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云:“杏花闹,举子打眊躁。”
“打眊躁”者,“不捷而醉饱”也。暮春时节,长安城内的杏花在枝头争俏,那些个不第的举子,潦倒落拓,以酒浇胸中块垒,以歌哭运乖命蹇,醉饱之后,免不了要有几个倒卧街头,遭人耻笑。
常建《落第长安》云:“家园好住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且向长安度一春。”古时交通没有现今那么便利,许多举子,落第之后,便不再回乡,而是留在长安,以待来年。那些家中有些银两的,日子还比较好过;若是囊中羞涩,就免不了“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了。
杨无恭便是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落第举子。
武德六年(六二五)的暮春时节,杨无恭依旧是倒骑在毛驴上,耸着双肩,峨冠博带,招招摇摇,穿街过巷,来到曲江池畔。
——这已是他第四次参加落第举子宴了,前年那次,他生了场重病,没赶上,否则,便应是第五次了。
杨无恭把毛驴拴在柳荫下,抬眼望去,举子已来了八成有余,大多都扎成一堆堆的闲聊。有几个正襟危坐于桌前,额上滴汗,目不斜视,那自然是新来参加考试的举子,还不太敢放肆;像杨无恭这样考过多次,经验丰富的,知道主考官来得迟,都等到日上三竿了,才从住所出来,不紧不慢,到了地儿,待上片刻,就能赶上宴饮。
远远望见曲江池岸边,张着翠幕玄帷,微风拂处,隐隐露出绣衣罗裳,珠簪玉钗,也不知是哪个大官儿的夫人小姐,正在游春饮酒。
忽听得喝道:“王大人到——”
举子们慌忙站起,躬身行礼。
今年的主考,却是吏部侍郎王仲祥。举子们私下里都骂他作“王撞墙”,乃是咒他眼瞎,走路撞墙。又还有句俗谚道:“王撞墙主考,孔夫子气倒。”说的是王仲祥主考时,取的文章,都是狗屁不通的多,便是孔夫子亲自来考,也要名落孙山,气倒在街衢上。
王仲祥背着手,踱到上首一张长案前坐下,抬眼望天道:“日已过午,开宴罢!”
那些饭菜巳牌时分便摆上了桌,偏偏王撞墙架子大,非要磨蹭到午时才来,举子们只能看着酒肉干咽口水,此时听到“开宴”二字,登时一片欢声。
王仲祥一板脸,道:“慢着,规矩却不可废!”说罢,侧一步出席,跪在地上,口里说着“谢皇上赐宴”。
举子们也只好七零八落朝北跪倒,道了“谢恩”,方才入席。
正在狼吞虎咽之时,忽听一人道:“逢此良辰佳会,老师何不令学生们各赋诗一首,以助酒兴。”
杨无恭正夹了一颗肉丸子往嘴里塞,听到这句话,一个愣怔,把那颗肉丸子囫囵吞了下去,噎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抬眼看去,原来是河中蒲县举子卢纶。这人最会诃谀谄媚,听说考前偷偷送了一个歌伎给王仲祥,没想到王仲祥却最是怕老婆的,忙不迭地把歌伎退了回来,还把卢纶臭骂了一顿,说他败坏士风。卢纶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也只好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这会儿又说作诗,却不知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唐代以诗赋取士,此刻听到说要作诗,却也颇有几个附和之人。
王仲祥道:“既然如此,你便先作一首来,若是作不好,板子侍候!”
那卢纶其实早已作好了一首在肚里放着,他提出作诗,也不过是为了把那首诗亮出来,好见得自己诗才敏捷,只听他摇头晃脑念道:“翠黛红妆画鹢中,共惊云色带微风。箫管曲长吹未尽,花南水北雨濛濛。”
这说的却是小姐们于曲江池上宴游,忽然起了微风,来了乌云,一曲箫管未尽,已是一片烟雨迷濛。
这诗虽不能说是极好,但也还称得上品。没想到王仲祥却一瞪眼,道:“淫词艳曲,拖下去,打!”
立时便有两个公人跑出来,横拖倒拽,把卢纶拖入林中,片刻之后,便有“噼哩啪啦”的板子声和“唉哟唉哟”的呼痛声传来。
约摸打了十来板子,王仲祥道一声:“罢了!”那两个公人又把卢纶横拖倒拽了回来,撇在地上。王仲祥道:“你可知我为何打你么?”
卢纶勉力跪在地上,瑟瑟地抖,道:“只为学生专一作淫词艳曲,不喜读圣贤文章。”
王仲祥点头道:“不错,当今虽以诗赋取士,却不是要你们作什么花啊草啊鸟啊香啊的东西,做士子的,先要懂得礼义廉耻,晓得忠君爱国,养胸中浩然之气,沛然以为文,这才是读书作诗的正道!”
卢纶只好频频点头称是,心里却自叹倒霉。他却不知,只因他不知好歹,送了王仲祥一个歌伎,却害得王大人被夫人罚跪了一夜,不得上床,心里如何不恼,因此便算你卢纶是曹子正转世,谢灵运再生,今天这板子也是免不了要吃的。
众人看到卢纶挨了板子,却都有些畏首畏尾,不敢出来作诗。
王仲祥一瞪眼,道:“平日里你们个个都是风流自赏,口若悬河,如何现今又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不敢吱声了?”
他随手一指,指到一个寿州来的举子叫张乔的,道:“你作一首来!”
张乔战战兢兢,沉思半晌,作了一首道:“寻春与送春,多绕曲江滨。一片凫鹥水,千秋辇毂尘。岸凉随众木,波影逐游人。自是游人老,年年管吹新。”
王仲祥道:“这首虽不是淫词艳曲,终究未得作诗的真义。”
这时,却有一个举子站出来,道:“学生倒作了一首,请老师斧正。”
王仲祥一看,原来是扬州的举子李泌。只听李泌道:“轩车双阙下,宴会曲江滨。金石何铿锵,簪缨亦纷纶。皇恩降自天,品物感知春。慈恩匝寰瀛,歌咏同君臣。”
王仲祥一拍案子,道:“好!好一个‘皇恩降自天,品物感知春。慈恩匝寰瀛,歌咏同君臣’,赐酒!”
一个公人端了盏酒,递给李泌,李泌一饮而尽,谢赏坐下。
忽然又有一个举子站起来笑道:“哈哈哈,果然好诗!学生也胡诌了两句,请老师细品。”
王仲祥看那人时,高高的帽子,宽宽的衣袍,打扮得像屈原一样,却是虢州弘农郡的举子杨无恭。王仲祥知道他平日里最是放诞无礼,此刻忽然站出来说要作诗,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又不好驳他,只好点头道:“说来。”
杨无恭便拖长了声道:“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
王仲祥一听,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竟是说不出话来。
原来杨无恭把“慈恩匝寰瀛,歌咏同君臣”改了三字,却把一首咏颂天恩的诗改成咏颂“妻恩”的了,这不明明是在讽刺王仲祥畏妻如虎么,王仲祥听到这两句,饶他涵养再好,也要气得个七窍生烟。
杨无恭却只是乜斜着眼看他,脸红得像一块猪肝,显是已有七八分醉了。
王仲祥恼羞成怒,喝道:“还不快把这狂生给我叉下去,痛打六十大板!”
两个公人把杨无恭一推,拽住双脚,就把他往林子里拖。
杨无恭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却只是拍着手怪笑:“‘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哈哈哈!哈哈哈!”
直把众人看得面面相觑。
忽然从那翠幕里跑出一个人来,尖尖的嗓子唤道:“且慢——”
王仲祥一看,认得是宫里的太监周公公,急忙躬身,道:“公公何事到此?”
周公公道:“却是随青城公主来赏春,公主看你要打这举子,叫我过来,传个口谕。”
王仲祥道:“公公请讲。”
周公公道:“公主说:‘哈哈哈,这呆子好生有趣,王撞墙不可难为他!’”
王仲祥一听,便似刚吞下一颗大鸭蛋一般,噎得半日说不出话来。
周公公也不理他,一拂袖,转身扬长而去。
王仲祥悻悻然一挥手,令公人将杨无恭放了。偏偏那杨无恭仍不识好歹,犹自坐在地上拍着手笑道:“‘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哈哈哈!哈哈哈!”直把王仲祥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不知这狂生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青城公主的青睐。
杨无恭并未住在长安城内。早先他倒是在长兴坊赁屋居住的,渐渐没了银钱,又换到城南一处小庙里借住,每日里除了读书作诗外,便是替和尚抄些经书,换一口冷粥喝。住了两年,那庙里的和尚是势利眼,看杨无恭也不像是能考中进士大发的样子,对他就有些冷言冷语。杨无恭是何等样人,受不得这般鸟气,正好城南七八里处有个马家集,商议着要请个先生,办个村学,隐约记得这小庙里有个落第举子,便来相请。杨无恭也不同庙内和尚招呼,收拾了个包袱,便同那马家集的人一道走了。
马家集也有百十户人家,皆以务农为生。村口一个文殊庙,庙里只得一个和尚住,殿宇三间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便充作村学。
杨无恭却嫌庙里憋闷,在村后山脚下修葺了三间茅屋,独自住着。那茅屋后立着两棵大大的枫树,檐下几株红梅,屋前一道涧沟,上面小小板桥,颇是清幽。
再说这一日,杨无恭喝得醉熏熏地,倒骑在毛驴上,离了曲江池,一路向马家集行来。到得集上,已是日落时分,他先去里正家把毛驴还了,才一步一攧地回茅屋去。过板桥时不小心,险些摔到溪里去,惊出了一身冷汗,酒却醒了些。他推开柴门,入得屋中,把那宽大衣袍脱了,小心挂在墙上,甩了鞋,脚也不洗,倒在床榻上,呼呼睡去。
睡到半夜里,醒了,见那月光把梅影都映在了墙上,左右地晃,如梦似幻,他悲从中来,自怨自艾了一回,滴了几滴浊泪,又翻身睡去。
这一睡竟睡到天光大亮还未醒,他那几个蠢牛一样的学生,见到今日先生未来,喜得一哄而散,掏鸟窝的掏鸟窝,捉鱼的捉鱼,更有那调皮捣蛋的,捉对儿打起架来,把个马家集闹得整个儿要翻过来了。其中有这么一二个乖巧好学的,跑去村后寻先生,却见他宿醉未醒,也不敢叫他,只好守在屋外背书。
日将近午,里正夏三家门前来了个人,坐一乘凉轿,头上方巾,穿一身茧绸长衫,说是要寻杨无恭说话。夏三歪戴着瓦楞帽,一身青衣脏得油篓一样,装腔作势,捻手捻脚,引着那人到村后去寻杨无恭。
杨无恭却才醒来,赤着上身,在涧边洗刷身体。夏三把他唤上来,侧身站在一旁,尖起耳朵听那人怎么说。
杨无恭上得涧来,从檐下扯了一块破布擦身上水渍,一边把那人往屋内让,一边问道:“先生贵姓,台甫?”
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君嗣,一向在京城走动,早闻先生大名,如雷灌耳。”杨无恭让学生端上茶来,道:“不知寻在下又有何事?”那陈君嗣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杨无恭道:“先生不妨明言,此处并无外人。”陈君嗣道:“实是为了长安城内一位大财主,姓窦名乂的,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窦大财主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求婚,只是不允。昨日在曲江池上,见先生风采,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杨无恭听了,只是冷笑。陈君嗣又道:“窦大财主与各部院大人,颇为熟识,若先生肯入赘,明年进士及第,实是易如反掌。”
没想到他不说这话还好,杨无恭听到“易如反掌”四字,登时拉长了脸,道:“在下及不及第,不劳窦大财主关心,他那几个铜子儿,还是留给别人用吧!何况在下已有糟糠在堂,这桩婚事,却答应不得。”
那陈君嗣早打听清楚,杨无恭并未成婚,原以为必无拒绝之理,没想到倒推得如此干净,只好讪讪作别而去。只惊得那夏三不住地咋舌,道:“先生可知这窦大财主是谁?”杨无恭道:“饶他财神爷下凡,我也不搭理他。”夏三听了,只是摇头叹气。
杨无恭把他推出门去,反手把门拽上,只是冷笑不已。
没想到隔了几日,又来了个媒婆。那媒婆打扮得老妖精一般,斜跨一头青皮大叫驴,一径来到杨无恭门首,叫道:“杨大官人,老身这厢有礼了!”
等了半晌,却无动静。她近前去往屋内一看,惊呼道:“哎哟,我的妈呀!”
原来杨无恭正脱得赤条条躺在堂屋内睡中觉,他这儿本少人来,是以连门也未关。那媒婆这一声叫唤,倒把杨无恭给惊醒了,他抬头一看,认得是城里有名的媒婆井大娘,唬得返身回去把衣穿上,迎出来道:“妈妈何事到此?”
那媒婆入得屋中,也不需杨无恭招呼,自掇了条板凳坐了,道:“官人大喜!”
杨无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敢问妈妈,我有何喜?”
那媒婆道:“昨日老身正在市间闲走,忽然一位体面的老管家过来道:‘借一步说话。’将我引入一酒肆中,挑了一个临街的阁儿,又上了好多果品酒菜,道:‘素来晓得大娘是京城里有名的媒婆,玉成了许多才子佳人的,今日却央大娘做成一桩好姻缘。’原来是窦家的闺女,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前日在曲江池游春,偶然见到官人风流俊俏,芳心暗许,回到家中,恹恹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她爹娘就她一个女儿,视如掌上明珠,问清了缘故,立时便请了一位相公唤做陈君嗣的,前来说媒,不想却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官人可知,他窦家乃是长安城有名的富户,在西市里开了十数爿的绸缎铺,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井大娘只顾在那里嘈,猛听到“砰——哗啦啦”的一阵响,原来是杨无恭听得怒火中烧,“砰”地一掌拍在了桌上,他那桌子还是从夏三家搬来的旧货,早已朽坏,权且用着,却怎经得住杨无恭一掌,立时“哗啦啦”地倒做一堆。
杨无恭怒道:“妈妈可知我杨无恭的出身,想我高祖,本是皇族,隋室败亡,李唐兴盛,父亲死于乱兵之中,兄弟星散,家道败落。无恭本当一心向学,好寻个出身,光宗耀祖,没想到科场昏暗,无恭连考五年,竟是连年不第,惭愧啊!如今妈妈又来说亲,我杨家是何等人家,怎能和窦家那样的商贾结亲,罢了罢了,妈妈请回,就说我杨无恭没那样的福份,不敢高攀,只盼窦老爷子再勿派人来寻,我便阿弥陀佛了!”
一番话说得井大娘默然无语,她站起身,攥下腰间青手绢,抹一抹额上汗珠,道声叨扰,扭着腰出了门,跨上毛驴,狼狈而去。
第二日申牌时候,马家集里又蹬蹬蹬来了条大汉,身长丈余,面如黑炭,一双眼红似朱砂,腰间插着两把板斧,乍看去便如那古庙里的金刚。
那大汉来到杨无恭门前,挥起巨斧,“飕飕飕”把檐下那几株老梅放倒,吼道:“兀那姓杨的,还不快快出来!”杨无恭却好在屋内,听得吼声,就那窗槅子里一张,惊出了身冷汗。正想着要不要出去,却又听得那大汉吼道:“你杨家算什么鸟东西,咱窦家的媒人巴上门来,竟被你冷言冷语顶了回去,只苦了咱们小姐,多少公子王孙她看不上,偏生就看上你这穷酸。”杨无恭听他辱及家门,心里那傲气却被激了出来,“咿呀”把门推开,冷笑道:“来者何人?”那大汉道:“说出来怕不吓出你一泡屎,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窦虎便是。”杨无恭道:“似你这般做媒,倒也少见。”窦虎把他手中两只大斧撞得“当当”响,道:“你若不随了老爷去,老爷就把你一斧头劈了,再一把火烧了这几间烂草房,让你杨无恭变成杨无头、杨无屋!”杨无恭“呵呵”笑道:“你便把我的头砍下好了,要我随你去,却是休想。”
窦虎把右手斧头交到左手握了,上前一步,疙瘩揪住杨无恭顶心,把他放翻在地,拖到梅树边。那老梅却已被窦虎一斧砍倒,只余一个树墩在地上,高不及一尺。窦虎把杨无恭的头摁在那树墩上,一脚踏上去,喝道:“你当老爷不敢砍你么?”
杨无恭是一心要学阮籍嵇康的,岂能向窦虎讨饶,反倒扯着嗓笑道:“哈哈哈,不想我杨无恭今日死在一个匹夫斧下,果然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话音未落,便听到头上那斧“刷”地劈了下来。杨无恭一闭眼,只听“哧”的一声,心里便想着自己的头已伶伶仃仃掉下来,正骨碌碌向涧下滚去。却又忽觉头上一松,睁开眼,只见依旧是满目阳光,不大像阴间的样子,那窦虎却正挥着斧头,朝草屋砍去。他几斧把草屋砍得塌了,扭身拽开脚步便走,一路走还一路骂:“气杀老爷了!气杀老爷了!……”
杨无恭看那树墩时,已被齐崭崭劈作两半,摸摸自己颈项,却又毫发无伤,他却不晓得害怕,心里只是一股劲想,那窦虎,是如何隔着脖子,劈到树墩的呢?
半晌,杨无恭从烂草屋里摸出铺盖,捆做一堆背在身上,向村头文殊庙踅去。正行间,猛看到那窦虎正踞在村头酒店里吃酒,两只板斧搭在桌边,泛着乌光。那筛酒的酒保,左眼上黑了一圈,想必是不知为何得罪了那黑煞星,吃了一拳。
杨无恭只当窦虎已离去,猛看到他,心里一寒,脚下却慢了,忽又想到那古时的先贤来,什么孔子孟子墨子庄子,还有那不太古的竹林七贤,便壮起胆,挺胸凸肚,昂然从酒店门前走过。窦虎看见他,却不出来,只是“嘿嘿”冷笑。
文殊庙里和尚相帮着收拾了一间耳房,让杨无恭歇下。一日无事,到了晚间,约摸三更时分,杨无恭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被人揪住后颈,从被里拖出来,正待要喊,嘴里却被塞了块烂布,又酸又咸又臭,还有股子陈年油腥味,跟着眼前一黑,已是被人装进布袋里,背在肩上,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竟是跑得飞快。
跑了有半个时辰上下,忽听得有人喝道:“前面何人?巡夜街使在此,还不停下!”
那背着他的人听了呼喝,反倒跑得更快了。
后面的街使聒噪道:“那必是个贼,看他肩上背的什么?”“不错,快追了去,捉住了领赏,兄弟们把去吃花酒。”“莫不是那下了海捕文书的突厥密探达力贪汗,捉住了他,可够咱兄弟们去寻花魁娘子乐一乐啦!”
跟着那马蹄声便炒豆般响起,看看追得近了,那人却把杨无恭一抛,抛在路边,杨无恭只听得那些马匹“得得得”震天价响过去,却没一个停下来搭救自己的。
杨无恭死命从袋子里扎挣出来,扯去口中烂布,看看天色,月白风清,看看四周,却是在长安城内。一路只是高墙大树,坊门紧闭。杨无恭急待要寻个藏身处,要不若是被那些巡夜街使当贼捉了,吃二十鞭子那是好的,就怕给当成了突厥密探达力贪汗,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他沿街走下去,从坊墙倾圮处跳进一处坊子里,绕了几条巷子,看到一座玄元观的后门虚掩着,便踅进去。他肚中饥饿,想到灶下去寻些吃食,却不知如何摸进大殿里来,看见东墙上大大的开着两扇门,里面灯烛荧煌。他心里奇怪,探身进去一看,那灯火却全都灭了,想回身出去,却哪里有路,只一堵粉墙立在面前,上上下下摸索了个遍,却连个老鼠洞也没有。
杨无恭暗想:方才还有月光,如今却是夜黑如墨,不如等到天亮,再寻出路。他斜靠着墙根坐下,定了定神,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睁眼一看,却叫声“苦也”。只见哪里有什么粉壁,自己却是靠着一块大石睡的,远近只有小山青翠,碧水如丝。
他寻路行去,翻过两座小山包,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箭擦着他耳边过去了,唬得他放翻身体,趴在草丛里,张眼望去,只见一匹胭脂马,骋如撒菽,跃上山岗来,马上一个十七八的女子,把着弹弓,髻插雉尾,着小袖紫衣,美得天仙一般。那女子回身向山岗下喊道:“娇娇,快来呀!这儿有只狐狸。”
杨无恭就觉得身下的土一抖一抖震起来,跟着就看见一头大象,慢悠悠踱上山。大象背上堆着重重锦绣,锦绣堆里坐着一个女子,满头珠翠,臂上套着青箭鞲,手里一把铁胎弓,这且罢了,尤为异样的是那女子的身材,怕不有三、四百斤重。杨无恭暗暗点头,心中想道:这样的女子,也只有大象才驮得动。
“妹子,”那娇娇喊道,“狐狸在哪里?”嗓音却是细细的,与她的身材颇不相称。
那着紫衣的女子朝着杨无恭伏身处一指,道:“那不是么!”
娇娇反手从箭壶里拔出一支箭,搭在弓上,轻轻一拉,那铁胎弓登时弯如满月,却把杨无恭惊得手足都软了,只当那箭是射向自己的。只听“哧”的一声,那支箭从自己头上掠过,跟着那两个女子便叫起来:“射中啦!射中啦!快追!”
胭脂马泼风般驰了过来,从杨无恭头上跃过,跟着那大象也如惊雷一般滚了过去,把杨无恭吓得魂魄都散了,半日才回过神来。正待站起,忽又见烟尘起处,十数骑飞驰而来,狂风般刮了过去,马上之人,个个劲装,猿背蜂腰,英武非凡,口中都喊着“快寻小姐去”。又过了半日,杨无恭歇得有些气力了,坐起来,猛又听到身后有女子笑语声。那草长得颇高,杨无恭虽坐起身子,旁人不经意也看不见他。身后的女子走到前面来,却是两个丫鬟,挎着柳篮,篮里堆着各色野花。只听得左边那丫鬟道:“你说那姓杨的有什么好,小姐却巴巴地派了那么多人去请他?”另一个丫鬟道:“是呀!陈相公和井大娘都被他骂回来了,却不知窦虎请得动他不?”杨无恭听到这两句,吓得心都不跳了,暗想:只怕刚才两个射猎的女子中,便有一个是窦小姐,却不知中间哪一个是?若是那美的便罢了,若是那胖的,娶了她,岂不是同落入阎王手中一般。急切间却不知往何处去躲好,他琢磨着,方才那两个丫鬟必是采了野花带回家中的,只向她们的来处去,必不会错,只是那两个女子又是往那方向追狐狸的,却怕遇着她们回来,不如绕个弯,从山脚下偷偷踅过去,或可避过。
他心里想着,掉头向山下走去。渐渐却迷了路径,只见林木幽深,山石荦确,忽而横藤碍路,忽而花径通幽,浑不似方才那般旷野平畴景象。他只是任意行去,忽见茂林中隐有殿阁,他只当是寺庙,想过去讨口水喝,近前去一看,却哪里是寺庙,分明是一贵家亭园,粉垣围沓,朱门半掩。杨无恭大了胆踱进去,但见一汪碧池,池上芰荷芬芳,一道九曲桥,通到对岸。他过了桥,绕过一石山,又是一小院,里面绿草如茵,立着数十株垂杨,一架秋千。他正在诧异,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只听一个女子说道:“今日颇扫兴,竟是什么也没猎到!”另一个女子道:“若是捉住那只狐狸就好,可惜竟追不上。”嗓音细细,正是那骑在大象上猎狐的娇娇。
杨无恭吓得一头缩到花丛里。只见那两个女子走进来,身后跟着十数个姝丽和一个少年书生。有人道:“今日天气晴暖,小姐何不荡一荡秋千。”众人却都附和。杨无恭只当是那紫衣女子要荡,没想到却是娇娇站到了秋千架下。那十数个姝丽扶住娇娇腰身,发声喊,把她送上了架,又齐呼一声,把娇娇向前一推,娇娇立时便荡了上去。
杨无恭看了只是暗笑,原本“秋千竞出垂杨里”,最是春日美景,可惜那秋千架上的女子,实在太胖,看上去未免有些滑稽。
娇娇荡了几荡,已是气喘心怯,只好从秋千上下来。那少年书生走出来道:“小生方才见小姐荡秋千,倒作了首诗。”
娇娇一边拿手绢抹脖颈皱褶里的汗,一边道:“你又作诗了么?念来听听。”
那书生便道:“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广寒队里恐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杨无恭听了,只是暗笑。原来那诗却是说,这秋千乃半仙之戏,娇娇荡秋千的风姿,便如天女散花一般的美妙,竟连那广寒宫里的仙子也要妒嫉了,幸好呢,娇娇还不至于绝尘而去,直上九天。杨无恭心下暗道:“这‘莫信凌波上九天’,毕竟还是对的,若这样三、四百斤的肉身也能凌波而去,倒真是壮观景象。”
娇娇听那书生念完,喜道:“果然好诗!”伸手把书生拉过来,让他在身边坐下,她自己把头斜靠在书生肩上,做小鸟依人状。只苦了那书生,不一会儿就支撑不住,涨红了脸,摇摇欲坠。
呆了会儿,忽然又见一个人跑进来,在娇娇面前扑通跪倒,呼道:“小姐恕罪!”杨无恭看那人时,吓了一跳,只见他黑炭面皮,朱砂眼睛,却不是窦虎是谁。只听窦虎道:“昨日小人已千辛万苦劝得杨……杨先生与小人同来,却不想半夜里行到青龙坊时,竟碰到了巡夜的街使,要把小人当突厥密探达力贪汗捉了,小人一时心急,撇了杨先生就跑,待回去寻时,却再寻不到了。”
娇娇道:“你窦虎什么时候能‘千辛万苦劝得杨先生同来’了?你只会拿布袋套了人便走,遇上街使,先自慌了,必是把布袋撇了便跑,我说的可对么?”
窦虎听娇娇戳破了他的谎话,一张脸又黑又红,只是一股劲磕头。娇娇挥手道:“罢了,你这样的蠢材,也请不来人。”窦虎听娇娇饶了自己,长舒口气,站起来,躬身向后退。他本是要退出小院,却是心慌,退错了方向,竟退到杨无恭藏身的花丛边来了,脚下又被草根一绊,扑通向后倒去。娇娇看见了,倒先捧腹笑起来,那紫衣女子和众姝丽也都掩嘴而笑。窦虎心中恼怒,又不敢发作,双手只是乱挥,正打在杨无恭身上,窦虎一把攥住,扯到眼前一看,登时喜上眉梢,高叫道:“在这里!在这里!”
窦虎揪住杨无恭胸口,把他拽到娇娇面前来,喜道:“小姐,这……这杨无恭怎么会在这里?”娇娇怒道:“大胆,既是杨先生,你这样横拖倒拽的,成何体统!”一面又放低声音,做出娇滴滴模样来,对杨无恭道:“相公……相公原来自己……自己寻过来了。”杨无恭只是暗暗叫苦,看这情形,这窦家小姐,必是娇娇无疑了,那井大娘说她“年方二八”,只怕是说错了,应是“年方三八”才对,还有“貌美如花”什么的,也不大像,至于为了自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似乎也是没有的事。如今她身边那少年书生,不知是谁,若是她一时等不及自己,先寻了别个做夫君,那是最好,——他想到此处,又偷眼看旁边那紫衣女子,心中想道,若是娇娇有了夫君,却不知这紫衣女子有了夫君没有。
却听得娇娇对身后姝丽道:“还不快请杨先生到屋内沐浴更衣,好好歇下。”又对身边书生道:“既然杨先生来了,你便可退去!”窦虎便上前来扯住那书生,把他拖出去了,那书生只是叫:“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杨无恭看着奇怪,却不敢问。跟着一个姝丽过来,引他向内走去。待行到无人处,杨无恭悄声问道:“敢问姐姐,那书生却是小姐何人?又为何小姐叫他退下,他便直喊‘饶命’?”那姝丽笑道:“那书生,却是小姐夫君。”杨无恭又问:“那‘饶命’……却是为何?”那姝丽道:“先生须知,小姐的夫君,是一年半年就要换一个的,新的来了,旧的便不中留,因此那书生要喊‘饶命’。”杨无恭打了个颤,道:“这么说,他……他竟是就这么死了?”那姝丽道:“不错,小姐今日杀了他,明日就好大张筵席,与先生成亲。”杨无恭听了,脑里便“嗡嗡嗡”地响起来,倒似忽然有万亿只的蜜蜂,在里头搭窝筑巢一般。
第二日,园内张灯结彩。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紫衣女子引着四人大轿,杨无恭端坐在内,后面全副执事,又一班细乐,八对纱灯。一行人吹吹打打,在园内行了好久,才到娇娇门前。开门钱送了几封,于是重门洞开,杨无恭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入到厅内,只见已摆了六桌酒席,席上山珍海错,玉液琼浆,有些杨无恭识得,大多却从未见过。席边男男女女,坐着好些人,都站起来与杨无恭贺喜。杨无恭心内叫苦不迭,又不敢露出来,只好胡乱应酬了,端起酒便饮,只盼着喝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先逃过今夜洞房花烛再说。偏偏那酒虽然醇香满口,却不甚醉人,杨无恭喝了许多,却才见得三、四分酒意,倒是喝得口滑,只是要喝。看看到二更时分,紫衣女子站起来道:“这便散了罢,待小女子送新姑爷入洞房,只怕姐姐已等得急了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起身出席。紫衣女过来福了一福,道:“请新姑爷入洞房。”杨无恭心里暗暗叫苦,虽然只有五分醉,却也装出十分醉的样子,让紫衣女搀着,向内行去。
过了两道门,到一僻静院落,紫衣女忽然把杨无恭一撇,冷冷道:“先生何必装醉!”杨无恭靠着紫衣女的香肩,握着紫衣女的小手,一路行过来,已是意乱神迷,忽然被这么一撇,倒有些茫然若失。但听得紫衣女又道:“不知先生的胆子是大是小?”杨无恭一愣,问道:“大又如何,小又如何?”紫衣女道:“若是小呢,今夜的话,都算我白说,若是大呢,……”紫衣女从袖中拈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先生便取了这根银针,把……把娇娇杀了!”杨无恭听了一抖,道:“你……你叫我杀……杀了娇娇?”紫衣女轻“哼”一声,道:“原来先生的胆子是小的!”杨无恭心想:却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何妨一试,若是假的,必是娇娇派她来试探我,最终亦不过一死,却也强似和那肥婆洞房花烛。便道:“杀便杀了,有什么了不起。”紫衣女道:“先生将这根针藏入发髻中,待她熟睡之时,悄悄取出,插入她膈下三寸处,……”她怕杨无恭插不准,却牵着杨无恭的手,比到自己膈下,轻轻点了点,道:“便是这里。”杨无恭只觉她的手柔若无骨,自己指尖点到之处,更是绵软无比,不禁心神一漾,看紫衣女时,却只是冷冷的。只听她又道:“先生可别插错了,她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只有此处是她命门。”杨无恭定了定神,道:“这却怪了,一个富家小姐,怎么有一身横练功夫?”紫衣女道:“若先生今夜成功,日后自然明白。从此处进去,那透着烛光的,便是洞房。先生好自为之!”紫衣女说罢,转身欲走。杨无恭心里倒有些依依不舍,唤住她道:“姑娘芳名,可否……可否告之?”紫衣女嫣然一笑,道:“有什么不能告诉的,我叫姬蕙。”
杨无恭看她走远了,忽觉心里仿佛空了一块一般,憋得难受。他撇了撇嘴,摇摇头,“哈哈哈”大笑三声,又装出酩酊大醉的样子,一步一攧,抢进房中。只见娇娇蒙着红盖头,乖乖坐在床沿,倒真有些新娘子模样。杨无恭揭去盖头,对着娇娇一张胖脸“嘻嘻”傻笑,忽然跌在床上,横罗十字,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
娇娇看杨无恭真是醉了,怪道:“怎么桂花醅也能把人醉成这样?早知如此,该喝凝露浆才对。”她替杨无恭摘去纱帽簪花,脱去宫袍鞋袜,自己也宽衣解带,放下幔帐,吹去红烛,上床歇下。睡到半夜,杨无恭悄悄从发髻里拔出银针,把手放在娇娇腹上,比到膈下三寸,一针插下,却如插着铁板一般,“嘣”地弹回,幸好那银针甚是坚韧,却也未断。杨无恭心里一慌,看娇娇时,仍是齁齁睡着,便又重新量过,这回却不敢大力插入,只是轻轻一刺,却仍是坚硬如铁。杨无恭心内越发慌了,暗想,左右不过是膈下三寸,只需在这一带多试几针,总该有一针能刺得进的。他又慌慌张张试了七、八针,却仍是刺不进,到后来竟忘了何处试过,何处未试了,忽然又想到必是姬蕙诓骗自己,以为试探,心里一寒,看娇娇时,只见她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杨无恭,竟是早就醒了。
杨无恭惊得向后一退,缩到床角,心内暗叹:“我命休已!”却见娇娇的眼眶渐渐盈满泪水,道:“郎君为了不与娇娇成亲,竟甘冒大险,要把娇娇杀了,难道娇娇就真的如此可恨吗?”杨无恭又往里缩了缩,哪里敢答腔。娇娇又道:“姬蕙妹子是爱你爱得疯了!”她坐起来,手不知如何一伸,已抓住了杨无恭手腕,道:“郎君要杀娇娇,须知膈下三寸是在这里!”杨无恭的手指,却还紧紧捏着那根针,娇娇轻轻一拉,那根银针便插入她膈下。杨无恭惊得一松手,看她缓缓倒了下去,口中犹道:“这样的日子,不过也罢!”
杨无恭俯身去看时,娇娇竟已是死了,一双眼睁得大大的,荒凉如窗外那轮冷月。
“哈哈哈!”杨无恭狂笑三声,又戛然而止。他心中先是狂喜,忽又觉此事实在太过怪异凶险,细细思量一番,欢喜之意如冰雪遇着春阳,霎时消融殆尽,反倒惊疑不定起来。忽又想到娇娇说“爱你爱得疯了”,却不知又是何意,若说姬蕙爱自己爱得疯了,为何只是冷如冰霜,若说她对自己全无情意,为何又指点自己去杀娇娇,为何临去之时又嫣然一笑。忽又想起那一笑来,古人说“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想亦不过如此罢。他左思右想,忽喜忽忧,忽而如沐春风,忽而如坠冰窖,浑忘了身边还有一具死尸。
天亮之时,来了一个老妈子,引着四条大汉,把娇娇尸身扛麻包般扛去了,也不知是埋是烧。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位姝丽,前日荡秋千时,杨无恭也见过她。只听那姝丽道:“新姑爷昨夜睡得可好?”杨无恭只是苦笑。她又道:“姬姐姐说此处太过简陋,想请新姑爷换个地方住。”杨无恭与她出了小院,穿花拂柳,行了一盏茶工夫,又到一院落,乍看去亦没甚出奇处,入内一看,却是一惊。
杨无恭幼时也曾富贵过,颇识得些珍宝奇玩,但看这屋内的摆设,竟没一样自己见过的,只觉满屋的珠光宝气,晃人眼目,鼻中所嗅,也是异样的馥郁奇香,却又不见香炉,更不见一丝烟火气。那姝丽退下,片刻之后,来了两个丫鬟,一个伺候杨无恭洗漱了,另一个端上一碗香喷喷的粥来,其色如乳,吃一口下去,非稻非粟,也不知是什么煮成的。
杨无恭吃罢粥,打了个呵欠。他昨晚一宿没睡,到此时方觉困倦。丫鬟引他入内,只见一个宽宽大大的床,上面铺着绣被锦褥,躺上去,倒似躺在云朵里一般。
这一觉睡到午时过了方醒。底下却早已有人等着伺候了,一看杨无恭醒来,丫鬟们纷纷上前,服侍梳头更衣罢,便道午膳,各样珍馐美馔流水价送上来,排在外面春台上。杨无恭过去一看,隐约倒认得几样,边上那水晶盘盛的,似是用羊、鹿舌合拌的“升平炙”,那碧玉碗盛着的,应是用冷蛤蜊烹的“冷蟾儿羹”,还有那碟面点,如果不错的话,应是以蟹肉、蟹黄为佐料做成之“蟹饆饠”,这几样佳肴,还是他年幼时,与父母亲去参加宫廷盛筵,方才得见。
吃罢饭,杨无恭无事做,问那些丫鬟杂役:“姬姑娘在哪里?”却都摇头不语。杨无恭暗想,如今已是人家砧板上的肥肉,烦恼无益,倒不如淡泊处之。他出去在园子里四处逛了一圈,回来又索了笔墨,作了几篇诗赋,又问丫鬟要书,丫鬟问要何书?杨无恭道你又有何书,只管拿来罢了。没想到丫鬟倒捧了许多书来,还道姑爷若还要,再去取。杨无恭翻了翻,拣了一册《鲍参军集》,看了一半,又是晚膳。那菜肴依旧是流水价送上来,竟没一样与午膳时重的。杨无恭吃得肚儿溜圆,又问丫鬟要酒,独自喝到月亮东升,花影横斜,方才罢休。
便这般过了几日,把杨无恭养得白胖了许多,却只不见姬蕙。杨无恭虽是日日悠游,心内却颇惴惴。一日晚间,他多喝了几杯,也跑到园内小山上,学那阮籍箕踞啸歌,吼了几声,觉得嗓子有些哑了,便回屋内横身躺下。正酣眠间,忽觉有一物钻进他怀中,暖玉温香,不可名状。正好他今日却看了干宝的《搜神记》,想到莫不是狐狸精来了,又想到姬蕙行迹如此古怪,定是狐狸精无疑,吓得跳起来,睁眼一看,月光朦胧,那穿着亵衣偎在自己怀内的女子,不是姬蕙又是谁?姬蕙看他醒了,登时羞得脖颈都红了。杨无恭看见她千娇百媚的模样,早已是神魂颠倒,把那狐狸精什么的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一夜颠鸾倒凤,比楚怀王之梦游巫山,犹有过之,想刘肇、阮晨之迷入天台,亦不过如是。
第二日醒来,姬蕙已是一身罗衣,坐在窗前,对镜梳头。杨无恭躺在床上,偷眼看她,只是看不够,有心要喊她一声,却又不知该喊什么好。姬蕙却似是晓得杨无恭醒了,半转了身子过来,看了一眼,正遇上他双目灼灼,姬蕙把眼一偏,又羞得面红耳赤。杨无恭却是一阵情迷意惑。姬蕙的眼中,似是有火在烈烈地烧,烧得杨无恭心都乱了。
“姬姑娘!”杨无恭喊了一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姬蕙半垂着头,一只小手拈着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她那瀑布般落到胸前的乌发,轻轻道:“杨郎须知姬蕙……姬蕙不是随随便便的女子,姬蕙……姬蕙……”她却再说不下去,低声啜泣起来。杨无恭赤着脚跳下床,扑通跪在姬蕙膝前,大声道:“阿蕙莫哭,我杨无恭一定好好待你,若是有朝一日变了心……不是不是,这是绝对不会的,我杨无恭若是有一天气着阿蕙了,惹着阿蕙了,伤着阿蕙了,就……就天打五雷轰,就背上长脓疮头上生尖角,就断子绝孙乌龟王八蛋,就……就一辈子考不中进士……”
姬蕙听他赌咒发誓,却益发哭得凄惨了。杨无恭只好温言软语使小意儿去哄他,姬蕙渐渐止了哭声道:“聚散离合,不过都是缘罢了,杨郎又何必没来由发这些不着边的誓,岂不闻佛经云:‘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缘起缘灭,不过如秋云来而复去,赌咒发誓,又有何用。”
杨无恭听她忽然念起佛经来,只听得一头雾水,点头唯唯而已。
早上便这么过了,到午膳时,姬蕙只叫上了几样精致小菜,一壶桂花醅,两人一同入席,并肩坐了,挨挨粘粘,如糖似蜜,你看我一眼,我喂你一口,只是爱不够。忽然一个姝丽跑进来,慌慌张张道:“姐姐,不好了,那……那井大娘打进来了!”姬蕙一愣,对杨无恭道:“杨郎少坐片刻,阿蕙去去就来。”起身往院中去了。杨无恭如何坐得住,也去到厅前一看,只见那井大娘手中拿着一个大大的金剪,劈开腿站在院中,窦虎和陈君嗣畏畏缩缩,站着她身后。但听得井大娘道:“姬姑娘,你好大胆,竟敢唆使那穷酸杀了公主,还在这里风流快活!”姬蕙脸上一红,道:“大娘,你也是女人,须知女人的心思,容颜易促,如电光石火,我姬蕙……我姬蕙难得遇到一个有情郎……”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头也缓缓垂下,把下巴抵在了胸口上,却又忽然昂起头来,大声道:“此时不风流快活,又要等到何时?”井大娘嘎声而笑,道:“好没廉耻的骚狐狸,老娘我做媒做了几十年,怎样的女子没见过,还是头一回听到一个女子厚了脸皮道:‘此时不风流快活,又要等到何时?’”姬蕙听她如此说,脸色却变得煞白,道:“你们要去把这事告知师父,我亦不拦,只管问我手中的红叶刀,放不放得你们出去。”杨无恭眼前一晃,姬蕙手中已多了一把一尺来长的小刀,刀形亦没甚出奇处,刀身却是一色的枫红。井大娘亦不答话,把金剪铰得“咯嚓咯嚓”响,就向姬蕙的蛮腰铰去,窦虎和陈君嗣亦抖擞精神,一个掿斧,一个把剑,从两侧向姬蕙攻去。杨无恭何曾见过这样凶险的场面,手里攥一把冷汗,想闭眼不看,心里又牵挂姬蕙,只是提心吊胆看时,只见姬蕙腾挪跳跃,如粉蝶穿花,轻轻巧巧,把井大娘等人的攻势尽都避过,手中刀却越舞越急,杨无恭渐觉恍似有金风徐徐吹来,天空高远,一队野鹤,鸣声嘹亮,排云直上。碧霄之下,群山连绵,红枫如海。那风愈吹愈急,把那满山的枫叶都从树上吹了下来,飘飘坠坠,如火如蝶,如梦如幻……
猛听得“哎呀”一声,是窦虎被劈翻在地,手中双斧“咣啷咣啷”砸在院中山石上,爆出一串火星。跟着陈君嗣的剑也被绞脱了手,“嗖”地飞出院外去了,只剩井大娘一人,仍在苦苦支撑。姬蕙却忽然收了刀,跳过一边道:“大娘去罢!”井大娘一怔,住了手,犹自呼呼喘气,道:“骚狐狸你弄什么鬼?”姬蕙冷笑道:“不错,我姬蕙是骚狐狸,你这便可去告知师父,让她来把我杀了!”井大娘看着她,兀自不信。姬蕙却只是冷笑。井大娘大喝一声:“何须等你师父,我今日便把你杀了!”忽地向前跃去,要铰姬蕙,姬蕙却看也不看。井大娘忽然于半空中一扭腰,却是以进为退,翻出院外去了。窦虎勉力站起,拾了斧头插回腰上,道:“姑娘,你……你保重!”亦一瘸一拐出了院。只剩陈君嗣一人,他“嘿嘿”苦笑,突然一个筋斗翻出院外,临去时,却仍不忘捡回他的剑。
那来报信的姝丽看姬蕙放他们走了,却只是叹气,问道:“姐姐为何竟放他们走了,这事若是让师太知道,姐姐只怕性命难保!”
姬蕙默然半晌,道:“我为杨郎,已杀了一人,此时若再把他们三人杀了,虽可多得数日舒心爽快,却又于心何忍!”
说罢,她冁然一笑,牵起杨无恭的手,拉他回厅中,重整杯盘,道:“郎君受惊了!”杨无恭虽然满腹狐疑,却又想,若是阿蕙想让我知道,她自己自然会说,我又何须多问。二人只是欢笑宴饮,竟不提方才之事。
次日清晨,天尚未大亮,姬蕙唤醒杨无恭,道:“杨郎随阿蕙去个地方好么?”杨无恭笑笑,牵起她的手,一同去到马厩,那胭脂马早备好了鞍鞯,二人同乘一骑,姬蕙虚扬一鞭,那马一声长嘶,四蹄翻飞,如追云赶月般向西去了。跑了将近一个时辰,却才辰牌时分,日头虽已升起,却被云雾遮住,只是淡淡地悬在天上。胭脂马忽地前蹄立起,打了个转,又是一声长嘶,勒在悬崖边上。崖下一道山谷,两侧山岩壁立,岩上却长了许多枫树。还是暮春时节,那些枫树枝干笔挺,几乎把山岩全遮住了,枫叶虽都是一色的青绿,但那绿色却各各不同,或嫩或老,或浅或深,或明或暗,晨风吹来,那枫叶随着风,依次翻转过来,霎时明暗浅深,生生灭灭,杨无恭虽是佳人在怀,也不免生出些许悲凉之意来。
他把姬蕙又向怀里搂紧了些,叹口气,低下头,轻轻咬着姬蕙耳垂。姬蕙晕生双颊,转过脸,在杨无恭唇上吻了一下,道:“杨郎可知此处何名?”杨无恭却只顾着亲热,并不答话。姬蕙道:“这儿却有个好名呢!”杨无恭道:“什么好名,阿蕙快说!”姬蕙道:“此处唤做流枫川。”杨无恭一震,看谷中枫绿如波,乍明乍灭,果然当得一个“流”字。
杨无恭问道:“谁取的呢?”姬蕙道:“师父,除了师父,还有谁能想到‘流枫’二字。”杨无恭道:“你师父又是谁?”姬蕙道:“师父她老人家,法号寂灭。”杨无恭一惊,诧异道:“你师父是一个……一个尼姑?”
“不错。”姬蕙的目光闪烁不定,倒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她师父当场捉住一般。
杨无恭讷讷道:“阿蕙不会也是一个……一个尼姑吧?”姬蕙笑道:“阿蕙若是尼姑,如今也已为杨郎破了戒,只怕是要堕入十八层地狱了!”杨无恭心中一动,闷闷地道:“阿蕙下地狱,杨无恭也下地狱!”
姬蕙却不言语,渐渐眼里盈出泪来,杨无恭替她把泪拭去,道:“没来由的哭什么?对了,那娇娇又是谁?”姬蕙赧然一笑,道:“娇娇是我师姐。”杨无恭道:“你师姐?那井大娘怎么说她是‘公主’呢?”
姬蕙道:“娇娇是我师姐,亦是公主,虽然这公主……哼哼,不过她在外面……外面风流的时候,都说自己是窦家的小姐,以免坏了皇帝老儿的名声。”
杨无恭道:“我们……我们可把公主给杀了!”姬蕙怒道:“你怕了么!”“不,”杨无恭摇摇头,“为了阿蕙,我什么都敢做!”姬蕙翻身回来,搂住杨无恭的腰,把头埋在杨无恭胸口上,道:“其他人倒不怕,就怕师父……可师父……”姬蕙摇头,“杨郎,便是只能和你厮守上这么一日,这一生,也算没有白过了,何况,师父不会那么快便来的。”
姬蕙和杨无恭住的园子,唤做丹杏园。
本是皇家猎苑,娇娇取来,把它当作自己的风流窟。进来的路径,皆被娇娇按五行八卦,重新设置,外人不识路径,绝不得入。
杨无恭入得这丹杏园来,得姬蕙相伴,却似入了仙境一般,每日里不过是饮酒取乐,风流快活,遇着天气晴暖,便一人一骑,出得园去,在旷野里射猎。闲暇时,杨无恭也时时想起科举功名之事,便取出诗书笔墨,读读写写,姬蕙虽是不喜,却也不拦他。
一日,姬蕙却从外面请了个傀儡戏班子进来。说是戏班子,其实只有两人,一个老头,是弄偶人唱曲子的,一个瞎女子,却是弹琵琶帮腔捧哏的。
老头取出两个偶人,一个书生,一个娘子,竟是眉眼口鼻皆具,惟妙惟肖。那瞎女子铮地一拔琵琶,乐声便如行云流水,从她指间泻出。老头十指微动,两个偶人手足皆举,忽喜忽悲,忽笑忽怒,与真人无异。老头轻咳一声,哑声而唱,曲调却颇苍凉。原来说的是书生进京赶考,中了举,当了官,还娶了清河崔氏的女儿作夫人,真是风光无比。那娘子却是书生的发妻,见书生一去数年,音讯皆无,便独自进京去寻,没想到寻着了一问,书生竟已成了别人的夫婿,——唱到这段,老头却尖着嗓子,学着女子嗓音,把小娘子心中的悲苦,一点一滴,都倾诉出来,听者无不肝肠寸断。
一出戏唱罢,姬蕙早哭得泪人儿一般,杨无恭也是心中黯然。
老头见姬蕙哭得惨了,劝道:“这戏文里的事,当不得真的。”姬蕙也自不好意思,收住泪,令丫鬟取一锭银子,赏了老头,道:“大爷如何称呼?以后得空,还要来。”老头道:“老汉一个弄傀儡戏的,有何称呼,倒是数年前,有一个秀才,自称叫梁锽的,看了老汉的傀儡戏,作了首诗相赠,却还有些嚼头。”姬蕙道:“念来听听。”老头歪脖子想想,道:“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姬蕙听了一惊,喃喃道:“‘须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须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唉——”
她长叹口气,将目光转向窗外,眼中迷离闪烁不定。
杨无恭也不理她,垂手送老头和瞎女子出去,回来却见她仍是念叨不已。
那时已是仲夏时节,夜里一场豪雨,直下到清晨仍是淅淅沥沥不停。杨无恭醒来,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姬蕙早不知到何处去了,床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窝,却无一丝暖意。
杨无恭翻身坐起,想了想,披了件衣服,到马厩去一看,胭脂马却不在。他把自己平日骑的紫云骝牵出来,踏蹬上马,“得得得”向西往流枫川去了。
到得谷内,雨已是停了,天空都被枫叶遮住,杨无恭但觉那森森的绿意透上来,又听着那雨水不时从枫叶尖上滴滴嗒嗒落下,人恍似要变得透明一般。远远看见姬蕙跪在一汪水洼旁边。杨无恭跳下马,脱了鞋,踩着湿湿的腐叶,缓步近前去一看,那洼水白亮如银,映得满山满谷的枫树在里面,仿佛水中又另有一个世界。水洼旁零零星星点缀着几朵狐狸的梅花形足印。一只松鼠,正趴着舔水,看见杨无恭来了,却也不惊。
“阿蕙!”杨无恭俯身唤道。
姬蕙却不答话,她双膝跪地,合掌胸前,眼睛望着数十步外的一株枫树,脸上阴晴不定。杨无恭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是一惊,只见那树上站着一个矮矮小小的老尼,身穿缁衣,头戴尼帽,一动也不动,仿佛她天生便是这树上的一片枫叶。
杨无恭却不知何处得来的勇气,“嚓嚓嚓”跑过去喝道:“呔!你这老尼姑,自己守了一辈子空房,竟也要别人和你一样受苦么?”
那老尼只是不言语。她脸上皱纹密布,颦眉蹙额,一副愁苦模样。杨无恭又掿了袖子喝道:“你……你若敢伤了阿蕙,我便与你拼命!”
那老尼的身影渐渐幻去了,杨无恭“哈哈”大笑,只当她竟是走了,再睁眼细看时,却是一惊,原来那老尼仍是站在原处,只是她的身影却变得如镜子一般平滑透亮,映得满满的枫叶在身上,只依稀留有一丝细细的轮廓,让人分辨得出,她毕竟未走。
杨无恭却是呆住了,看着老尼的身影在枫林里乍生乍灭,忽而心乱如麻,忽而心如止水,口中喃喃呐呐,但究竟说的什么,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回去时已是暮色四合。姬蕙却不愿独自骑乘那胭脂马,非要和杨无恭同乘一骑不可。两个人紧紧相偎,策马缓缓而行。那胭脂马跟在后面,不时停下,啃啃路边野草,看看紫云骝走得远了,又“得得得”追上去。
姬蕙只是低头不语,杨无恭心里七上八下,总定不下来。看看离丹杏园已近,杨无恭突地问道:“师父……师父她老人家不怪罪咱们?”姬蕙“唔”了一声,把身子往杨无恭怀里贴紧了些,低低道:“杨郎,我知你心里终究放不下科举功名,我亦不求和你一生一世,只求能和你相守五年,五年之内,必有变故,到那时,只怕你要留我,亦留不住了。”
杨无恭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想不出究竟该说些什么好,便把头埋在姬蕙后颈上,轻轻蹭着。
入得丹杏园时,天已全黑,姬蕙猛一抬头,只见满天刀尖般的繁星,冷冷地要压下来,不禁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