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赛生怕正午将近时的炎热会压垮她,让她在从谷仓到屋子的半路上不省人事,不过她没昏倒。太阳似乎很好心地躲到一朵云的后方,有阵清凉的微风吹拂过来,舒缓了她过热的体温以及发红肿胀的脸。等她到了屋子后门廊时,胸部那道严重的撕裂伤又开始剧痛,不过她的意识还清醒着。她刚开始找不到钥匙,但经过一阵忙乱摸索,最后还是找着了,原来就压在她右前方口袋里那包可丽舒面纸下方。屋里很凉爽,不但凉爽、宁静,最重要的是只有她在。她希望处理伤口时,不会有电话打来,不会有人上门拜访,不会有个六英尺高的副警长出现在后门查看她的状况。当然,拜托(千万拜托)那个发疯的遗稿狗仔不要再回来了。
丽赛走进厨房,把洗手槽下的塑料水盆拿出来,弯下身体时,伤口再次疼痛,还真是痛得要命,她再次感觉鲜血沿着皮肤流下,还浸湿了身上那件已被撕得破烂的衣服。
这么做会让他兴奋……你知道吧?
她当然知道。
他还会再回来。不管你允诺过他什么,就算你履行了答应他的事,他还是会回来的。这你也知道吗?
对,她也知道。
吉姆·杜利认为他答应帮伍伯迪取得的斯科特的遗稿,就像金毛小子为了小苍兰和钟声。所以他才会对你的胸部、而不是对你的耳垂或指头下手。
“这是当然的。”她在空荡的厨房里这么说。此刻,阴影忽然消失,因为太阳又从云朵后方探出头来。“吉姆·杜利认为那样就像跟我做爱。要是警察不能逮住他,下次他就会真的上了我。”
你得阻止他啊,丽赛。就靠你啦。
“别傻了。”她对着空荡的厨房说。接着她用右手打开烤箱上方的壁橱,拿出一盒立顿茶包,放进盆子里,再将那块已经沾了血、原来在老妈柏木盒里的方巾也放进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拿着这东西,最后她步履蹒跚地走向楼梯。
这有什么傻的?你不是阻止了金毛小子吗?也许大家并不这么认为,但当时确实是你阻止了他啊。
“那时候情况不一样。”她抬头看着阶梯,盆子夹在右手臂下抵着髋部,以免茶包跟方巾掉出来。这道阶梯现在看起来像有八英里高,丽赛甚至觉得楼梯顶端似乎真有云朵缭绕着。
如果真不一样,你还上楼干吗?
“因为止痛药在楼上!”她在空空的房子里喊道,“那些该死的药丸在上面!”
那声音只再说了一句话,就沉默下来。
“静动,小宝贝说得没错,”丽赛也表示同意,“说得对极了。”然后她便踏上阶梯,开始漫长而艰苦的跋涉。
爬到一半,丽赛眼前又是一团黑,她一度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她心想,就算要晕倒,也要往前倒在阶梯上,小心别向后摔,不过这么想的同时,她的视线又清楚了。她坐下来,盆子放在脚边,垂着头休息,从一数到一百,每个数字中间还念一次密西西比这个词。数完后,她又起身继续爬。
二楼的设计着重通风,比厨房还要凉爽,不过等她爬到时已经大汗淋漓。汗水流过她的乳房,渗进伤口,顿时伤口就像洒了盐般刺痛无比。另外她又开始口渴,仿佛从喉咙到胃部是一片干涸的沙漠。虽然伤口疼痛无法马上治愈,但至少口渴还能解决,而且越快越好。
她缓慢地前进,往旁边的客房瞥了一眼。那是一九九六年改装的,而且改装了两次,不过她还是会看见那张背面有缅因州立大学字样的摇椅……那台电视……还有那几扇结了霜、会随外头光线改变颜色的窗户……
放下吧,小丽赛,事情都过去了。
“事情都过去了,但没有一件解决了!”她愤怒地喊道,“还有一大堆他妈的麻烦!”
没有人响应她。她来到主卧房旁边的浴室,斯科特习惯管这里叫“高级粪便处理厂”。她放下盆子,把漱口杯里的东西倒掉(里面还有两支牙刷,唉,现在两支都归她一个人用了),然后装满凉水,贪婪地喝光,接着又花点时间检查自己,主要当然是检查脸部。
她看到的情况不太妙。眼圈很肿,深色眼窝里只看得见蓝眼珠的一小部分,肿起来的地方已经呈现黑褐色。鼻子则歪向左边。她不觉得鼻子断了,但谁知道?至少她还能呼吸,这就好。她的鼻子下方有干掉的血块,从嘴巴两侧往下延伸,看起来就像神秘小说里大魔头傅满州的胡子。你看,老妈,我是飞车党,她本来想这么说,不过最后没开口。反正这个笑话也不好笑。
她的嘴唇也肿得严重,几乎合不起来,让她整张脸的表情看起来很古怪,像是噘着嘴对人说来亲我吧。
我是不是在考虑要去绿茵找那位鼎鼎大名的休斯·埃布尔尼斯大夫?我真的这么想吗?真好笑……他们会看看我的状况,然后叫救护车把我送到真正的医院,有加护病房的那种。
你不是在想这件事。你在想的是……
她突然中断思绪,记起斯科特以前常说的话:人们脑袋里想到的东西,有百分之九十八都他妈的不关自己的事。他说的或许没错,但也可能不是真的,不过现在她最好只想着一件事: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来。
丽赛找了一阵子,都没看见止痛药,差点想要放弃。她还以为是春天时来打扫屋子的那三个女孩拿走的,不过正当她这么想着,竟然就发现止痛药放在斯科特那罐综合维他命后面。更神奇的是,这些药丸这个月就要过期了。
“不浪费,就不匮乏。”丽赛说完,马上吞下三颗药,接着在盆子里装入温水,随手抓了一把茶包丢进去。她看着清澈的水慢慢转变成琥珀色,耸了耸肩,又把剩下的茶包全部倒入。茶包沉到底下,水的颜色也变得更深,她边看边想到以前有个年轻人对她说过这会有点痛,不过真的真的很有效。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她要亲自试试看。
她从水槽旁的杆子上拿了条干净毛巾,放进盆子里,浸湿后再轻轻拧干。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丽赛?她这么问自己……然而答案很明显,不是吗?她还在走着亡夫走过的路,那条会带她回到过去的路。
她把破掉的上衣扔到地上,一副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表情,然后将浸了茶水的毛巾放在胸部上。确实会痛,不过跟伤口被汗水渗入的感觉相比,已经算是相当舒服了。
很有效。真的真的很有效,丽赛。
她曾经相信这个说法(至少有几分相信)但那时她才二十二岁,愿意相信的事可多了。而她现在相信的只有斯科特。至于异月之湾?嗯,她觉得应该也可以相信。那是个近在眼前的世界,就在她心中那道紫色帘幕的后面。现在的问题是,他已经死了,留下她一个人,而光靠她自己,究竟有没有办法进入那个世界?
丽赛拧掉毛巾上的血与茶水,再将它浸湿,擦拭胸部的伤口。这次的刺痛感更不明显了。但这不能治愈伤口,她心想,只会让我走上回到过去的路。她大声说:“这是另一个秘宝。”
她一手拿毛巾轻轻压着伤口,另一只手放在乳房下方,拿着那块沾血的方巾(也就是老妈所谓的“欢喜巾”)缓缓走进卧房,坐在床上,凝视上头刻着“谢普曼图书馆破土典礼”的银铲子。没错,她真的在上头看见一个小凹痕,当初她就是用这个地方先击中金毛小子的枪,然后是他的脸。虽然斯科特在一九九六年那些寒冷夜晚用来包覆自己的黄色大衣早就不见了,但她还有这把铲子,也至少还有这块“欢喜巾”。
秘宝找到了,游戏结束。
“我希望真的结束了。”丽赛说完就往后倒在床上,毛巾还敷在伤口上。疼痛感正慢慢缓和,但这是因为阿曼达的止痛药发挥效用,跟保罗的茶水疗法或斯科特那罐快过期的阿司匹林无关。等止痛药的效力消退,疼痛就会再次回来。而这些疼痛的始作俑者吉姆·杜利也会再次出现。问题是,她在这段时间要做什么?她能做些什么?
你绝对不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恍惚着睡着。
不行,那会很糟。
我最好在今晚八点收到教授的信息,否则下次会更惨,这是杜利对她说的话。杜利似乎让所有情况看起来都对她不利。他也叫丽赛自己处理伤口,别告诉任何人他的事。到目前为止她都照着做,但这并不是因为她害怕被杀掉。其实,知道他真的有意杀害她后,丽赛觉得反倒省事了,至少她就不用费心跟杜利讲道理了。另外,要是她打电话到警长办公室……这个嘛……
“要是房子里都是警察,就没办法好好寻宝了,”她说,“而且……”
而且,我相信斯科特仍有安排。应该还有的。
“亲爱的,”她在空荡的房间里说,“我真想知道那是什么。”
她看看旁边桌上的电子钟,大吃一惊,现在竟然才十点四十分而已。今天真是漫长,感觉像是一千年那么长,不过这应该是因为她几乎都在回想过去吧。那些回忆让人错乱,深刻之处甚至会使人完全无视时间的存在。
过去已经回忆够了;现在呢,我的周遭发生了哪些事?
嗯,让我想想。匹兹堡大学那个遗稿狗仔王一定正龟缩在家里,担心东窗事发,而斯科特以前常称这种生怕底细被抖出来的人是得了“臭睪症”,还真是贴切啊。艾斯顿副警长应该在调查某个房屋烧毁的小案子,可能是人为纵火吧。吉姆·杜利呢?说不定正躲在外面的树林里,用我那支开罐器削着树枝打发时间。他的车搞不好就停在附近十几个废弃谷仓或棚屋的其中之一,不然就是在通往哈洛市的狄卡路边。黛拉或许正在前往波特兰机场的路上,要去接坎塔塔;如果老妈知道,一定会说她太大费周章。至于阿曼达呢?噢,她已经没救了,小宝贝,这点斯科特在世时就很清楚,那件事迟早都会发生的。斯科特不是替她留了间病房吗?斯科特对她这种情况是再清楚不过了。
她大声说:“我应该去异月之湾吗?那是寻找秘宝的下一站吗?就是这样,对不对?斯科特啊,你这个傻子,你都已经死了,我怎么去?”
你是不是太急了?
当然,她都不想完全记起那个地方,更别说去那里了。
你不能只掀开帘幕从底下偷看。
“我还得扯掉那块幕,”她阴沉地说,“是吧?”
那个声音没有响应,于是丽赛当作对方默认了。她往侧面翻身,拿起银铲子,上头的字在早晨阳光下闪耀。然后她将沾了血的小方巾裹住铲子把手,就这样握着。
“好吧,”她说,“我会把幕扯掉。他曾问我想不想去,我回答说好吧。杰洛尼莫。”
丽赛一动不动地思考了一会儿。
“不对,我并不想去,我那么说只是要配合他。我说了‘杰洛米诺’,结果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怎么了?”
丽赛闭起眼睛,只看见一整片亮紫色。她本来应该会因此受挫,乱喊一通,但是没有,她反而想到了静动。小宝贝,要静观其变伺机而动。拿着铲子的手握得更紧。她看见自己正在挥舞铲子。铲子在蒙眬的八月阳光下闪烁着,而那片紫色就在它的前面突然分离开来,就像皮肤被刀划过,只不过流出来的并非鲜血,而是光线:一道神奇的橘色光芒充斥着她的心,让她产生一种同时混着欣喜、恐惧与悲伤的可怕感觉。
难怪这些年来她一直压抑着这个回忆,它太沉重了,远远超出她所能承受。那种光芒似乎让空气变得像丝绸一样轻柔,附近有只鸟的叫声传进她耳朵,听起来有如玻璃般清脆。一阵微风吹来,她闻到许多特别的香味,包括赤素馨花、九重葛、玫瑰,天哪,竟然还有昙花。她只要一想起斯科特的皮肤贴在她身上、两人脉搏同时跳动的感觉,心里就会刺痛不已。当时他们去安塔拉镇,曾经全身赤裸一起躺在床上,后来又赤裸地跪在那长满紫色植物的山丘,赤裸地待在情人树浓密的阴影下……橘色的月亮像栋大厦从地平线升起,不断膨胀并放出冷光,而沸腾着深红色的太阳则在另一头落下,有如着了火的房子。她认为这两种强烈对比的光芒混在一起实在是太美了,美得简直要她的命。
如今的她已年老许多,还成了寡妇。她只能孤独地躺在床上,手里紧抓着铲子叫喊着,一半的她因为那些还记得的美好回忆而高兴,另一半却为了那些已遗忘并再也无法复得的回忆而难过。她的心碎过之后又马上痊愈。她脖子上的血管浮起,嘴唇开裂、肿胀得无法闭合,鲜血还往内渗进牙床。泪水从眼角流出,滑过脸颊来到她的耳朵,使耳垂看起来像是戴了某种异域的宝石。她的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噢,斯科特,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美景,我们真的从没见过这样的美景,我们应该在那个时候死去的,真应该那样,就像故事里的爱人赤裸着死在对方怀里。
“但我们没死,”丽赛低声说,“他抱着我,说我们不能待太久,因为天快黑了,会很危险,甚至连那些树都会变得很可怕。不过他说他想要做某件事……”
“在回去之前,我想让你看个东西。”他边说边将她拉起来。
“噢,斯科特,”丽赛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噢,斯科特。”她似乎只能用这种方式说话。她想起当初第一次就要达到性高潮时,自己也是这么呻吟着,只不过现在情况不太一样。
斯科特正带她去某个地方。一些长得较高的草拂过她的大腿,但过了一会儿就没有了,于是丽赛知道,现在他们到了一条有人走动的小径上,这条路正通往被斯科特称为情人树林的地方。她很好奇那里现在会不会有其他人。丽赛心想,如果有人,他们要怎么办?她很想再看看那个像小妖精般升起的月亮,但不敢这么做。
“到那些树下时要安静哦,”斯科特说,“我们应该不会有事,但毕竟是在精灵森林的边界,还是小心点好。”
其实就算他没这么说,丽赛也会压低自己的声音。她顶多只会说,噢,斯科特。
他现在正站在其中一棵树下,它的外观像棕榈树,但树干粗糙,树皮外层仿佛包覆着绿色的毛而不是苔藓。“天哪,希望还在,”斯科特说,“我上次来的时候,这儿还好好的……就是你气得快发疯,而我用手打破温室玻璃的那一晚。啊,有了,就在那里!”斯科特拉着她往右走出小径外。在小径通往树林的入口处,有两棵看起来很像守卫的树,而他们接近其中一棵树时,斯科特看见一个用两块木板拼凑成的十字架。在丽赛看来,那只是从板条箱上拆下的两块普通木板。虽然附近没有小土堆,地面反而还有些凹陷,不过光看到十字架,她就知道那是个坟墓。在十字架墓碑的横条上有个名字:保罗。
“我第一次是用铅笔,”斯科特的声音很清楚,但听起来却像从远处传来,“接着又改用圆珠笔,不过木板那么粗糙,当然写不上去。后来我也试过签字笔,效果不错,可是会褪色。最后我拿了保罗的一组旧绘画工具里的黑漆来用,总算成功了。”
丽赛在白昼与夜晚交接之际的混杂怪异光线下看着十字架,心想(她也只能这么想),全都是真的,不是幻觉。我们从那棵“嗯嗯”树下出来时发生的事都是真的。现在当然也是真的,而且维持的时间更久,感受也更深刻。
“丽赛!”斯科特听起来很兴奋,当然啦,他怎么能不兴奋?自从保罗死后,他就没跟任何人提过这地方了。他只到过这里几次,全都是一个人来,独自哀悼。“还有别的东西……我让你看看!”
某处传来一阵钟声,很微弱,听起来非常熟悉。“斯科特?”
“什么事?”斯科特正跪在草地上,“怎么了,小宝贝?”
“你有没有听见?……”钟声停了。那一定是丽赛在幻想。“没事。你要让我看什么?”丽赛心想,你似乎已经让我看得够多了。
斯科特的手本来在草丛间翻找,现在又移到十字架底部附近,不过似乎什么也没找到,而他那股愉悦的傻笑也渐渐消失了。“也许被拿走……”他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停住,脸上的表情短暂地抽搐一下后又放松,然后发出一阵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就在这里,还好我没扎到自己,不然就好笑了。总之过了这么多年,它竟然还在,而且盖子还没掉呢!丽赛,你看!”
丽赛本来要告诉他,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从眼前的美景中分心:东边与西边的橘红色天空,慢慢转变为他们头顶上方那种奇怪的青绿色;吹拂着他们的微风里混杂着各种香味;某处传来另一阵微弱的钟鸣声(这次丽赛可没听错)……但斯科特手上的东西还是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支注射针筒,是他爸爸给他的,有次他跟保罗来这里时,爸爸叫他拿针刺进保罗的身体。针筒看起来几乎是全新的,只有针筒底部有些小锈斑。
“我只有这个东西,”斯科特说,“我没有他的照片。虽然爸爸说那些小孩去的学校是养驴场,但至少那些人还有照片。”
“你挖了这个墓……斯科特,你是空手挖的吗?”
“我试过用空手挖,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因为这里的土还算松软,不难挖,可是那些草……我光拔草就花了好多时间……那些杂草真是顽强的家伙……而且后来天色变黑,那些笑声也出现了……”
“笑声?”
“我猜是鬣狗吧,它们就住在精灵森林里。”
“精灵森林……是保罗取的名字吗?”
“不,是我取的,”他用手指了指那些树,“保罗跟我没见过是什么东西发出笑声,只能听见声音。不过我们倒是看到了别的……是我看到了别的东西……它……”斯科特望向那片正迅速变得黑暗阴郁的树林,然后又看看小径,而小径进入树林的部分也已暗得快要看不见了。他再次开口说话时,语气中充满警戒:“我们得赶快回去了。”
“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吧?”
“加上你的帮忙吗?当然。”
“那就告诉我你怎么埋葬他的。”
“我可以在回去的路上告诉你,如果你——”
他话还没说完,丽赛就缓缓摇着头。
“不,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想有小孩了。假如你早点跟我说‘丽赛,我改变心意了,我想试试看。’我们就能早点谈论这件事,因为保罗是保罗……而你是你。”
“丽赛——”
“我们现在就来谈这件事。如果你不想谈,那我们以后就再也不要讨论失魂、中邪跟这个地方的事了,行吗?”丽赛看见他的表情,语气和缓地继续说,“这不只是你的事,斯科特……并非每件事都只跟你有关,这件事也跟我有关啊。这里太美了……”丽赛环顾四周,忍不住颤抖着。“实在太美了。如果我花太多时间待在这里,甚至花太多时间想到这里的美,搞不好我会发疯。所以要是我们时间不多,那你就长话短说,告诉我你是怎么埋葬他的。”
斯科特转身侧对着她,落日的橘黄色光芒映照出斯科特身体的线条:凸出的肩胛骨,细瘦的腰,臀部曲线连接着大腿浅而长的弧线。斯科特伸手摸了摸十字架。
“我用草盖住他,然后就回家了。下次再来时,已经过了快一个星期,因为我生病发烧了。爸爸早上给我吃麦片,下班回家就让我喝汤。我很怕保罗的鬼魂会回来,但他的鬼魂始终没出现。我身体好点之后,本来想从仓库拿爸爸的铲子,但带不到这里。我猜树林里发出笑声的那些动物搞不好已经吃掉保罗的尸体,结果它们没有吃他,于是我又回来一趟,从我们放在阁楼的旧玩具箱里拿了一把铲子,这次就带得过来了。那把红色塑料铲是我们很小时候的玩具啊,丽赛,我就是用它挖出这个墓的。”
西沉的太阳开始褪成粉红色。丽赛伸出双手环抱斯科特,他也回抱着她,还将脸埋进她的头发中。“你真的非常爱他。”她说。
“他是我哥哥啊。”斯科特只说了这些,而这些就够了。
天色越来越暗,丽赛突然看见某个东西,或者该说她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什么东西。是另一块木板吗?看起来好像是,那块木板就横放在小径离开山丘的地方(淡紫色的山丘现在已经转变成深紫色了)。不,不只是一块木板——有两块。
丽赛心想,会是另一个十字架,坏掉的十字架吗?
“斯科特?还有别人埋在这里吗?”
“呃?”他听起来很惊讶。“没有!附近是有个墓地没错,但不是这里,是在……”斯科特望向她所看之处,然后笑了出来。“哇!噢!那不是十字架,只是个标示!是保罗第一次寻宝时做的,那时候他偶尔还能自己一个人来这里。我完全忘了这个旧标示牌了呢!”他放开丽赛之后急切地赶过去,走上小径之后再越过树下,丽赛觉得这么做似乎不太好。
“斯科特,天快黑了,我们该回去了吧?”
“等一下,小宝贝,再一下就好。”斯科特拾起其中一块木板带回来。丽赛知道上面有字,但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她得把木板拿近一点,才看得清楚上面的字:
通往谜池
“谜池?”丽赛问。
“没错,”他说,“你不知道吗,这指的就是秘宝啦。”他开心地笑着。就在这时,在他说的精灵森林深处(夜晚早已降临在那里了),传来了第一阵笑声。
虽然目前只有两三声笑声,但那声音是丽赛此生听过最可怕的声音。丽赛觉得,那听起来根本不像鬣狗,倒像是人,像某个十九世纪精神病院最深沉阴暗处的疯子发出的声音。丽赛紧抓着斯科特的手臂,连指甲都陷进他的皮肤。丽赛告诉他,要他马上带她回去。她甚至害怕到连自己的声音都不认得了。
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钟声。
“好。”斯科特把木板随手丢向旁边的杂草堆。一阵阴沉的风吹过,情人树梢发出宛如叹息的声音,散发出比山丘上的植物更浓郁的香味,香到令人生腻,甚至使人反胃。“这里天黑之后就真的不安全了。谜池很安全,沙滩也是……还有那些长凳……甚至墓地也很安全,然而——”
更多的笑声出现,过没多久,已经有十几只动物的声音了。有些笑声以不规则的方式提高音调,最后变成尖锐到能震破玻璃的嚎叫,吓得丽赛都想尖叫了。那些声音随后又开始降低,接着变成低沉的咯咯笑,听起来就像从泥浆里传出来。
“斯科特,那些究竟是什么?”她低声说。丽赛从他肩上望去,月亮有如一颗膨胀的热气球。“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动物。”
“我不知道。它们用四只脚奔跑,但有时也会……算了。我从来没近看过它们,我跟保罗都没有。”
“它们有时候也会怎样,斯科特?”
“也会站起来,就跟人一样。但这不重要了,重点是我们要赶快回去。你想马上回去,对吧?”
“没错!”
“那你就闭上眼睛,想象我们在安塔拉镇的那个房间,尽量想象每一个细节。这样能帮我的忙,能让我们快点回去。”
丽赛紧闭双眼,可是一开始什么也想不起来。后来她便看见月光探出云朵,照进房间,而梳妆台跟床边小桌的影像也慢慢浮现,接着是壁纸(图样是攀缘蔷薇)、床架,还听见床垫弹簧的声音,每次他们躺在床上一移动,弹簧就会发出非常滑稽的吱嘎声。突然间,从
(精灵森林)
黑暗深处传来的可怕声音渐渐消退,那股恶心的香味也慢慢散去。丽赛心里有一部分因为要离开这里而悲伤,但绝大部分还是因为能离开这里而感到宽慰。她的身体、心智,尤其是她的灵魂,总算可以松了口气。对斯科特·兰登之类的人来说,到异月之湾就像远足,但除非前往或离开那个地方能像翻书一样简单,能像处在电影院的黑暗中一样安全,否则那里的奇异与美丽可不是丽赛这种普通人承受得起的。
而且,我才见识了那里的一点小部分而已,丽赛心想。
“很好!”斯科特说。丽赛听出他的语气中带着放松与欣喜。“丽赛,你真棒,你最在行的就是——”斯科特是要说她最在行的就是这个,但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在他放开丽赛的手、在丽赛睁开眼睛之前,丽赛就已经知道……
“我知道我们回到家了。”丽赛话才说完,便睁开眼睛。回忆太强烈,使她一度以为自己会看到二十七年前他们在新罕布什尔州住了两晚的那个房间。她的手紧紧握着铲子,用力到得用意志力让手指一根根松开才行。接着,她将那块黄色的欢喜巾放在乳房上,虽然上面浸的血渍都干硬了,但覆盖着她的身体时,仍能让她感到安慰。
然后怎么了?你该不会要说,在经历了那些事之后,你们俩就直接上床睡觉了?
没错,当时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她很想赶快忘掉刚才的事,而斯科特也乐于这么做。斯科特得鼓足勇气才能将自己的过去挖出来,也难怪他比丽赛更想忘掉那些经历。不过丽赛记得,当晚她还是问了他一个问题,第二天他们开车回缅因州时,她又差点再问他另一个问题(但最后并未提起)。斯科特在那些笑声出现前曾说过一些话,引起她的好奇,所以她问斯科特,他说保罗那时候偶尔还能自己一个人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斯科特看起来吓了一跳。“我已经好几年没想过这件事了,”他说,“对啊,他是能自己一个人去那个地方,不过那对他来说很困难,就像挥动球棒击中球对我来说也很困难。因此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让我带他去,我想没过多久后,他就完全失去前往那里的能力了吧。”
而她在他们开车回程中想问的另一个问题,是关于那个坏掉的标示牌:那就是他在演讲中不断提到的东西吗?丽赛最后没有问,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就很明显了。他的听众或许认为,他所提的谜池、语汇之池(我们都会到那里饮水、游泳,搞不好还抓只小鱼)只是种比喻,但她知道他们错了。真的有那么个池子。她当时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了解斯科特。而她现在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真的去过那个地方。你只要从情人丘出发,走小径进入精灵森林,再经过“钟树”跟墓地就到了。
“我去找过他。”她低声说,手里握着铲子。然后她突然又说:“天哪,我记得那个月亮。”这时她的身体痛到冒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在床上扭曲着。
月亮,没错,就是它。那个像是吸了毒的月亮散发出橘黄色光芒,跟她回忆中不愿记起的那些北极光感觉完全不一样。他们去的异月之湾当时是夏天,十分迷人,尤其是那古怪的月亮,虽然带有阴郁感,却又让人觉得特别美妙,月光照耀在池子附近的石谷,美得超乎她想象。由于丽赛已经扯开并穿越那道紫幕,所以现在的她几乎能在脑中完全重现当时的情景,但回忆毕竟只是回忆,无法让她更进一步探索。也就是说,她得亲自去那里,再度前往异月之湾。
问题是,她去得了吗?
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斯科特的尸体就在那里呢?
这时丽赛的脑中突然出现一个画面。她看见好几十个默不作声的人影,就像尸体一样包在裹尸布里,只不过他们全都坐着。丽赛觉得他们还在呼吸。
丽赛全身颤抖着,虽然吃了止痛药,但胸部割伤处还是阵阵疼痛,而且她无法克制颤抖,只好顺其自然。过了一会儿,她才能专心思考。现在最要紧的,是她到底有没有办法独自前往那个世界……但不管会不会遇上那些尸体,她都一定得去。
斯科特能自己一个人去那里,也能带他哥哥保罗去。长大后,他还能从安塔拉镇带丽赛一起去。丽赛现在要弄清楚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在那次事件的十七年后,也就是一九九六年一月的那个寒冷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有完全失魂,”她喃喃地说,“他还握紧了我的手。”没错,她想起当时斯科特似乎用尽力气紧握她的手,但这是什么意思,表示斯科特要带她过去吗?
“我也对他大喊,”丽赛笑着说,“我告诉他,如果他想回家,就要带我到他那里……而我也一直以为他真的带我去了……”
胡说,小丽赛,你从来没想过那件事,对吧?你是一直到今天被杜利那家伙割伤,连乳头都差点烂掉,才回想起那件事的。你要认真想,非常认真地回想,在那个晚上,他真的把你拉到他那里了吗?真的吗?
丽赛差点就想放弃思考了,因为这跟先有鸡或先有蛋的问题一样,无法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不过后来丽赛突然想起,他曾对她说过:丽赛,你真棒,你最在行的就是这个!
假设她曾在一九九六年做到了,成功前往那个地方,那也是因为斯科特当时还活着,而且斯科特握住她的手虽然衰弱无力,但已足够让她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为她制造了信道——
“它还在,”丽赛说,她又紧抓起铲子握柄,“通道还在,一定还在,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件事。他安排了一个他妈的寻宝游戏,并要我准备好。至于昨天早上我还跟阿曼达躺在床上时……你出现了,斯科特,我就知道是你。你说有个秘宝要让我去找……要给我奖品……还有饮料……你还叫我小宝贝呢。你现在在哪里?我需要你带我过去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没得到回答,只听见墙上的钟滴答作响。
闭上你的眼睛。他还说了这些话。想象,尽量想象每个细节。这会有帮助的。丽赛,你最在行的就是这个。
“希望如此,”她对着空洞、没有斯科特的房间说话,“噢,亲爱的,希望如此。”
如果说斯科特·兰登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应该就是他会考虑太多,但丽赛完全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在纳什维尔热得要命那天,要是她停下来考虑当时会发生的状况,而没有立即行动,斯科特几乎可以说是死定了。幸好她采取了行动,用现在握在手中的那把铲子救了他一命。
我本来想从仓库拿爸爸的铲子过来,但带不过去。
那么她能把从纳什维尔带回来的银铲子带过去吗?
丽赛觉得她可以。这很好,因为她想把它带在身边。“这是我永远的朋友。”她低声说,然后闭起眼睛。
她正在召唤异月之湾的记忆,而那个地方的画面也鲜明地浮现出来,但此时有个恼人的问题打断了她的沉思,让她分心。
那里是什么时间呢,小丽赛?噢,我不是指几点几分,而是白天或夜晚。斯科特总会知道那里的时间(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但你又不是斯科特。
没错,她不是斯科特,但她记得他最爱的摇滚乐曲:《夜晚才是绝佳时机》。在异月之湾,夜晚不是绝佳时机,因为香味会变成臭味,食物会令人中毒。夜晚还会传出可怕的笑声,那些发出笑声的东西用四只脚奔跑,但有时会像人一样站起来,四处张望。在夜晚,那里还有其他更可怕的东西会出现。
比如斯科特说的高个子。
亲爱的,它已经很接近了。这是斯科特那天躺在纳什维尔烈日下对她说的话,丽赛当时以为他就要死了。我听得到它好像在吃什么东西。丽赛试着告诉他,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斯科特却掐住她,叫她不要侮辱他的智慧,也不要侮辱她自己的智慧。
因为我到过那里。因为我听见了笑声,相信他所说的:那里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在等着。真的有。我见过他说的那个东西,就在一九九六年我去异月之湾带他回来时看见的。我只看到侧面,但这就够了。
“这简直没完没了。”丽赛嘀咕着,惊讶地发现自己真的相信那是事实。在一九九六年那个晚上,她从冷冰冰的客房前往斯科特所在的世界,走过小径,穿越树林,进入精灵森林,然后——
附近突然传来一阵马达声。丽赛的眼睛猛然睁开,差点尖叫出来。随后她又慢慢放松心情。那可能只是加洛韦家的人或他们雇的小伙子在隔壁割草而已。九六年一月那冷得要命的晚上,她发现斯科特待在客房,仍有呼吸,但已经失了魂,而现在她周遭的景况跟当时实在差得太多。
她心想:在这种环境下我根本做不到——实在是太吵了。
她心想:这世界拖累了我们。
她心想:这是谁写的诗?然后她又突然想到:斯科特一定知道。
没错,斯科特一定知道。她想起斯科特在他们住的那些旅馆房间里,弯腰坐在手提打字机前的样子,(“斯科特和丽赛,婚姻初期!”)后来摆在他面前的变成了笔记本电脑。有时他旁边会放个烟灰缸,里头放着一根闷烧的烟,有时则是放杯饮料,不管桌面摆了什么,他的额头总会有撮卷发垂下来,而他也总是无视其存在。丽赛想起当时在德国不来梅的那间烂房子(“斯科特和丽赛的德国时期”),斯科特就在那张床上压着她的身体,他们两人赤裸着,脸上挂着笑容,情欲高涨,但内心并非真的快乐;屋外有大卡车或车辆经过时,地板还会随之震动。丽赛想起他抱着她,想起一切他抱过她的时刻,想起他的味道,想起他用如砂纸般布满胡碴的脸颊贴着她的脸……只要能再听一次他在楼下关门的声音,喊着“嘿,丽赛,我回来啦,还是老样子吧?”她愿意出卖灵魂来交换,没错,用他妈的不朽灵魂交换。
嘘,闭上眼睛。
这句话是她说的,但她模仿得很像,声音几乎跟斯科特一样,于是她闭上眼睛,也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泪水滑下脸颊。他们说要节哀顺变,但做起来才没那么简单,最困难的,是你不知道要过多久你最爱的那些人才会在你心中死去。这是个秘密,丽赛心想,而且我们也最好把它当成秘密,因为如果大家都知道要遗忘一个人有多么困难,他们还会想亲近其他人吗?在你心中,那些你所爱的人只会一点点地死去,不是吗?就像你出远门,忘记请邻居替你偶尔照顾的植物,那种感觉实在太悲伤——
她并不想考虑悲伤的问题,也不想注意胸部伤口的痛(疼痛越来越明显了),而是把焦点再移回异月之湾。她回想起自己从缅因州那个温度零下的夜晚,瞬间来到异月之湾的热带区域,那感觉实在很神奇,也很美妙。空气中带有一丝悲伤的氛围,还闻得到赤素馨花跟九重葛的香味。她记得日落与月升时的美丽光芒,也没忘记远处传来的钟声,还是一样的钟声。
丽赛发现加洛韦家院子那架割草机的声音已变得越来越远,还有外面路上经过的机车声也是,似乎有某种奇妙的事正在发生。她感觉到有个弹簧正压紧了,有口井的井水正重新填满,还有个轮子正转动着。也许说到底,这个世界并未拖累她吧。
但如果你到了那里,那里却是黑夜呢?要是你的那些感觉,只是药物产生的幻想,和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呢?如果你到了那里,却是黑夜,坏东西全跑出来了怎么办?比如说斯科特提过的高个子?
那么我就马上回来这里。
你是说如果来得及的话。
对,我的意思是这样没错,如果那里有——
她突然吓一大跳,因为她闭起眼睛时本来还看得到亮光,现在却变成几乎一片黑的淡紫色了,就像太阳突然被遮住了。她闻到了非常美妙的香味:是各种花混合成的气味。她也感觉到有草刺着她的小腿与裸露的背。
她成功了,她跨过障碍来到了这里。
“不。”丽赛的眼睛虽然仍闭着,但眼睑已非常放松,几乎就要睁开了。
你很清楚,丽赛,斯科特的声音低语道,时间并不多,要静动哦,小宝贝。
她知道那个声音说得没错,时间真的不多,于是马上睁开眼睛,坐起身子,看着她先生童年时期常来的避风港。
丽赛来到了异月之湾。
现在不是夜晚,也不是白天,而她一点也不惊讶。她前两次来时都在黄昏之前;这次又是黄昏之前,有什么好奇怪的?
太阳散发着亮橘色光芒,坐落在长满紫色植物、看似一望无际的地平线那端。丽赛转向另一侧,看见月亮升起时的第一道弧线,那远比她此生见过的所有满月要大上许多。
那不是我们世界的月亮吧?怎么可能?
一阵微风吹动她沾满汗水的发梢,不远处传来了钟声,她还记得那个声音。
你动作最好快一点哦,对吧?
没错。池子那里很安全(斯科特是这么说的),但通往池子的路要穿越精灵森林,可就不安全了。这段路距离不长,但她还是尽量快一点。
她小跑上山坡,寻找保罗做的标示牌,一开始没找着,不过后来就看见它斜立在前方。她没时间把十字架扶正……但还是决定从容行事,要是斯科特在,他也会从容不迫的。丽赛把银铲子先放在旁边(她真的把铲子带过来了,还有那块黄色小方巾也是),才能同时使用双手。她心想,这里一定有天气变化,因为十字架上的“保罗”两个字已经褪得差不多,颜色淡到几乎跟鬼魂一样了。
我上次应该已经把它扶正了吧,她心想,就是九六年来的那一次。当时我还想找那根注射针筒,但时间不够。
现在的时间也不够了。这是她第三次实际来到异月之湾。第一次到这里的感觉还不错,因为她是跟斯科特一起来的,而且他们也只逛到“通往谜池”的标示牌前,就直接回到安塔拉镇的旅馆。然而第二次,也就是一九九六年那次,她就得独自走小径穿过精灵森林。她不记得当初自己是鼓起多大勇气才敢这么做,也不知道池子有多远,在那里会发现什么。而现在的情况又跟前两次不一样:她上半身赤裸着,左胸的重伤现在也又开始抽痛了,还有,天知道她的血会不会引来什么可怕的东西。哎呀,现在担心这些已经太晚啦。
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来找我,她边想边拿起铲子,比如会发出笑声的家伙,我就跳上前用“小丽赛的疯狂拍打”对付它,这可是我在一九八八年申请注册的专利招式呢。
前方某处又传来钟声了。她光着脚,赤裸着胸部,身上沾满血迹,只穿着一件旧牛仔短裤,右手拿着一把银铲子,就这样走上正迅速变暗的小径,朝钟声的方向而去。池子就在前方不到半英里距离。就算天黑了,那里还是很安全,而她会在那里脱掉身上仅剩的裤子,好好清洗自己。
丽赛走在树林中,天色变暗得非常快。她有股冲动想加快速度,但一阵风吹过之后,钟声响起(声音现在听起来很近,而她知道那个钟是用粗绳绑在某根树枝上头),她因此停下脚步,想起某个错综复杂的回忆。她之所以知道那个钟绑在粗绳上挂着,是因为上次(十年前)她来的时候曾看过。而斯科特早在他们结婚前就敲过那个钟,她在一九七九年就听过。虽然钟声很熟悉,但她听起来不太舒服。她在那个钟来到异月之湾之前就不喜欢它的声音了。
“我还告诉过他呢。”她喃喃地说,一边把铲子换到另一只手,然后将头发往后拨。黄色方巾就挂在她左肩上。她四周的情人树窸窸窣窣的仿佛在窃窃私语。“他没说什么,不过我想他应该听进去了。”
她又开始前进,小径逐渐倾斜,升上一个小山丘顶,那里的树林较稀疏,强烈的红光还能从枝叶间透进来。这么说现在还没完全日落。很好,钟就挂在这里,极轻微地晃动着,发出非常微弱的响声。
从前这个钟曾挂在克里夫磨坊镇的帕特小馆,就摆在收款机旁。这不是你会用手掌去拍的钟铃(比如摆在饭店柜台会发出“叮!”一声然后安静下来的小铃),而是学校使用的银钟缩小版,顶部有个把手,只要你一直摇,就会不断发出叮铃声。而那年丽赛在那里当服务生时的一个晚班厨师(叫做恰吉·G)就爱死了这个钟。她记得自己曾告诉斯科特,有时她会在梦中听见它烦人的声音,还有恰吉·G的大嗓门喊着:可以上菜了,丽赛!来吧,动作快点!客人正饿着呢!
没错,她是在床上向斯科特提起这件事,说她恨死了恰吉·G那烦人的钟声;她还记得自己是在一九七九年春天说的,因为在她说完这件事没多久后,那个讨厌的小钟就不见了。她从来没有把它的消失和斯科特联想在一起,就连她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听到那钟声时也没想到,因为当时她周遭发生了太多事,有太多不可思议的经历,所以完全没去注意。而且对这件事他也从来没提过只字片语。后来在一九九六年丽赛去找他的时候,听见了恰吉·G的钟,而她马上就
(来吧动作快点客人正饿着可以上菜了)
明白了。这整件事太合理了。像斯科特·兰登这种会把“奥克整人玩具专卖店”当成宇宙中心的人,如果想来个恶作剧,把他女友讨厌的钟带到异月之湾,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而且还把它挂在小径旁,让风吹动它发出声响。
上次它上面沾了血,她脑中有个深沉的声音说,在一九九六年沾上的血。
对,当时她很害怕,但还是勉强自己往前走……而现在上面的血迹已经不见了。这里的天气变化让十字架上保罗的名字变淡,也把这个钟冲洗干净了。至于斯科特二十七年前用来挂这个钟的粗绳(她一直假设这里的时间跟外面世界的时间一样快)也快磨坏了。这个钟很快就会坠落地面,而斯科特的恶作剧也将随之画上句号。
她突然有种强烈的直觉(这辈子还没如此强烈过),指示她接下来该怎么做,但直觉并不是对她说话,而是向她显现一幅景象。接着,她看见自己的手将银铲子放在钟树下方,而且动作完全不停顿,心里也毫无迟疑。她甚至没问自己为何要这么做;铲子摆在这棵老树下,看起来完美极了,上方有银钟,下面又有银铲子。至于这个画面为什么看起来完美极了,她觉得要考虑这个问题,还不如先问自己异月之湾这种地方为什么会存在。她本来以为那把铲子是该带来这里保护自己的工具,但显然不是。最后,她再看看铲子一眼(剩下的时间也只够她再看一眼),便继续上路。
小径带她走向下坡,通往另一片森林。到了这里,傍晚强烈的红光已经退成暗淡的橘色,而她前方那一大片黑暗之中的某处也传来第一阵笑声,似人般可怕嚎叫声不断升高,让她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快点啊,小宝贝。
“嗯,好的。”
第二个笑声也出现了。虽然她感觉赤裸的背部又冒起更多鸡皮疙瘩,但她认为自己应该还算安全。她还清楚地记得,前方的小径会在一颗灰色大石头边转弯,过了那里就会看到一处很深的岩谷(噢,没错,谢天谢地)跟池子。来到池边后她就安全了。虽然待在池子那里感觉很可怕,但不会有危险。然后——
丽赛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确信某个东西在跟踪她,而那个东西正等着天色完全变暗,然后采取行动。
那个东西想扑上来。
她的心跳得厉害,胸口的伤都痛起来了。她马上躲到灰色大石头后面,池子就在那里,看起来有如梦境。她低头望向如镜的水面,记忆中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拼凑起来了,她想起过去,感觉就像回家了一样。
她绕过灰色大石头后,完全忘记了钟上沾到的血迹、那些嚎叫,以及她遗留在回忆里的北极光。她还一度忘了斯科特,忘了自己是来找他、带他回去的……她低头看着镜子般的水面,忘了一切。这都是因为它太美了。虽然她从没来过这里,但感觉就像回家了一样。即使那些东西开始发出笑声,她也不再害怕,因为这里是安全之地。不必任何人告诉她,她就是知道这里很安全,正如她知道斯科特多年来在演讲与写作中不断提起的地方就是这里。
她也知道这里是个伤心地。
我们都会到那个池子去喝水、游泳,在岸边抓小鱼;一些拥有坚定灵魂的人还会驾着他们脆弱轻薄的木船去捕大鱼。这是个生命之池,是想象力的源头。丽赛知道每个人见到的池子都不一样,但有两项共通点:这个池子永远位于往精灵森林内一英里深处,还有,这里永远是个伤心地。这地方不只跟想象力有关,还跟
(让步)
等待有关。你只是坐着……看着那梦幻般的水面……然后等待。快来了,你心里会这么想。就快来了,我知道它就快来了。但其实你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就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好几年已经过去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丽赛?
她猜是月亮告诉她的吧,还有那些冷冽壮丽的北极光,还有在情人丘上那些玫瑰与赤素馨花的香味,她想起斯科特的眼神里告诉她,他一直不断努力坚持、坚持、再坚持,让自己不要再走上小径来到这个地方。
树林的黑暗深处又传出更多笑声,然后又突然出现一阵吼叫,使得笑声暂时消失。她听见后方的钟叮当了几声,接着便安静下来。
我得快点了。
没错,她得快点,但她也知道在这种地方,所谓“快点”也只是相对的说法而已。他们之所以要尽快回到位于苏克塔丘的家,不只是因为永远阴暗的精灵森林里有危险的野兽、巨人跟……
(虚幻的)
其他奇怪生物,更是因为斯科特:他在这里待得愈久,她就愈难带他回去。还有……
丽赛想知道如果月光反射在这平静的池面会是什么样子。她心想:我可能也会被这里迷住。
没错。
她站的斜坡这面有道木头阶梯,每层阶梯两侧各有一根石柱,每根石柱上都刻着一个词。在异月之湾,她读得懂这些字,但她知道这些字在她原来的世界里没有意义,再说,虽然她看得懂却记不住,只能勉强记得一个最简单的词:XΓ,指的就是面包。
阶梯逐渐向下,最后弯往她的左边,连接到一处平地,再过去有片沙滩。白沙在渐暗的日落光芒下闪着微光,漂亮极了。沙滩上方有面石墙,石墙上约有两百张弯曲的石头长凳,坐在那里可以往下看见池子。如果长凳全部坐满,大概可以容纳一千人,甚至两千人,但是那里并没有这么多人。她觉得那里顶多只有五六十人,而且大部分都覆着看起来很像裹尸布的薄纱。可是,如果他们死了,怎么可能坐着?丽赛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沙滩上大概有七八十人零零星星站着,其中有几人(六个或八个)就在水里,正安静地涉水前进。丽赛到了阶梯最底部后开始往沙滩走去,发现自己脚下几乎都是其他人踩过的凹陷。她看见一个女人弯着腰洗脸,动作很慢,像在梦境之中,这让她想起在纳什维尔那天,她发现金毛小子想射杀斯科特时的画面也是慢动作。那时也像梦境,但不是梦。
她看见了斯科特,就坐在从池子数过来第九或第十排石头长凳上。他还带着老妈给的那件毛线衣,不过现在很暖,他没用大衣裹住身体,只是放在膝上。丽赛不知道这件大衣为什么可以同时存在这里和外面的世界,于是心想:也许有些东西比较特别吧,比如说,斯科特就很特别。
丽赛自己呢?外面的世界同时也存在一个丽赛·兰登吗?丽赛可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没那么特别,她只是平凡的小丽赛而已。她认为自己是连人带灵魂完全进入了这个世界,或者该说是完全失魂了;这要看你是从哪个世界的角度来看这件事。
她吸了口气,正想喊他的名字,但并未开口。一股强烈的直觉阻止了她。
嘘,她心想,嘘,小丽赛,现在别出声。
现在别动,就像她在一九九六年那样,她心里这么想。
这里的一切都跟上次一样,不过由于这次她来的时间比较早,所以能看到的景物比上次清楚一点;包覆着池子的石谷现在正在开始变暗。水面的形状看起来很像女人的臀部,到沙滩尽头便缩成腰部,最后由漂亮的白沙形成一个箭头。箭头上方站着四个人,两男两女正全神贯注盯着池子。水里大概有十几个人,但没半个人在游泳,水只浸到大部分人的小腿而已,只浸到了一个男人的腰部。丽赛希望自己看得出那男人的表情,但她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在那些涉水者与站在沙滩上的人(丽赛认为他们还不敢下水)后方,是个倾斜的陆岬,那里刻了好几十张、甚至好几百张石头长凳。她记得上次只看到五六十张,数目多了不少。在她眼前所见的这些人中,至少有四个人包着看来令人毛骨悚然的……
(裹尸布)
薄布。
那里也有一处墓地啊,你记得吗?
“记得。”丽赛低声说。她的乳房又痛了起来,但当她看着池子,马上想起斯科特割伤的手。她也记得他被那个疯子射伤肺部之后,复原得非常快,连那些医生都吓一跳呢。这里有比止痛药更好的处方,就离她不远。
“记得。”丽赛又说了一次,然后开始往下走。一切都跟上次一样,只有一点不同:斯科特·兰登并未坐在下方那儿的长凳上。
她就在快要到达沙滩之前,发现左边岔出一条远离池子的小径。她想起那个月亮,差点又被回忆淹没了……
她看见月亮从包覆池子的巨大花岗岩裂缝中升起,膨胀而庞大,跟之前她未婚夫从安塔拉镇的旅馆房间带她过来时一样大,不过从裂缝前那片广大的林中空地望去,染成红橘色表面的月亮,看起来就像被众多树木与十字架轮廓切割成好几块锯齿状碎片。这地方有太多十字架了,丽赛觉得这里很像乡下墓园。那些十字架跟斯科特做给保罗的一样,都是用木头做的,虽然有些体积比较大,还有些上面加了装饰,但全是手工做的,而且几乎都磨损严重。其中还有些圆形墓碑,丽赛认为可能是石头做的,不过因为天色越来越暗,她并不能确定。墓地里的所有东西几乎都背向月亮,所以月光不但无法照明,还让她看得更不清楚。
如果这里就是墓地,那他为何把保罗葬在外头?是因为保罗死于中邪吗?
她不知道原因,也不在乎。她只在乎斯科特,而斯科特就坐在其中一张长凳上,像个观众,正在看一出没什么人进场观赏的球赛。不管丽赛想做什么,最好现在就采取行动,正如老妈说的“发条上紧吧”(这可是她从池子获得的灵感)。
丽赛离开墓地和那些粗糙的十字架,在沙滩上朝她先生坐的长凳走去。沙子很坚实,不知怎么的还有些刺人,她走着走着才想起,原来自己赤着脚。她还穿着睡袍跟内衣,但拖鞋没跟着来到这里。踩在沙子上,她一方面感到不安,同时又觉得很愉快。她有种奇妙的熟悉感,当她走到第一张石头长凳边,马上就想起来了:她小时候常梦见自己坐在魔毯上绕着房子飞,所有人都看不见她,而她醒来后,总觉得既兴奋又害怕,头皮冒汗。这些沙子也给她同样的感觉……仿佛她只要屈膝一跳,就能飞到空中。
我会像蜻蜓一样向池子俯冲,说不定还一边把脚趾浸在水里一边飞……飞到外头连接这个地方的小溪……一路飞下去,小溪变成了河……我低空飞着……闻着水面的湿气,穿透薄雾,一直飞到大海……然后继续飞下去……对,就这么飞啊飞……
把注意力拉回来、让自己脱离这些想象,是丽赛这辈子做过的最费力的事。那就像一大早就起来辛勤工作整天后,在只有短短几小时的好眠里强迫自己起床。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是站在沙子上,而是坐在从沙滩数来的第三排长凳上,下巴靠在手上,一边静静看着水面。月光里的橘色已经消失,现在变成奶黄色,很快就要转为银色了。
我在这里多久了?她不安地自问。她觉得似乎没有很久,十五分钟到半小时之间,但就算这样还是浪费了太多时间……不过她现在已经能确定这里的时间是如何运作的,对吧?
丽赛的眼神被吸引回池子,那里多么平静,池中现在只剩两三个人了(其中有个女人,她手里抱的不是大包裹就是个小孩)。接着她强迫自己别过头,看看环绕这整个地方的岩石,看着星星从暗蓝色天空探出头来,再看看远处花岗岩上的几棵树。等稍微回过神后,她便起身背对池子,找出斯科特的位置。这太简单了:就算天色越来越暗,他那件黄色毛衣还是非常显眼。
她一层层往上走向他,就像在足球场观众席上一样。她绕过其中一具包着裹尸布的生物……但距离还是近得足以看见里面的人形,有两个空洞的眼窝和一只伸出的手。
是女人的手,上头的红色指甲油已经干涸碎裂。
虽然往上爬并不累,但到了斯科特身边时,她还是心跳加快,有点喘不过气来。远处的笑声正高高低低起伏着,似乎永远停不下来。而在她过来的路上,恰吉·G的钟也传出断续的细微声响。她又想起:可以上菜了,丽赛!来吧,动作快点!客人正饿着呢!
“斯科特?”她轻声叫唤。不过斯科特并未转头看她,而是专注地看着池子。在月光照耀下,看得见水面有股朦胧薄雾(稀薄得就像呼气产生的白雾一样)。丽赛只让自己往那里看了一眼,就坚定地拉回注意力,看着斯科特。她知道盯着池子看太久会有什么结果;她已经学到教训了(她是这么希望)。“斯科特,该回家喽。”
半点反应都没有。她记得自己反驳斯科特,说他没有发疯,是写故事才没让他发疯,而斯科特则告诉她,我真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幸运,小丽赛。然而她没有一直幸运下去,不是吗?现在她知道了更多的事。保罗·兰登中了邪,不断疯言乱语,最后被用链条拴在某个偏远农舍的地窖里。而保罗的弟弟结了婚,有份光鲜亮丽的工作,但现在是该他偿还命运的时候了。
那么你那患了紧张症的姐姐呢,她突然想到这里,不禁颤抖起来。
“斯科特?”她再次轻唤他,这次几乎是对着他的耳朵讲话。她握住他苍白而放松的双手,感觉光滑冰凉。“斯科特,如果你在,又想回家,就握紧我的手。”
过了好久,他还是没反应,而丽赛只听见树林深处的笑声,以及附近一只鸟因为受惊而发出的叫声,那真像女人在尖叫。后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丽赛突然感觉到他的手指稍微使力了。
丽赛试着思考接下来能做什么,却只想到她不能做什么:不能让夜晚笼罩他们,用银色月光迷惑住她,用阴影淹没她。这个地方是陷阱。她确信,任何待在这池边太久的人,都会发现自己无法离开。她知道只要你往池子多看一眼,就能看见你想要的任何事物:失去的爱人、过世的孩子、错过的机会——一切的一切。
这里最令她惊讶的是什么?就是那些长凳上没什么人。他们竟然没像世界杯足球赛的观众那样,肩并肩挤着坐在上面。
她从眼角发现一些动静,于是抬头望向沙滩通往阶梯之处,看见一个胖男人,下半身穿着白裤子,上半身则是白衬衫,扣子全都没扣。他的左脸有道很大的红色切口,头部呈奇怪的扁平状,铁灰色头发全都竖了起来。他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便往沙滩的方向走。
她身旁的斯科特似乎用尽力气才吐出几个字:“车祸。”
丽赛的心跳疯狂加速,但丽赛还是勉强让自己别左顾右盼,也不要太用力握他的手,不过她还是克制不住抽动了一下。她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你怎么知道?”
斯科特没有回答。那个胖男人轻蔑地看了安静坐在长凳上的人一眼,就背向他们,进入池子。月光照耀下的银色薄雾如卷须般在他四周升起,丽赛又得强迫自己别过头不去看。
“斯科特,你怎么知道的?”
他耸了耸肩。在丽赛看来,他的肩膀好像有一千磅重,然而他还是努力动了动。“我猜是心电感应吧。”
“他现在会变好吗?”
斯科特又沉默了很久。就在丽赛以为他不会回答的同时,他说话了:“可能吧,”他说,“他……这里……很深。”斯科特摸着自己的头,丽赛认为他应该是说那个人的脑袋伤得很重。“有时候有些情况实在是……太严重了。”
“那么他们都会过来,坐在这里吗?还把自己包在裹尸布里?”
斯科特没反应。丽赛现在很怕失去他。不用谁来提醒,丽赛也知道这种事很容易发生。她全身上下都感受得到。
“斯科特,我猜你应该想回来吧。我猜那就是以前每年十二月你那么坚持的原因。你也因此带了这件毛衣来;就算一片昏暗,也还是很容易认出来。”
他低下头,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毛衣,然后露出笑容。“你每次……都能拯救我啊,丽赛。”他说。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
“纳什维尔那次,我倒下了。”他每说一个字,整个人似乎就越来越有生气。于是丽赛第一次让自己开始抱持着希望。“我迷失在黑暗中,而你找到了我。当时我好热……热得受不了……而你拿了冰块给我。还记得吗?”
她还记得另一个也叫丽赛的女孩
(真该死,一路跑回这里,杯里的可乐已经洒了一大半了)
也记得她将一块带银色光泽的冰块放到斯科特血淋淋的舌头上时,他的颤抖马上就停了。丽赛还记得棕色的可乐滴到他眉毛上的样子。她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当然记得啊。我们离开这里吧。”
斯科特摇着头,速度缓慢但十分坚定。“太困难了。你走吧,丽赛。”
“你不陪我走,要我自己一个离开这里?”她用力眨着眼,感觉一阵刺痛,才发现自己开始哭了。
“那很容易,你只要想想新罕布什尔那次就行了。”斯科特很有耐心地说,但速度还是很慢,似乎每个字都很重。丽赛几乎可以完全确定,他是故意曲解她的话。“只要闭上眼睛……专心想着你来的那个地方……想象着……然后你就能回去了。”
“你不陪我走?”丽赛激动地重复这句话,此时下方有个穿法兰绒衬衫的男人转过来看他们,动作很慢,就像在水中一样。
斯科特说:“嘘,丽赛——现在别动。”
“如果我不想照做呢?这里又不是他妈的图书馆,斯科特!”
精灵森林深处传来一阵大笑,仿佛这是那些东西听过的最有趣的笑话,是“奥本整人玩具专卖店”里最有价值的玩意儿。池子那里则传来一阵很大的溅水声。丽赛放眼望去,发现那个胖男人已经去了……呃,某个地方。她下定决心,不去管那池子底下究竟是水还是X度空间;她现在最在乎的就是丈夫。斯科特说得没错,她每次都能拯救他,就像美国陆军装甲部队一样可靠。她并不在意这件事,因为从嫁给斯科特开始,她就很清楚现实世界对斯科特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不过,她好歹也有要求他帮点小忙的权利吧?
他的目光又移回水面。丽赛知道等夜晚降临,月光笼罩这里之后,她就会永远失去斯科特了。一想到这里,她就既害怕又愤怒。于是她站起来,一把抓起老妈送的毛衣,毕竟那是她家的东西,如果现在这样算是离婚的话,她就要拿回属于她的一切,就算会伤害斯科特,她也要这么做。尤其是那些拿走后会让他难过的东西。
斯科特呆滞的表情中流露出惊讶,这让丽赛不再那么愤怒。
“好吧。”丽赛故意生气地说,这种语气连她自己也没听过。好几个人往他们这里看,显然觉得受到了打扰,甚至不太高兴。呃,操他们的,管他们是搭马车、灵车还是救护车来的。“你想待在这里吃莲花?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管它的。好,我就走小径回去——”
然后她第一次在斯科特脸上看见如此强烈的情绪,那是恐惧。“丽赛,不要!”他说,“你就从这里秘动回去!不能走小径!现在太晚了,快要晚上了!”
“嘘!”有人说。
好,她会安静点。于是她抱着那件黄色毛衣,回头往下走。到最底下倒数第二排时,她偷偷回头瞄了一眼。她心里有一部分很确定他会跟上来,毕竟他可是斯科特啊。不管这地方有多奇怪,斯科特仍是她丈夫,仍是她的爱人。离婚的念头闪过她脑中,但这太荒谬了,其他人会离婚,但斯科特跟丽赛才不会。斯科特不会让她独自离开的。不过当她往回看,却发现斯科特还是坐在原地。他穿着白色T恤、绿色睡裤,膝盖并拢、双手紧握,仿佛觉得很冷,但这里的天气跟热带差不多。他不过来,而丽赛也终于承认,他可能真的无法过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丽赛就只有两种选择了:跟他留在这里,或者自己独自回去。
不对,还有第三个选择。我还能赌赌看,放手一搏,赌上一切。来吧,斯科特。要是小径真的很危险,你就起来阻止我过去吧。
她走过沙滩时很想回头看,但这么做会让她显得懦弱。笑声越来越近,也就是说,潜伏在小径附近的那些东西也越来越近了。树林里现在一定已完全陷入黑暗,不过要是有东西跟踪她,她觉得自己应该能够发现。亲爱的,它已经很接近了,这是斯科特那天躺在纳什维尔的柏油路面时对她说的话,当时他的肺部受到重创,差点就死了。而丽赛告诉他,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时,但斯科特叫她不要侮辱他的智慧。
也不要侮辱她自己的智慧。
没关系。有必要的话,我会对付树林里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现在我只知道德布夏家的小丽赛终于准备好了。至于准备好面对什么,斯科特说那是不可能解释清楚的,因为我们所面对的“它”总是瞬息万变。总之,保持静动就对了,小宝贝。还有,你知道吗?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她开始走上斜坡,而在她身后……
“他喊了我。”丽赛喃喃说。
本来站在池边的一个女人,现在踩进水里,水浸到膝盖,她一副做着梦的表情望向地平线。那女人的同伴转向丽赛,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想表达不满。丽赛一开始没看懂,但很快就明白了。她认为在异月之湾,有些事会变化,可是人们不喜欢听到谈话声这点倒是没变。
她点点头,仿佛觉得那女人要她解释清楚。“是我丈夫叫我的名字,想要阻止我。天知道他费了多大力气,但他就是这么做了。”
沙滩上那女人有着一头金发,不过发根却是深色的,她对丽赛说:“请……安静一点。我需要……思考。”
丽赛点点头,要她安静当然没问题,不过她不认为那女人能思考出什么东西。她走进水里,本来还以为水会很凉,但其实水几乎是热的。热流沿着她的腿往上升,触动了她许久未燃起的性欲。她继续走,但最多只让水浸到腰部。接着她又走了六七步,环顾四周,看见自己离前方最远的涉水者至少还有十码,然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在异月之湾,天黑后美食都会腐坏,那么这些水会不会也变得有害?比如说会有鲨鱼出现?如果真是这样,她是不是应该别离岸边太远,免得成了它们的晚餐?
这里是安全之地。
只不过她现在踩的不是地面,而是水,这让她感到一阵惊慌,想在某个有牙齿的可怕东西咬掉她的脚之前回到岸上。然而她最后还是压抑住恐惧。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而且不只一次,还来了两次,现在她的乳房又痛得要命,因此无论如何她都要达成目标才行。
虽然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还是深吸一口气,慢慢弯屈膝跪下,让水盖过乳房(两边都浸了下去)。有那么片刻,她的左乳疼痛无比,她以为这股疼痛会直窜脑门,让她的头炸开。可是后来……
斯科特又喊了她的名字,声音又大又惊恐:“丽赛!”
声音如同一枝尖端燃着火焰的箭,划破此地梦幻般的寂静。他的呼叫中同时带着痛苦和惊慌,丽赛差点回过头看,不过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她,千万别这么做。如果她想把握那一丝丝拯救斯科特的机会,就绝对不能回头。她得赌一赌。她穿越墓地,经过那些在月光下闪烁的十字架,目不斜视抬头挺胸爬上阶梯,还把老妈的毛衣拿高,以免绊到自己。她有种疯狂般的愉悦感,就像把一切(房子车子存款宠物)全都赌在一颗刚丢出手的骰子上。那颗灰色大石头就在她上方不远处,转个弯过去就是回情人丘的小径了。天空布满奇怪的星星,构成她没见过的星座。北极光正在某处燃烧般闪耀着,有如好几道彩色的长幕。丽赛也许再也见不到这些景色了,但她不以为意。她爬到阶梯最高处,毫不犹豫地绕过大石,斯科特就在这时拉住了她。丽赛爱死了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同时,她也感觉到有东西在她左方移动,速度很快,就在小径旁边。
“嘘,丽赛。”斯科特轻声说。他的嘴唇非常贴近她耳朵,弄得她都发痒了。“为了你跟我的命,现在千万别动。”
不用说她也知道,那东西就是斯科特提过的高个子。这些年来,丽赛一直感觉得到它存在某处,似乎照镜子时用眼角就能瞄到,或是秘密藏身于地窖里的某种不知为何的东西。现在这东西跑出来了。它就在她左边树林中的间隙,像个大块肉团,用特快车的速度滑行着。它看起来几乎是光滑的,但身上散布着深色斑点与坑洞,那可能是痣,但她猜测(她不想猜,但忍不住)搞不好是皮肤癌。她开始想象那是某种巨大的虫,不过随即又愣住了。树林里的那个东西不是虫;不管是什么,它是有意识的,因为丽赛感觉得到它在思考。她完全无法理解它的想法,那根本不是人类的思考,然而那些奇异的想法却带着某种可怕的魅力……
那就是“邪”,想到这里她立即就背脊发凉。它的思维就是纯粹的“邪”。
这个假设很可怕,但她猜对了。她不小心发出一种介于尖叫与呜咽间的声音,音量很小,但她感觉到那东西的特快车速度突然放慢,说不定它听见了。
斯科特也发觉了,他绕过她乳房下方的那只手臂,不自觉抱得更紧。接着,斯科特的嘴唇再次贴近她耳边。“如果我们要回去,就得现在出发。”斯科特低声说。他又回到她身边,完全变回她的斯科特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没再看着池子,还是因为害怕而吓醒了。说不定两者都有。“你懂吗?”
丽赛点头。她实在害怕到了极点,甚至连救回他的那股愉悦都消失了。他一辈子都跟这种可怕的事一起活着?真是如此的话,他到底怎么撑下去的?虽然她现在已陷入极度惊恐,但她认为自己知道答案。让斯科特能活在现实世界并远离高个子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的写作;另一个则是他现在抱着、在耳边窃窃私语的她。
“集中注意力,丽赛。马上让你的大脑开始运作。”
丽赛闭上眼睛,看见他们在苏克塔丘那个家的客房,斯科特坐在摇椅上,她自己则坐在他旁边冷冰冰的地板上,握着他的手。他们俩用力紧握着彼此。在他们后方,结霜的窗户透出不断变化的美丽光芒。电视开着,又是《最后一场电影》,那些男孩正在“狮子”山姆的子房里,自动点唱机播放着汉克·威廉斯的《强巴拉亚》。
丽赛本来感觉到异月之湾发出闪光,但她脑中的音乐(一度那么清楚、那么快乐的音乐)却变得微弱了。丽赛睁开眼,急切地想看到家里,但只见到那颗灰色大石头跟穿越树林的小径。那些奇怪的星星依旧发出灿烂的光芒,不过远处的笑声倒是沉默了,原本窸窣的灌木丛也平静下来,就连恰吉·G的钟也不再叮当作响,这一切都是因为高个子,因为它停下来注意聆听,使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屏住呼吸跟它一起聆听。它就在那里,在他们左方不到五十英尺处。丽赛现在甚至闻得到它,它闻起来就像高速公路休息站厕所的陈年屁味,或像廉价旅馆房间里混着波本威士忌跟香烟的臭味,也像老妈老年失禁时的尿布味。它就停在树林里最靠近小径那排树的后面,谢天谢地,这种东西不会来到他们的世界、不会跟着他们回去,出于某种原因,它们被困在这里。
斯科特压低声音说话,她几乎快听不到了。要不是她敏感的耳朵感觉到他嘴唇在动,她搞不好会相信这就是心电感应。“是那件毛衣,丽赛。有时候有些东西只能过来,不能回去。通常是那种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这样。我觉得那件毛衣就像锚一样拉住我们了,把它丢掉吧。”
丽赛松手,让毛衣往下掉。毛衣落在地面时只发出极细微的声音,但高个子听见了。她感觉得到它的思考有了变化,那种疯狂但无法理解的想法让她有着极大压迫感。它转了个身,弄断一根树枝,发出可怕的爆裂声,于是丽赛立刻闭上双眼,急切地想象客房的每个细节。
“就是现在。”斯科特低声说,接着最神奇的事发生了。她觉得全身的空气像被抽了出来,突然间,汉克·威廉斯唱起《强巴拉亚》。他正在唱歌……
丽赛之所以听见他在唱歌,是因为电视开着,她记得非常清楚,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可能忘记这点。
该是离开回忆列车的时候了,丽赛。该回家了。
池里的人都上岸了。就在上次遇到高个子的那个可怕回忆里,丽赛达到了她来这里的目标。她的乳房还会痛,但原来的剧痛已经转为普通的钝痛。她想起自己的少女时期,有一天热得要死,她穿的胸罩又太小,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比现在还糟呢。她跪在水里,下巴碰着水面,看见月亮(现在小多了,也几乎只剩下银色)几乎已升到墓地与树林的最高处了。现在她又开始担心:万一高个子回来了呢?万一它听见她的思考而回来呢?丽赛相信这里应该是安全之地,至少那些笑声与精灵森林里的其他脏东西不会过来,但她觉得高个子可能不受这里的规则拘束。她觉得高个子很……不一样。有些恐怖故事的标题出现在她脑中,像是铁钟般铿锵作响,比如:《笛声响起我就会去找你啦,小伙子》,接着她就想起斯科特·兰登的作品中她最讨厌的那本《空虚的恶魔》。
然而就在她准备起步走回岸边前,另一段更近的回忆又来侵袭她。她想到黎明前跟她姐姐阿曼达躺在床上,而她相信那个人并不是阿曼达,是她死去的丈夫。从某方面来说,她是对的。虽然那个人穿着阿曼达的睡衣,用阿曼达的声音说话,但所用的语言却只有跟她结婚多年的斯科特才知道。
你很快就会找到一个“血秘宝”,跟她一起躺在床上的人说。结果没过多久,那个疯狂的遗稿狗仔就用她的开罐器让她流了一摊血。
秘宝藏在“紫色”后面。最前面三个线索你都已经找到了。再多找到几个线索,你就可以拿到奖品了。
躺在床上那个人承诺给她什么奖品?饮料。她当时还猜想可能是可口可乐或皇冠可乐,但现在她知道是什么了。
丽赛低头,将憔悴的脸埋进池子,毫不考虑地喝了两口水。她进入池里时,感觉水几乎是热的,但喝进嘴里却十分清凉香甜,精神为之一振。她本来想再多喝几口,但出于直觉,还是在喝完两口后就停住。喝两口就够了,她碰碰嘴唇,发现肿胀的部分几乎都消失了,但她并不惊讶。
丽赛费力地回到岸边时,并未刻意保持安静(也还没费心想要感谢斯科特)。她觉得岸边离她好远,似乎永远都到不了。岸边现在没人涉水,沙滩上也空无一人。丽赛以为自己看到了那个对她说话的女人正跟同伴坐在石头长凳上,但由于月亮升得还不够高,她不能确定。她把目光稍微往上移,看见那些包着裹尸布的东西,他们就坐在从岸边数过去第十二排左右的长凳上。她注意到其中一个人形,月光洒在他身体一侧,像是镀了层银。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确信那就是斯科特,而斯科特正看着她。这种想法虽然疯狂,但不也很合理?斯科特黎明之前不是进入她姐姐的身体,躺在她身边?他不就是为了再对她说最后几句话吗?
丽赛有种想喊他的冲动,尽管这种疯狂举动可能会有危险。她张开嘴时,头发上的水跑进了眼睛,让她觉得刺痛。接着她就听到恰吉·G的钟被风吹动,传来一阵微弱的钟声。
这时,斯科特说话了,这是斯科特最后一次对她说话。
——丽赛。
那声音带着无限温柔,呼唤着她的名字,呼唤着她回家。
小——
“丽赛,”他说,“小宝贝。”
斯科特坐在摇椅中,而她坐在冰冷的地上,但发抖的人却是他。丽赛突然想起德布夏家老奶奶说过在黑暗中害怕发抖这句话,马上就明白了,他会发抖是因为现在两件黄色毛衣都留在了异月之湾。还不只如此,这整个房间都冷冰冰的。之前这里还只是有点凉,但现在可冷得要命,而且所有灯光都熄了。
原本始终发着嘶嘶声的火炉已经停了,而当她透过结霜的窗户往外看,看见了缤纷的北极光。隔壁加洛韦家的门灯也暗了。停电,她心想,可是电视亮着,还在播放那部该死的电影:那几个来自德州安纳里的男孩正在台球室里混,他们很快就会去墨西哥,而等他们回来后,“狮子”山姆就死了,他会被包在裹尸布里,坐在石头长凳上看着池——
“不对劲。”斯科特说。他的牙齿微微打颤,不过丽赛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困惑。“我没开电视,因为我怕吵醒你,丽赛。还有——”
丽赛知道他说得没错。她来找他时,电视是关着的,不过她心里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斯科特,它会跟着我们吗?”
“不会的,宝贝,”他说,“除非他掌握你够多的气味,或者能确定你的……”但他话还没说完注意力就被转移开来。“而且,这一幕的配乐也不是《强巴拉亚》。这部‘最后一场电影’是除了《公民凯恩》之外最棒的片子,我看了不下五十次,绝对确定台球室的配乐不是《强巴拉亚》。背景歌曲是汉克·威廉斯的歌没错,但是《咔哇——里加》这首歌,另外,如果电视跟录像机都在运转,为什么灯不亮?”
他从摇椅上起身,走到墙边按下电灯开关,结果没反应。从黄刀山脉吹来的冷风不只切断了他们的电力,城堡岩镇、堡景镇、哈洛镇、摩顿镇、塔希莫池镇,以及大半个西缅因州全都停电了。斯科特一打开电灯开关,电视就同时熄掉,屏幕的影像缩成一个白点,没多久后就消失了。下次他再试着播放《最后一部电影》的录像带时,发现中间有段十分钟的空白画面,仿佛带子内容被强力磁场洗掉了。他们俩从没再提起这件事,不过心里很清楚,虽然丽赛只是靠想象这间客房的样子带他们回来,但由于她发出的力量太强大,竟使得汉克唱的歌从《咔哇——里加》变成了《强巴拉亚》,甚至让录像机跟电视在停电时还运转了快一分半钟。
斯科特去拿几块橡木丢进炉子里时,她也在旁边地毯上搭了张临时床铺(把气垫床铺上毛毯)。他们一起躺下后,斯科特便伸出双手抱住她。
“我不敢睡,”她说,“我怕早上醒来后,炉子的火就没了,你也会再次消失。”
他摇摇头。“我没事的……很快就会结束了。”
丽赛用希望中带着怀疑的表情看着他。“你是真的知道,还是在哄我?”
“你觉得呢?”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再是从十一月起就失魂的斯科特了,但她心里还是很难相信这个奇迹。“你好像好多了,不过我怀疑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炉子里传来一阵木柴的爆裂声,吓了她一跳。斯科特将她抱得更紧,而丽赛则舒适地依偎着他。盖着毛毯很温暖,被他抱着也很温暖。在黑暗中,丽赛想要的只有他。
斯科特说:“这个……这个烦扰着我家人的东西……它会来来去去。在它离开时,会让人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过它有可能再回来吧?”
“丽赛,它也有可能不再回来。”他的声音充满力量与信心,丽赛惊讶地抬起头确认这真是他说的话。他的表情中不带一丝欺骗。“就算它真的回来,它的力量应该也不会再比这次强了。”
“是你爸爸告诉你的吗?”
“我爸爸对失魂的事知道不多。以前……我就曾被那个地方拉过去两次,第一次是在我们相识之前的同一年,我在酒精跟摇滚乐的影响下被拉过去。第二次……”
“在德国。”她肯定地说。
“对,”他说,“在德国。那次你救了我,丽赛。”
“有多近,斯科特?在不来梅那次,它离得有多近?”
“很近。”他的回答很简短,丽赛冒出冷汗。要是她在德国那次失去斯科特,可能就永远见不到他了。老天(Mein goott)。“不过跟这次比起来,那次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她还有很多其他事想问斯科特,但她现在只想好好抱着他,相信他说的,事情可能会好转。丽赛心想,这就像相信医生说你的癌细胞可能不会再出现一样。
“但你没事。”她要亲口听斯科特再说一次。一定要。
“对,我很好。”
“那么……它呢?”她不用说得太白,斯科特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它很久以前就掌握住我的气味了,而且它也知道我的想法。经过这些年,我们几乎算得上是朋友了。如果我想要,它或许可以随时带走我,但这么做很累,而那家伙又很懒。而且……有个东西看顾着我,那是能与黑暗抗衡的光明力量。你知道吧,其实还有个光明的地方。你一定要知道,那个地方确实存在着,因为你也属于那里。”
“你告诉过我,如果你想,能召唤它来。”她低沉地说。
“对。”
“有时候你真的想这么做,对不对?”
他没否认。窗外传来强风的呼啸声,但躺在厨房的炉子前,身上盖着毛毯,丽赛觉得十分温暖。跟他在一起十分温暖。
“留下来陪我,斯科特。”她说。
“我会的,”斯科特对她说,“我会尽量留……”
“我会尽量留久一点的。”丽赛说。
她在一瞬间弄懂了好几件事。第一,她已经回到她卧房的床上了;第二,她得换床单,因为她不但全身浸湿,脚上还沾着另一个世界的沙子;第三,虽然房间里不冷,但她还是颤抖着;第四,那把银铲子已经不在她身边,她把它留在那里了;最后,如果那个坐在长凳上的人形真的是她丈夫,那么她可以说已经见到他最后一面了。他已经是那些包着裹尸布的东西的一分子,成了一具未下葬的尸体。
丽赛全身湿透,躺在床上,突然哭了起来。她有好多事要做,而且也很清楚要从何做起(她认为这可能也是斯科特给她最后一次寻宝游戏的奖励),但首先她要停止为他哀悼。她一手盖住眼睛,就这么躺了五分钟,涰泣到眼皮肿得快睁不开,喉咙也开始发疼。丽赛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需要他、想念他。这真令人惊讶。然而,虽然受伤的胸部还会痛,但丽赛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不但很高兴自己还活着,也准备好起床大展身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