯静山都在队中,又见到那井大娘,打扮得油头粉面,跟住那篷车走着。

正看得有趣,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扯离了路边。那汉子回头一看,拖扯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在“万壑松”琴肆卖琴的周九。

周九扯着杨无恭一路往南,直向流枫川行去。原来长安城内到处张贴了擒拿杨无恭的榜文,是以周九如此慌张。两人走了半日,已离流枫川不远,忽听到“叮叮叮”的兵器撞击声,又听得一个人道:“喂,有你这样打架的么?”杨无恭听了一震,急抹过林角,果然见到金钱僧握着禅杖立在那里,对面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粉雕玉琢,穿一身紫衣,手里握一把红色小刀。

金钱僧一看到周九来了,便道:“姓周的,这女徒弟我不敢教了,那一百两黄金你也收了去吧!”那小女孩却扔了小刀,跳跳蹦蹦地过来,扯住金钱僧的大袖道:“和尚师父,你不要走,我以后再也不砍你的金禅杖啦!”金钱僧听了,只是摇头。周九走过去道:“丫丫不可无理,快快过来见过你爹爹!”

杨无恭虽早已料到那小女孩是谁的女儿,可是忽听到这话,仍是一惊,铁矛掉落于地。

周九道:“杨先生,你娶了那崔姓女子后,姬姑娘亦生下了这个女儿,她只不让我告诉你,我想丫丫跟着我,终不是个理儿,是以违了姬姑娘意愿,又把你拖回流枫川来了。”

丫丫怯生生地靠在周九怀里,用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杨无恭。

杨无恭扯下斗笠,蹲下身,张开双臂哑着嗓道:“过来呀,丫丫,过来呀!”

丫丫缓缓走过去,杨无恭一把搂住,眼中不禁滚出泪来。

秋天到了,流枫川里的枫叶开始变色,发黄,发红,发褐,山谷里像有大火在烧。

杨无恭在那火红的枫叶上跑,他从山谷的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他从日出跑到日落,又从日落跑到日出。

他一直跑,一直跑,不知疲倦地跑,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便是为了在流枫川里跑啊,跑啊。

山谷的一角,歪着一间茅屋。周九牵着丫丫从茅屋里出来,道:“丫丫去喊爹爹回来吃饭好不?”

丫丫乖乖地“嗳”了一声,走上前几步,待杨无恭跑过来,便尖声叫道:“爹爹——,爹爹——,你回来吃饭好不——?周九叔叔做的好香的汤饼哪!”

杨无恭向丫丫挥了挥手,“呼”地跑了过去。在他身后,无数的红叶扬起来,扬起来,又缓缓地缓缓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