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1年,秦昭襄王驾崩,安国君即位。嬴政父亲子楚立为太子,作为秦国储君的地位已明确法定。而这时,秦赵关系有所改善,于是,子楚派出专门使节迎接嬴政母子归秦。
这一年,嬴政九岁,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邯郸,离开赵国土地。
嬴政一到秦国,情况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绸缎绫罗,住的是巍峨宫殿,受的是系统教育,整日陶醉在一片恭维声中……与赵国的偏僻、寒酸、屈辱相比,真有如天壤之别。这对嬴政来说,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他的自尊得到了初步满足。然而,内心那一点一滴积聚着的仇恨却无从报复,只有在对那些侍候他的下人身上才可稍稍发泄;丑陋的外形也没有因为身份与地位的提高而变得美丽起来,就通过发愤努力的途径以求补偿:他鸡鸣即起,一天到晚舞刀弄剑,想以此锻炼自己强健的体魄与超凡的技能,既克服儿时的丑陋,也为日后的武力征服、报仇雪恨打下坚实的基础。
而这时经常前来稍稍过问、关心他的,只有吕不韦一人。赵姬本来就对他不甚“感冒”,进了秦宫,管得就更其少了;子楚当了太子,又很快即了王位,他所关心的就是六宫粉黛与尽情享乐,连国事也懒得过问,就更不会管到嬴政头上;嬴政尽管丑陋,但他聪颖过人,又是吕不韦实际上的亲生儿子,即使在名义上他也身兼二职——相国与仲父,因此,吕不韦就经常跑到太子宫过问,了解嬴政的有关情况。关注得多了,赞赏鼓励之余,免不了有所劝导、指教甚至训斥与责骂。而这,是嬴政怎么也接受不了的,我是谁?秦国未来的国王,九五至尊,高高在上,你还敢管我骂我?儿时的隐隐恨意在日渐加深。
吕不韦的劝导与教育,无非在于以下几个方面:
一、要求他身在秦国,胸怀远大,“放眼世界”,从小就该具有雄才大略。这是嬴政所乐于接受的,他就是要通过消灭赵国、拥有整个世界的方式来实现从小立下的誓言。
二、他希望嬴政刻苦用功。这也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他只注重习武,只崇拜武力,只相信剑与血才能解决根本问题。而吕不韦却要求他多多习文,武力可以平定天下却不能治理天下,又告诫他水可载舟也可覆舟,应以天下百姓为本才能稳固统治。嬴政拗不过仲父,只得听从他的安排。
三、嬴政心中的思想与念头越来越可怕,简直就是残酷、粗暴、凶狠的翻版,吕不韦想让他远离法家,专门请来道学、儒学、墨学等功夫浓厚的诸子大家传人,为他讲解教他吟诵,以按吕不韦心中的模式来改变塑造他。可是,嬴政对道、儒、墨却半点也提不起兴趣,他根据自己儿时的生活经验,认为儒家的仁义礼治、墨家的非攻兼爱不是天真的胡言,就是虚伪的谎言;而道家则讲究无欲无念,做小国寡民的自我安慰,完全在作逃避现实的“逍遥游”,嬴政自然对它也没有什么好感。表面上,他不得不温习诵读儒家、墨家、道家的经典之作,但内心却拒斥、厌恶得不行。而当他刚一接触到法家的学说时,大有一拍即合相见恨晚之感。那些严刑峻法、专制集权等主张简直就是他的心声。乃至当他继任秦王后第一次读到韩非的《孤愤》与《说难》时,不禁拍案叫绝,并大声感叹道:“若能见到文章的作者,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一旦得知韩非就在韩国时,竟不惜动用武力损兵折将地猛攻韩国,必欲得到韩非而后还。韩国势弱,无以抵拒,得知秦军真实意图后,不得不将韩非送往秦国,嬴政这才命令秦军退兵。由此可见他对法家学说信奉到了何种程度,也可窥见他与吕不韦在对待诸子百家方面的态度与分岐、矛盾与冲突。
如果说细小的龃龉与摩擦双方还能克服解决的话,那么,这涉及思想与世界观、立国与治国大纲的原则性问题,吕不韦与嬴政都不会让步,双方的矛盾无法调和、妥协,势必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子楚一死,嬴政即位秦王,但他只不过是一个典型的傀儡而已。甚至连个傀儡都算不上,傀儡还可在台上活动,而吕不韦有时则干脆直接出面,不仅执掌秦国一应大权实权,还高高在上、威风凛凛地发号施令。本当是秦王干的事情,却让仲父替代了,这当然是嬴政所无法忍受的。而他又不得不忍。在赵国,他早就学会了潜忍的韬略,再忍一忍,对他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不久,吕不韦与赵姬的私通又将本来就没有多少血肉之亲的母亲推到了他的对立面——身为太后誉为国母竟淫乱宫闱,也太不像话了。
嬴政亲政前夕,吕不韦不失时机地抛出《吕氏春秋》,父子两人的矛盾也就达到了一触即发的临界状态。
平息嫪毐的反叛事件,并予以严刑处罚,不过是嬴政点燃整治吕不韦烈焰的一根导火索,一个难得的名正言顺的借口而已。
他亲政了,收回了仲父、相国手中的所有军政大权,他的翅膀硬了,再也不用看着吕不韦的脸色过日子讨生活了,于是,就毫不犹豫地祭起了手中的利剑。这时,尉缭子所形容的“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的本性更加暴露无遗。他开始疯狂地报复了,手上沾满了刺目的鲜血:他扑杀了两个年幼的同母异父弟弟,他车裂了谬毒灭其九族,那虎视眈眈的目光又转向一再淫荡的母亲赵姬身上——你不是喜欢雍都在那儿躲藏了好几年吗?那么,就让你从都城咸阳正式迁往雍都故宫去吧,并发誓永不与她见面。然后,才仿佛于不经意间将吕不韦轻轻一踢,就罢免了他的相位,将他赶到了河南洛阳。
谁也没有想到,举行冠礼、执掌实权后的秦王嬴政竟会拿母亲赵姬、仲父吕不韦开刀,将儿时积聚的仇恨一股脑儿地倾斜在自己最亲的亲人身上。
人们仿佛从梦中惊醒般睁开惺忪的睡眼,吃惊地打量着年轻的秦王嬴政,哦,就是那个曾经一言不发、性格孤僻、相貌丑陋的小家伙,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竟有这么一副铁石心肠、凶残用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连自己最亲的亲人都敢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做不出来呢?于是,谁也不敢对他侧目而视了,秦国上下,唯有俯首帖耳、诚惶诚恐而已。血腹与残暴、专制与血腥就这样仿佛于一夜间突然弥漫在秦国的上空,人们不得不屈服在强权与屠刀下瑟瑟颤抖。
而这,也是秦王嬴政在向六国、向天下表明着他的态度与决心。
然而,他还不仅于此。
赵姬被逐,在一个以血缘宗法制度为基础的社会,此举被视为大逆不道,不仅有损国王尊严,也使得秦国在天下人眼里显得无法无天、不忠不孝,从而丧失立国之本。对嬴政这一有百弊而无一利的举止,大臣们不禁纷纷起而劝谏。嬴政怒不可遏,将敢于上前的劝谏者一连杀掉了二十七个。二十七颗脑袋在地下血淋淋地滚动着也没能阻止那些后继的劝谏忠臣,眼看第二十八位大臣茅焦的脑袋又要落地滴溜溜打转,这时,年高德劭的华阳太后——就是那位一言九鼎使得异人立为太子的华阳夫人——出面了,将嬴政一番斥责并晓以大义,他这才不得不将心中狂暴的情绪稍稍收敛,放了茅焦,“乃迎太后于雍而入咸阳,复居甘泉宫”。
而对吕不韦,虽是嬴政的亲生父亲,但在名义上只是他的仲父、昔日的老臣,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礼义束缚,就不会存在大臣上殿劝谏的问题,至多不过弄出一些宫廷的议论与民间的舆论而已,他就可以没有顾忌、毫不客气地发泄整治了。于是,在放逐一年之后,吕不韦似乎不安于本分,还有“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骆驼死了架子比马大”,余威犹在。这时的嬴政,也不管什么亲生父亲不亲生父亲了,将对母亲无可奈何的情绪统统一股脑儿地倾斜在这位倒霉而可怜的仲父头上——再滚远一点吧,滚到荒凉的蜀地,滚到遥远的天国去吧!
“审知生,圣人之要也;审知死,圣人之极也。”吕不韦念诵着自己在《吕氏春秋·节丧》中写下的这一有关生死大事的哲理名句,不禁颤巍巍地举起了注满鸩酒的酒爵,凝视良久,然后一饮而尽。
人们以为吕不韦是嬴政的生身父亲,也会像迎回母亲赵姬那样将他迎回咸阳继续为相的。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秦王竟如此刻薄寡恩。至此,尚对嬴政抱着一丝仁慈幻想的人们算是彻底绝望了。
如此残忍地对待生父吕不韦,嬴政是否有过后悔的念头闪现?
我们从他将“窃葬”吕不韦的门客或流放或迁徙或撤职的处理,从吕不韦死后只有一堆荒冢连块像模像样的墓碑都没有的凄凉境况可以得知,他从来就不曾后悔过!也许,他还为踢开了一直横在他脚前的一块绊脚石而感到沾沾自喜,为驱逐了一直蒙在他心头的阴影而欢呼雀跃,为毫不留情的果断决策、为翻云覆雨的计谋手段而自我欣赏不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