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做了丞相,如果仅此而已,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权欲熏心、不择手段之人,也就不会进入我们的视野之中。他的伟大就在于官居丞相之后所采取的一系列立功与立言之举措。
自从第一次见到异人——也就是后来的子楚、当今的秦国国君庄襄王时,吕不韦的心里似乎就起了一种预感,这辈子,他注定要与秦国捆在一起绑为一体同呼吸共命运了。
吕不韦虽然是个商人,但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加之心怀壮志也就时时留意着纷争的局势,并不断地进行着一些深刻的分析与梳理。当他与异人第一次见面达成“私下协议”的那一时刻起,肯定就在为日后的官居丞相进行着一定的积累与准备了。十年时间一晃而过,等他熬到这一天时,已是五十一岁的衰迈之年了。长久的积蓄、准备与期待,一旦喷薄而出,该将释放多大的能量啊!因此,吕不韦刚一登上相位,就要放手大干一番了。他的弃商从政,并不仅为图得一个虚名尸位素餐,更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物欲,很大程度上是为地位低下的商人争得一口气,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要向世人宣示,一个出身低贱的普通商人,有着高出常人的智慧才能,也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
秦国起于西陲之地,由一个蛮荒小国历经五百多年的刻苦经营,国力渐盛。特别是经过商鞅变法,秦国竟像变魔术般地由弱而强。战国七雄相争也有两百多年了,虽然至今谁也没有吃掉谁,但局势已渐趋明朗,能够扫平其他六国的,唯有秦国而已。吕不韦面临着的,就是要担当起这一统天下的千秋大业。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吕不韦上任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拿东周开刀,率兵消灭了它。
公元前256年,秦昭襄王发兵灭掉周王赧,挂名的周天子已不存在,只遗留下一个位于巩(今河南巩义市)的东周君。东周君又称周公,虽不称天子,但总还是周王室的血脉与残余。此时的东周,只剩下屁股大那么一块地盘,实力微弱得不值一提,但自我感觉却相当良好,几百年的统治使得他们具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七国再强大,也不过是周王室的一些属国呢。在一个凭借实力说话的时代,这些所谓的属国早就不把东周放在眼里,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儿了。然而,东周总还有某些方面可以利用、发挥的“余热”,于是,他们不想将事情做绝,也就在表面上尊奉着东周,有时还故意做出一些姿态哗众取宠,以博取所谓“道义”上的得分。这就使得周公的自我意识更加膨胀,一如既往地以大周王朝之正统代表自居,并做出一些不自量力的举动。
秦国一年之内连丧二主,政权也就在一年之中两次更迭两次转移,内部之无序与混乱可想而知。于是,东周君觉得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神圣使命感,立即亲自出马联络六国,筹划重组“合纵”、联合讨秦事宜。
秦国探得这一消息,这对踌躇满志的相国吕不韦来说,无异于为他提供了一个建功立业、站稳根基的绝妙良机。此时伐周,借口都不用,只管发兵打过去就是了。
秦国自商鞅变法以后,就竭力提倡“乐战轻生”之风,以获取军功作为门第的最大荣耀。在一个最讲究以军功晋爵的王国里,像吕不韦这样一个出身商贾的外籍客卿,如果没有显赫的军功,就不可能获得秦民的尊敬,也很难坐稳相国之位。于是,吕不韦决定领兵亲征东周。
庄襄王一听吕不韦要率军征伐东周,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吕不韦虽然经商有术、谋略过人,可从来就没有上过战场,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布阵、冲击、战术之类的军事行动,他能担当得了领军的重任吗?兵者,天下之凶器也,弄不好可要惹出杀身之祸来的呀!可是,吕不韦却胸有成竹地说道:“冲锋陷阵有士兵,布阵攻略有武将,我只须胸中一盘棋,正确决策就行了。以我大秦威武之师,对付区区弱小东周,不过小菜一碟而已,大王请勿担忧!”庄襄王又问:“要是东方六国派出精兵勇将,联手护周,奈之若何?”吕不韦道:“还没等到他们有所行动,我早就拿下那块弹丸之地了;再说,想那六国强盛之时,全力合纵也奈何我大秦不得,何况今日他们已然羸弱,各国自顾不暇呢?”
于是,庄襄王也就释然了,他拜吕不韦为大将,率精兵十万伐周。
吕不韦毕竟不同于一般武将,他最懂得攻心战术与舆论先导的力量。在东渡黄河时,发布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战斗檄文,谈西周之显赫,数东周之不义,言国运之轮转,警告六国不要轻举妄动,争取民众的同情与支持……檄文一下,六国没有一个出头露面,哪怕是口头声援也不曾有过。大军踏上东周国土,竟没有遇到半点抵抗,一直开到国都巩城,也没有进行一场像模像样的战争,周公就打开城门自缚而降。这胜利也来得太容易了,直让做有充分准备的吕不韦觉得太不过瘾了。于是,他又颁布军令:“继续前进,占领东周所有城池。”河南、洛阳、谷城、平阴、偃师、缑氏等东周的所有城池很快就全部囊括在秦国的版图之中。
与春秋战国时期那些酷烈的战争相比,吕不韦征伐东周的胜利算不得多么辉煌,然而它却具有非凡而深远的历史意义。正是吕不韦的致命一击,东周才算正儿八经地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秦国占据东周地盘,也就取得了东进的战略通道;秦国囚禁周公于国都咸阳,尽管人们早就不以东周“唯余马首之是瞻”,但秦国还是在观念上取得了统一天下的合法地位,此后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举,肯定在吕不韦身上获得过一定的灵感与启示。
因此,当吕不韦班师回朝,当威武雄壮的秦军凯旋归来铁蹄踏踏作响,当俘虏中押着的竟是立国八百多年的周王朝最后一代末君周公时,庄襄王亲到咸阳郊外隆重迎接,秦人也很是高兴热闹了一番,而吕不韦的威望与权力一下子就飙升到了大众认可的高度。很快地,他的身边就团结了一批文武大臣,聚集了不少狂热的追随者与崇拜者。
为了表彰吕不韦灭周有功,也算对他十多年耿耿忠心的回报,庄襄王首开秦史、诸侯史之最,将刚刚占领的东周之地河南、洛阳十万户赐予相国,并封他为文信侯。
商人出身的吕不韦最懂得怎样笼络人心、团结部众了,封侯赐地后,他对忠于他的下人及有功部众全都论功行赏,并予以相应的“物质奖励”,少者数百石,多者一二千石。与此同时,他又开设馆舍广招宾客,网罗天下英才。一时间,宾客多至三千,僮仆亦近万人,达到了秦国及六国个人势力之最。
此后,吕不韦虽未亲自带兵打仗,但在他的主持下又采取过一系列重大的军事行动,平定晋阳叛乱,击退五国联军,镇压长安君反叛,对赵、魏、韩三国攻城掠地……在吕不韦为相的十三年间,秦国取得的土地至少有十五个郡之多,占统一以后全国总郡数近二分之一。更主要的是,六国在吕不韦主持的一连串沉重的军事打击下迅速衰落,再也无力联合在一起,一个个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苟延残喘,除了被动挨打等待秦军逐个消灭外已别无他法。
吕不韦根据自己的军事经验,参照历代有关兵书,写下了不少军事论文,它们虽然比不上《孙子兵法》、《尉缭子》等著名兵书,但也别具一格,有着独特的思想价值,《吕氏春秋·十二纪》就收录了其中较有影响的八篇。
当然,吕不韦也曾吃过败仗。就在庄襄王继位三年之时,魏国公子信陵君联合赵、韩、楚、燕,组成一支五国联军反攻秦军,联军巧妙地切断后路,将秦军打得落花流水。这是秦国多年来少有的一次败仗,也是吕不韦平生遭遇的第一次失败。不久,吕不韦尽管从这次败仗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采用离间战术破坏魏国内部团结,继续重用败军之将蒙骜,趁机帅兵伐魏,一下子就夺取了二十座城邑,大获全胜,然而,庄襄王却在那次败仗之后一命呜呼,撒手归西。
很有可能,子楚是因为这次秦国少有的惨败而急火攻心,染上恶疾,一病而薨的。然而,庄襄王正值壮年,登位只有三年就突然死去,这又不得不引起人们的怀疑,怀疑的目标自然又是指向吕不韦。仅只四年时间,秦国便连丧三君,这在秦国可是从未有过的奇事怪事啊!为什么自从秦国来了一个吕不韦之后,国王就一个个暴卒,死得那么干脆利落呢?会不会全是他从中做了手脚导演了这一出出的活剧?
各种怀疑猜测、风言风语或捕风捉影一直随着历史长河的流淌流到今天,就连《资治通鉴》一书也引扬子《法言》写道:“或问:‘吕不韦其智矣乎?以人易货。’曰:‘谁谓不韦智者欤!以国易宗。吕不韦之盗,穿窬(墙)之雄乎!穿窬也者,吾见担石矣,未见雒阳也。’”文中虽无明示,但显然也将“连丧三主”视为一桩疑案。
如果说孝文王之死吕不韦有可能脱不开干系的话,那么庄襄王不仅没有对他构成威胁,反而还是一顶遮风避雨的保护伞。
庄襄王早年质赵,落魄邯郸,从未想过还有机会登上秦王宝座,因此自小就无什么远大志向,也就不会刻苦磨砺自己习文学武。在二十多年的漫漫时光里,他除了意志消沉地泡泡茶馆、常常发呆想想心事外,不会做出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等到他登上王位,也就不会有多大的进取,也无经天纬地之才华。秦国的发展方向、重大举措都是吕不韦一手操纵一人拍板。庄襄王好不容易达到了九五之尊的荣耀与美若霓虹的富贵,除了补偿与享受外,他可不愿为其他事情绞尽脑汁费心尽力。他的一切,包括夫人赵姬都是吕不韦给的,他与吕不韦早就绑在了同一辆“战车”之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谓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他半点都不担心吕不韦会篡权夺利背叛使坏,所以也就放心大胆、放手乐意地让吕不韦独自担当那些令人伤透脑筋的国家大事。而吕不韦对他自然也是忠心耿耿地执掌着秦国的国运,当然,事情干好了是他吕不韦的功劳,干坏了可有庄襄王担当,谁也不会、也不敢拿他吕不韦问罪。吕不韦的手中,握着一柄无形的尚方宝剑,他想怎么干就可以怎么干,谁敢说上半个不字?此等风光自由,他还有必要谋杀子楚吗?
其实,体质本来就比较虚弱的庄襄王在饱食珍馐美味、怀拥百宫佳丽的极端享乐中,早就被掏空了身子。因此遇到变故,偶染疾病,就一发而不可收地走向生命的终点,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要说动机的话,吕不韦只有一种可能谋杀子楚,那就是让自己的亲儿子早日继承王位,以改变秦国嬴氏之血统。
他会为了这一抽象的理念不顾旧情匆匆忙忙地杀害庄襄王吗?对此,我们仍是无法证实,也不能证伪。由此看来,这又是吕不韦、秦国乃至中国历史上一桩不大不小的难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