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该看看太后赵姬怎样了。
赵姬是一个极端注重感官与享受的女人,自从嫪毐进宫,每日与他淫乐,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也就慢慢地将吕不韦忘了。而这,正是吕不韦希望的结果。可是,吕不韦没有想到、或者想到了也难以控制的事情不期然而然地发生了——赵姬与嫪毐的媾和不可避免地有了“结晶”。
赵姬发现怀孕的事实后,非常害怕,为了避开耳目,就说宫中闹邪,只有躲到两百里外的秦国故都雍城方可免祟。嬴政知道母亲与仲父有染,自然希望她离得远远地,而吕不韦更希望赵姬躲开免得宫闱丑闻爆发。于是,赵姬与情人嫪毐很顺利地就搬到了雍城大郑宫里住了起来。
大儿子出生了,就筑了个密室偷偷地养着。很快地,他们又弄出了第二个。如果没有发生变故的话,他们俩说不定还会接二连三地弄出一长串。
作为那一时代的女人,赵姬不可能有什么追求与理想,她是一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也是一个“跟着感觉走”的性情中人。嫪毐对她好,给了她难得的人生乐趣,她也就将心中对吕不韦的深爱转移到嫪毐身上,并恳求儿子秦王嬴政及过去的情人吕不韦给他封了个长信侯。
封侯令一下,嫪毐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暴富。慢慢地,就开始蓄养僮仆、招纳舍人,达数千名之多。嫪毐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他的得宠与得势,主要在于外表英俊,阳具突出。说到底,他只能算是一个近似于无赖的小人。而小人一得志,就会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于是,他忘了自己受恩于吕不韦的推荐才得以发迹的事实,开始与他争权比富;野心一天天地日益膨胀着,竟发展到觊觎王位的地步:他动用太后赵姬的玉玺颁发命令,趁嬴政举行冠礼之时突然发难,企图杀掉他,然后扶植他与太后的儿子登上宝座。
智慧超常的吕不韦虽然老了,但他绝对还不至于昏迈到对赵姬与嫪毐一连串反常的行为视而不见、见而不动的地步。大郑宫内那两个秘藏的孩子,他早就知道了;赵姬是什么样的女人,她会对嫪毐狂热到什么程度,他心里自然清楚;他们将要采取一些什么样的手段对付嬴政,他也心明肚亮。吕不韦之所以潜隐未发,一是在寻找机会,二是对赵姬多少抱有一定的幻想。不管怎样,嬴政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啊!尽管她曾劝说过要他夺位,但他心里一直自信着,他在赵姬心中的地位一定重于嫪毐;嬴政的分量也会重于那两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孽子。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真的发兵动武。直到他长期布在太后身边的密探将这一消息告知于他后,他还是将信将疑,没有先发制人。当然,老谋深算的他也多了一个心眼,做了一手准备,那就是赶紧组织军事力量,调兵遣将,以确保儿子嬴政冠礼的如期、顺利举行。
没想到赵姬与嫪毐真的动手了!短暂的惊异过后,吕不韦就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反击。若论带兵打仗,不管是理论还是实践,嫪毐与他可就相差太远了。没有几个回合,嫪毐所率领的那群乌合之众就溃不成军了。吕不韦肯定会感到一阵遗憾,觉得这一仗打得太不过瘾了。
据有关史书记载,是昌平君与昌文君指挥了这场平叛战争,并没有提到吕不韦。然而,我们从实情推断,幕后的军事指挥者肯定会是相国吕不韦。当时,军权仍在他手中执掌,没有他的参与谋划,谁也调不动一支像样的军队。不论是谁,只要觊觎、染指儿子嬴政的王位,吕不韦定会毫不犹豫地挥舞铁拳坚决镇压。
于是,叛军被一网打尽。嬴政简直气昏了头,他跑进大郑宫密室,将那两个分别只有五岁、三岁的异父同母弟弟装入皮囊,恶狠狠而又轻飘飘地吐出了两个字——扑杀!一瞬间,两条活活的生命就变成了两块肉饼。然后,又将嫪毐捉拿,处车裂之刑,暴尸示众,诛灭九族,对其门客一一严惩。他还不解恨,又将母亲赵姬流放幽禁。
在狂热中做完这一切,嬴政就开始冷静地审视、对付仲父吕不韦了。冠礼一行,王权就全部交归嬴政了,这时的吕不韦,再也不是无冕之王,而是王位下的一名丞相。尽管位居人臣也罢,但总是国王手下的一名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形势倒过来了,嬴政再也不必畏畏缩缩俯首帖耳曲意逢迎了。他要发泄,要报复,时候终于到了。然而,总得找上那么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给秦国官民人等一个说法才是。于是,就在嫪毐事件上做文章,三查两挖,发现嫪毐是经了吕不韦的举荐才入宫侍候太后的。将一名正常男子冒充宦官,这不是欺君之罪又是什么?
这时的秦王嬴政,心里肯定冒出过杀死吕不韦的念头。然而,不管怎么说,他可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啊!再则,吕不韦这些年对秦国确曾有过大功,对他也还有着一层说不清楚的特殊而复杂的感情。思来想去,人性暂时占了上风,举起的屠刀又放下了。嬴政决定留下仲父,但得踢开这块恼人的绊脚石才是。于是,就下了一道命令,免去吕不韦相国之职,谪贬封邑河南洛阳。
吕不韦贬居洛阳后,其威犹在,“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纷纷赶来看望、问候、请示。人们都知道他跟秦王政之间的特殊关系,并预测他早晚都会复出的,只不过是时间迟早罢了。若谓不信,嬴政一怒之下贬逐母亲赵姬,不很快又将她召回了吗?当然,这些人中,也不排除或是出于对吕不韦的崇拜,或是受其大恩后前来报答者。纷至沓来的人众却引来了儿子嬴政的猜忌,他“恐其为变”,要将吕不韦踢得更远,让他远离中原,远离权力中心,最好是能够远离这个世界。于是,一年后,秦王嬴政又下达了一道旨令,原文据《史记·吕不韦列传》所载如下: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吕不韦接令,心中存有的最后一丝幻想不禁像个肥皂泡般彻底破灭了:巴蜀崇山峻岭,天远地塞,毒瘴弥漫,一个六十多岁的衰迈老人将何以自处?这不是活活要他的命吗?与下令处死又有什么两样?几十年来,他奋斗,拼搏,获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成功,可是,没想到就在他走向顶峰的同时也正一步步地滑入失败的深渊。这些年,无形中他总觉得有一张网在等着他,他挣扎、躲避、反抗,到头来,没想到这撒网之人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儿子的血管里流着的就是他的血液,他无法对付自己的血脉,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怪圈之中。
人生至此,除了体面而高贵地死去之外,吕不韦已是别无他路可走了。
于是,他找出一个精致的酒爵,将毒性强烈的鸩酒注入其中,倒得满满的。
此刻,吕不韦对自己的一辈子人生、对秦国、对嬴政,是否有过什么后悔之念?他是否后悔不该放弃珠宝之赢而转向异人之赢,是否后悔没有听从赵姬劝说而夺下嬴政王位,是否后悔不该编著一部《吕氏春秋》,是否后悔自己亲手平叛又拱手交权?……一瞬间,他肯定想了很多很多,但我以为他绝对没有后悔。他的一生,完全可以算得上的有追求、有价值、有意义的一生,除了遗憾外,应该说不存在任何后悔!就是嬴政要他的命,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照说也是一种心甘情愿,儿子的事业与人生,不就是自己生命的一种延续与特殊表现吗?当然,他肯定会斥骂嬴政具有虎狠之心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肯放过,会为秦国的未来发展走向担忧;同时,也会为自己的赫赫功绩自豪,为《吕氏春秋》的万古长存而欣慰……
吕不韦慢慢地举起了酒爵,凝视良久,突然仰脖一饮而尽。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吕不韦的一生就这样在悲壮的瞬间落下了帷幕。众门客感念吕不韦的恩德,冒死避开秦王眼线盗出尸体,这才葬在了芒山脚下。“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曾经何等风光的吕不韦结果只留下个一堆荒冢,连块墓碑也没有。衰草丛丛,长风习习,斜晖脉脉,实在令人感慨不已。
几千年来,吕不韦在正经史书及民间传说中的形象与口碑都不甚佳,认为他耍阴谋不地道不正派不光明不磊落。这,恐怕与吕不韦低贱的商人出身,与他的钻营谋略、不择手段,与上述我们所列的那些难解之谜密切相关。可是,如果吕不韦在他那作为无冕之王的漫长十年间,干脆一脚蹬开嬴政,冠冕堂皇、正儿八经地坐上王位,情况又会怎样呢?胜者王侯败者寇,中国的历史与传统只崇拜那些成功的英雄与帝王。如此一来,后人对吕不韦的评价当然又是另一番光景了。也许,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有关吕不韦的史实与传说就会罩上一层炫目的光环,那些所谓不地道的谋略也会重新改写,变得堂堂正正、光明耀眼,受人称道。那么,不仅秦国的历史将要重写,整部一脉相承的中国历史也将大大改观:秦国照样会扫平六国一统天下,只是绝对不会出现像秦始皇那样的暴君与专制集权。于是,中国的今天,也该是另一番光景吧?
应该说,历史对吕不韦实在是太不公平太不公正了。其实,他的失误就在于没有把一件事情做彻底。而这,正是那不可更改的商人本性害了他。商人最看重的就是实利,却不知道中国的传统与社会最讲究的却是名义。孔老夫子早就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对儒家有着独到研究的吕不韦似乎对这句话的认识不深,颇有点视而不见、见而不行的意味。他搞了阴谋,又装出没搞的样子;他成了无冕之王,却没有将国王的王冠戴上一天;他改变了秦国的嬴姓血统,却又装成原封未动似的没有更改……他太重实利,又太讲究人格、人性、尊严之类的东西了。而中国封建政治的支撑与基础就是虚伪,吕不韦直到临死的前一刻恐怕也没有领悟过来。
然而,吕不韦对历史的改变却是巨大的。这种改变与影响在很大程度上不是那么表面与直接,而是一股深深的潜流。吕不韦在世时,他的改变是假他人之手一步一步地施行;他死后,是其儿子嬴政在霸道地改写江山挥霍皇权;在漫漫的历史长河里,是以其不甚光彩的形象影响着人们的道德及审美观念……
我们不得不承认,吕不韦曾极大限度地改变过中国的历史进程与发展走向,如果没有他的主动放弃,本来还可以做得更多,改变得更加深刻更加彻底。然而,中国历史发展到吕不韦的战国末期,一些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演成了一种模式;不少事物受中华本土的地理气候、生存环境、传统积淀等方方面面的束缚与制约,却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比如重农轻商的观念。吕不韦以商人身份登上权力的峰巅,按说应该制定出一系列相应的政策,为经商提供自由,除掉商人卑贱的标志,提高商人的政治地位,鼓励人们经商……可是,就史书所载,这些他似乎从未做过。相反的,他的一些立功都是在以农为本,像修建郑国渠就是。而在《吕氏春秋》一书中,他所提倡的也是将农业放在首位,将商业视为末节支流。这是中国的传统与国情、事实与惯性,对此我们已在前面有所论述,不是个人之力所能左右、改变的。
比如哲学思想的凝固。诸子百家争鸣至吕不韦时已近尾声,春秋战国的哲学思想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灿烂的黄金时期。一个激烈竞争、风起云涌的特殊时代激发了人们的生命潜能,激活了社会的内在机制,诞生于中华本土具有原创性的哲学思潮犹如一朵朵争奇斗妍的鲜花,百花盛开,似云霞翻卷,蔚为壮观。然而,自此以后,中国的哲学思想就日渐萎缩了,没有进化与超越,只有变化与修补。直到本世纪初的“五四”新思潮引来外国“火种”,移植嫁接,才多少有了些本质的突破与改观,惜乎这一具有启蒙性质的思潮却因为救亡压倒一切的革命运动而阻碍、延宕,未能彻底完成。吕不韦时,诸子百家已然定型,一定型就有了凝滞的倾向,即以他超常的智慧及众门客的超常报效、超常运转、超常发挥,也只能弃百家之短融百家之长,而不能创立新的具有原生性质的哲学思想了。
……
悠悠千古事,任由后人说。
两千多年来,有关吕不韦的评说——正面的反面的、褒扬的贬斥的、恶毒的善意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在此我们没有必要重复与唠叨。在本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只想说,吕不韦身上最为难得的,就是他那不时闪光的人性。在言利逐利的商场奔走,他的人性未被铜臭湮没;在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心,他时刻保有着清醒而独立的人格;在权力的顶峰,他不滥杀生以民为本;即使他走向生命终点的方式——自杀,其实也是对人生尊严的一种独特而别致的捍卫……不论其人生的哪一阶段,自始至终,我们都可在吕不韦身上见到人性的可贵。哪怕你误解他否定他诋毁他诅咒他,但你不得不承认,他至少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大写的人!
在扭曲变态、封闭异化的几千年漫漫中国封建社会里,能够真正配得上人这一高贵称号的又有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