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斯卡灵的药效剧烈起来,他眼中的房间开始发亮,变得五颜六色。透视关系受到扭曲,屋顶像在百万英里之外。望着艾丽斯时,他发现她的头发活了起来……像是美杜莎的头发。他感到一阵恐惧袭来。
艾丽斯没管他,继续说:“费利克斯最爱巴斯克美食,可他们做菜时黄油放太多,吃得他幽门直抽筋。他在收藏怪异故事方面也是一把好手,还很喜欢棒球。此外——让我想想。”她像是在走神,沉思的时候手指下意识地轻敲嘴唇。“他对神秘学也很有兴趣。你——”
“我觉得不对劲。”杰森说。
“你觉得什么不对劲?”
杰森说:“我逃不出去了。”
“是墨斯的效应,别着急。”
“我——”他陷入沉思,感到脑子受到一股重压,贯穿这股重压的是条纹状的光线,像是顿悟般的内省光,在他脑子里射来射去。
“我收藏的东西,”艾丽斯说,“都在另一个房间,我们称那儿是图书馆。这儿是书房。费利克斯所有的法律书都放在图书馆……你知道他除了是警察将军之外,还是一名律师吗?他也做过不少好事,这一点我得承认。你知道他以前做过什么吗?”
他连站都站不稳,根本没法回答。他陷入某种惰性状态,听到话语的声响,但无法理解其意思。完全不行。
“有一年,费利克斯正式接管地球上四分之一的强制劳动营。他发现,根据一条多年前通过的含义晦涩的法规——当时的强制劳动营更像是死亡营,里面关押了大量黑人——总之,这条法规规定,只能在第二次内战期间运转劳动营。出于公共利益考虑,他有权在任何时候关闭任何劳动营。这些劳动营里关押的黑人和学生又壮又横,得益于长年累月繁重的体力活。他们完全不像躲在校园封锁区那些缺乏生气、苍白阴冷的学生。他继续深入研究,后来又发现另一条含义不明的法规,规定任何亏损的劳动营都应当——更精确地说,都必须关闭。结果,费利克斯提高了所有羁押者的劳动报酬,当然,提高之后数额还是很小。然而,仅仅这一小小的改动,就足以让整个劳动营的财务报表出现赤字,他因此得以关闭这些劳动营。”她大笑起来。
他试图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完全做不到。在他的思想深处,像有个烂橡皮球在不停搅动,沉下去,浮上来,减速,加速,逐渐褪色,又突然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光轴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刺穿他身体的每个部位。
“不过,费利克斯干过的最大一桩事,”艾丽斯说,“和校园废墟地下的学生聚居区有关。很多聚居区缺粮少水,你知道是什么样子。学生们试图冲进城市洗劫补给品,偷窃、抢劫,无所不为。警察在学生内部供养了大批间谍,让他们鼓动学生和警察枪战……这种鸡蛋碰石头的反抗显然是警察和警卫队最乐意见到的。你明白吗?”
“我看见,”他说,“一顶帽子。”
“但费利克斯不想看到任何大规模的枪战冲突。为了避免冲突发生,他必须想办法给学生们提供补给,你明白吗?”
“帽子是红色的,”杰森说,“和你的耳朵一样。”
“当时费利克斯在警察系统中的地位是元帅,有权查询每个学生聚居区的详细情况。他完全了解哪些聚居区还撑得住,哪些已经快要崩溃。他要在众多乱象中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要根据每个聚居区的具体情况下达行动决策。在他将所有处于困难中的聚居区名单列出来之后,有一批高阶警员与他会面,决定对这些地方施加压力,加速其到达暴动的临界点。方法无外乎是让警察线人渲染失败主义气氛,破坏仅有的食物和水源补给。有些学生在完全绝望的情况下,会冲出校园寻求帮助。举例来说,有一次在哥伦比亚,他们计划冲进哈里·S.杜鲁门劳动营,解放那里的羁押犯,并给予武装。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就连费利克斯也要下达‘干涉’令。不管怎么说,费利克斯的任务就是为每一个被严密监视的聚居区量身订制战术行动。他下达的绝大多数命令都是:不许行动。如此一来,那些鹰派人物自然对他越来越不满,要求免去他当时的职位。”艾丽斯停了停,“他曾是权倾一时的警察元帅,你务必记住这一点。”
“你的红衣服,”杰森说,“美妙绝伦。”
“我知道。”艾丽斯的嘴角往下撇了撇,“你就不能把持住自己吗,小子?我正忙着跟你说事呢。费利克斯降级了,从警察元帅变成了警察将军。就因为他在权力范围之内,给那些聚居区的学生提供洗浴、食物、医疗补给和简易床。就像他在管辖强制劳动营时所做的事情一样。总之,现在他成了将军。但他们之后也没把他怎么着。就目前这个阶段,他们把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他也还保留了那间高级办公室。”
“可是你们的乱伦关系,”杰森说,“要——”他顿了顿,已经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要是——”他说完这个词之后,感到没话说了,心里突然涌现出一股狂热的兴奋之情,源自于他成功将信息传达给她这一事实。“要是——”他重复这个词,内心的兴奋转而变成喜悦的狂怒。他放声大吼。
“你的意思是,要是那些元帅们发现费利克斯和我有一个儿子,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
“他们会采取——”杰森说,“我们能听点音乐吗?要么你给我——”他的话语消散了,脑子里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哟,”他说,“我妈肯定不会在这儿。死亡。”
艾丽斯猛吸一口气,又深深叹了口气。“好吧,杰森,”她说,“我不跟你絮叨了。等你的脑子正常点再说。”
“聊呗。”他说。
“你想看看我的绳缚卡通画吗?”
“什么?”他说,“那是什么?”
“画画儿,很特别的风格,被绑紧的小妞们,还有男人们——”
“我能躺下来吗?”他说,“我的腿快不行了。我觉得我的右腿已经伸到月亮上去了。换句话说——”他考虑了一下——“我的腿要被站断了。”
“到这边来。”她引领着他,一步步从书房走回客厅。“躺在沙发上。”她对他说,但就连躺下来这个动作都让他感到痛苦万分。“我去给你弄点冬眠灵,它能中和墨斯的效力。”
“一团糟。”他说。
“让我想想……我到底把那玩意放哪儿去了?我自己几乎从不用那东西,但我还是留了些,以防万一……该死的,只不过一粒墨斯而已,就把你搞成这个鬼样子!我一次喝五粒。”
“但你块头大。”杰森说。
“我上楼去,马上回来。”艾丽斯大步离开,走向远处的一扇门。他看着她的身影逐渐变小——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怎么会缩小到这个地步?小啊,小啊,小啊,直到完全消失。他心里的恐惧随之不断增涨。他意识到自己完全孤立无援。谁能帮帮我?他问自己。我必须从这邮票杯子鼻烟盒和绳缚卡通画电话网络蛙腿大餐中逃脱我必须跑到那辆奎波上我必须飞回我熟悉的镇子也许和露丝·雷一起只要他们已经放她走了或者我干脆回到凯西·纳尔逊那儿去这个女人不是我能驾驭得了的她哥哥也不行他们的乱伦儿子在佛罗里达住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地毯上探着路。每踩下去一脚,就有数百万个纯色斑点从地毯的网眼里冒出来,被他沉重的鞋子踩得粉碎。他就这样在摇摇晃晃的别墅里蹒跚而行,慢慢靠近前门。
有阳光。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屋外了。
奎波。
他趔趔趄趄地走过去。
他坐在驾驶座上,门把手、手动挡、车轮、离合器和方向盘组成的军团把他弄晕了。“为什么这玩意开不动?”他大声喊,“给我动!”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在驾驶座上前后晃动。“是不是她不想让我走?”他问那艘奎波。
钥匙。当然了,没有钥匙他飞不了。
她的大衣扔在后座上,他看见了。与此同时,他还看见那只邮袋似的大包。那儿,钥匙在大包里。就在那儿。
那两张唱片。《塔夫纳与忧郁,忧郁的蓝调》。还有那张最棒的专辑:《今晚与塔夫纳共赏良辰美景》。他伸出手,努力够到那两张唱片,把它们放到身边的空座椅上。他意识到,证据就在眼前。证据就在这两张唱片里,就在这栋别墅里。证据就跟她在一起。我要是想找出真相,就得在这地方找。其他地方都不行。就算是将军,费利克斯,姓什么来着?就算是他,也找不到。他毫无头绪。跟我一样。
他手里捧着那两张大唱片,向屋子跑去——他周围的地面流动着,甜美的蓝色天空底下有许多细长、高大、树一般的生物体在大口吞噬空气,吸收着水和光线,将天空的色彩全都吃进去……他走到大门前推门,门纹丝不动。按钮。
他也找不到。
一步步来。他用手指一寸一寸地摸过去。像是在黑暗中。是的,他心想,我就在黑暗中。他把那两张过大的唱片放在地上,紧贴着门边的墙,仔细地抚摸那堵橡胶似的墙。没有。没有。
按钮。
他按了下去,伸手把唱片拿起来,站在大门前等着。大门以难以置信的缓慢速度打开,发出抗议似的可怕噪声。
身穿棕色制服的配枪男子出现在门口。杰森说:“我刚才回奎波拿点东西。”
“完全没有问题,先生。”身穿棕色制服的男人说,“我看见你离开了,知道你会回来。”
“她是不是疯了?”杰森问他。
“我可没有资格评论这种事,先生。”身穿棕色制服的男人碰了碰帽子,转身离开了。
屋子的前门还开着,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去,下了砖砌台阶,发现自己再次身处那间变形到极致的客厅,天花板有百万英里之遥。“艾丽斯!”他大声喊。她回来过吗?他小心地往四周看。就像刚才搜寻那个按钮一样,他极为谨慎地将这间屋子的每一寸都看了一遍。客厅另一头,吧台里那个华丽的胡桃木药柜……沙发,椅子。墙上的画。有张画里的人物正在斜着眼嘲笑他,但他毫不在意,反正这家伙又不能从画里跳出来。四四方方的唱片机……
他的唱片。放唱片。
他想把唱片机的盖子打开,却失败了。为什么?难道锁上了?不对,是滑盖型。他把盖子滑开,传来一阵可怕的噪声,他似乎把唱片机弄坏了。唱臂。转轴。他把其中一张唱片从套子里拿出来,放进转轴。他心想,我可以搞定这些东西。他打开扩音器,将模式设定成唱机。转动旋钮激活换片器。唱臂升了起来,转盘开始旋转,慢到不能忍受。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速度不对?没有的事。他又检查了一遍。转速三十三又三分之一。转轴举起,唱片落下。
唱针接触唱片的瞬间,传来一阵极大的噪声。吱吱声,咔嗒声,像沙子爆裂的声音。这种噪声在播放老式唱片时很常见。因为使用不当,唱片很容易受损。你能做的只有吹一吹,把灰尘吹掉。
仍是咝咝的背景声,还有更多的爆裂声。
没有音乐。
他抬起唱臂,将它往里面推了推。唱针接触到唱片表面后,立即传来一阵频率很高、极为难听的刮擦声。他皱起眉,寻找声音旋钮,想把音量关小一点。还是没有音乐。没有他唱过的歌。
墨斯卡灵在他身上引起的巨大反应正在消退,他感到很冷,同时变得清醒。还有一张唱片。他快速将那张唱片从封套里抽出来,取下原先那张,把这张放进转轴。
听上去就是唱针在刮擦塑料表面。咝咝的背景声,不可避免的爆裂声和吱吱声。还是没有音乐。
这两张唱片都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