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唐盛世的最后一抹余晖于公元906年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地平线之后,代之而起的是无数割据一方的短命王朝。“唐室既衰,五季迭兴,凡易八姓,纷乱天下五十余年”,后代史官在叙述这一战乱频仍的黑暗时代时,总是无法保持惯有的客观冷静态度,笔墨间往往饱含着一股强烈的愤激之情。相比于大唐的繁华、强盛、富裕与博大,五代十国的分裂、动荡、衰微与混乱仿佛使人感到具有几千年历史的悠悠古国已经进入了它的末世。
事实也正是如此,自唐以后,中华文明虽然有过多次复兴,然而大唐盛世已成为中国封建社会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和标高,人们只有在对历史的回望中才能领略当年黄金时代的灿烂。
尽管辉煌难再,但那“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的大一统观念早已深入人心,黎民百姓在战乱的夹缝中艰难而执著地生存着,总是满怀希望地渴望天下明主早日诞生,期盼中华民族再度统一,憧憬朗朗乾坤重现人世。
就在人们焦灼难耐的强烈期盼中,“明主”犹如难产的婴儿终于呱呱坠地,真的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了——这位明主不是别人,就是宋朝的开国君主赵匡胤。
后周显德七年(公元960年)正月初四这一天,一群即将远征的军人在开封东北四十里的陈桥驿群起鼓噪,于一片喧嚣地闹嚷中将一件黄袍披在时任检校太尉、殿前都指挥使的赵匡胤身上。于是乎,一位开国君主与封建王朝就这样应运而生了。
年仅三十四岁的赵匡胤抚摸着披在身上鲜艳而高贵的黄龙袍,昨天还在为立足与发展而奔波祈祷的他没想到眨眼间就变成了位居九五之尊的天子,一切恍惚如在梦中。这一变化实在是太大太快了,面对群臣的磕首跪拜,他一时还无法适应,难以端足皇帝的威严与架子……
赵匡胤于后唐天成二年(公元927年)三月十六日出生于洛阳城内的一个官宦世家,先祖曾为唐朝政府官员,父亲赵敬是一名战功卓著的出色将领。赵匡胤从小聪颖过人,无论什么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可就是受不得半点束缚,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随意奔驰。家人曾送他到学馆念书,但他对读书习文兴趣不大,分裂割据的现实使他认识到唯有武夫才能称王称霸;就他本人家世而言,所谓的官宦世家,先祖们做的也都是一些武官。于是,他将练功习武、驰骋疆场、建功立业视为自己的奋斗目标。父亲给他取名匡胤,就有扶救后世之意。因此,儿时的赵匡胤嘴里虽然装模作样地念着诗云子曰,而一颗不安分的灵魂,却早就“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而射之”了。
随着局势的动荡不安,赵匡胤十二岁那年,举家迁至汴京(今河南开封)。虽然政权走马灯似的更迭,时局变幻不定,但有家庭的卵翼与庇护,赵匡胤完全可以像其他官宦子弟那样过一种无忧无虑的闲适生活。可对一心想干一番事业的赵匡胤来说,平静的生活只能使他感到乏味与惘然。他的内心深处,时常涌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向往外面那征战杀伐的刺激与硝烟。于是,二十一岁那年,赵匡胤怀着满腔热血、一身武艺毅然决然地告别爱妻,离开家庭,开始了孤零困苦的闯荡生涯。
他不知道自己的最终目的,也不知道究竟要干些什么,犹如一棵浮萍漂泊不定。他以惊人的活力与速度,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孤独的身影频频出现在陕西、甘肃、湖北、河南等地,吃透了苦头,遭尽了磨难。尽管如此,他没有半点后悔,如果长期待在家中,除了安逸、平淡,将不会有多大的出息。希望在于寻找,命运在于把握,赵匡胤依凭自己的感觉,义无反顾地朝着冥冥之中的幸运之神走去。为了鼓励自己,他还写过一首以日为题、毫无文采但气势磋磅礴的明志诗:
欲出未出光辣达,
千山万山如火发。
须臾走向天上来,
赶却流星赶却月。
正是在这种远大志向的激发下,赵匡胤才能百折不回、毫不气馁地继续向前,顽强寻找。
乾佑二年(公元949年),一直在苦苦漂泊寻找的赵匡胤听说后汉重臣郭威正在招兵买马,他急忙赶来投奔。至此,赵匡胤才得以找到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郭威出身贫寒,却能于卑微中脱颖而出,被委任为顾命大臣,拜为枢密使加检校太尉,后又发动澶州兵变,在部下的拥戴下正式登基称帝,建立后周政权。除了混乱的世事为他提供难得的机遇与土壤外,更与他那出类拔萃的卓越才能、笼络人心的高明手段及纵横捭阖的政治谋略密不可分。
赵匡胤初投郭威,既无人引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见面礼”,只能从一个普通士卒干起,连名小小军官都没当上。然而,只要是真金,就总会闪光耀目。善于识别人才的郭威发现赵匡胤乃官宦子弟,既有文才,又通武略且作战勇敢,很快就将他提拔为东西班行首。东西班是直接护卫皇帝的禁卫武装,行首即小队长。官职不大,但经常跟随在皇帝身边,地位相当重要,只要勤于职守、忠心耿耿,就能得到皇帝的重用,从而占据要津。赵匡胤更是珍惜这一难得的职位,将它视为实现自己远大志向的一个有利契机。而郭威对聪颖过人、才华出众的赵匡胤也十分赏识,不久就委以重任,破格提拔为滑州(今河南滑县东)兴顺副指挥使。此后,赵匡胤又被任命为开封府马直军使、殿前都虞侯、定国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检校太尉、归德节度使等要职,真可谓一路飙升,青云直上。
在赵匡胤的一生中,周太祖郭威对他影响最大,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当赵匡胤作为一个普通士卒进入郭威帐下,或是以行首的身份追随在他的左右时,无不把他视为自己心中的楷模。赵匡胤在郭威身上学到了许多在别处无法学到的东西,小到为人处事,大至治国安民,都在他身上得到了启发;特别是郭威时时处处笼络人心建立威望,更是被赵匡胤学得维妙维肖;而赵匡胤后来策划的陈桥兵变,无疑就是郭威澶州兵变的翻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赵匡胤没有投奔郭威,如果郭威没有收留他、赏识他、重用他,如果没有郭威作为赵匡胤的先导楷模,那么,就不可能有“宋太祖”的问世,而中国的历史,也就极有可能走上一条有别于宋朝而难以预测的新路。
郭威病故,义子柴荣继位,是为周世宗。如同执事周太祖一般,赵匡胤仍忠诚地追随新主。柴荣胸怀大略精明强干,一心想平定天下,被后代史家称为五代十国分裂时代唯一的英明君主。刚一继位,他就着手统一全国的艰难大业,反击后汉,攻打后蜀,征伐南唐,拓展了大片版图,一时间声威大震。然而,周世宗却在北上伐辽收复燕云十六州时不幸患病,三十九岁即撒手人寰,将一个虽然颇有几分气象但四面皆敌的后周政权留给了年仅七岁的儿子柴宗训。
此前,民间就一直流行着“点检为天子”的传言;在伐辽途中,周世宗审阅奏章时,不知怎么就在“文件袋”里突然冒出一块来路不明的小木版,上面赫然写着“点检做天子”五个大字。一直疑惑不安的周世宗不得不有所顾忌了。点检,就是殿前都点检,为禁军最高指挥官。禁军,本是保卫京城和皇帝的安全部队,周世宗为了加强中央政府力量,吸取唐朝的灭亡教训,削弱藩镇力量,扩大禁军,将它改造成一支强大的直属中央的战斗部队。这样一来,地方将领就难以对中央政权构成事实上的威胁了,而周世宗南征北伐依靠的正是禁军这一主力与核心部队。当时担任点检的是周太祖郭威的女婿张永德,而周世宗柴荣也不过是郭威的义子和内侄,论关系,张永德与郭威更为亲近。如此一来,周世宗对张永德就不得不心存戒备了。为防意外,他立即果断地做了安排,免去张永德的都点检之职。那么,让谁担任这一要职呢?在周世宗眼里,最为合格的人选就是赵匡胤。赵匡胤对他不仅言听计从,指向哪里奔向哪里,还能为奉行君法而大义灭亲。那一年,赵匡胤率兵进驻滁州,时任马前都指挥使的父亲赵弘殷也领兵于半夜时分来到滁州城下传呼开门。听说父亲来到,赵匡胤自然不敢怠慢,急忙登上城楼问候,然而,却不让父亲立即进城,他说:“按照规定,夜半不准开门,我不能因为您是我的父亲而违反王法。”当时,他父亲正染病在身,没有办法,也只好带病坚持等到天亮。没想到赵弘殷却由此而一病不起,不久就命归黄泉了。赵匡胤为了王法能一至如此,这样的人若不可靠还有谁信得过呢?于是,周世宗毫不犹豫地将都点检一职转授给了赵匡胤。于是,赵匡胤一步登天,立时手握军政要职,成为后周最有实权的重臣。
历史,总是不断地眷顾那些幸运儿;机遇,又一次出现在赵匡胤面前。如果说此前他的心中仅只有过一些朦胧的远大志向,那么现在,可就水落石出逐渐清晰明朗了——他不仅要做威震一方的大臣,更要成为执掌天下的皇帝!天下一统,乾坤朗朗,人们各归其位,倒也能够安分守己;而一旦天下混乱,稍有本事的就会不安分起来,那些实权派更是如此,正所谓“将士强了就想驱除主帅,主帅强了就想背叛皇帝”。五代十国更是一个军人称雄的时代,谁拥有强大的军队,谁就可以占领一块地盘尝尝皇帝的滋味。而他们手下的将领,只要羽翼丰满,也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推翻旧主改朝换代。弱肉强食,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谁也不会怀疑皇位的正统、抨击道德的堕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即使怀疑、抨击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赵匡胤虽然早年胸怀大志,一心想着能够出人头地,干成一番大业,但对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何敢奢望?距离太大了只要想想恐怕就会脑袋发晕呢。而现在则不同了,握有后周军政大权的他离君王之位只有半步之遥了——在臣民眼里,他比那刚刚继位,年仅七岁的恭帝不知要威风多少倍呢!
世间不是流行过“点检为天子”的传言么?现在的点检是谁?赵匡胤!那么,就让这一传言尽快变为现实吧!
赵匡胤选择周恭帝元年(公元960年)大年初一这一万物复苏、万象更新、极富象征意义的日子开始有声有色地上演了一出夺权活剧。
新年伊始,人们正陶醉在浓酽的节日氛围之中,没想到突然间接到紧急军情报告:契丹辽在后汉的配合下正大举入侵后周!朝廷上下,顿时一片慌乱,而最有资格领兵御敌就是赵匡胤。于是,赵匡胤先派副都点检慕容延钊为先锋于初二开拔,然后亲率大军于正月初三浩浩荡荡出征御敌。大军走了一整天,仅只行了四十来里路程,在一个当时既不热闹又无名气的小镇陈桥驿安营扎寨。赵匡胤晚餐时喝了几杯酒,就安心安逸地睡觉去了。具体事情,自有手下人做得滴水不漏——这是中国自古以来的官场艺术与政治传统。
天快亮时,一群手执兵仗的军士在赵匡胤弟弟赵光义及赵匡胤亲信、书记官赵普的指挥下,高声叫嚷着突然闯入驿站:“众兵无主,奉太尉称帝。”赵匡胤睡意地披衣起床,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立时就有一件黄袍披在他的身上,紧接着便是一干人众齐崭崭地跪拜在他的脚下山呼万岁。赵匡胤当然是推辞不受,众人自然是不肯依允。如此再三,赵匡胤只得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你们贪恋富贵,拥我为天子,唉,真是没有办法。罢罢罢,我就只好依从你们了。不过我有言在先,你们须得听从我的命令,不然的话,我是万万不当这天子的。”众人自然表示无条件听从命令。天子一言九鼎,谁敢不从?赵匡胤不过是想把这出戏演得更加逼真罢了。
拥立活剧刚一结束,那入侵后周的契丹与后汉军队就“不战自退”,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于是,出征大军开始班师返京、打道回府。回师的速度远比出征要快,刚过正午大军就已返回汴京。京城早在赵匡胤亲信、禁军高级将领石守信等人的控制之下,除了内宫卫队将领、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不知天高地厚准备反抗被杀外,一切都显得波澜不兴。
进入皇宫,赵匡胤先是对宝座上的小皇帝象征性地磕了一个头以示尊重,然后,站在一旁的翰林学士承旨陶谷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份禅位诏书,朗朗有声地宣读起来。诏书读毕,赵匡胤面北拜受,他与小皇帝仅在短暂的一瞬间就发生了位移——赵匡胤俨乎其然地坐上皇位,小皇帝柴宗训跪在他的脚下被封为郑王。然后是百官跪拜,山呼万岁。赵匡胤曾任归德军节度使,所镇归德军在宋州(今河南商丘),春秋时为宋国封地,所以立国号为宋。从天亮时黄袍加身,到黄昏时禅让结束,周、宋易代就这样顺利地完成了它们之间的“交接班”过程。
本为一场惊天动地的兵变,仅杀韩通一人、在短短的一天里就大获成功,真可以称得上是漂亮的“大手笔”,比他的老师周太祖郭威发动的澶州兵变做得可要周密严谨、娴熟自如多了。因此,后人每每提及中国历史上“黄袍加身”的故事,似乎也就成了宋太祖赵匡胤的个人“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