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一生的参照系有两人,一位是死去不久的秦始皇,另一位便是曾经共同战斗尔后又反目为仇互相争战的项羽。
项羽虽然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最终并打败了他,但心头总是对他怀着一股无可言说的崇敬之情。项王死后,因他最初曾被楚怀王封为鲁公,刘邦便以鲁公之礼隆重地将他葬于谷城,并亲往祭奠,大哭了一场。刘邦此次痛哭,并非做做姿态而已,他没有必要以哭的形式来为自己脸上“贴金”,他之痛哭,一是出于怀念与尊崇,同时也是失去对手后的一种“虚空”表现。刘邦害怕虚空,他年轻时就常因心怀朦胧之志而茫然四顾,那无所依凭的虚空弄得他不知所措。楚汉战端一起,双方虽然打了四年,都弄得疲累不堪,可他总算有了一个明确的对手与攻击的目标,也就活得相当地充实。而自己的价值,常常在对手身上才得以体现,只有打败对手才有自己胜利的辉煌,对敌人的否定实质上就是对自己的肯定。对手,有时候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战友”。对手一旦消失,自己的存在也就显得有点多余了,自然而然的,下一个消失的对象便是自己了。这样一想,刘邦心中还会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因此,他的祭奠痛哭,也算得上是他人生中难得的一次真情流露。
对待项羽的家属,刘邦也宽大为怀,不仅未加治罪,反而一一封侯,还要他们将过去的项姓去掉,赐给自己的刘姓。
好在项羽一死,他所留下的“虚空”很快就被新的目标与新的对手填补了。
刘邦的另一参照系便是秦始皇。他并没有想到要去刻意推翻秦朝的统治,秦朝的残暴、压迫与束缚对他这个地道的流氓而言,感受并不怎么深刻,是一连串的偶然迫使他走上了反秦抗暴的起义之路,又一步步地走向胜利的峰巅走向最高权力的宝座。他在咸阳见到秦始皇时,只是出于羡慕才情不自持地说了句“大丈夫当如此也”的话语。他是一个有着自知之明的人,从未想到真正去当一个皇帝。出于好奇、好玩的游戏心态,在进军关中占据咸阳后他也美美地享受过几天皇帝的滋味。此后,他虽然经常回味不已,但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当一辈子皇帝。四年楚汉之争,其过程既艰难又漫长,可战事一旦结束,又显得那么短暂,胜利似乎还来得太快了一点儿。项羽一亡,各地降服,诸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的身上,大家都商量着推举刘邦当皇帝。你要刘邦耍点流氓,来点不正经的东西,可能是他最为拿手的好戏,而一旦真的要他当天下之主的皇帝,他可有点诚惶诚恐了,赶紧推辞不已:“听说圣贤才能成为一国之主,空有虚言虚名是保不住皇位的,我可不敢随便造次啊。”众臣自然又是一番劝进,刘邦又是一番推让,实在推脱不了,就说:“既然大家诚心推举,只要对国有利,对民有利,我就做吧。”公元前203年阴历二月初三,刘邦在汜水北面正式即位当了皇帝,朝代就以他的封号——汉王之“汉”命名,是为汉朝,刘邦被他的后继者尊为高祖。今日的汉族、汉人之称,即始于刘邦的汉朝之时。
刘邦当了皇帝,自然面临着确立国体、制定国策的大事。秦始皇自然而然地再一次进入他的视野之中。他对秦始皇所采取的态度是,肯定与否定兼而有之。
汉朝的行政措施几乎在所有方面继承了秦始皇的专制集权机构:设立三公九卿,官仪礼制“大抵皆袭秦故,自天子称号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员,少有变故”,并采纳了秦朝的宗教仪式,宣布恢复法律、秩序、安全等措施,尊重并接受各级爵位阶层的特权并授予尊贵的社会标志……
秦汉政府制度的差别主要表现在地方组织方面:楚汉之争中,刘邦的一批盟友已经取得了列国的某些领土并自称为王,刘邦只得尊重现实承认他们,正式封他们为王,并赐给一块早就属于他们的领土。
刘邦建立的政体,是一个集权与分封结合的独特产物。皇帝直接控制位于中央的十四个行政区域,而北面与东面的大片土地上是他封给功臣们的十个相对独立的王国。
政体“皆袭秦故”,而在政策方面,刘邦就基本上是在与秦始皇“对着干”了:秦始皇将专制集权推到极点,从上到下管理得犹如铁板一块,刘邦就实行黄老之治,与民休息,让长期绷紧了弓弦的民众吁一口长气;秦始皇横征暴敛,他豁免人民的某些赋税;秦始皇动不动就强迫人民服兵役劳役,刘邦实行部队总复员,让他们回乡与家人团聚,守着几亩田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秦朝强调严刑厉法治民,刘邦主张“德刑相济”,提倡“刑不厌轻”、“罚不患薄”,不仅颁布大赦令,还废除前秦苛法及肉刑;秦始皇箝民之口,限制思想言论,刘邦在意识形态方面容许人民有较多的自由……
刘邦想当皇帝,可不想当秦始皇那样的皇帝。秦始皇不仅苛刻自己,也推己及人地苛刻大臣与广大民众。刘邦所看重的是皇帝的挥霍享受、无拘无束与自由自在。如果我们换一种说法,那么刘邦想当的皇帝,只是那具有流氓性质的一面。其实,中国古代皇帝大都是一些足可以称为高级流氓的流氓头子与流氓大师。当然,始作俑者非刘邦莫属。有时候,流氓的因素常与皇帝的成分构成一种正比关系。
刘邦俨乎其然地坐上了皇位,顿时显出一副尊贵、尊严的凛然之态。他自然是得意非凡,就跟孙悟空一旦得意就会忘形地露出猴子尾巴一样,刘邦也是稍不留神就会露出他那骨子里的流氓本性。一次,与他一同打江山的同乡、官拜御史大夫的周昌奉诏面谒刘邦,适逢刘邦搂着心爱的妃子戚姬逗乐。周昌前来晋见,刘邦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依然故我地与戚姬调笑。周昌气得不行,掉头就走。刘邦见状,马上推开戚姬,追上前去,抓住他的脑袋往下摁,右腿一跨骑在他的背上大声说道:“你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啊,到底觉得我这个皇帝当得怎样?”周昌使劲地往上抬了抬脖子愤愤地回道:“跟夏桀、商纣王差不多。”刘邦一听,也不跟他计较,只是哈哈大笑而已。
刘邦当上皇帝后,最喜欢做、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寻找一切机会炫耀自己,以满足内心的虚荣。
他派专人寻找那个曾经预言吕雉“天下贵人”的神秘老人,折腾了好久,终是没有找到。刘邦寻找的潜在动机,无非是想在感恩的形式下有意地炫耀一番。
刘邦当上皇帝后,首开封赏父亲刘太公为太上皇的先例。未央宫落成时,刘邦大朝诸侯群臣,他捧着一杯酒为父亲太上皇祝寿,不无炫耀地说道:“当年,你不是常常骂我不务正业不置产业没有出息的吗?你总是说我不如二哥,还一个劲地强求我向他学习,要我专心种田。我要真按你说的做了,今天能当上皇帝,你能当上太上皇吗?老头子,你倒是说说看,我今天创建的事业、添置的产业跟二哥相比,到底哪个要强一些、多一些呀?”殿上群臣闻言,皆高呼万岁,大笑为乐。
刘邦当了皇帝,更想回故乡去炫耀一番。他要让过去的那些老人、同伴看看今日的汉高祖是副什么模样。后来终于寻到了这样的机会,他召来故人父老乡亲饮酒,并挑选了一百二十个男儿教习歌舞。数杯醇酒下肚,饮至酣畅淋漓之处,刘邦不禁感慨万端,当即击筑自作歌词放声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就是那首传之后世的《大风歌》。一百二十名男儿齐声唱和,刘邦边唱边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就是这位汉高祖刘邦,由此而将“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等观念上升到了延续不息的民族传统文化的范畴之列。
刘邦刚开始当皇帝,一切都显得十分随意而随便。上朝时,大臣们要么是过去的同乡,要么是生死与共的患难战友,虽然各有其职,并有严格的君臣等级,但大多出身草莽,加之平时在一次嘻嘻哈哈惯了,也不讲什么礼仪,遇事常常吵嚷不休,在殿上饮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起哄胡闹,根本没有个正儿八经的样子。时间一长,刘邦就觉得大伙儿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总得想弄个法子约束一下才行。秦博士叔孙通摸准了他的心事,就不失时机地进言道:“大家这样胡闹,哪有半点皇家体统!我想得采取古礼和秦仪,制定一些新的制度才行。只要皇上发个话,我现在就马上召集鲁国的儒生和我的弟子们一起来商订施行。”刘邦听了,自然回道:“你不妨试一下吧,但不要把那些礼仪弄得太琐碎了,太繁琐我可受不了那些约束,最好是简单易行。”
叔孙通领命,马上召集一百多人开始认真地研究制定起来。方案形成后,又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进行演习,等弄得差不多了,就请刘邦去观礼拍板。刘邦看了一遍,觉得不错,下令群臣仿习。公元前200年10月,长乐宫建成,群臣贺拜,礼仪正式施行。文武官员在谒者的引导下,严格按照等级高低一次次地走进殿门;宫中一声高亢的“趋”字响过,殿下数百郎中顿时夹侍阶陛两旁,文武官员分别站立两边,文官西向而立,武官东向而立;直到这时,皇帝刘邦才坐了乘辇出房,百官传呼警卫;所有官员站在原地,依照官职大小,一一诚惶诚恐地向皇帝朝拜奉贺。行礼后,就开始喝酒,百官全部低头而饮,没有一人胆敢大声喧哗。九次斟酒毕,谒者高唱一声“罢酒”,众官一一依次静静退出。
朝拜完毕,刘邦喜不自禁地说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当皇帝是多么的尊贵啊!”刘邦一高兴,就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从此以后,这一朝拜礼仪形成制度,刘邦也就天天享受皇帝的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