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俟食在克己堂住了好些日子,却只不见孔球孔老夫子来。他每日里和韦待镬一起,念些四书五经以陶冶身上血肉之品性;那些诗词歌赋,自然是不看了,韦待镬说,这诗词歌赋看了,虽不至于让肉变臭,但总是不好,看多了,肉会变得松松垮垮的,没了韧劲,吃起来就没嚼头,算不得上品了。
转眼到了九月九重阳佳节,一大早那小童便过来唤道:“请两位先生沐浴更衣!”韦待镬便喜道:“必是夫子今日请客,要用我们了!”急忙拉着杨俟食的手出来,随小童到山庄后一处温泉里,把周身上下细细洗了,连那脚趾缝里,也来来回回搓了七八次,方才上来,用毛巾擦干身子,换了一件犊鼻短裤,便这么赤着上身,跟在小童身后,出到前面敞厅坐下。
他们进去的时候,贴墙根已坐了一排十几个人,皆是赤着上身,只穿犊鼻短裤,个个白白嫩嫩,温文而雅。韦待镬和杨俟食一路揖过去,在最里坐下,脸上春风得意,竟似乎是做了皇帝也没他们欢喜。
不久,便见到孔球孔老夫子作着揖,引着一群人步上敞厅来。大家谦让了一番,最后是一个老得路都快走不动的老头子,坐了上首,孔老夫子自然是坐了主位,其他还有六个人,序齿而坐。
孔老夫子待管家上了茶,道:“今日重阳佳节,诸位都带了厨师来的,且各自挑一个人畜,安排到厨下做了,待我们登高回来,正好下酒。”
众人听了,又各自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那坐在上首的老家伙先挑。他眯着眼睛,让一个侍姬扶着,细细看了个来回,却挑了一个矮子出来。便有下首一个方脸黑须的问:“小子冒昧,不知周公为何看中这矮子?”那周公待要说话,却被一口痰涌上来,憋住了说不出,他旁边那个侍姬便娇滴滴代答道:“怪不得董先生要问呢,这矮子其实与我们春秋古院颇有渊源,算起来,他的祖父便是从我们那儿过来的,老先生吃惯了他们这一脉的血肉,别人的,便是再肥再嫩,却都不喜呢!”那董先生抚掌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知周公要如何做这道菜呢?”那侍姬又答道:“取他大腿肉,用炭火烤到七成熟最佳!”董先生点点头,转过去对一个身长九尺头戴浩然巾的道:“孔老夫子是主,心中自然已是有数了,这便请孟老夫子挑一个吧!”那孟老夫子也谦让了一番,睁着一双蛤蟆眼,左左右右看了一回,却挑了一个面色清癯留着三绺长须的出来。那董先生又问道:“不知孟老夫子又是何道理?”那孟老夫子道:“人肉的味道,本是好的,畜养的诀窍,要在保存本心,涵养善性,这个人畜,虽不是极佳,但好在他肉中的本性还在,只需以清水蒸之至熟,便是美味。”话音方落,便听他旁边一个黑瘦老者笑道:“哈哈哈,孟夫子的说法,我却不敢苟同!”那孟老夫子一瞪蛤蟆眼,拱手道:“愿聆高论。”那老者道:“人肉的味道,本是不佳的,孟夫子说以清水蒸之,便能‘保存本心,涵养善性’,其实是误会!”孟老夫子道:“荀二兄的意思,是那清水蒸的人肉味道不美?可我前日看荀二兄在董相公处,吃那清蒸人肉,可真是满嘴流油呢!”众人听了,都“哈哈”笑起来。那荀二道:“非也非也!彼清蒸人肉味美,非彼人肉味美,而是清水味美也!”孟老夫子道:“那荀二兄每日喝清水足矣,又何须人肉果腹?”荀二道:“孟夫子此言差矣!我等精研厨艺,所为何来?愚以为,那善煮人参燕窝的,只能算是第三等的厨艺,为何?那人参燕窝本就味美,以味美之物做味美之馔,未为难也!那善煮家常小菜的,也只能算是第二等的厨艺,那第一等的,是善化腐朽为神奇者,何谓化腐朽为神奇?所谓人肉,就是腐朽之物了,其味酸,其气臊,其筋韧,其血腥,诸位可曾见那山中的老虎,若非饿急了,是绝不会食人的。是以我等做人肉菜时,先要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以葱、姜、蒜、辣掩其腥臊,与油、盐、酒、醋调和其味,方能做出真正味美的人肉来,——至于那清蒸人肉,不过是人肉中次一等的肴馔,食亦可,不食亦可啊!”
孟老夫子道:“如此说来,荀二兄必是最善‘化腐朽为神奇’了,不如便从这十几个人畜中挑一个最‘腐朽’者,或羮或糜,或煎或炸,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那荀二果真挑了一个最是皮粗肉厚的出来,道:“这个尚不是最腐朽者,今日且先随意做了,让诸位尝鲜!”那孟老夫子又道:“何为最腐朽者,又为何不以之做菜呢?”荀二指了指杨俟食道:“此为最腐朽者,还要请孔老夫子将他赐与我荀二,我好带回去,在化性池里浸上一浸,去其体中硬骨,方能食用。”
孔老夫子拱手道:“一个人畜罢了,荀先生自便。”
那杨俟食听荀二说自己是最腐朽者,心里不免有些不快,但又想到在化性池里浸过之后,便可被食了,却又心怀大畅了。
便听那方脸黑须的道:“这可该程家两兄弟挑了。”只见两个三十来岁长相颇相似的书生站起来道:“不敢,还是董先生先挑吧!”那方脸黑须的却也不客气,转过来对孔老夫子道:“还请夫子替我挑吧,只要是冬天生的便好!”那周公的侍姬听了,却怪道:“先生为何专挑冬天生的吃呢?莫非冬天生者肉脆?”董先生道:“那倒不是,晚生这几日有些上火,是以挑冬天生的吃。”那孟老夫子问:“这其中又有何道理在?”董先生道:“回夫子,晚生以为,这春生者属木,夏生者属火,季夏生者属土,秋生者属金,冬生者属水,是以晚生挑冬天生者吃,好消消火气。”众人听了,都笑道:“原来是这样一番道理,倒是新鲜。”
下来却该程家两兄弟挑了,那两位正要出席,忽听外面叫道:“秦王千岁到——!”跟着就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王爷进来,方面大耳,燕颔鹤步,果然好个贵人相。
那王爷笑道:“哈哈哈,刚才听了董先生一番高论,果然妙绝,日后有空,还要有劳董先生到小王府中,细细剖析!”
大伙儿都磕了头,道了“千岁”,让那王爷上首坐了。董先生方道:“不敢,草民也不过是学了诸位先贤的高论,有所体会,稍稍发扬而已。”
“哈哈哈!董先生过谦了!”那王爷又转过来对众人道:“这位周公周老先生,还有孔球孔老夫子,孟壳孟老夫子,荀二荀老夫子,都是旧相识,却不知这三位少年俊彦,如何称呼?”
董先生指着那两兄弟道:“这两位是程鱼、程鼠兄弟,下首那位,是朱喜朱相公,都是本门后辈中,最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那三位又重新磕了头,立在一旁。王爷道:“方才可该程家两位爱卿挑人畜了?”程家两兄弟道:“是。”便走过去,细心挑了一个回来。他们两个却是挑的一个小孩子。王爷道:“莫非两位爱卿喜食童子肉?”那两兄弟道:“禀王爷,小民以为,人肉之味,有天地之性,亦有气质之性:天地之性乃人尚未生时便有的,最是味美,那气质之性,乃后天所具,亦有味美之处,亦有味恶之处。小民不知孔老夫子家中人畜后天之习性,是以便挑了个小孩,因其天地之性尚多,而气质之性尚少的缘故。”
王爷道:“此亦可备一说,不知朱爱卿又如何呢?”那朱喜乍看去,仿佛正肃然而立,其实他正偷偷斜了眼看周公那侍姬看得入神,王爷问他,竟没听到。程鼠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方才醒悟道:“禀王爷,小人无所择。”王爷一愣,问道:“这又为何?”那朱喜道:“畜人之道,要在‘存天理,灭人欲’,天理存则天地之性存,人欲灭则气质之性灭;孔老夫子家中的人畜,虽是极好,但以小人看来,尚无一个达天理存而人欲灭之境,是以不食也罢!”
王爷听了笑道:“这位果然是‘因噎废食’了,只是,难道朱爱卿在家中,也是非‘天理存而人欲灭’之人畜不食么?”朱喜道:“是。”王爷又道:“这却哪儿寻来如此多的无欲之人呢?”朱喜道:“要在剜其目,塞其耳,去其舌,割其鼻,截其肢,然后可以食矣!”王爷问道:“这又如何说?”朱喜长叹道:“呜乎!目之欲色,耳之欲声,口之欲肉,鼻之欲臭,四肢之欲安佚,所以害乎其味者岂可胜言也哉!”
王爷听了,道:“这朱爱卿又比程家两兄弟更进一步了!”孔老夫子道:“王爷说的是!——山上杯茗皆已齐备,这就请诸位登高望远,我等是激扬文字,王爷就是指点江山了!”
于是众人簇拥着秦王出了敞厅,杨俟食隐约听得那周公问秦王道:“不知突厥事了否?”王爷道:“说了亦未了。”周公又道:“周有猃狁,汉有匈奴,如今又有突厥,老臣以为,对付这些野人,还是和亲为上。”王爷道:“是极!其实那些公主,小王都预备下了呢。”周公便道:“王爷英明!……”后面如何,却是再听不清了。
杨俟食是荀老夫子要定的人,另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坐等。其他被挑中的,都送到厨下,洗净剥皮切块,蒸煮煎炸烤腌泡,又有那要剐成一片片脍了吃的,不再一一细表。那韦待镬,今次又未被挑中,只好怏怏地回了克己堂,继续克己复礼不提。
日暮时分,来了两个人,把杨俟食五花大绑,一根杠子穿了,扛在肩上,出了仁爱山庄。荀二荀老夫子喝得面红红的,骑在一匹青色大马上,等着杨俟食出来,好一同走。那青色马披了长长的鬃毛,威武雄壮,好似狮子一般。荀老夫子一扬马鞭,那马便撇着八字步,向北行去。又还有十几个红帽乌衣的长随,鸣鼙响角,鼓噪着跟在后面。
行到一岔口处,只见那朱喜朱相公骑着一头大白骡子,等在路边。看见荀老夫子来了,施礼道:“有些事还要向荀老夫子请教!”荀老夫子便点了点头,并不回礼。那朱喜笑眯眯跟上来,问道:“听说荀老夫子有食无类,无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都一概食之不误?”荀老夫子道:“那是自然。更有那些西戎东夷,北狄南蛮,在你们看来是朽木不可雕,腐肉不可食,在老夫看来,却都是美味!”朱喜脸上惊诧,道:“愿闻其详。”荀老夫子便道:“食人之道,要在制天命而用之,而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譬如西戎,其肉燥,便应蒸之煮之,其肉方美;譬如东夷,其肉腥,那姜葱就不可少了;譬如北狄,其肉膻,何不先浸之于山泉,以去其膻味;譬如南蛮,其肉臭,便可以芫荽花椒掩之。要而言之,不过在‘化性起伪’四字。”
朱喜道:“听说老夫子的制天院中便有个化性池……”荀老夫子道:“不错,无论何等难食之人,在老夫那化性池中浸上七七四十九日,都可变成美味。老夫曾在那池中浸过一个头上生角身体枯瘦肌骨坚硬如铁之人,七七四十九日上来,醢成一大锅肉酱,至今想起,仍口舌生津。”
朱喜道:“果然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生这便别过,日后还要再向夫子请教呢!”荀老夫子仍是点了点头,看着朱喜拐上另一条道,冷笑道:“老夫的话,你这样的后生晚辈,一时半会岂能领悟。”
那朱喜依旧是笑眯眯地骑在骡上,抹过一片树林,只见一乘小轿停在路边。轿内人听见骡子蹄声,揭开轿帘,对着朱喜娇声道:“你这杀千刀的,让我等得好苦!”原来却是那周公的侍姬,不知如何偷得闲空,跑到这里与朱喜幽会。
朱喜道:“我一路上戏弄那荀老呆,是以晚了些。”那侍姬听了,只是“吃吃”笑。
杨俟食被吊在木杠上,行了约有一个时辰,入了制天院。那时却已到了掌灯时候,一群女子,打扮得粉头一般,莺莺呖呖,把荀老夫子迎了进去。荀老夫子吩咐道:“把这个人畜洗洗,扔入化性池中,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再捞上来,我与你们做个筵席吃。”下面两人应了一声,把杨俟食往后扛去。那两人扛着杨俟食行了好远的路,早已腰酸背疼,此时骂骂咧咧,把杨俟食扔进一池清水里,略洗了洗,又找了把剃刀,来刮杨俟食身上的毛。那把剃刀却是经年未磨的,那两人又刮得横横竖竖,漫不经心,却把杨俟食疼得直抽气。
有一个便骂道:“你这阉货,要死了怎地?”杨俟食应道:“死倒不曾死,只是疼得紧!”那人便踢了杨俟食一脚,指桑骂槐地道:“你这没肉的老枯柴,嘴里说的好听,便是当真从化性池里捞出来了,又岂有我们两个的份,怕是连口脚汤也没得喝!”另一个道:“罢了罢了,这便把他抬去浸吧!”于是一个扛脚,一个扛头,把杨俟食往后院抬去。
隐隐就嗅到一股酒香味飘来,那香味却是奇特,缥缥渺渺,晕晕乎乎,其中似有王母于嵩山宴饮黄帝之流晖酒之甘郁,又有尧所作之千钟醴之醇厚,亦有禹时仪狄所作之亡国醪之芳馨,还有夏时杜康所作之秫酒之温软,复有汉时张华所作之消肠酒之酷烈,更有晋时竹林七贤所饮之碧筩酒之清洌,这数种香味一起熏过来,登时把杨俟食熏得骨软如酥,飘飘欲仙。
转过几道门,入一大殿,便见到一个大大的青铜鼎立在当中,鼎下烧着火,鼎上铭着三个字:“化性池”。
那两人上得鼎边一个石台,推开鼎盖,露出里面满满的酒糟出来,发声喊,把杨俟食扔了下去,又“隆隆隆”地把鼎盖拉回盖上。
杨俟食在里面却也不气闷,只是那酒香却扑天盖地掩过来,把他熏得脑中一阵阵麻,不一会儿,他便沉沉入睡,醉生梦死去了。
须臾之间,过了四十六日。制天院内众人已备下了各样配菜,明日把杨俟食捞出来,就好大嚼一顿。那日夜间,四更三点已过,从院墙上跳下一个人,鬼鬼祟祟,往那放置化性池的大殿去了。殿内两个看火的小童,正把下巴抵在胸口上,流着口涎打盹。那人摸进去,一声也不吭,举起手中一根棍,“卜卜”两下,把那俩小童打得脑浆四溅。火光里映出那人一张碧眼高鼻的脸来,却原来是金钱僧。
金钱僧上了石台,推开鼎盖,把他那金禅杖在酒糟里乱捞,捞了一会儿,碰到一个软乎乎的物事,他一挑,把那物事从鼎里挑出,“叭”地甩在地上。
金钱僧跳下石台,把禅杖交左手握了,右手伸到那团物事下面,轻轻举起,放开步子,一阵风也似地出了制天院。倒把那满院的人都惊醒了,鼓噪着追出来,却如何追得上。金钱僧跑到一个老松林里,寻了块光挞挞的大青石,把那团物事放在上面,金禅杖倚着树放好了,便双手抓住那物事一条腿,使劲把它往长里抻。
那物事睁开眼来,起先只是朦朦胧胧,渐渐回过了神,便呻吟道:“谁呀?谁把我叫醒呀?”
金钱僧只是不理,抻完了一条腿,又抻另一条腿。那物事却哭起来,“谁呀?又叫醒我干嘛?”金钱僧吭吭地道:“施主莫闹,我这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人却骂起来:“我正睡得香,你把我唤醒,却如何便是救我的命?”金钱僧不再答话,把那物事的两手也抻长了,又把他的双颊拍得凹下去,弄出两个高高的颧骨,嘴唇也翻起来,露出两颗雪白暴牙,他退一步,看看,又在那物事头顶心捏出一个高高的肉角,他左右晃晃头,眯眼细看,又把那物事的鼻子拍扁了,额头也挤得窄了一半,这回他总算满意了,“呵呵呵”笑起来,又摸出一件缁衣,胡乱给那物事套上。
那物事只是躺在大青石上哭。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他身上肉都被风吹得硬了,脑里也明白过来,便止了哭,“嘎吱嘎吱”地撑起身子,坐在大青石上。他的关节却似都锈了一般,动一动都需费好大的劲。他“咔咔咔”转头四顾,金钱僧早已不知去向,松林内只有清风朗月。
他模模糊糊想起以前的事,自语道:“原来我是杨俟食。”他从青石上爬下来,一步一步向松林外走去。
松林外是个小湖,湖边一座青翠小山。天一点点亮起来,杨俟食走在湖边,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湖水上,不禁吃了一惊。“这是我么?”他心里暗道,“我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正在糊糊涂涂,忽听见远远有一群人鼓噪着掩过来,原来是制天院里发现不见了杨俟食,知道是昨夜那人窃去的,都出来寻。
那群人见到杨俟食,都吓了一跳,远远望着他,不敢过来。杨俟食喊道:“你们是来寻我的么?我便是杨俟食,你们快把我抓了去吃罢!”制天院里的人听他呼喊,反倒又退了几步,离他愈加远了,偏偏其中一个又道:“这个人我认得,以前老夫子把他浸在化性池里的,后来……后来……醢了吃了。”便有另一个惊道:“我……我亦认得的,他……他好像叫……叫勾新。”又有一个道:“他既被……咱们吃了,如今……如今……岂不是鬼了?”众人心里其实都已做如此想,听那人说出来,立时发声喊,转身便逃。
杨俟食在后面追道:“我不是鬼,我是杨俟食,你们不是要吃我么?怎的一见我便逃?”起初他骨节僵硬,行得慢,那伙人渐渐去得远了。但跑了有一盏茶工夫,他的骨节慢慢松活了,便愈跑愈快,到后来,竟是快愈奔马。他亦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而且这劲似乎愈使愈大。那群人本以为杨俟食已追不上了,都立在路边张着嘴拄着刀杖喘气,突然见到杨俟食疾如飘风地跑来,愈加认定他是一个鬼了,不要命地转身狂奔。杨俟食只跟在他们后面喊:“快吃我!快吃我!”那群人听他“吃吃吃”地喊,只当这个鬼是铁了心要吃人,更是跑得鞋也脱了,刀仗也扔了,还嫌身上重,把那银锞铜钱都当成废铁扔了一路。
渐渐跑近了制天院,众人蜂拥而入,急呼关门,却已来不及,只看见一道黑影“呼”地冲进来,撞在了照壁上,把那照壁撞开一个大洞,兀自停不住,直冲到了敞厅上,把桌椅撞翻了一大片,又“砰”地撞在了墙上,把那字画古玩震得掉了一地。
原来杨俟食跑发了力,竟收不住脚。他撞了两次墙,脑里也有些发晕,晃了晃头,又转身跑出来,对着众人喊:“快吃我!快吃我!”
众人都战战兢兢看着他,不知怎么办好。那荀二荀老夫子正在后院读书听琴,忽然小厮滚进来道:“大事不好,有鬼来了!”荀老夫子骂了一声,说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便握了把剑,步出院来。
杨俟食犹自站在厅前高呼:“快吃我!快吃我!”忽然看到荀老夫子来了,便道:“好了,荀老夫子,你不是要吃我么,这就快来吃罢!”荀老夫子一看他的模样,隐约记得自己以前似乎确是吃过这么一个人,心里便怕起来,却又不愿当着众人的面退缩,只好鼓着勇气步入厅内,笑咪咪地道:“老夫这便来吃你,你不要动。”忽然脚步一错,突上前去,照着杨俟食胸口就是一剑。荀老夫子在这把剑上浸淫了五十年,虽不能说是当世无匹,但论剑术,却也没几个是他敌手。杨俟食看他刺来,只当是真要吃自己了,便立定了不动让他刺。荀老夫子心中暗喜,原本还留着三分后劲,看杨俟食不动,便鼓足了劲刺过去,没想到却似刺在铁石上一般,“嘣”地弹回,把他的手震得一阵阵酸麻。
荀老夫子只料杨俟食胸口藏着铜镜一类物事,虽然心中惊诧,却也不愿就此弃剑而逃。他悄悄抹过杨俟食身后,不待杨俟食转身,便又“嗖”地刺出一剑。这回正正刺在了杨俟食背心上,荀老夫子心中一喜,却没想到那剑仍是“嘣”地弹回,把他虎口都震裂了。那剑脱手飞去,“卜”地插在梁上,“嗡嗡”直响。
厅下众人看荀老夫子连刺两剑,不单没有伤到杨俟食,反倒把剑给震飞了,益发认定杨俟食是个鬼了,都四散而逃,丢了荀老夫子一个人在厅上。荀老夫子再撑不住,脚一软,跪在地上,哀求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杨俟食上前两步,也跪下来,对着荀老夫子道:“快吃我!”荀老夫子惊得毛发直竖,也不知何处来的气力,从地上弹起,霎时跑得无影无踪。
杨俟食仍是道:“快吃我!快吃我!”但制天院内已空无一人,只有屋梁上的尘灰,被那把剑震下来,簌簌地落着。
杨俟食在敞厅内枯坐到日落,却再无人来。他肚中饥饿,摸到后面厨房里,寻些东西吃了,又回到敞厅上,放倒身体便睡。
次日一早,却被一阵人语喧哗惊醒,他坐起身一看,原来是周公周老先生、孔球孔老夫子、孟壳孟老夫子、荀二荀老夫子、董种树董先生、程鱼程鼠两兄弟和朱喜朱相公都来了。原来荀二荀老夫子跑去对众人一说,众人都道定不是鬼,又把他拉转了来看。周公见杨俟食醒了,便走上来,问:“敢问先生贵字仙乡?”杨俟食急忙站起,回礼道:“晚生乃余杭人氏,姓杨,贱字俟食。”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只因江湖中委实不曾听过有这么一个姓杨字俟食的高手。周公又问:“敢问杨先生,师出何处?”杨俟食一愣,想自己幼时开蒙的先生,说出来你们也不认识,后来中了进士,那考官却是吏部侍郎王仲祥,便道:“晚生恩师,是吏部的王侍郎,讳仲祥。”众人一听,更觉这人莫测高深,心里便有些忐忑起来。周公又问:“不知先生来到这制天院内有何事?”杨俟食道:“晚生字‘俟食’,自然是到这制天院里俟食的了。”周公又问:“俟何人食?”杨俟食道:“自然是荀老夫子和诸位。”
众人一听,都退了一步,只当杨俟食是来寻仇的。他们吃人吃得多了,结下的仇家不计其数,这些仇家来寻仇时,便常常说反话,明明是来杀你,倒说是来送人肉与你吃。那孟老夫子性子最暴躁,突地抢上一步来,照着杨俟食劈出一记浩然掌,那掌力雄浑无比,如排山倒海,直向杨俟食压去,没想到杨俟食竟是动也不动,把那雄浑掌力当成一阵凉风一般,看他脸色,似还有些诧异孟老夫子如此装腔作势,所为何来?孟老夫子便有些羞恼起来,又使出一记四善端拳。这四善端拳乃孟老夫子最得意的绝技,平日轻易不用的,哪想到一拳打在杨俟食胸口,便如击在数尺厚的钢板上,杨俟食纹丝不动,他自己的拳头倒痛不可当,片刻之间,就肿得如醋钵一般。
众人看杨俟食的武功,实是深不可测,都有了群殴的意思,却又不好说出口。那孔球孔老夫子便道:“咱们‘食人八圣’遇到千军万马,是八人齐上……”董种树董先生接口道:“遇到单人独骑,自然也是八人齐上了。”朱喜道:“这可不能说咱们是以多欺少!”程鱼程鼠兄弟齐声道:“不错!”
这“食人八圣”,便都各使绝技,齐齐往杨俟食身上招呼。周公周老先生使的是姬家古拳,孔球孔老夫子使的是克己杖法,孟壳孟老夫子是左手浩然掌,右手四善端拳,荀二荀老夫子使的是制天剑术,董种树董先生使的是阴阳五行脚,程鱼程鼠兄弟使的是天理刀,朱喜朱相公则是使的一把湘妃竹扇,那扇子功,唤作“月印万川”。这八位圣人,各使绝技,围着杨俟食团团转了半日,并不能伤到杨俟食一根寒毛,倒把自己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末了那荀二荀老夫子收住剑,喘着粗气道:“我说……我说他……他是鬼,不……不是……人!”众人也停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孔球孔老夫子道:“不如……不如……请个道士……来……来作法。”朱喜朱相公道:“我认得……青龙坊……青龙坊里……一个道士,最会驱鬼,十贯钱……就……就能请来。”
众人都点头,周公周老夫子便对着杨俟食道:“杨先生果然好身手,有种的便不要走,待我们请得个帮手来,再与先生较量。”
这周公却有些偷懒,未尽全力,是以说话不太气喘。
杨俟食也不知他说的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于是这“食人八圣”,呼哨一声“风紧扯乎”,便雄纠纠气昂昂地逃了。
次日,天才朦朦亮,杨俟食就听到一阵阵丝竹鼓乐声飘来。他走到制天院大门前一看,只见那“食人八圣”拥着一个道士,又雄纠纠气昂昂地来了。那道士骑在马上,两个眼角全是黄糊糊的眼屎,一部络腮胡缠缠结结,戴着一顶油纸也似的道冠,穿着一领破道袍,上面全是补丁,又无扣襻,丝绦也系不住,露出鼓鼓的肚皮,——那肚皮上的一根根青筋,老远就看得到。
荀二荀老夫子扶那道士从马上下来,道:“门前那个便是鬼了,他一身铜皮铁骨,请大法师当心。”众人也都跟着道:“请大法师当心。”那道士摇着两个破袖子晃过来,瞧了瞧杨俟食,又绕着他转了一个圈,忽地扬声道:“这个乃是从寒冰狱里跑出来的千年恶鬼,十殿阎罗已下了海捕文书,亏得你们遇上我,否则难免要被他撕成一片片吃了。”“食人八圣”便道:“请法师展无边法力,降妖伏魔。”那道士沉吟道:“捉他却是容易,只是,今日起得早了,肚内有些饥,使不出力。”“食人八圣”齐道:“这个容易!”立时差一个长随,骑着马到仁爱山庄去,弄来了一桌酒席,无非板鸭、鱼、鸡、猪耳之类,又还有一葫芦好酒。那道士吃喝罢了,抹一抹油嘴,方道:“取我剑来!”忽然却又捂住肚子,道:“不好,这菜怕不干净,却要出恭!”他左右看看,弯着腰跑到草丛里,蹲了下去,果然拉起屎来。
孔球孔老夫子听道士说他仁爱山庄的酒菜不干净,便有些恼怒,对朱喜朱相公道:“这道士真会降妖?”
朱喜道:“那是不会错的,长安城内多少妖精鬼怪,都是他除的,便是皇上,有一回说玄武门内出了狐狸精,也还请了他去哩!”孟老夫子道:“我看是咱们钱给得少了,要不怎的如此罗唣?”周公亦道:“孟夫子说的不错。”众人便商量再取些钱送道士,但掏掏摸摸,却都只摸出些铜子儿出来,朱喜稍好些,也只有几钱碎银子,只孟老夫子有一锭十两的元宝。孟老夫子便怒道:“你们这些铜子儿收起来,便我这锭送他罢了,也免得丢了咱们八圣的脸面。”众人都讪讪地收起来,孟老夫子把银子往董种树怀里一丢,道:“我不耐烦做这等事!”董种树只好苦着脸,等道士从草丛里出来,便上前道:“这锭十两的元宝,十足十的成色,翘边细纹,无丝毫阙坏,请大法师笑纳。”那道士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伸过来,道:“这个……这个,就不必了罢?”董种树道:“待大法师擒了妖,还有十两,大法师就不需客气了。”那道士方缩回拳头,把银子揣在腰里,拉长了声道:“取我宝剑来!”
便有一个道童从后面跑出来,捧着一把桃木剑。道士把剑抓在手里,步罡履斗,作起法来。只见他舞着桃木剑,喃喃呐呐,忽而在脑门子上拍拍,忽而把道冠往上挺上两挺,忽而又往东西南北各喷口气,便这么弄了一盏茶工夫,忽然挺直身子,高声念诵道:“天黄黄,地黄黄,灵符一道吐霞光。二十八宿齐下降,六丁六甲众天罡,快把恶鬼来擒去。我奉太上老君命,急急如律令。”念罢,虚空画了道符,“噗”地朝杨俟食吹去。
杨俟食立在门边,看这道士作古作怪,本还有些兴味,后来立得久了,便有些不耐烦。忽然道士一口恶气吹来,酸腥无比,又还杂了许多唾沫星子在里面,喷得他一头一脸,他便恼了,一步跨出去,捉住道士两腿,举在头顶上,“欻拉”把道士撕成了两片。那道士的肚肠脾脏,落了他满身。他心里却觉得颇舒爽,又看到那道士的一颗心,犹在血泊里不住地跳,便冲上前去,捏在手里。他早上醒来,却没吃东西,那颗心的血腥味冲入他鼻孔中,他只觉鲜香无比,便一口咬了下去。
片刻之间,他便吃完了这颗心。他抹抹嘴角上血迹,抬头一看,眼前却空无一人。远远望见那“食人八圣”正惊呼狂奔。
——他们虽是食人无算,但说到残忍酷毒,却不及杨俟食这一次食人之万一。
从此再无人来。杨俟食却也不走,他每日到厨房里寻些东西吃了,便在敞厅内呆坐,从清晨坐到日暮,脑中竟是什么也不想。夜里困了,便放翻了身体挺尸也似地睡。如此过了几日,隐隐听到后面有马嘶的声音,他晃过去,看见马厩里那匹青色大马,已是饿得皮包骨头,站都站不住了。他把马厩门开了,那匹马却已没气力出来,他只好又去弄了些青草来,堆在那马嘴边,便不再理它,自去敞厅里呆坐。
次日那马摇摇晃晃走出,看见杨俟食,便来舔他。杨俟食把它的头推开,它轻嘶了一声,出去寻草吃去了。到了下午,那马肚儿溜圆地回来,在天井里伏倒了晒太阳。一人一马,一个偌大的制天院,制天院外还有一个偌大的世界,却是阗然无声。
过了几日,杨俟食背上忽长起个大疮,把他疼得死去活来。数日之后,那疮破了,流出许多脓血,沾了他一身。他已是浑身乏力,俯卧在敞厅地上,只当要就此死去,却见那匹青色马无声无息进来,伸长了舌头,在那脓疮处不住地舔。那舌头舔过之处,立时便是一阵入骨的清凉。不须三日,那疮便平复了。杨俟食只道是荀二荀老夫子那一剑发作了,没想到反手一摸,那疤痕却又不像剑伤,倒似是一个人的手印,手上的掌纹,亦都清晰可触。
他却不知,这本是金钱僧那夜举着他出来时,在他身上留下的手印。
厨房里的东西吃完了,杨俟食饿了一天,忽想起化性池里那些酒糟来。他去到大殿里,爬上石台,那酒糟虽是好多天没人照管,却依旧喷香无比,他蹲下捞了一团放进嘴里,竟是出奇的味美。那匹马竟也跟在杨俟食后面来吃酒糟,杨俟食也不理它,由着它吃,没想到它吃上了瘾,竟是不吃草了,每日里也和杨俟食一样,吃饱了酒糟,就在制天院里瞎晃。
渐渐地站在石台上已捞不到酒糟,杨俟食索性把铜鼎推倒了,一人一马,都把头伸进鼎里吃。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杨俟食只隐约记得雪也下过了,花也开过了,草也枯过了。他身上缁衣已破得一缕缕的,幸好他也不到别处去,便是光着身子,也无妨。
一日晚间,月明星稀,杨俟食被一阵阵的鸟儿鼓翅声惊醒,他也懒得出去看,翻了个身,抱住头继续睡。第二日醒来,吃了酒糟,他到制天院后小山上去看,只见小山北坡上,一只只的突厥雀,都插在棘刺上死了,想是夜里飞得太急,撞到了荆棘丛里。
这些突厥雀有鸽子般大,本是漠北草原才有,关内轻易不得见。杨俟食看罢了,也不知这些鸟儿为何都得了失心疯。到了晚上,那些鸟儿又忽啦啦忽啦啦地飞来,直飞到次日清晨,竟是不见停歇。一大早杨俟食便爬到小山顶上,朝北一望,只见一群群的突厥雀由北向南飞来,把天也遮住了。杨俟食坐在山上呆看,只是不解。到了中午,便隐隐有雷声贴着地滚过来,震得地皮一跳一跳的。杨俟食只当要地震,可等了半天,却也不似。那雷声却是益发响了,忽然只见北边天际处有黄尘扬起来,那黄尘愈来愈浓,愈来愈厚,杨俟食站起来,使尽目力看去,只见那黄尘前面还有一大片乌云也似的东西在飘。
他好奇心起,跳下小山,放开脚步,直往那黄尘起处跑去。他久未如此发力奔跑,竟是越跑越爽快,只是不想停下来。跑了半个时辰,远远望见黄尘下的东西,并非乌云,而是无数的突厥骑兵。杨俟食“哈哈”大笑,并不停下,反倒加快脚步,迎头向那些骑兵冲去。
从骑兵队里跑出一骑来,鹰也似地逼近,手里一杆长矛。“停下——停下——!”那骑兵喊道。杨俟食如何肯停,反倒朝着那骑兵撞去,“砰”地把他连人带马撞飞过一边去了。
立时便听见一片弓弦响,无数响箭呼啸着向杨俟食飞来。突厥人的弓箭劲锐无比,三百步外可穿皮甲,但射在杨俟食身上,却是一些效用也无。
眨眼之间,他便冲到了马前,一个突厥骑兵,抬起长矛朝他刺去。这一刺挟着马的冲劲,力道何止万斤,但只听得“喀喇”一声,长矛断成数截,那骑兵被震得飞起来,口里喷着血,霎时被马蹄踩成肉酱。
杨俟食发了狠劲,逆着马群直往前冲。那些刀矛矢剑,招呼在他身上,却都被他的身体震飞。他便如一只不顾一切的箭鱼,拼了性命,把黑色的惊涛骇浪劈开,却又不知究竟要往何处去。他冲到骑队中央,只觉血里有东西在烧,再忍不住,放声长啸起来。那啸声锐利如剑,曲折如丝,愈拔愈高,直似要把天也刺穿一般。
那些突厥骑兵全被震住了,不待杨俟食冲到面前,就把马头扯过一边,让出一条道来。杨俟食霎那间纵穿过去,仍不停下,直冲到了十里外一座山头上,方止住啸声,停下脚步,转身俯视。
黄尘已是息了,那无数突厥骑兵全都立住,转过马来,望着杨俟食。
他脚下是无边无际的原野,头上是碧蓝如洗的天空。
他弯下腰,长吸口气,喊道:“我是杨无恭!我是杨无恭!我是杨无恭——!”
那日是武德九年八月癸未(公元626年9月23日),玄武门之变已过,秦王李世民已是做了皇帝,后来的史书,称他作唐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