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们又骑着马向西行了数百里,傍晚时在一小湖边歇下了。
此处颇荒僻,湖里的鱼都不避人。姬蕙削了根鱼叉去叉那些鱼儿,不一会儿就叉了两条上来。杨无恭已升起了一小堆篝火,姬蕙把那两条鱼在火上烤。那鱼颇肥,油脂落在火上,“吱吱”直响,但姬蕙烤鱼的工夫却是不佳,烤得有些焦了,吃起来带着苦腥味。杨无恭怕她不欢喜,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着“烤焦的好吃”,看得姬蕙直笑。
吃完了鱼,两人到湖边坐下。姬蕙把满头青丝散开,让杨无恭替自己梳头。那梳子是象牙雕成,已用了多年,拿在手中暖暖的。杨无恭坐在姬蕙后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根一根替她梳。
落日的余晖照在湖上,映射出大片大片的金色粼光。尚未化尽的冰,在湖面上漾着,被阳光一照,变成娇艳的淡紫色。
天渐渐暗下来,两人又去拾了些干草枯枝,堆在篝火旁。
黑夜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到了距篝火十步远处,都畏畏缩缩停住,忽退忽进,像是怕被那光与热灼伤一般。草原上的黑暗仿佛无边无涯,天上虽是繁星闪烁,但出了篝火那小小的领地,杨无恭与姬蕙便什么也看不到了。湖水推着冰凌,轻轻刮擦着沙岸,像是有无数忧伤的野鬼,在草原上来回倘佯。
两人相依着,半睡半醒,坐到夜深,隐隐听到远处有什么东西在走过来。不是人,是一个极小的东西,踩着嫩草和枯枝,一跳一跳地过来。杨无恭慢慢伸出手,握住放在旁边的铁矛;姬蕙往杨无恭身上靠了靠,抓住他的衣襟。
篝火昏黄的光幕被撕开一道细细的缝,一个灰黄的小东西跳进来,用它红红的眼睛,瞪着杨无恭和姬蕙。
杨无恭松了口气,道:“是一只野兔。”姬蕙笑了,怜惜地把它捧在手里,举到眼前细看。是一只去年才生下的野兔,冬天的厚毛尚未褪尽,捧在手中绒绒暖暖的。它露出两个大大白白的板牙,鼓着红宝石一样的眼睛,东张西望,逗得姬蕙“咯咯”直笑。
但野兔眼睛里的神彩在疾速退去,仿佛时间正在它的体内如狂飙般远逝,那只野兔在衰老,衰老,衰老……它的毛不再光滑柔润,而是干枯、打结,它的趾爪从脚毛间伸了出来,爪尖弯曲,再缩不回去,它的门牙亦不再洁白,而是变成难看的黄褐色。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当姬蕙反应过来,惊叫一声,把野兔抛出去的时候,那只野兔已是死了。它就这样在姬蕙的手里,于瞬息之间,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杨无恭抱住姬蕙,问道:“怎么了?”姬蕙在他怀里摇着头道:“是师父,是师父,她来了!”杨无恭抬眼向黑夜里望去,但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
这一夜再睡不着。次日,两人同乘一骑,松着辔,缓缓而行。寂灭既已追上,他们再逃也是无用,索性走慢些,好早点儿与寂灭做个了断。但却是一日未见寂灭踪影,天黑时他们歇在土坡顶上,堆了篝火,吃了干粮,相依着坐下,心里都七上八下。
杨无恭知道以自己现在这几斤蛮力,绝不是寂灭对手,而姬蕙所学,与寂灭相比,无异于沧海中之一粟,根本不值一提。想到此处,他反倒有些欢喜起来,——人终究逃不过一个死字,早些迟些,本无多大差别,若是能和自己心爱的人死在一处,却也算是没白过了这一生。
他就这般忽喜忽忧地想到半夜,又隐隐听得有声音在逼过来,这回却是一阵阵的“沙沙”声,如潮水一般,起起落落。
杨无恭站起来,使尽目力向黑暗里望去,只影影绰绰看到许多灰白的光影在跳过来,熙熙攘攘的,小小的光影,仿佛还离篝火很远,却突然间便破开光幕站在他们脚下。依旧是一只野兔,雪白的板牙,红红的眼睛,略带些惊诧地看着杨无恭和姬蕙,然后,于瞬息间衰老,倒下,死去;跟着是另一只略大些的,篝火舔上了它的右腿,立时便升起一股焦糊味,它疯了也似地挣扎,却尚未待它挣出,便已在火中老去,死去;而后,又是另一只,用乞怜的目光看着姬蕙,似乎在乞求姬蕙救一救自己……这些野兔便这般一只接一只跳进来,像着了魔一样,篝火边很快就堆满了野兔的尸体。
杨无恭想起白日里姬蕙对自己说的话,她说寂灭有一种怪异的武功,能让人于瞬息间老去。这些野兔便是寂灭的信使,告诉他们那武功的可怕。但更可怕的并不是像野兔那样,老了,死了,而是老而不死,她让你老到痴了,呆了,瘫了,却不让你死,而是让你生,让你无穷无尽地活下去。
杨无恭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可怕的武功,姬蕙说她原本也不信,可是如今她信了,当那只野兔在她手里于瞬息间老去,她便信了,她能感觉到那只野兔的惊恐与绝望。
现在杨无恭才知道步赖和烛龙莽布为什么称寂灭为“魔鬼”,不,她比魔鬼更可怕,杨无恭看着脚下层层叠叠堆起的野兔的尸身,心中想道,这女人一定有无数种让人痛苦地死去的方法,不,最可怕的,是痛苦,而不死。
黎明来临时,篝火四周已堆满了野兔的尸体,偶尔有一只尚未断气,把腿脚颤栗着伸向天空,蹬着,蹬着,终于也静止了。
随着太阳升起的,还有白色的蛰气。杨无恭在草原上呆得久了,知道这是暴风雪将来的征兆。他站在坡顶上四处张望,想找一个躲避的地方,只望见北边目力尽处,似乎有一个小小毡包,便趟开野兔的尸身,从坡上下来,与姬蕙一起纵马向那毡包驰去。
只跑出数里远,胯下马儿忽然前足立起,颤声长嘶,险些把杨无恭和姬蕙攧下来。两人睁目一看,正是寂灭,站在前方数十丈处,身着缁衣,头戴尼帽,目光如死人般阴沉,若非脸上还隐有一丝血色,杨无恭真要以为这个站在自己和姬蕙面前的尼姑,本就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犹为可怖的,是由她身上升起的那一团团阴冷之气。“杨郎!”姬蕙靠在杨无恭肩上,眼里全是惧意,她觉得身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迅疾飘逝。
“你看!”姬蕙指了指寂灭脚下,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愈来愈空,恨不得躺下歇一歇才好。杨无恭顺着姬蕙的指尖看去,只见到寂灭脚下的嫩草在迅速枯萎,那死亡的枯黄色,一圈一圈波浪般荡过来,向杨无恭和姬蕙逼近。
“不!”杨无恭扶姬蕙坐下,他不知如何是好,难道便这么看着姬蕙老去,花媚玉颜瞬息间变成鸡皮鹤发?这是何等的残酷!
他想只有自己的身子能阻住寂灭的阴气沾染到姬蕙,便拼尽全力绕起圈子来,他只想着快点绕啊,绕啊,把自己绕成一座山,一片海,把姬蕙绕成山里的一棵枫树,海里的一方小岛,没有人能伤害到她,那怕只是小小的一个指头的伤害,也绝不能加在她的身上。
马儿颤栗着,想逃走,却逃不走,它们倒在地上,皮肤松驰,起皱,鬃毛脱落,瞳仁睁大,在绝望与惊怖中死去。
杨无恭仍是绕啊,绕啊,他四周的草都枯萎了,甚至连藏在草里的小虫子,还有居住在土里的鼠类,也都无声无息地老去,死去,可他仍在绕啊,绕啊,终于在姬蕙身下绕出一小片青青的草,他看到姬蕙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就欢喜起来,绕得愈发快了。
可他跟着就看到寂灭老鸹一样地飞过来,缁衣在渐起的风里猎猎作响,她一掌拍过来,杨无恭不敢躲,他怕一躲那阴气就循隙而入,他把手中的铁矛向寂灭刺去,寂灭一闪,拍在了杨无恭肩上。
杨无恭再不是原来的杨无恭了,阴森森的凉意透过肩胛,蛇一样在他的身子里穿行,但他强自撑住,一边绕圈,一边疯狂地挥起铁矛。
寂灭看他铁矛舞得急,一时间倒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看着,但只要杨无恭稍有疏漏,她便跃过去,在杨无恭身上拍下一掌,她不信杨无恭能无休无止地撑下去。
风愈来愈大,卷起地上枯干的草叶,一蓬一蓬的,在草原上忽疾忽缓地飘飞。暗红的云布满天空,低低的,沉沉地,压在草原上,几只灰色的突厥雀被这怪异的景象吓坏了,从草窝里飞出来,在狂风中漫无目的地飘来荡去。
寂灭似乎也被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雪所震慑,她不再等待杨无恭慢下来,而是飞身上前,双掌如车轮般翻飞,向杨无恭打去。如果杨无恭此刻能看一看寂灭的眼睛,便会惊讶地发现,那目光中竟然藏着一丝飘乎不定的惧意。但杨无恭已不可能张眼去看什么别的物事了,他拼了命把铁矛挥舞起来,拼了命去忍住身子里那深入骨髓的冷,终于他狂啸了,像一头落了单,被一群狮子攻击的野象,那声音里充满愤怒和绝望。
风停了一小会儿,不知何时雪花飘下来,一落在地上,便化成了水,有些甚至尚未落地,便已化成雨,飘洒下来。
仿佛有一种悠长的声音在草原上响起,“嘘——嘘——嘘——”风不再吹,草不再飘,突厥雀也停止了飞翔。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遮蔽了天与地。
杨无恭突然觉得四周缺了些什么,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可他不敢停下来,他仍是绕啊,绕啊,似乎想这样直绕到死。雪水把他的全身都打湿了,可是姬蕙身上却是一点水迹也无。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绕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绕多久,终于他再也撑不住了,他累极了,两条腿像是已经断掉,不在自己身上了一般,他抬眼四下张望,惊讶地发现寂灭已不见了踪影,他一软,倒在了姬蕙身上,“阿蕙,阿蕙……”他觉得姬蕙身上暖暖的,像烧着一炉火。
可姬蕙却觉得杨无恭的身子是一块冰。当她从昏乱中醒来,口里呼着“杨郎!杨郎”,张开手四下里摸索的时候,她觉得杨无恭的身子是一块冰,她的手指甫一碰到杨无恭,便像被烫着一样缩了回来,可很快姬蕙便知道这是她的杨郎了,她拼命把杨无恭抱起,凭着记忆向那毡包走去。但只走出数十丈她便走不动了,只好把杨无恭放在地上,拖着走,可即便是拖着,也是这样的沉,她一边哭,一边向前挣着,没力了,她就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爬着向前挪,她幻想着毡包里有一堆旺旺的火,一碗热热的奶茶,那她的杨郎就能暖和过来,睁开眼,坐起来,把自己搂在怀里,拿着那个象牙梳子,替自己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地梳头。
渐渐近了,那个毡包。姬蕙叫道:“有人么?有人么?”可是没人出来,那青色的毡包被雨雪裹着,仿佛亿万年前就已没人在里边住了一般。姬蕙聚起最后一点气力,拖着杨无恭向那毡包爬去,她抬起手,去拍那毡包的门,但她拍到的并不是软软的兽皮,而是石头,冷冷的石头,她茫然地抬头望去,看见毡包顶上插着生了锈的长刀和三齿叉,还有绑着细布条的树枝,她知道了,这不是毡包,这是突厥人祭祀天神的祭台。
她绝望地抱住杨无恭,他好冷啊,她觉得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姬蕙觉得杨无恭很快就要死了,她哑声地哭着,不明白自己的幸福为何总是如此短暂。
“嚓嚓嚓……”是什么在响?姬蕙一点一点抬起头,看见一匹马从白茫茫的雨雪里显现出来,光光的马背上坐着一个突厥小孩,黑黑的小脸上有两块微红的冻斑。
那男孩叫乌力,只有十岁,他是出来寻找他失散的马儿的,这春天的第一场暴风雪刮散了他的马群。他和奶奶居住在距祭台一百里远的一处毡包里,那毡包里有旺旺的火,热热的奶茶。乌力把杨无恭湿湿的长袍脱去,全身涂满油脂,在火边烤。乌力的奶奶用沙哑的嗓子,拖长声音,祈祷火神救一救这垂死的人:“火之女王哟,乌托母亲哟!你是杭爱山和不儿哈图山头的榆树所生,你自开天辟地时出生,你从爱垠母亲的足迹出生,乌托母亲哟,你父是铁,你母是燧石,你祖先是榆树……”杨无恭活了过来,但仍很虚弱。他的身上布满寂灭的掌印,掌印里的皮肤都起了皱,还爬着许多褐色斑点,就像老人的皮肤一样。乌力去很远的地方挖来一种黑色的泥,捞成浆,敷在杨无恭身上。几天以后,那些衰老的皮都蜕去了,新的皮肤开始生长。半个月以后,杨无恭已能坐起,用简单的突厥话感谢乌力,和他的奶奶了。
杨无恭坐起来的第二天,乌力说要去看看黄河,问姬蕙去不去?姬蕙想了想,便答应了。
次日,二人起了个大早,骑马向南行去。乌力带了两把尖嘴锄,姬蕙虽是好奇,但乌力既然不说,她却也不好问。原来乌力年纪虽小,为人却非常老成,轻易并不说话。此刻,他骑着马,领着姬蕙向南行,手上却颠来倒去地玩着一根羊拐骨。
走了约有两个时辰,远远已望见黄河。若不是姬蕙心里已有准备,乍一见到此刻黄河的水势,非吓一跳不可。只见黄色的河水淼淼漫漫向北而去,如同一大块一大块的黄铜,那河面上又还浮着无数冰块,小者如鼓,大可及屋,相互碰撞着,追逐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震人心魄。
乌力与姬蕙沿着黄河西岸向北行了十几里,便看见一堵冰坝,横贯河面。上游来的冰块前仆后继地冲到坝上,令那冰坝愈来愈高,愈来愈厚,而河水也越蓄越高,看这水势,若不将冰坝捣毁,河水很快就要漫过堤岸,淹没附近的草原。
乌力和姬蕙一人一把尖嘴锄,小心翼翼地上了冰坝。到了此刻,便是乌力不说,姬蕙也知道他必是想用尖嘴锄在坝上凿开一个口子,好放河水过去。但那冰坝早已堆了有十几丈高,数十丈厚,已非人力所能凿开。乌力摇了摇头,和姬蕙一起从坝上下来,打马而回。乌力道:“今夜就要离开,北边还有一个牧场。”
姬蕙一边策马,一边回头看那河水,心想乌力必是为了救杨无恭,才错过了挖开冰坝的时机。
一回到毡包,乌力就套上篷车,又在车里垫了几块软软的羊皮,把杨无恭搬上去躺下。接着又拆开毡包,归拢羊群,收拾箱笼……事情虽多,乌力却是做得有条不紊。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出发了。杨无恭和奶奶坐在篷车里,姬蕙和乌力骑马,驱赶着羊群和马群,向西行去。
他们一刻也不停留,肚饿时就在马上随便吃些干粮充饥。那晚却是月朗风清,大约是三更时分,他们已向西走出了近百里,上了一座高岗。
便是这时,好像有一声闷雷,从东南方远远地滚过来,雷声过去之后不久,就见到一条灰白银线,出现在天际。
乌力策马停住,立在高岗上,返身而望。姬蕙也停下来,她从未见过如此壮观之景象,一阵阵热血由她的丹田直往上涌,她回头去寻杨无恭,见他正倚着篷车,向东凝神而望,姬蕙跳下马,上了篷车,钻进杨无恭怀里。
那水线愈来愈近,白色的浪头翻溅,涌动,闪着银光。渐渐看到前面又还奔跑着许多兽类,但跑得再快,也终究要被那洪水吞噬。马儿烦躁地乱挣着,羊群也“咩咩”叫着,想逃到别处去,乌力甩了一下响鞭,牲畜们像吃了定心丸一般,静了下来。洪水终于涌到了高岗下,激起数丈高的巨浪。一头乌黑的野牦牛被浪头卷起,重重地摔在岗上,它挣扎着想从水里站起,但立即又被回潮卷了去,在洪水里扑着,转眼沉没。
姬蕙不敢再看,把脸藏进杨无恭怀里,直到滔声渐息,才把脸探出来,下面已是一片汪洋。
他们折向北行。
乌力有极好的眼力。有时姬蕙看到他傻傻地张开嘴,望着远方,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忽而笑一笑,忽而又自言自语。姬蕙终于忍不住,问他在看什么?他说,他在看一只鹰猎捕一只野兔,又或是几匹狼同时扑到一头野驴的背上,或者,是一只蓝色的蝴蝶在野花里孤独地飞,要不然,就是两只火狐在嫩绿的草原上相互追逐……
姬蕙羡慕极了。在常人看来,草原上只有无边无际的草,清爽的风和明亮的阳光,偶尔看到一匹狼或一只狐狸窜过,都要惊诧万分,而在乌力的眼中,草原充满了生命,而且是活的,自自然然的生命。
他可以看到突厥雀怎样育雏,大雁怎样从草甸子上起飞,看到野马群安安静静地吃草,看到野猫迈着轻悄的脚步,在黄昏的光里,向一只云雀靠近……
这就是乌力,他好像天生的便是属于草原的,不,他和草原本是一体,或者不如说,他便是草原。
他们一直向北行,十数日之后,来到一道小河边。小河正在解冻,蓝色的河水冷得刺骨。乌力却把自己脱得精光,跃入水中。他游了很久,一忽儿潜入水中,一忽儿又像野鸭一样扑起水花,有一回他在水里潜了许久,连姬蕙都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他却突然在好远的地方冒出头来,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原来他在嚼一条狗鱼,那条狗鱼的尾还在他的嘴角边翻来翻去。
好吃么?姬蕙问他。他说,很甜,还问姬蕙要不要,他去捉一条来。姬蕙点了点头,她把乌力为她捉来的狗鱼放进嘴里,细细嚼着,体味那草原特有的腥甜。
他们沿着河岸向上游走,五日之后,来到了乌力所说的夏季牧场。
杨无恭与姬蕙的毡包距乌力的毡包有七、八里远近。乌力的毡包在小河的上游,杨无恭与姬蕙的毡包在小河的下游,在晴天里,姬蕙站在自己的毡包外,可以看到乌力的毡包像一块干马粪,飘在草尖上,像要飞起来。
每天清晨,杨无恭像一个真正的突厥人一样骑在马上,挥着鞭子,驱赶着羊群到河滩去吃草。杨无恭走后,姬蕙把车轭套上牛颈,去河边打水。在她汲水的时候,可以远远地看到杨无恭歪骑在马上,前边走着他们那二十只雪白的羊,但更多的时候,她只看到乳白的晨雾在草原上升腾,鱼儿从蓝宝石一样的河面跃起,打破清晨的宁静,要不就是一大群鹿,低下它们健硕的颈项,在河边饮水。
有的夜晚,杨无恭与姬蕙会到乌力的毡包去,喝奶茶,听乌力的奶奶讲突厥的古老传说。
那些夜晚总是那样宁静,晚风吹过草原,送来一圈圈次第扩展的草浪,就像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正一次又一次地,在茂盛的草滩上缓缓拂过。
奶奶说,突厥人的祖先,本是在大海之西,很久很久以前,发生了一场大战,突厥人被凶残的敌人杀光了,只剩下一个婴儿,他是那么可爱,连敌人也不舍得杀他。他们砍去了婴儿的手和脚,把他扔在大泽里,以为他会自己死去。可是,有一匹牝狼来喂养他,等他长大了,还和他做了夫妻。敌人听说婴儿长大了,怕他报仇,便又派了人来杀他和狼。长大的婴儿被杀死了,但天神救了已有身孕的牝狼,把它送到了大海东岸的一个岩洞里。牝狼在岩洞里生下了十个儿子,这十个儿子后来都出了岩洞,各自去寻活路,他们有的成了厌哒人的祖先,有的成了铁勒人的祖先,有的成了回鹘人的祖先……最小的那个儿子,最勇武,也最漂亮,他给自己取名叫阿史那,他成了突厥人的祖先。
又是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那时突厥人被柔然人欺压。柔然人逼突厥人为他们锻造铁器,还轻蔑地称突厥人为“锻奴”。但是那时突厥人里出了个伟大的英雄叫土门,突厥人奉他为可汗。柔然人的公主温兰与土门可汗相爱了,可是公主怎么能嫁给奴隶呢?正在他们忧愁的时候,铁勒人来攻打柔然,英勇的土门可汗率领突厥人,打败了铁勒人的进攻。土门可汗立下了大功,他想,这回温兰可以嫁给我了,所有突厥人也都这么想,这回柔然公主要成为突厥人的可贺敦了。于是土门可汗向柔然的可汗阿那瑰说,请他把他美丽的公主嫁给自己。可是傲慢而又愚蠢的阿那瑰生气了,他说,自己的女儿绝不能嫁给一个奴隶!土门可汗更生气,他率领突厥人打败了阿那瑰,打败了铁勒,打败了波斯,打败了室韦和契丹,所有的草原都在土门可汗的统治之下,他建立起了一个大得没边的突厥汗国,他是突厥人最伟大的王。
说到这里,姬蕙忽然问道:“土门可汗最后有没有跟温兰成婚?”奶奶不做声了,在传说里没有提到这一节,但所有美丽的突厥女人,在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问道:“土门可汗最后有没有跟温兰成婚?”
奶奶年轻时也曾这么问过她的奶奶,可是便是她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也不会知道,土门可汗究竟有没有跟柔然的公主温兰成婚。
有一回,杨无恭与姬蕙到乌力的毡包去,那是夜晚,可毡包里却没有火。乌力守在毡包外,不让杨无恭和姬蕙进去。“等一等,”乌力说,“奶奶在做祷告!”杨无恭和姬蕙听到毡包里传出“咚咚”的鼓声,奶奶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吟唱声,那吟唱声神秘、黑暗,有些湿润,有些悲伤,与以前向天神祈祷时的吟唱声颇不相同。
乌力道:“奶奶在向乌麦女神祈祷!”在萨蛮教中,乌麦女神总是化成一只绿色的小鸟降临人间,她为年轻的女人带来身孕,为伤心绝望的妈妈带来快乐,——她救活她们病重的孩子,找回他们迷失在草原里的灵魂。
奶奶是在为杨无恭和姬蕙求子呢!可即便是神通广大的乌麦女神,就能为姬蕙带来孩子了么?
这件事很快便过去了,仿佛小河上的一道涟漪,荡过之后,河面依旧是蓝宝石一样的平滑如镜。
贞观三年,是突厥历里的牛年,秋天里的一个清晨,姬蕙到小河边去打水,回来的时候,牛车晃了一下,她摔了下来,索性便躺在了草上,让牛自己“吱吱嘎嘎”地拉水回去。
草已有些枯黄,夏天里那些高高的草——像巨人的长发——现在已没有了,乌力和杨无恭正谋划着要迁移到冬季牧场去。但姬蕙有些慵懒,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们这回是迁移不了了。她平躺在草上,看着早晨的天空,似乎要睡去。但一只五彩的大雁飞过来,落在了姬蕙身边,“嘎嘎”地叫着什么,飞走了;之后,又来了一只五彩的鹿,它低下头,用它黑而嫩的唇去碰触姬蕙的面颊,姬蕙抬手摸了摸它枝桠交错的角,它一惊,跑走了。姬蕙歪一歪头,望见牛停在了毡包外,正等着姬蕙回去,卸下车上的水。姬蕙没有起身,因为又有一只白色的狐狸跑来,绕着她转圈,它蓬松的尾巴时不时扫过姬蕙的脸。我一定是在做梦,姬蕙想。狐狸走了之后,静了好长一段时间,草原似乎在等着什么。就在姬蕙打算要站起来的时候,飞来了一只绿色的小鸟,一只平平常常的绿色小鸟,姬蕙可以听到它扑打翅膀的声音,还可以嗅到那种鸟类特有的腥气,——那腥气仿佛是由草的味道、鱼的味道、小虫子的味道、羽毛的味道、水的味道和森林的味道混合而成。那只绿色小鸟憩在姬蕙的小腹上,姬蕙弯腰坐起,看见小鸟明黄的喙里叼着一粒绿色的草籽,忽明忽暗的绿色,和草原的色彩一样。小鸟把草籽搁在姬蕙的小腹上,草籽像被吸进去的一般,慢慢陷入了小腹中。姬蕙一惊,小鸟扑楞楞飞走了。
姬蕙是被那匹马惊醒的,它正泼开四蹄越过小河。蓝色的河水被它踢出一道长长的白迹,浪花在它身周溅起,闪着五彩的光芒。马上的人没穿上衣,露出一身铁一样乌黑的肌肉,他没抓缰绳,他用两脚控制马奔驰的速度和方向,他左手擎着一把金箭,右手高高举着一面白旄金边狼头纛,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突厥!突厥!突厥!……”
马从姬蕙身边风驰电掣般驰过,黄色的汗沫落在了姬蕙脚下,她听到马发出的沉重的呼哧声,她看到马大汗淋漓的身子,闪着钢铁的光泽。
战争爆发了。十五万唐军统由兵部尚书李靖节度,分五路向草原进攻。
次年正月,李靖于定襄道恶阳岭大败颉利可汗,颉利率领余下的几万骑兵逃到阴山之北,于一处叫铁山的地方驻牙,并遣使者执失思力到长安去谢罪。
战争伊始,乌力、杨无恭和姬蕙便拔起毡包,坐上篷车,向北方草原进发以躲避战乱。两天之后,他们在金草如潮的草原上遇到了一队突厥人,他们同样是向北逃以躲避战乱的。乌力用一声长长的略显稚嫩的呼喊来召唤他们,那队突厥人里也立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喊,——那声呼喊如同狼嗥,粗犷而奔放。
乌力决定和他们一起走。他们有几十个人,多是老弱妇孺,——年轻的男人都去打仗了,只有一个叫木杆的三十来岁的男人,因为以前打仗时一条大腿被汉人的长枪刺穿过,而与他们同行。
木杆自然便作了这队人的首领。他骑在马上,看着杨无恭,道:“你是汉人。”杨无恭点点头,木杆也点点头,便拔转马头,走过一边去了。这是木杆惟一一次与杨无恭说话,后来他们虽然经常在一起,打猎、查探、烤肉、饮马,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杨无恭并不因木杆一眼便认出自己是汉人而诧异,突厥人仅凭一个人骑马的姿势,便可以分辨出他究竟是突厥人、铁勒人、波斯人、吐蕃人还是汉人。
木杆让乌力把他们带来的食物都缴上来,由他来保管和分配。因为不知道要逃多久,而且还要为越冬作准备,所以这种办法是必要的。
除了一条老狗,木杆身边没有别人。那条狗少说也活了十五年了,老得牙都软了,咬人都不疼。木杆叫它阿尔麻,“阿尔麻”在突厥语里,意为苹果。
草原上没有苹果,“阿尔麻”这个词是从西域过来的,杨无恭知道西域有个城叫阿尔麻城,城里种满了苹果。他想:或许木杆以前打仗到过阿尔麻城,或许这条狗就是他在阿尔麻城得到的,或许木杆爱上了阿尔麻城的一个脸蛋红得像苹果一样的女人……但是他永远也不会拿这些问题去问木杆,男人有男人的交往方式。
他们的目的地是翁金河西岸的一处牧场,但是在走了七、八日之后,他们就遇上了唐军的斥候。在晴朗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那个小黑点非常的显眼。木杆低声对乌力说了一句什么,便拍马向那个小黑点冲去。阿尔麻蹲坐在地,用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离去的木杆,直到大队走出了好远,它才垂头丧气地追上来。半日之后,木杆牵着一匹鞍鞯齐备的战马回来了,马肚带上还挂着一颗人头。
但是两日之后,他们遇上了更多的斥候,——足有十五个,而且地势非常的不利,那些斥候是突然在大队左边的山坡上出现的,显然他们对发现突厥人也很意外。木杆并未下令队伍停下,反倒叫大队里的几个少女都到前面去,他自己则与乌力隐在少女身后。唐军看到有年轻女子,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骑黑马的斥候抢先从坡上冲了下来。杨无恭看到木杆在马上张弓搭箭,——他的弓比别人的大了一半,箭亦稍长。那个斥候已经冲到距队首的少女不足五丈了,木杆的箭才“嗖”地射出。那箭从突厥少女的头顶上掠过,尖利地呼啸着,“哧”地穿过那个斥候的咽喉,又飞出了十几丈远,才插入草地,只留一个箭尾,在草叶间颤动。那个斥候被这一箭之力射得脱开马镫,向后直飞了出去;而那匹黑色马更是被射得摔了个前滚翻,它的庞大躯体连着它的旗帜一般的鬃毛,如同一个巨大的车轮,摔在那几个突厥少女眼前。
其他的斥候已下到了半山坡上,见此情景,都勒马立住。木杆并不收手,又是一箭射出,立时便又有一个斥候翻下马来。便有一个胆小的斥候先拔转马头向后逃去,别的十二个也都吓得丢了魂,拍马便逃。木杆嘴里轻轻咒骂着什么,一箭一箭地朝着那些背身而逃的斥候射去,一箭射出,便有一人摔下马来,片刻之间,山坡上只余十几匹空马,惟有一个斥候跑得快,已是越过了山坡,瞧不见踪影了。木杆骂了一声,正待拍马去追,却见杨无恭已从马上跃下,手里握着铁矛,闪电般追了上去。
突厥人都知道绝不能放任何一个斥候逃走,否则大队唐军到来,绝非木杆一人可敌。木杆让少女们到队首去,亦是为了引唐军斥候靠近,以尽数歼之。
片刻之后,杨无恭回来了,带回的却不是那个斥候的人头,而是连人带马都捉了回来。——他毕竟是书生,临到最后要下手时,竟是心软了,暗想不让他逃走便是,又何必非杀了不可。
木杆冷冷地看着杨无恭,忽地跳下马来,一跛一拐走到杨无恭跟前,将那被绑得死死的斥候扯过一边。突厥人都默不作声地往前走,连头也不回,只杨无恭和姬蕙在后边立住,看木杆一把将那个斥候推倒在地。乌力退回来,拉了拉姬蕙的袖子,姬蕙跟着也扯了扯杨无恭。杨无恭摇摇头,上马随姬蕙走了。
阿尔麻摇着尾,绕着木杆转了一圈,也向大队跑去。
那斥候本以为能留下条命,没想到看这情形,木杆竟是要劈了自己,忍不住杀猪一样地叫起“饶命”来。木杆看大队走远了,才缓缓拔出腰间马刀,叉腿而立,“唰”地向跪在地上的斥候劈去。刀锋从斥候的左肩劈入,从右胁劈出。
斥候的尖利喊声亦同时被砍断了,他的身体奇妙地在地上立了一小会儿,才向旁边一歪,倒下摔成血淋淋的两片。
他们在翁金河的一处河湾找到了越冬的地方,河底的地热使草原上的草即使是在秋天也是碧绿的。
阿尔麻愈来愈老,常常搂着一块骨头左啃右啃也啃不到肉。它已经跑不动了,甚至连走路都很费力,只能每天趴在木杆的毡包外晒太阳。就要入冬的时候,阿尔麻好像看见一只蝴蝶在草原上飞舞,它走出毡包好远去追,但它老追不上,最后它没力了,只好趴在地上喘气,但它趴下了,就再没站起来。木杆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木杆打马回去,让这只陪了自己十六年的老狗静静地趴在草原上,没去动它。几天之后,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覆盖了阿尔麻的身体,也覆盖了草原。
不知为什么,有一天,姬蕙突然说自己想去陪一陪乌力的奶奶,后来她就一直在乌力的毡包里和奶奶一起睡,杨无恭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并不在意,只是奶奶却是很兴奋的样子,每次见到杨无恭和姬蕙,眼里都像是在闪着光。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二月,太宗遣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持节至铁山,安抚颉利。颉利以为和局已定,不再防备唐军,李靖却以万骑,携二十日粮,由白道越阴山,突袭颉利牙帐。唐军于大雾中向颉利牙帐逼近,近至七里,才被颉利发现,颉利仓皇迎敌,阵势未成,李靖已至,颉利大败,只与可贺敦义成公主逃出,向西北而去。
虽然已是冰天雪地,但木杆仍是领着大伙儿拔起毡包,继续向北以逃避汉人的军队。
杨无恭难得见到姬蕙一面,她总是呆在乌力的篷车里,而为了填饱肚子,——自己的、姬蕙的,还有别的突厥人的,杨无恭又不得不拼了命去打猎。
他们的羊群早在翁金河畔时便没有了,只姬蕙仍养着一只羊羔,杨无恭在篷车里见过那只羊羔,雪白的毛,大大的眼睛,纯洁得像一棵春天的明勒根草。
为了追踪野牦牛、野驴或鹿,木杆、杨无恭、乌力和其他的几个突厥男孩,往往要在冰天雪地里走出很远。杨无恭向突厥人展示了他的神力与迅捷,他可以只用一只手便把一头野牦牛扳倒在地,可以不依靠骏马,不依靠箭,便追上如风般飞驰的鹿。即便是木杆也不得不佩服杨无恭,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目光说明了一切。
走了近一个月之后,他们幸运地在一天里猎到了两头野牦牛。杨无恭把分到的野牦牛肉拿去给姬蕙。篷车里堆满了给马和牛吃的干草,只在角落留出一小块空处。奶奶不知到哪儿去了,姬蕙独自坐在那儿,身上盖着一张油腻的毯子。她看到杨无恭进来,急忙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
杨无恭像往常那样,想靠着姬蕙坐下。可姬蕙往旁边缩了缩,杨无恭看了姬蕙一眼,她的眼睛望着别处,嘴紧抿着。
杨无恭第一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把自己和姬蕙隔开了。
有时杨无恭会以为那些鹿,那些野牦牛并不存在,它们其实是乌力的言语所虚构。每当乌力说“那儿有一群鹿”的时候,杨无恭和木杆所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他们追出了十几里,二十几里,却仍是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可乌力却会说:“那头雄鹿有很美的角!”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走,慢慢向猎物靠近。突然天地间跃出一个小黑点,若有若无,他们继续走,在鹿群惊觉之前,木杆的箭会射穿其中一头鹿的颈项,然后杨无恭跑去把它背回来。
乌力和其他的突厥男孩会把鹿剥皮、切块,分给大家。
他们不断地向北、向北,天地间仿佛再没有旁的人,只有这支小小的队伍,在冰雪里踽踽前行。
杨无恭发现姬蕙在小心翼翼地躲避自己,不单是姬蕙,所有的突厥人,都仿佛是和自己隔了一层,似乎他们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一个极大的喜悦,却不敢让自己知道。
有一天,乌力看到一个怪异的景象,他看到一个人在冰雪上疯狂地奔跑。他们散开来,缓缓向那人靠近。突然杨无恭就看到了那个小黑点,不是静止不动,而是倏乎而来,倏乎而去。乌力道:“是一个疯女人。”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个疯女人似乎也看到了他们,她停下了,然后直冲了过来。杨无恭渐渐看清了,这女人有四五十岁,穿着破烂的袍子,她倏乎冲到杨无恭马前,十指箕张向杨无恭抓来,嘴里呼道:“还我男人!”
杨无恭吓了一跳,一闪,终究还是被那女人的小指在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那女人抓不到杨无恭,竟又和身扑上。杨无恭骑在马上,闪避不便,被她扑了个正着。那女人双手死死抓住杨无恭肩膀,两脚攀在杨无恭腰上,嘴中呼着:“还我男人!”张口便向杨无恭的左耳咬去。杨无恭大惊,使劲一推,把她推下马去。那女人摔倒在雪地里,嘴里犹自呼着:“还我男人!”
杨无恭却忽地认出,这女人乃是颉利的可贺敦义成公主,她原本白白胖胖,雍容可亲,如今却是又黑又瘦,如癫如狂。
杨无恭问道:“公主,你不认得我么?”义成公主呆呆地看着杨无恭,似乎想起了什么。杨无恭又道:“颉利可汗呢?”义成公主终于清醒过来,她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边哭边说着她与颉利的事。原来李世民令她把颉利杀了,好另立突利做东突厥的可汗,义成公主却再不愿听命,反倒在李靖突袭颉利牙帐时,护着颉利从乱军从逃出。李世民派了人马四处追踪颉利和义成公主,终究是荀老夫子和朱喜追上了,两人联手,打败了义成公主,将颉利抢去。他们二人知道义成公主是寂灭的徒弟,却也不敢杀她,只把她丢在雪野里乱跑。
义成公主说完这番话,向南一指,便仰面倒在雪地上死去。她本就已心力交瘁,只凭着一口气在雪野上奔跑,盼着能寻到颉利,将他救回,如今既已遇到杨无恭,那口气再撑不下去,自然便死了。
杨无恭看她死去,也是黯然。依姬蕙所说,她这个师姐一生听命于人,杀了好几个突厥可汗,到最后,也不知为何,竟是情愿为了颉利,拼却自己的性命。
杨无恭跃下马来,手里抓着铁矛,放开脚步去追荀老夫子和朱喜。他直向南去,使尽全力去跑,踢出一道长长的雪雾。
与突厥人呆久了,有时他会以为自己其实本是突厥人。或许他的身体里本就流着突厥人的血,或许许久许久以前,他的祖宗也是锦袍编发,逐水草而居,热衷于掠夺与残杀。
半日之后,他追上了,荀老夫子正与朱喜缓缓向南行去,那十几个红帽乌衣的长随,照例是鸣鼙响角,鼓噪着跟在后面。荀老夫子与朱喜惊愕地看着杨无恭,他们以为狂奔而来的是一支突厥骑兵,没想到雪雾散去,显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着突厥袍子的男人。
杨无恭放缓脚步,穿过那些惊得目瞪口呆的长随,走到荀老夫子马前,道:“把颉利留下!”
荀老夫子虽然心惊,却也不愿示弱,他壮起胆子,“哈哈”笑了两声,道:“无知小辈,你可知道老夫是谁么?”杨无恭冷冷道:“你是谁?”荀老夫子道:“老夫乃大唐正五品食人校尉、垂仁堂管制、制天院院主荀二。”说罢,他看着杨无恭,以为杨无恭会立时跪在地上,向自己赔罪求饶。没想到杨无恭也是“哈哈”大笑,道:“荀老夫子可知我又是谁么?”荀老夫子捋捋胡子道:“你这样的无名小辈,老夫如何识得。”杨无恭脱下帽子,缓缓解开发髻,露出头上肉角,张眼瞪着荀老夫子道:“我便是那日大闹制天院的恶鬼杨俟食,今日与荀老夫子重逢,果然是三生有幸。”荀老夫子看着他,脸色渐渐转绿,正待回头去寻朱喜,却已听得身后朱喜叫道:“荀老夫子,你先挡一阵,待我将颉利送至李大人处,再来助你。”荀老夫子回头一看,只见朱喜正头也不回地鞭马而去,那马上除了朱喜自己,自然少不了已被绑得如棕子般的颉利,他又转头去寻他的长随,却只见满地的鼙鼓牛角,那些长随,早已落荒而逃。
荀老夫子暗暗叫了声“苦也”,有心抵挡一阵,说几句硬话,却只觉浑身冰,大腿发颤,索性一拔马头,也跟在朱喜身后狂奔而去。杨无恭冷笑一声,把手中铁矛向荀老夫子砸去。他这一路上日日都在射猎,铁矛砸出之后,准头还是有的,只是他不耐烦学别人那样一招一式,出手十分随意,铁矛飞出后,却是如风车般在空中一路乱翻过去。他的铁矛本就极重,那些野兽,即便只是被矛尾扫中,也要筋断骨折。荀老夫子听得身后风声呼呼,急忙拔剑去挡,却如何挡得住,手中制天剑一碰到铁矛,立时碎成数段,他自己也被砸得飞出好远,摔在地上,一命呜呼。他胯下那匹马,腰背亦被砸断,奔出几步后,软软倒下,嘶鸣不止。杨无恭如飞跑过,口中大喝:“留下人来!”那朱喜听到这声大喝,一个激灵,忍不住便想把颉利扔下,那马儿也收住脚步。朱喜忽地清醒过来,挥着马鞭,拼了命去抽那马,那马儿却不再听他的话,掉转头来,向杨无恭跑去。朱喜在马上手忙脚乱,口中咒骂不止,却无济于事。那马一溜烟跑到杨无恭跟前,低下头来,和杨无恭亲热,——原来却是制天院里那匹青色马,杨无恭走后,朱喜爱它威武漂亮,费十个人畜,把它从荀老夫子手里换了来,没想到今日却是被它坏了大事。
朱喜却是机灵,知道这回绝跑不脱,不待杨无恭吩咐,先把颉利从马上抱下来,解开绳索,扶他坐好,自己“扑通”跪下,爬到杨无恭跟前,哭哭啼啼道:“小的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待哺的婴儿,杀我一人,便如杀了三人一般,我那娇妻,又长得美艳如花,我一死,她必是要改嫁,这世上从此又少了一个贞节女子,多了一个淫荡妇人……”
杨无恭看他痛心疾首,痛哭流涕,忍不住便起了许多鸡皮疙瘩在身上。他一脚把朱喜踢飞,把颉利抱上马坐好,拾起铁矛,牵马便走,竟是再不愿回头多看朱喜一眼。
朱喜却不敢站起,只是跪在地上,对着杨无恭远去的背影,磕头不已。
木杆和其他突厥人一起,在雪野里等杨无恭回来。
他们站在雪里的样子就像石头,像石头一样的沉默,也像石头一样的坚韧。他们让颉利睡在最大的一辆篷车里,颉利非常虚弱,发烧,说胡话,但偶尔睁开眼睛,那锐利的目光,仍不失草原霸主的威严。
杨无恭吃了些东西,去看姬蕙。天渐渐暗了,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个突厥老汉,眯着老眼,站在自己的篷车后,呆呆看着杨无恭。几个小孩子追逐着从杨无恭身边跑过。
杨无恭已经好几日未见到姬蕙了。他推开篷车破烂的木门,里面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在黄昏暗淡的光里,杨无恭看到姬蕙正蜷缩着坐在篷车的角落,她没盖毯子,也没穿长袍,她惊慌失措地用双手遮掩她隆起的肚子。篷车里散放着几件婴儿的小衣服,姬蕙伸出一只手,慢慢把那几件衣服划拉到自己身旁,她看着杨无恭,黑黑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令杨无恭想起那匹牝狼,他在春天的草原上遇到它时,它的眼里便是闪着这样的惟有怀孕的母兽才有的光。
奶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颤抖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杨无恭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自己的嗓子眼里,“是谁的?”他费劲地问。
姬蕙摇了摇头,又向里缩了缩。
杨无恭扶住篷车,又一次问道:“是谁的?”他说话是如此困难,好像那些字都是一个一个从嗓子眼里拽出来的一般。
奶奶在旁边“咕噜”着道:“不是谁的。”杨无恭转过来,对着奶奶道:“你说什么?”“是女神的,是乌麦女神赐给的。”奶奶坚定地道。
杨无恭苦笑着抬起头,看到突厥人都围了过来,他们脸色平静,看得出来,他们对姬蕙的事并不惊讶。“是乌麦女神赐给的,”杨无恭喃喃地道,“原来是这样!”他推开人群,拖着脚步,走出突厥人宿营的地方,向黑暗里走去。
半夜里,汉人的军队像潮水一样地涌来,包围了突厥人的营盘。姬蕙把红叶刀藏在怀里,和奶奶一起,走到营盘的空处,那儿已聚了好多突厥人。明晃晃的火把照着,一个汉人将军,骑着一匹大黑马,正得意洋洋地笑着,姬蕙认得那人是大同道行军总管张宝相,他身边又还有一人,亦是骑在马上,手摇竹扇,正一脸谄笑地对张宝相说着什么,却是那“食人八圣”中的朱喜。
原来朱喜逃得性命后,正在自叹无福,失去这么一个立下大功,升官发财的好机会,却突然遇上张宝相率领部下五千铁骑,亦是追赶颉利来到此处,朱喜暗想,凭自己一人之力,是绝不可能打败那恶鬼的了,不如与张宝相联手,将颉利夺回,这么一来,功劳虽是小些,本来是正五品的官,只怕要变成从六品,却也比两手空空地回到长安好。
张宝相听说有这样的好机会,立时派出斥候,四处哨探,打听得有一队突厥人在此,料想颉利必是躲在此处无疑,便乘着夜色,率五千铁骑呼啸而来,把那几十个逃难的突厥人,围得水泄不通。
张宝相在灵州与突厥人交战多年,颇识得一些突厥话,只听他大声道:“把颉利交出来,本将军便放尔等一条活路!”突厥人并不作声,都呆呆地站着,便似未听到张宝相说的话一般。朱喜“嘿嘿”两声,对张宝相道:“张将军,这些突厥人都是蠢笨如牛,不给他们一点厉害尝尝,只怕不会轻易说出颉利的下落。”张宝相转头问道:“朱先生有什么好办法么?”朱喜道:“待小人一试。”
他翻身下马,右手湘妃竹扇合拢,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左手掌心,绕着突厥人走了两圈,瞧着里面既没有颉利,也没有那恶鬼,料想必是恶鬼先护着颉利逃走了,心里是又恨又喜:恨的是这回又抓不到颉利,喜的是恶鬼不在,他可以无所忌惮。想到此处,他便扯出一个小孩来,用他刚学的突厥话问道:“颉利,快说!”那小孩愣愣看着他,并不言语。朱喜笑笑,轻轻抬起竹扇,在那小孩头上拍了一下。他这一拍看似轻描淡写,却是灌足了内劲,小孩的头颅立时炸开来,身子软软倒下,脑浆血水喷洒了一地。
人群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小孩的母亲踉跄着跑出,抱住小孩尸身嘶嚎不已。
朱喜正待再下狠手,突然从人群里飞出一支箭,直向他面颊射去。朱喜一抬手将箭接住,隐隐觉得手腕酸痛,也是一惊。他大喝道:“暗箭伤人的小子,有种便站出来!”只见木杆一跛一拐从人群中走出,昂然站在朱喜面前。
朱喜看他步履,知道此人并未练过武,便先放下心来。他绕着木杆转了两圈,道:“你胆子好大!”木杆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只是不出声。朱喜却突地挥起竹扇,在木杆那条伤腿上轻轻一拍,他出手并不快,但木杆却是想避也避不开。那竹扇拍在木杆大腿上,发出“咔”的一声,木杆立时觉得巨痛钻心,再也站不住,向左一歪,倒了下去。朱喜“嘻嘻”笑着,正待出手拍断木杆另一条腿,却忽地听到暗处有人大喝了一声,乃是突厥话,朱喜也不知他喝的是什么,但其中的威严凛烈,却令他手一松,竹扇竟落在了地上。
只见一条高大身影从黑暗里一步步走出来,正是颉利。原来突厥人匆忙中挖了个雪坑,把颉利藏了起来,他在雪坑里听得有人尖叫惊呼,料想必是汉人下了狠手,再藏不住,便走了出来。
颉利低头对木杆道:“好兄弟!”又扶起那哭嚎的女人,将她送回人群中,大声对突厥人道:“我颉利待你们有什么好,你们竟这样待我,要用生命来保护我!”颉利心中确是不解,以前颉利待突厥人颇为酷毒,一些聚落贡赋迟了,又或是少了,颉利必要派出大军,轻则将聚落洗劫一番,重则将聚落中的男人杀尽,女人全掳掠回去作他的奴婢,可如今,这些突厥人,这些黑黑瘦瘦的,沉默得近于呆滞的突厥人,却都愿意用他们的血,用他们的性命甚至他们的子女,来换颉利的命。颉利苦笑一声,道:“我颉利对不住大家,更对不住突厥的先人!”说罢,他转身对张宝相道:“不可伤害他们!我随你走。”
张宝相挥一挥手,几个兵士过去将颉利绑了,他正要下令收兵,却听得朱喜凑过来道:“张将军,不如索性把这几十个突厥人都杀了,把他们首级割下,当作突厥骑兵的首级,缴到李靖李大人处,也是一件功劳。”
张宝相在边关打仗,这种把戏本是做惯的,只是此刻只顾着欢喜,竟把这一节给忘了。他对旁边一个将官使个眼色,那将官心领神会,领了五十骑兵出来,直向突厥人杀去。
颉利看到张宝相出尔反尔,心中大怒,他“呀”地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挣断了身上绳索,直向张宝相冲去。尚未到张宝相跟前,朱喜已跃下马,伸手点了颉利的穴道。颉利倒在地上,怒眼圆睁,却是无可奈何。
突厥人原本就少,又都是老弱妇孺,惟一一个成年男子,也被朱喜拍断了腿,动弹不得,按说张宝相派出五十个骑兵,还是嫌多。没想到却从突厥人里跃出一条人影来,虽然体态雍肿,动作却是轻灵迅捷。只见那人影裹在红色刀光里,如穿花蝴蝶般在骑兵队里飞舞盘旋,片刻之间,便有十数个骑兵从马上翻下来,皆是喉头上着了一刀。这些骑兵的咽喉处,皆有铁甲护着,竟仍是挡不住那简简单单的一刀。
剩下的骑兵,都被吓住,将马呼喝得团团转,生怕那人影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一刀便要了自己的命。
那人影自然便是姬蕙,她怀有身孕,本不想出手,但看这情形,张宝相竟是要把突厥人都杀了,她只好趁着敌人不备,先出手杀了十几个,虽然明知于事无补,但她心里只是想着能多撑些时也好,最好是守得杨无恭回来,就算他最终也救不出自己,毕竟还能两人死在一处,不至于做了孤魂野鬼。
杨无恭从营盘里出来,但觉头脑里浑浑噩噩。他一股劲往黑暗里走,只想着离开那些突厥人愈远愈好。走到半夜,听得前面有马蹄声响,他闪在一旁,只见一队队的唐朝铁骑,四骑一排,“哧哧哧”地过去,除了偶尔发出一声刀剑撞击的脆响,竟是连马也不叫一声。杨无恭看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往突厥人的营盘去,料他们是去捉颉利的,便悄悄跟在后面。
距营盘不到十里,那些骑兵像是得了号令,四散开来,呼喝一声,直向营盘冲去,刹那间将突厥人围得个水泄不通。杨无恭寻了个高坡,远远看着,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喜悦。
他看到颉利被捉了,姬蕙拔出红叶刀,与唐军对峙,竟有些幸灾乐祸起来。虽然隔得很远,但姬蕙臃肿的身影,却是瞧得清清楚楚。他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恨,跟着又心疼起来,心疼得恨不得立时跑过去把姬蕙搂在怀里,但他毕竟还是忍住了,“她和别的男人……”他头脑里只剩这行字,“她和别的男人好了。”杨无恭莫名其妙地觉得轻松,好像姬蕙本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女人,“是不是和木杆……可木杆,不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很龌龊,竟然会这样想,可总得有个男人,可这男人又是谁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这个问题,他想自己怎么会这样,可以平静地让崔氏离开,却无法忍受姬蕙的背叛。
在远处,汉人骑兵已经围了上来,姬蕙把冲在最前面那个一刀砍下了马,但四面八方都有人来,突厥人在惨叫,姬蕙的身影被骑兵黑黑的身影遮住了。在火把摇曳的光里,那些身影无声地冲杀着,如同数以千计的鬼魅,正在黑暗的雪野上争抢、撕扯着一个脆弱的灵魂。
“姬蕙!姬蕙!”杨无恭突然跳起来,向人群里冲去。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面对姬蕙的死。营盘里已乱成一团,突厥人在仓皇奔逃,骑兵在追逐突厥女人,男人则被残忍地杀掉。杨无恭撞击着,闪躲着,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冲去。
姬蕙已杀得疯了,她眼里除了血,还是血,她想杨无恭真的不会来了,真的离开自己了,她狂叫着,追逐着那在她眼前飘洒的一汪汪鲜血,一刀,一刀,一刀,她不知道自己砍的是人还是马,她的袍子早被鲜血染红,别人的血,自己的血,马的血,突然一切都停下了,她劈开腿站住,提着红叶刀,散开的黑发遮住了她的眼,她“呼哧呼哧”喘着气,用护崽的母兽才有的凶狠目光看着四周。
四周再没有旁的突厥人,骑兵都围了上来,放低长矛,一点一点向姬蕙逼近,一尺,一尺,又是一尺,姬蕙看到矛尖的寒光,就在自己的眼前。“啊——”她凄厉地叫了一声,围上来的骑兵都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
可骑兵们都清醒过来,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她受了重伤,就要死去,并不值得害怕。他们又继续向姬蕙逼近,试图用他们手中的长矛把这个疯女人捅死。
姬蕙把红叶刀横过来,她不愿意死在别人的手里,她轻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想着这个从未见过阳光的孩子也要随着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了,想着杨无恭,想着在春天的曲江池边,她第一次见到杨无恭的情景,在那一刻,她就确信自己终有一天要死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可如今,这个男人却抛下姬蕙,让她独自去面对这如林的枪矛,独自去死。
她把刀抬到颈边,一抽,便斜斜地倒了下去。
“不要!”杨无恭从骑兵头上跃了进来,一把抱住姬蕙,“不要死,不要死!”他对着怀里的姬蕙喊。姬蕙冷冷看了他一眼,杨无恭只觉那冷意直透到自己心里去了,他把姬蕙抱起,尽力一跃,登时跃出人群,脚下一点,踏在骑兵的头上,如一只大鸟般横过夜空,落在了圈外。
骑兵们都拔转马头追了过来,杨无恭什么也不想了,他拼尽全力向雪野奔去,渐渐把追兵甩在了身后。
忽然,从追兵里冲出一匹马来,神骏无比,如飞般追上了杨无恭。杨无恭侧过脸去看,原来是那匹青色马,鞍鞒上还挂着他的铁矛,杨无恭“哈哈”大笑,左手抱住姬蕙,右手一扯马缰,翻身跃上。
那马放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地冲进了黑暗里,只留下那数千铁骑,在后边策马踟蹰,茫然若失。
姬蕙咽喉处的伤口并无大碍。她力拼之后,手中劲道极弱,那一刀只在她颈项上留下一条极浅的伤痕。倒是别处的伤颇为紧要,杨无恭撕开袍角,替她包扎止血。姬蕙一直昏迷不醒,直至清晨,才悠悠醒转。
追兵已远,雪原上一片静寂,一轮红日远远地挂在天边,给冰冷荒凉的雪原增添了些许暖意。青色马在晨光里缓缓而行。姬蕙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杨无恭一张关切的脸,她先是鼻子一酸,跟着心里的怒意就升腾上来,她用力一推,想把杨无恭推开,但手上却使不出劲。“放开我!”她冷冷地道。杨无恭并不言语,却把她抱得更紧。“你不放开我,我便死给你看!”姬蕙说得很淡,好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但杨无恭却一点一点松开了手,他知道姬蕙实是恨极了自己。姬蕙猛地从马上翻下来,倒在雪地上,她艰难站起,咬着嘴唇,向前走去。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何处去,她只想着离开杨无恭越远越好。杨无恭跳下马,跟在姬蕙后面,姬蕙回身,看着杨无恭,忽然尖叫道:“你走开!走开!”杨无恭立住了,看着姬蕙愈走愈远,渐渐融入了晨曦里,他翻身上马,跟着姬蕙的足迹行去。
他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姬蕙走得很慢,时不时坐在雪地上歇息。杨无恭只是跟着她,姬蕙走,他亦走,姬蕙停,他亦停。到了中午,杨无恭远远看到一群黄羊,便跳下马去追。虽然青色马其实跑得比他更快,但杨无恭还是习惯于徒步追逐猎物。青色马看杨无恭去追黄羊了,便扒开雪地,啃食去年留下的草根。
杨无恭把抓到的黄羊撕成几块,挂在马上,继续去追姬蕙。姬蕙的脚步越来越蹒跚,她忽而向北,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忽而向南,在雪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黄昏时,姬蕙靠着一棵被雷电劈成双岔的柏树坐倒。方圆百里的草原上,便只有这么一棵大树,立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一个孤孤单单的巨人。
杨无恭在数里之外立住,远远看着姬蕙,想靠上前去,却又不敢。他便这么进进退退地犹豫着,忽然,从绚烂的晚霞里,像是有一只大鸟在飞过来,一只黑色的大鸟,紧贴着地面,一起一落地飞过来。渐渐近了,杨无恭却看清了,不是大鸟,竟是一个着黑衣的人,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杨无恭抖了一下,他知道了,是寂灭来了,他想定是朱喜把他们的行踪告诉了寂灭,于是她便追上来杀姬蕙了。杨无恭正想着,寂灭已从他头顶上呼地飞了过去,她一步便跃出七八丈远,虽不是飞行,但也与飞行无异。
杨无恭忽然清醒过来,他一夹马肚,催马向姬蕙跑去,一边就高呼道:“阿蕙,快跑呀!老妖婆来杀你啦!”那青色马似也晓得主人的心意,跑得疾如飞鸟,竟渐渐超过了寂灭,杨无恭大喜,赶在寂灭之前,弯腰伸手,一把将姬蕙从树下抱起,青色马奋力一跃,登时把寂灭甩开了数丈,又是一跃,寂灭身影渐小,眼看是追不上了。
姬蕙却在马上使劲地推着杨无恭,渐渐便哭出声来,道:“我的死活,不要你管。”杨无恭只是不作声,双手死死搂住姬蕙,仿佛自己一松手,姬蕙便会如仙女般腾空而去。姬蕙推不动他,怒道:“我这便死给你看!”她把舌头一吐,便要咬舌自尽。杨无恭一急,低头吻了下去,姬蕙一咬没咬着自己的舌头,却咬着了杨无恭的,她心中一痛,终究狠不下心。杨无恭死死吻住她,直到两人都要憋过去了,才抬起头,喘着气,看着姬蕙,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她,眼中的爱与恨,如狂风中的火焰,明灭不定。
青色马不停息地跑了两个时辰,才缓缓停下。
姬蕙已是累极,在杨无恭怀里睡着了。杨无恭怕寂灭追上,不敢下马歇息,仍是催马小跑着向前去,幸好青色马神骏无比,虽已跑了好远,却无丝毫疲态。
黑夜低低罩着这一望迷朦的雪原。杨无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忽悲忽喜,终于低声哭泣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疲惫渐渐将他淹没,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但终究撑不住,头一歪,也睡着了。
是一只狼把杨无恭舔醒了,他猛地翻身坐起,那只狼吓了一跳,跑出数丈,盯着杨无恭。
是一只又老又瘦的狼,身上的毛已脱落殆尽。
铁矛斜插在雪地里,一道马蹄印逶迤向南去了。
“阿蕙!阿蕙!”杨无恭的喊声在雪原上回荡。但姬蕙必已是走出好远了,杨无恭侧耳去听,却只听到细细的风声,吹着雪粒,“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