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公元前227年,又一件使得嬴政性格变得猜疑且更加怪戾、残暴的非常事件发生了。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荆轲刺秦。
追溯源头,这一非常事件似乎也与赵国有关。
荆轲刺秦王,是受燕国太子丹的派遣,是为了报效太子丹的知遇之恩。而太子丹,与嬴政曾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那时候,还只是一名儿童的太子丹被父王喜派到赵国充当人质,也就是在邯郸,他认识了嬴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两人一见如故、同病相怜,很快就成了好伙伴,也曾一起在漳水河边、邯郸街头嬉戏玩耍,成为嬴政童年那黯淡岁月中的一抹难得的亮点。
虽同为太子,然而,他们两人的命运却截然相反。
嬴政归秦,太子丹也回到了燕国。不久,嬴政就非常顺利地继承了王任;而太子丹之父还活得雄赳赳的,他就继续当作一名太子。作为一名受过屈辱的人质,能够归返燕国舒舒服服地过几天惬意日子,于太子丹已是心满意足的了。没有想到的是,他在故乡待不多久,秦国与燕国之间玩起了一场政治游戏,又使得他“重操旧业”了——被派到秦国继续当一名人质。
转了一个圈,太子丹从赵国而燕国又西向入秦,虽同为人质,但现在的秦王可是自己过去的好朋友呵,总该关照关照,肯定会比过去质赵要强似百倍呢。然而,这不过是太子丹的一厢情愿而已。嬴政是一典型的具有虎狼之心的暴君,他可不讲什么恩情与交情,他注重的就是现实,讲的就是政治。不如此,无以铸造一代千古君王,婆婆妈妈的心慈手软怎能成就一番千秋功业?昔日的伙伴之谊、朋友之情眨眼间已化作飘散的云烟,而今的关系,一个是强国之君王,一个是与臣仆没有什么两样的弱国之人质,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平等可言,只有主仆、附庸、服从之类的关系与字眼。
当然,太子丹一时还没有认识嬴政有着一副怎样的嘴脸,直到他天真地上书秦王,请求开恩让他返回故国那一天,才对这位昔日的伙伴朋友有所醒悟。秦王看过上书后答道:“太子丹,你不就是想家吗?我可以放你回去。”太子丹一听,当即感激涕零,是啊,到底还是老朋友,不一般就是不一般啊。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完呢,秦王就又发话了:“不过,得等到马生角,天上降落的雨水全是粟粒才行啊!”太子丹不仅没能回国,反而遭到一番嘲弄与羞辱,他这才算是真正领教了嬴政的刻薄寡恩。由希望到失望而仇恨,原本不过一步之遥,遭到戏弄与侮辱的太子丹发誓报仇。
公元前233年,太子丹趁着秦军发兵东渡黄河向三晋之地发起猛烈进攻的机会,装病逃出咸阳,然后又有过一番惊险,这才偷偷摸摸、跌跌撞撞地逃回燕国。
太子丹才德平平,他最大的本事可能就是只会当人质。生下不久就派往赵国,然后又是秦国,逃归燕国时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看似无能的平庸之辈,一气之下却干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流传千古。
太子丹一回到燕国就开始实施复仇计划,他选择的方式就是行刺。
一切准备就绪,当他的“代理人”荆轲带着秦国通缉的敌人樊於期的头颅及燕国督亢的地图踏入咸阳王宫献给秦王时,嬴政的高兴与得意自不待言,不过很快就变成了窘迫与狼狈。如果不是御医夏无且的随机应变,将手中的药箱用力掷向荆轲;如果荆轲不是想生擒他,以暴力将他作为人质回报太子丹逼他交出秦国侵占的诸侯各国的地盘;如果不是衣袖被突然扯断,如果荆轲掷出的匕首没有投偏刺向殿侧铜柱……是的,倘若没有我们设想的这一连串如果与偶然,嬴政的生命恐怕就此戛然中断或者不得不改变其发展走向了。
然而,事实上是秦王抽出利剑将荆轲击杀了。
荆轲刺秦对嬴政的身心、个性无疑又是一种极大的刺激与影响,他变得猜疑了,总是疑神疑鬼,总怀疑突然之间会冒出什么危及他生命的可怕物件。他更加敏感、多疑、神经质了;也更加残酷了,他要用别人的血挽回自己有可能逝去的生命;他对武力也更加崇拜了,如果不是自己的长期习武,如果没有随身佩上利剑,谁也救不了他;为了施行更加残忍的报复,他对六国的剿灭进程,也加快了步伐。
像这样的行刺事件,此后还有过几次,如高渐离以筑扑击嬴政,韩国公子张良收买刺客以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锤将他巡行途中的副车击得粉碎……
这些行刺事件的爆发,在很大程度上促使着嬴政开始了对生命本质的某些哲理性思考。在人世间,他有过失败,受过欺侮,遭过失意,但似乎还没有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对手,最后的胜利者,总归是他秦王嬴政。他用以超越自卑、获得补偿的主要方式就是建功立业留传后世。他全力以赴地追求着,像他的亲生父亲吕不韦那样像个螺陀整日转个不休,超负荷地工作着。他再也不相信别人,天下大小事情全由他一人决断;每天审阅各地送上来的竹简文书必欲达到一定的重量方肯罢休;他似乎从来就不知疲倦二字,累了休息一会儿,接着又开始亲政。就在他一步步达到成功的峰巅,一步步走向既定的目标时,他的心头因了这一连串的刺杀事件,不禁对自己的生命产生了怀疑:他虽然躲过了一个个刺客的一次次隐秘而狡猾的行动,但是,他最后逃得过死亡吗?他能将死亡这一对手战胜吗?
一旦产生了这个念头,他们就不依不饶地盘旋在他的心胸无法挥散。这是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都曾有过的想法,比如此后的成吉思汗在凯旋归来后就曾说过:“直到今天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击败我的敌手,我现在只希望能够征服死亡。”此话说出不久,他就在清水县行营病逝了。秦王嬴政与成吉思汗,两位旷世巨人虽然相隔了近一千五百年之久,但他们所面对的有关生命的境遇及本质性思考并无二致。
企图征服与超越死亡,必然改变嬴政的相关政治方略与人生态度。他后来重用方士,寻求长死不死之药,大规模建造陵墓以追求生命的永恒及千百年来一直遭人指责的坑杀儒生,似乎都与这些行刺事件有着密切的关联。
他的追求长生不死,也影响了此后的一代又一代封建皇帝,而导致的后果往往又事与愿违,这些企图长生不死的帝王们常常因为长期服用有毒化学物质——也就是所谓的“仙丹”而提前结束生命。
只要你是人,哪怕再伟大也罢,总归无法抗拒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中国历史上层出不穷的“万岁万万岁”的高呼与呐喊,其实不过是帝王们上演的一出出自欺欺人的闹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