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九月三十日那天早上,天晴得很好。
日光斜斜照在院子里的榆树上,披着霞辉的雀儿荡荡地在枝头上跳着,啾啾地叫。猪也叫了,羊也跟着“咩咩”,鸡刚从笼子里放出来,懒懒地扑着翅膀寻食儿吃。一时,院子里弥漫着猪屎、羊屎、鸡尿的气味,湿热热的,很腥。这当儿,李家福把擦得锃亮的“飞鸽”自行车推出来了。他站在当院,皱着眉头看了院里的一切,又瞅了瞅戴在手腕上的表,说:“走吧。”
女人正忙着喂猪。她的脸黄黄的,木木的,很瘦。听到叫声,她默默地转过脸来,怯怯地问:“叫俺上哪儿呀?”
“走吧。”他不耐烦了。
女人很听话。她放下喂猪的瓢儿,解下溅满猪食的围裙,进屋跟两个孩子交待了一声,便提着小手巾兜出来了。那手巾兜很脏,她怕他见了烦,怯怯地藏在身后,出得屋门,也没敢往他跟前硬凑,离他还有三四步远,就站下了,迟疑疑的。
李家福瞟了女人一眼,推着自行车走出去,大步向前,也不等她。她就在后边相跟着,踉踉跄跄地碎着步子撵。村街里有人搭腔说:“哟,两口子进城去呀?”李家福闷头“嗯”了一声,她也慌慌抬起头,笑笑,凑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只是紧走。
出了村,便是广阔的田野。秋庄稼熟了,一片老辣的油绿,一片乏力的灰黄,秆儿都枯簌簌地干,果儿倒盈实。庄稼长到了该收的分上,地也很累……
走着,走着,李家福站住了。
她也站住了。
李家福看都不看她,只说:“坐吧。”
她怯怯地望他:“要不,你头前走?”
“坐吧!”李家福更不耐烦,话很懒。
她不敢再说什么,慌忙扒住车子,欠身坐了上去,也就欠住了半个屁股。于是李家福骑车带着她走。乡下土路不平,很颤,颠得她心跳。她想抓住男人的衣裳角,可又怕脏了他的衣服,也怕他烦,不敢。
村西大路沿上,有她家的一块红薯地,不知谁家的猪跑到地里去了,拱翻了一片红薯秧。她看见了,猛地一窜,从车上跳下来,抓起一块土坷垃扔了过去!白猪咬着一嘴红薯秧跑到人家地里去了,她也慌慌撵着车子跑,好不容易才歪歪斜斜地坐上,还差点把车带翻!她以为男人一准会骂她,心里怦怦直跳,可男人无话。她也无话。就这么默默地带着她走。
过了小桥便是公路了,公路很平展。路两旁立着高高的白杨树,小风溜溜的,杨叶儿哗啦啦地拍着小手,碎碎地欢。不知怎的,她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喜悦。从过门之后,这是男人第一次带她出来。男人这会儿在县上工作,是很体面的人。有这么一个体面的男人带她在公路上走,她便也觉得很体面。路宽,仿佛人心也宽了。她小心地移动了一下,更稳地在车上坐着,竟然也抬起了头。
“月娥,——月娥!”
“嗯。”听见男人叫,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只是很久了,才慢慢地忆起她叫王月娥,娘家是王洛村的……
“昨晚上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嗯。”她又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要是乡里人问你,你就说夫妻感情不和。”
“……”
“听见了吗?”男人又不耐烦了,口气很冲。
“嗯。”她又低低地应了一声。
“人家问你同意不同意,你就说同意。听清了吗?”
“……”
“月娥……?”
“听清了。”她小声说。
“你都记住了?”
“嗯。”
“可不能胡说。”
“嗯……”
“月娥,你听话,月娥。”男人的声音温和些了,“我不会亏待你。也不会亏孩子。我按月给你们寄钱……”
“你别寄。”她说,“咱那猪快长成了,长成就能卖钱。家里也不缺钱。你别寄。”
“好,那我就不寄。只是昨晚上说的话你别忘了……”
“春上小吴庄的老八,赊给我二十个鸡娃儿,被黄鼠狼咬了俩,死了八只;成了六个母儿、四个公儿。鸡蛋没卖,我都给你攒住了。真可惜,黄绒绒的,怎么就死了呢?”她很有兴致地叙说着。
“你可记住了?”男人总也不放心,又问。
“嗯。”她自言自语地说,“黄绒绒的,怎么就死了呢……”
“月娥,你千万不能胡说呀?!”男人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她,一门心思全“钻”在这上边了。
“嗯,我不胡说。明珠她爹,你放心,我不胡说。”
风紧了,男人蹬得越快了,一排排杨树飞一般地从眼前闪过,晃得她头晕。男人却不管她,只是越蹬越快,轮子“日儿、日儿”地擦着柏油路面飞,像是一匹撒了欢的马驹子,很野气。她不防男人还这么有劲。看他平日斯斯文文的,连话也不想说,偶然回趟家便是倒头闷睡,可他居然很有劲,甩下了许多骑车的汉子!她不希图男人干活,只要男人不生啥病,不再愁,也不再给她脸子看,她还是很高兴的。
快到镇上的时候,男人再次交待她说:“月娥……”
“嗯嗯。”她很快地应了,她不想让男人再愁,他会愁出病来的……
“人家问你……”
“嗯嗯。”
“我咋说你咋说。”
“嗯嗯。”
乡政府大院里很静,干部们大都回家收秋去了。问了,知道还有一位守电话的秘书在,李家福松了一口气,便领着女人去了。
乡政府的秘书姓徐,四排大脸,红胖。他挺有气魄地在办公桌前面坐着,耳朵上挂着一只电话机子,大嗓门不停地吆喝:“喂喂,芳村,芳村……”终是不通,干咳了两声,又把电话机子放下了。明见有人来了,也不理。
男人一掀帘子进来了,她也大着胆子跟进来,偎男人身后站着。
“咳咳。哪庄的?”徐秘书很威严地问。
“大李庄的。”李家福掏出烟来,敬过去一支。
“不吸。有啥事?”徐秘书问着,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烟搁在桌上了,好烟,带嘴儿的。于是不再看,脸色也温和些了。
“离婚。”李家福说。
“离婚?”徐秘书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着李家福,目光像机枪一般在他脸上扫射着,十分地疑惑。
“双方同意。”李家福赶忙说。
“唔,坐下吧。”徐秘书很严肃地点点头。
男人坐下了,她也就挨着男人坐下,只是心里怦怦跳着,不敢抬头。
“姓名,男方姓名?”徐秘书郑重其事地开始问了。
“李家福。”
“住址?”
“大李庄村。不不,县教育局。”
“年龄?”
“三十一岁。”
“职业?”
“在县教育局工作,国家干部。”
“噢,”徐秘书抬起头来,看了看李家福,目光很柔和,“为啥要离婚呢?”
“夫妻感情不和,常闹矛盾……”李家福苦着脸说。
“唔唔。”徐秘书点点头,又接着问:“女方姓名?”
“王月娥。”李家福抢先答道。
“年龄?”
“三十三岁。”又是李家福说。
“家住哪里呀?”
“现住大李庄。”还是李家福替女人说。
“噢,职业呢?”
“农民,在家种地。”
“王月娥,你同意离婚吗?”
“月娥,你说,你说。”李家福拉拉她,脸很紧,目光也像刀子似的,很利。
“同……同意。”她小声说。
徐秘书直直身子,又细看王月娥,看了一会儿,又问:“王月娥,你们吵过架吗?”
“月娥,你……”李家福又想替她说,被徐秘书的目光截住了。
“让王月娥自己说嘛。”徐秘书的眉头皱起来了。
李家福不好再插言,赶忙又推推她:“月娥,你说,你说……”
她低着头,迟迟疑疑地说:“俺,俺明亮他爹没打过俺,也没骂过俺……”说着,见男人的眼狠狠地“剜”过来了,慌忙改口,“俺,俺也说不好……”
“噢。”徐秘书说着,又瞥了李家福一眼,“几个孩子呀?”
“俩。”她说。
“男孩女孩?”
“妞大,九岁了,叫明珠;孩小,六岁了,叫明亮。还‘刮’了一个哪,要不‘刮’,都仨啦。俺明珠他爹……”一说起孩子,她不由来了兴致,话也就多了,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大串。
李家福“刷”地扭过脸来,怔怔地看着她,脸都青了,眼里似要窜出火来……
徐秘书“啪”地把记录本合上了,很严肃地说:“这不行。都两个孩子啦,怎么说没感情?嗯?!要不‘刮’都三个了吗,嗯?这能说是没感情么?不行,这不行啊……有些人,啊,动不动跟美国学,那美国是啥东西?!资本主义放个屁都是香的?胡闹!”徐秘书独自一人值班,很无聊,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训人的机会,就长篇大论地发挥起来了。
徐秘书正说到兴头上,李家福却忽地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铁着脸走出去了。女人也赶忙站起,碎步小跑着跟了出去,慌慌地喊道:“明珠她爹,你别气,你别气呀。看你脸都青了……”
李家福恨恨地咬着牙,咣咣当当地推着车子往外走,眉头死锁着,样子很凶,也很苦。她惴惴不安地跟着后面,男人走,她也走。
日错午了,太阳高高地照着,街面上,人影儿拉得很长。她不由地想踩着男人的影儿走,只是跟不上。男人走得很急,横横地,仿佛脊背上也长着吃人的“眼”。男人气坏了!
镇上人来人往,一片花花绿绿的世界。这世界使她自惭形秽,更不敢往男人跟前靠。男人穿得很挺括:上身是雪白涤确良衫,下身是笔挺的裤子,洗得很干净,很展,是男人自己洗的。他的脸也白些,三十多的人了,还很俊气。可她,匆忙忙的,连衣裳也没有换,头发乱蓬蓬的,很脏。她就跟男人出来这么一次,很想靠近些,也很想随他四处看看,只是心里苦。男人不想要她了,她知道男人是不想要她了。
街面上的铺子很多,卖什么的都有,扑鼻的香气从各家小店里飘出来,油锅嗞啦啦地响着,很诱人。走着走着,男人慢下来了。男人在一家饭店门前停下,她也远远地停下,只是不敢往近处靠。男人扎好车子进了饭店,她却没敢跟着进,就在饭店门口站着,怯怯的。
一会儿工夫,男人端着两碗香喷喷的肉面走过来,“砰!”地放在桌上,抬起头,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说:
“吃吧!”
她慢慢地挪过去,凑着桌边站了,低声说:“花那钱干啥?你吃吧,明珠她爹。俺带着馍哩。”说着,怯怯地把馍兜从身后拿了出来,慢慢地解开那系着的结儿。那兜太脏了,灰皱皱的,里边是两块很干很硬的烙饼。男人是做公事的,她怕羞了男人的面子,没敢贸然拿出来,手小心翼翼地在馍兜里摸索着……
李家福瞭了她一眼,眉结死皱着,半天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说:“我真想掐死你!”说着,把面条碗一顿,推到她跟前:“吃吧。”
她便顺从地端起那碗面条……面很香,油花儿漂着,碗里的肉也很多。她把肉一块一块地挑出来。放在碗边边上,很想给男人挑过去,可动了动筷,却又不敢。
李家福吃了两口,“啪”地放下筷子,压低声音、气冲冲地说:“我怎么给你说的?你说记住了,记住了,你记住个屁!你想拖死我呀?!”
“明珠她爹,”她慌慌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我记着你的话呢,我记着呢。没忘……”
“我怎么说的?嗯,我是怎么给你说的?!”李家福直直地看着她,恨得牙痒!
她低着头,十分小心地回道:“你,你不是说,人家要问,要问愿不愿?我说愿;人家要问夫妻感情和不和?我该说……不和;人家要问孩子跟谁,我就说、跟、跟我……”
“当人家的面你又是怎么说的?!”
“明珠她爹,人家没问这些话,人家没问哪……”
“你呀!……”李家福气得七窍生烟,哭笑不得,“你等着吧,早晚也是离。你一天不离,我一天不回来;两天不离,我两天不回来……你就熬吧,看谁熬过谁!县上、县上大闺女有的是!……”
“明珠她爹!……”
男人不听她说。男人把筷子一摔,起身就走。她也赶忙站起,心疼地看看刚吃了几口的肉面,急急地跟了出去。
“明珠她爹!……”
男人骑车子走了,她只看到了男人的背影。男人上县城去了。男人说,他不回来了。
她木然地站着。
她把绳子套在屋梁上,搬来一只小凳,站在凳子上把绳子系好,结成一个圆圆的绳套。她跪着脚跟把细脖子放在绳套里试了试,很好,很结实。然后,她下了小凳,轻轻地把屋门掩上。屋里很静,大妞领着她弟弟到四婶家去了。她打发他们去的,让大妞领着弟弟好好玩。孩子一走就没什么挂头了。这工夫,她听到了老鼠“吱吱”的叫声,一只小老鼠在屋角角里的暗处探出头来,一双溜溜的小眼睛。她身不由己地跺了一脚,小老鼠“嗞溜”缩回去了。她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又重新上了小凳,把细脖子套在圆圆的绳套里。院子里的猪又叫了,“哼哼”地拱着圈门。这一次她没动,她不想动了。
男人不要她了。男人跟她没话说。她长得很丑,她知道自己长得很丑。可她原本不太丑,当姑娘的时候还顺眼。那时候,明珠她爹还在村里当耕读教师,家里穷得叮当响,姐们一个个都嫁出去了,就剩他一个人过日子,很孤。见面时他虽不乐意,可也认了。乡下人娶媳妇是很难的。娶她的时候花钱很少,她也没多要他的彩礼……过门后她就越来越丑了,生娃加上地里的活计,一天到晚土头土脸的,又怎能不丑呢?可明珠她爹却步步高了,他先是考上了县里的师范,毕业后托了人,就留在县教育局了。在县上工作,不晒太阳,人也越加的体面。于是,他就不想要她了。他跟她没话说,也站不到人前去,她太丑了,很丢人的。她知道男人心里很苦。她心里也很苦。一个很丑的女人,到了这分上,又能嫁给谁呢?
她已没什么盼头了。男人便是她的念想。有个男人隔些时回来看看,哪怕骂一顿呢,她总还有点什么。可男人连骂也不愿骂了。他熬不下去了,他想过新崭的日子,他有机会,也有条件了。那么,她就能熬下去么?日子还很长呢,没有男人,连一点点的盼头都没有了呀!她很想跪下来给男人说,明珠她爹,你就在外边混吧,凭你咋都行,只要过一段回来看看,让俺知道外面有个人,有个可念诵的地方,就行了。这样我就可以提着心过,把你的两个孩子拉扯大。可男人不愿听这些,男人的心已飞到外边的大世面里去了。她是男人的拖车,男人想撇下这拖车了。他要一个人往前奔,过体面的日子。那叫她怎么办呢?死吧,只有死。活是很难的,死倒容易些。那日月像山一样的,得一步一步地走,一架一架地翻,何时是个头呢?
死吧。
她用手拽住绳套又试了试,不要紧,绳子很结实,不会掉下去的,只要把小凳一踢,两眼一闭就行了。她很想说:明珠她爹,我不拖累你了。你心里苦,俺也苦呀。没有念想,日子太难过了。俺也松快松快吧。也真对不住你呀,孩子给你撇下了。等来世吧,来世我脱生得俊一些,也干点公事,好伴你说说话,不叫你苦……于是,她闭上眼,两手松开,踮起脚尖去寻那小凳踢……
这当儿,忽然听见院里有人大声喊:
“明珠她娘,起黄风了。还不快去地里收玉米呀?!”
是四婶的声音。她的脚一点一点地缩回来,在小凳上站稳了。于是,她失去了一个光辉灿烂的瞬间……
起风了。
她知道起风了。
……院子里一片呼呼啦啦的响声。起黄风是要下连阴雨的,可她的玉米还在地里撂着。一季的收成,不能就这么淋在地里。死倒容易些,一伸脖子就行了。可一地玉米不收回来,孩子们吃什么呀?!她的心动了,那就缓一缓吧。你说呢?这么想着,腿一软,“扑通”一声,她墩坐在地上了。
随即,她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慌乱中寻一条破手巾包上头,急急地开了门,拉上架子车就走。
风很大。四婶在院门外扶着墙站着,见她慌慌张张地出来了,说:“赶紧吧,人家都快收完了。明珠她爹不是回来了吗?俩人不快些?”
“又走了,县上忙。”她应了一声,没抬头。
“哎呀,大忙天,再忙也得收了庄稼再走哇!真是?!你一个女人家……”
她不再应了,拉着车子叮叮咣咣地往村外走,走得很急,风顶头刮着,一个天都是黄腾腾的,漫天黄尘刮得人睁不开眼,天地间一片混沌。远远的似有人声,只是看不见,就这么顶着风走。在风里走,人就像在一口大锅里扣着,前后都不见路眼,晕腾腾的,凭怎样也走不出那昏暗。知道走不出,还是走,也就有了些眉眼……
到了地里,她把架子车往地里头一撂,一头钻到田里去了,很是利索。
外面干风刮着,玉米田里却是湿热难耐,像蒸笼一样,蒸得人喘不过气来。一会工夫,她的汗便下来了,湿湿的,腻腻的。溻湿了的布衫不时地挂在像锯齿一般的玉米叶上,涩拉拉的,很费劲。于是,她索性脱了布衫,就那么穿着汗衣光膀子干,胳膊上挂出一条条红道来,沁着血,很疼。可她顾不上这些了,只是紧掰。掰一堆,撂在地上;掰一堆,撂在地上……人在田垄里猫着,风小了,世界也小了。活儿像陀螺一样追着人,人就得像陀螺一样跟着转。一棵一棵地掰,一垄一垄地掰,人很机械,脑子也很机械,没有苦没有愁也没有欲,一切都木木的。
估摸着够一车了,她又赶紧把架子车拉进地里,一堆一堆地装。玉米秆还没砍,齐着一人高的玉米秆走,一点一点地挪,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土地拽着她,玉米棵子拽着她,一车玉米棒子拽着她,可她还是咬着牙走,那样子很恶。她的牙暴出来了,狠狠地龇着;头发乱蓬蓬的,像老鸹窝;一张脸本就被汗水腌得不成样子,这会儿又被那死命的狠劲拉斜了,一条条皱纹歪着,把两只细眼也拉得吊起来,十分难看。那倾斜的身子被玉米叶挂得青一块、黄一块;两条绾着裤角的细麻杆腿像男人一样地暴出一条条青筋来,使人不再觉得那是女人的两条腿,而是支撑在地上的两根棍儿,那“棍儿”快要断了,却还撑着,死撑。那车襻更是紧扣在肩头的肉里,把她的腰死命地往弯处压,压断,可她还是不舍那车,一点一点地走,一步一步地挪,到底还是从地里走出来了……
多么丑的一个女人呀!
土尘灰了她的脸,汗水腌着她的脸,玉米秆秆挂着她的脸,那已不再是女人的脸了,那活活的就是一个“残酷”!她就这么一趟一趟的,拉了,掰;掰了,又拉。这时刻,没有天地,没有日月,只是走、在黄土里走。路很短,却又很长,只一口气顶着。人走着,没有希望也就有了希望,走就是希望。天黄黄,地黄黄,看不见什么的时候,也就索性不看。她很想歇一歇,这会儿能歇一歇就是福。可她不能歇。天不好,活儿还有那么多,她得赶紧,赶紧。
拉到最后一车的时候,雨下来了。凉嗖嗖的秋雨打在她身上、脸上,心里也就不那么热燥了,只是冷,牙关咯答答地颤。她强撑着把最后一车玉米拉到了家,卸到屋里,却又见两个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孩子饿了,天已到了这般时候,孩子能不饿么?她看了孩子一眼,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挪到厨房,去给孩子做饭吃。
吃过饭,又去喂猪。喂了猪,又去喂羊。刚回到屋里,却见一大堆玉米棒堆着,还等她去剥呢。剥出来还得挂起来晾。下雨天,要是堆在屋里沤一夜,会生芽儿的!于是,她又赶忙唤孩子:“明珠,明亮,来剥玉米。”
孩子太小,不顶事,剥着剥着就困了,低着头打盹儿。她狠着心把孩子唤醒。刚剥了几个,小明亮又栽头了。她看了,可怜孩子,叹口气说:“明珠,你领着明亮睡去吧。”明珠晓些事,说:“妈,你也睡吧?”她说,“你们先睡吧,妈一会儿就睡。”
两个孩子去睡了,只有她一个人剥,抬起头来。看了挂在屋梁的绳套,很圆的一个环,也就很苦地笑笑,又剥……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她就这么坐着剥了一夜。天快明的时候,总算剥完了。可剥完了又怎样,还要挂起来晾呢。手木了,甩甩;也就打了一个盹儿。鸡叫三遍,又站起来挂。依旧是那么一只小凳,她站在凳上,挂一串,看看那绳套;挂一串,看看那绳套,很圆的一个环……
把脖子挂上就可以歇一歇了。她想。
她还不能歇。
她要歇了,地里的红薯谁去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