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青龙潭那幽深的黑水边上,阴森森地停放着二十七口棺材。这是两天前本族与邻族人为争夺土地浴血奋战的结果。
远在六十年前,由于“神虫”的洗劫,淼和张家的后人先后逃到了这里。在那艰难的日子里,他们同饮过一潭水,是和睦相处的。后来,经过一代一代的繁衍,当两族都发展到百余口人的时候,家族与家族之间的血战便开始了。最早是有一年大旱,张家首先在青龙潭上游的青龙河筑起了一道拦河坝,聚水浇灌潭西张家开垦的土地。于是,性情暴烈的淼便带人在一天夜里毁掉了拦河坝……从此,两族的械斗十分频繁,死伤了许多人,冤仇也就越结越深,双方都订了决不与仇家通婚的族规。
两天前,两家族为夺一块地,又在新开垦的土地上展开了一场血战。由于措手不及,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本族人竟被张家杀掉了二十七口!鲜血染红了两族人的地界……
现在该是讨还血债的时候了。整个青龙潭前杀气腾腾,身背钢刀的老淼祖爷被手执火把的族人簇拥着站在潭边。他神色肃然地立在那儿,虽已是八十二岁的高龄了,但高大的身躯仍然十分魁梧。他那老脸上整整布满了十四道刀痕,每一处都是一次血战的记录,带着狰狞的杀气。
族人们肃穆地望着老淼祖爷,等待他的钢刀砍下去,那将是进攻的号令。
老淼祖爷那阴沉沉的目光扫过停在潭边的二十七口棺材,注视良久,才缓缓地说:“带过来。”
即刻,族人们手执火把把一对捆绑着的青年男女推到了潭边。火光下,映出了两张年轻的脸和两双惊恐的眼睛。那男的是张家的后生,那女的却是本族姑娘。两人竟然在仇杀的间隙中私通了,这是违背族规的。
血仇已使两族人变成了死敌,张家跟李家根本就没有接触的机会,可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两个孽障竟还是“好”上了,他们是怎么“好”上的呢?这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老淼祖父转过脸去,背对着这一对男女,狠狠地跺了一脚!立时有人推来了两扇大碾盘。
在刀光和血痕映照下,只见那张家的后生猛地抬起头来,高声叫道:“让我们一块死!”
那姑娘也哭着求道:“让我们一块死吧……”
老淼祖爷一声不吭。
族人没让再吩咐,便强行把这紧紧抱在一起的一对情人分开,一南一北地拴在两个大碾盘上,然后用力地推下潭去!一声巨响过后,只见深深的潭水里一南一北伸着两只手,一只男人的,一只女人的。男人的手拼命地向上抓挠着,像是在呼救中追寻什么;女人的小手却是在向南的,那手在极力伸向南方,有两次沉没后,那只小手却又顽强地伸了出来,再次抓向南方,尔后很快地在潭水里消失了……只是一圈圈的漪涟在慢慢扩展开去,终于合二为一。
水潭边上一片默然。
老淼祖爷刷地从背上抽出了刀,族人们也都齐齐举起刀来,与邻族人的最后一次生死决战就要开始了。
就在这时,放哨的族人跑来报告说,族中的后生赢又和邻族人姑娘一起逃跑了。那女人是怀了孕的!
老淼祖爷高举着刀,可那刀迟迟没有砍下去。他眼里出现了一丝游移不定的目光……赢是他最喜欢的小孙子。他沉思良久,抬起头来,族人都在等待着他。时间不容许他再迟疑了,他终于把刀劈了下来!
然而,仅仅一会儿工夫,却给他们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当族人飞快地去追捕这对叛逆时,赢已经带着那邻族女人逃走了……
这天夜里,老淼祖爷带领全族人冲进了邻族人村子。一场殊死的血战之后,杀掉张家大小七十六口。血洗了整个村庄。可是,老淼祖爷却被砍倒了。这一刀是从背后砍的,他眼里冒出了从未有过的惊诧的目光……他是在被人抬回的路上死去的,临死前,他嘴里反复念叨着两个字:“神虫……神虫……神虫……”
在为他沐浴更衣的时候,族人们从他贴身的胸口处发现了一只蚂蚱。祖先又一次显灵了。族人们把蚂蚱当作“圣物”。随他一起埋进了坟墓。
七年后,在一个月黑风骤的夜晚,当年带着女人逃走的赢突然回来了。这个叛徒领着外族逃出去的后人悄悄地摸进了村子。一夜之间,他们杀掉了二十四位老人!强壮的汉子纷纷逃去了,剩下的全部跪倒在他的脚下。于是,他废除了所有的族规,却在外族女人的怂恿下又订起了一条残酷得令人发指的新规矩:
凡是活过六十岁的老人,一律活埋!
赢是回来报仇的。
虽然他充当了叛徒的角色,但他却是他们当中最强壮的一个,弑杀老人就是他提出来的,他仇视一切成熟的东西。他杀人杀红了眼,已经丧失了人的理智。可他的大脑却又异乎寻常地清醒:他不要老人。老人的经验对他是有害的,老人的权威也是有害的,老人的智慧更有害。经验、权威、智慧一旦结合起来,就格外地可怕!他只要年轻人活着,年轻人有的是耕田的蛮力,有的是强大的繁衍能力。野蛮的赢妄图创造出一个年轻的、充满创造力的世界。为此,他拆散了整个家族,让男人和女人单独生活,把叔伯兄弟一个个分开,连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也必须独立谋生……
这是本族最为黑暗的一页。从此,村里没有了老人,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到处是年轻的、火爆爆的力,到处是阴性的阳性的冲撞,到处是创造和野蛮的结合。人的繁衍迅速地加快了。在两族杂居的村子里,天天都有抢夺女人的厮杀声。蛮力的印痕在田野里、大路边、小溪旁及屋后和女人床铺上随处可见……
这年夏天,天气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奇异景象,天溽热难耐,同时又淫雨不断,湿和热紧紧地缠在了一起,下了就晴,晴了又下,让人的心一时泡在水里一时又烤在火里;田野里也出现了奇特的景象,各种花草都像疯了一样地成长,有的竟盖过了庄稼,而且叶子都极其肥大,油亮水滑,柔软弹韧,到处泛滥着阴性的腐烂气味。
村里,家里养的畜生发出了各种奇怪的、令人不解的骚动:在光天化日里,公鸡和母鸡,公猪和母猪,公驴和母驴,公牛和母牛都像是疯了一样地交配;各种各样的叫声充斥着整个村庄……更叫人吃惊的是,就在这样一个湿热难耐的季节里,各样畜生都达了繁殖的高潮:母鸡不停地下蛋;猪一连下十二窝;羊下的羔儿,一落地就会长一声短一声地乱叫;连河里也现了“娃娃鱼”……村子上空到处回荡着雄性与雌性那怪异的呼唤声。
人一旦失去控制,就更可怕了。
为了引逗人们作恶,赢竟然把“阳物”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甩一甩在村里荡荡地走。那时他正值盛年,长得高大健美,肉体上集中了家族所有的优点:头方、眼暴、鼻挺、嘴大、耳厚。那古铜色的皮肤像缎子一般油亮,宽宽的胸脯像门板一般挺阔,两只浑实有力的胳膊长满了像钢针般一样挺立的黑毛,身上一坨一坨的肌肉像瓦块一般紧绷绷地扣着,两条大腿似锻打一般浑圆。他身上的每一条血管都饱胀胀地隆起,仿佛那过剩精力随时都可以溢出来,处处勃发着原始的野蛮的雄力。就连那“阳物”也出奇地大……每当他在街上走过,连母羊也会跟在后边……在这个时期里,族人的耻辱感彻底地被打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雄性的暴露,一种对淫荡的宣扬,一种力的赤裸裸的展示。
赢的创造性还在于乱伦。他抛弃了跟他逃过难的女人,强行霸占了他那漂亮的堂姑。他走到哪里,就让她跟到哪里,像公狼和母狼一样随处交欢……于是,村子成了乱伦的世界。哥哥与妹妹,叔子与嫂子,母亲和儿子……可这幸福是短暂的,痛苦却是长久的。那由于乱伦而生育的孩子竟是没有脑袋的怪物,一次又一次,“怪物”给人们心灵上播下了恐怖的阴影。随着这阴影的出现,那似乎永远发泄不完的精力和性欲渐渐消失了,一个个像中了邪似地昏昏沉沉……
第二年,却成了一个疲软之年。那繁衍之力陡然间消失了,从植物到动物以至于人,都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无籽”状,连嫁出去的姑娘竟也有被退回来的……因为不孕。
只有赢例外,他的精力永远是那样充沛。他随处播下情欲的种子,连续享乐而无一丝疲倦之色。可他却像逃避猎犬一样逃避那跟他逃过难的女人。这女人一日一日地跟踪他,这跟踪是漫长而持久的。无论他走到哪里,她都跟到哪里。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无论他在何处交欢,都能看到她的影子。这可怕的影子交织着爱与恨的火焰,默默无声而又无处不在。
终于有一天,她在路上截住了他。她扑上去的时候,赢傲慢地把她推开了,她又再次扑上去。母狼也比不了她更勇敢,她一次一次地扑到他跟前,直把他拽进她的茅屋。在茅屋里,她顺从地躺下了……
一个时辰之后,他嚎叫着从茅屋里冲了出来,下部血淋淋的,他的“阳物”被那女人割掉了!
从此,他身上失去了那种永不疲倦的神力……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在光天化日之下,赢,这个背叛祖先、弒父杀母、残忍已极的人,身上被插上了二十四把明晃晃的钢刀……
他是哈哈大笑着死去的。他立在村口的大路上,仰天大笑!胸口上喷溅着一朵朵红色的血花,那血花在阳光下播散着七彩的虹光;那笑声荡漾在朗朗晴空下,经久不散。
赢死了,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然而,赢的女人却一直珍藏着他的“阳物”。有这个“阳物”在,她心里仿佛就有了支柱。她默默地生活,静心地抚养孩子,再也没有管过村里的事情。她的儿子衡已经九岁了,每到“祭日”的时候,她就把珍藏的“阳物”请出来,摆在供桌前恭恭敬敬地磕头。
这个在逃难路上出生,在血腥和恐怖中成长的孩子异常地聪明,他的好奇心是父亲给予的,忍不住问:
“娘,那是什么?”
“那是你父亲。”
衡不再问了。他再也没有问过。就这么一年一年地供着……
(许久许久,一代一代的族人继承了供奉的习俗。他们把“阳物”换成了木制的牌位,牌位上写着先人的名讳,这就成了供奉祖先的牌位。)
在衡长到十六岁那年,这个与赢同样有创造性的女人害怕儿子也沾上父亲的恶习,悄悄地打发儿子到远方求教。赢虽然死去了,但一切都延续下来了。她知道她躲不过六十岁被活埋的规矩,便在儿子上路后的第二天,一头撞进了幽深的青龙潭。她带走了那“阳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