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将满二十一岁的这一年春夏,公公翻脸了,爹爹落官了,李氏家族蒙受巨大的冤案,而在这节骨眼上,丈夫赵明诚又“负笈远游”,踏上了遥远的仕途。李清照的幸福生活突然中断。
生活头一次剪熬她。
赵挺之如愿以偿当上了门下侍郎(副宰相),住进宰相府,位逼蔡京童贯。赵府难见他的身影。他一头冲进权力核心,以老迈之躯拳打脚踢。司马光苏东坡这按死去的大名人被他睬到脚下,他还不过瘾,腾出手脚,时刻准备着与蔡京老儿恶斗。他的奋斗目标是当宰相,和蔡京一样权倾朝野,并把不可一世的蔡氏家族打翻在地。
赵挺之目标宏大,而且,真够刺激。五十年官场进退搏志,培荞了这只标准的“乌眼鸡”一把老骨头要折腾。活到老折腾到老。
他得意时鹤发童颜,失意时形容枯槁。权柄是他的毒品。
权力使人疯狂,赵挺之是个典型例子。
而由于老爷子的亢奋,赵府举家兴奋,欢呼赵氏家族的胜利。
唯有车清照独自忧伤。
姚笛的小脚几乎要腾空而起,她走路像小风般掠过,饭桌上咯咯地笑,胃口大开,她上厕所也会唱歌,睡着了也能起舞口她的丈夫赵思诚升官了,虽然归家的时间更短,可她逢人就说,她最疼爱的儿女将来最有福。
姚笛还说:小叔子赵明诚真可怜,几百里外去做个小官,小官杂务多呀,恐怕一两年他都回不来。
她还压低嗓千,神秘微笑说:不过……
大少奶奶、老管家、老妈子等人纷纷凑拢她,要听她详说这个“不过。”
姚笛将卖关子的瘾过足了,才说:当今皇上英明,天下富足,哪个地方没有妓馆章台啊?明几个官员在公务之余不享享艳福啊?
言下之意是:赵明诚忙完公务要泡妞。
姚笛趁机把自己也捎进去了,表明自己的大度。她是无所谓的,她有儿有女!她相夫教子!丈夫升官发财,她姚笛自有一份功哩,可是有些个人呐,心高气傲,白天唱夜里嚎,写艳词哼淫调,疯玩疯跑无检操。可是现在怎么样呢?活得憋气是吧?夜里寂寞是吧?大憋气大寂寞还在后头呢,李清照你等着瞧。
姚笛憋气已久,“放气”图个痛快。而赵家人不乏看不惯李清照平时那张狂劲儿的,相继表态,赞成二少奶奶的评价与分析。平时对李清照有些好感的,则受形势蛊惑,也对三少奶奶有看法了。
赵府常有三五人聚在一处议论,李清照来了,他们要么不做声,要么散开去……
伤心的李清照,对这跋“人环境”也视而不见么?
她有三大郁闷,委实排解不开:
公公居然是那种恶毒下作的东西;
爹爹落官很痛苦,苦读多年的小弟李远,入仕无望;
赵明诚初仕磨勘,一去不回,倒是折磨着她。
夏日里她在园子里转悠,几次望着楠堂方向发呆。眼下她已经清楚那是个什么地儿。楠堂深处有秘密“豹房”,专为皇上猎艳之用。赵挺之学当年的权臣章淳,向宋哲宗秘、进美女而受宠。蔡京也搞这一套。男人争权用上美女,这是千年老套了。公公老看她的身腰,对她怀不上孩子无所谓,她终于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事实上,赵挺之弄到楠堂去的民间漂亮女子,如果不慎怀上了“龙种”,他还得负责强令其堕胎,同时打点财物,平息女家风波,太麻烦。不怀孕的美女最好了。所以赵艇之思之再三选上孔媳李清照。儿媳妇即使怀上了,也有可能生下来,因为宋徽宗确实欣赏才华过人的李清照,御笔书写过她的小词《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还从赵挺之的口中听说过她的绝世美貌。
“绝世”这个词,源于描写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的一首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赵挺之形容李清照具有“绝世美貌”将她暗比李夫人,可谓抓住了重点,也为他日后在楠堂行事做好了补垫。
这个做公公的,为这事儿蓄谋已久,考虑细致而周全。怛有个关键环节:李清照本人的态度。
李清照的配合是前提,否则一切谈不上如果她勉强进楠堂入豹房,来了性子与宋徽宗闹起来,他赵挺之就玩火自焚了。
以李清照的性格,啥事儿她干不出来呢?皇上若把她逼急了,她会奋力反抗的,吼叫,疾走,扔东西……
赵挺之找她谈话,诱惑她,又晓以利害,拿她爹爹的官位名誉和李氏家族的未来要挟她、夹击她,数管齐下,或可迪使这位高傲的才女就范,做几回风流皇帝的猎艳对象,巩固他在朝廷的权势。
然而赵挺之丑陋的念头一露,立刻被李清照当头一棒给打回去了。踏着儿媳妇的身子往上爬,赵挺之的这个如意算盘落了空,恼羞成怒。只是他做了副宰相之后,忙于朝廷的激烈斗争,无睱回家对李清照还以颜色。
李清照却给赵挺之写信,矛头直指对方卑鄙的内心。其中有一句“炙手可热心可寒”把赵挺之比作唐朝杨国忠那样的大权臣、大奸臣,残害正人君子,连自己的亲家都不放过。她又写道:“何况人间父子情!”赵挺之冷漠亲情,既针对李格非和李清照,又针对他自己的幼子赵明诚。
当时,有个叫陈师道的名士写信给黄庭坚说“明诚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
赵挺之注上爬,连亲生小儿子都疏远了,何况亲家与儿媳妇。
三月闭发生在楠堂的那一幕,二十一岁的李清照,与六十五岁的老鄙夫短暂交锋,在她的记忆中留下了伤心刻痕。事后她像父亲那样沉默着,对赵明诚也是缄口不言……
现在已是七月,李清照并未闭门锁院,而是每天出门溜达,带着她的丫头偎翠。该吃照吃,该喝照喝。
抚琴时,难掩指尖流出的哀声。她停土了欢乐的吟唱。
她瘦了。瘦就痩吧。
她是“有赤子之心”的李清照,二十一年活得异常真实。优伤,痛苦,愤怒,郁闷,寂寞,她照单全收。她疼着爹爹的疼痛,她念诵苏东坡黄庭坚的词章,鄙夷那皇上亲书、立于端门和宫门的“元佑党人碑”、“元佑奸党碑”
爹爹的名字刻在碑上!“名列余官第二十六”,两通碑共计三百零九人,司马光和苏东坡分别“领衔”,排名第一。京城万人围观,众议沸腾,人人谈碑色变:谈起李格非要冠以奸党二字,说到李清照则强调她是奸党要犯的女儿……
京城舆论来势汹汹。赵府中,甚至有人对李清照怒目而视,对她父亲出言不逊。连下人们也把奸党二字搁在嘴边。
在幽篮院里,李清照抹着眼泪。
她出院门却画了淡妆,衣饰鲜亮,月白色和粉红色轮番亮相。
赵府的许多院落,李清照的身影几乎每天都会出现。
姚笛悄悄尾随她,希望看到她躲在某个角落里哭泣。不过,姚笛有点失望。李清照走在更荫里和秋风中的清瘦“骨感”背影,反而有几分别样俏丽。
姚笛有点被李清照的步态与表情吸引住了。她分析过李清照受到的几种压力,禁不住要想:如果换了她,早趴下了,上吊抹脖子都有可褢一身月白色成轻红色长捃的李清照,日日走在秋风里。
风刀与霜剑,该来的都来吧。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当初痛苦的屈子是如何迎着漫天落叶的?
从幸福的巅峰跌人命运的低谷,二十一岁的李清照是否承受得住?
陶潜、刘伶、东坡、黄山谷、米元章……文脉就是血脉,传到李格非的女儿李清照的身上,潜伏多年,影响她的意识和潜意识,深人她的情绪,植人她的体细胞,最终,强化她的生命冲动。
有一祌力挝叫文化。
文化的力蛩究竟有多大呢?
痛苦的李清照要试一试。
李清照请示婆婆郭夫人,欲回娘家有竹堂小住比婆婆说,回去住几天也好,陪陪爹娘。婆婆还让她给两位老亲家梢点东西。
眺笛对婆婆的决定表示不满,郭夫人说:清照已经很难了,何必给她雪上加霜。
赵挺之在朝廷拼杀,府中大小事由郭夫人说了算。她即使不为李清照,单为小儿子赵明诚,也会让儿媳妇冋娘家,换个坏境。她担心赵府的闲言恶语击垮本已受伤的李清照。
关键时刻,郛夫人对李清照施以援手,显示母爱。
史料称李清照与公公赵挺之“时有龃龉”,未称婆媳有隙。婆婆爱她的幺儿赵明诚,爱屋及乌,恩泽及于儿媳妇。包括李清照未给赵窣生孩子,郭夫人也不甚计较。
八月初,李清照回有竹堂住了几天,她看见父亲的第一眼就放心了:父亲挺着呢,“面目加丰”,胖了。他老人家并没有被什么党人碑所击倒。
这些日子,汴梁城几乎闹翻天了,元佑党人碑置于四面八方的十几道城门,连街头混混都拿党人说事,编顺口溜:“上了党人碑,个个是乌龟。百年翻身难,子莉、全倒霉!”
曾经愍朝廷大员的李格非,眼下身处舆论的中心,出门被人指点,亲友故旧避开他。世态如此炎凉,李格非领教了。年逾半百的男人,几十年人世修炼,应对境遇的能力自然生发。
官身不存,精气神在。李格非埋头着大书《礼记说》。
家里照样挂着苏东坡的画像……
吃饭时,李格非说起师尊东坡贬黄州的故事:东坡在湖州太守的任上被人陷害,关进京师乌台黑狱达数月之久,受尽凌辱,九死一生。出狱那一天止逢除夕,他在风雪中被台卒押着,鞛然离开繁华的汴京,远赴荒凉的贬所。东坡在黄州待了五年,举家开荒,在五十亩坡地上种下麦子和蔬菜。“力耕不受众人怜”。他写下了《念奴娇·大江东去》、《赤壁赋》等一系列千古豪迈之作……
李格非以平常的语调讲着惊心动魄的故事。
李清照望着父亲,神往黄州东坡。
她明白父亲为何说起发生在黄州的东坡故事。父亲足给她力她没提公公强迫她伺候皇上一事。倒说起婆婆如何善待她,呵护她。
赵挺之的那副嘴脸,在有竹堂被省略了。无人提起他。
八月风敲竹。满园木樨花。
母亲王夫人陪女儿散步时,说不久前从老家历城来过三个客人,送来几车家乡的面粉、干肉和果品,存放在地窖里。这三个人于里迢迢地送来东两,还捎来家乡父老的书信问候。
李清照随口问:是咱们家的亲戚吧?母亲含笑摇头。李清照想了想,脱口而出:莫非是罗公子?
母亲说:罗希亮,他和夫人宋秋帆一起来的,另外一个女人足你熟悉的孔二嫂。他们在家乡也听说了你父亲的事,急忙采购货物,驱车上路,顶着烈日走了十几天,真是古道热肠啊。
李清照笑道:罗公子是这样的人。
母亲说:我们回赠他一拽礼物,他横竖不要,只带走了你到汴梁后写下的诗词墨稿,如获至宝的样子。
李清照一声轻叹。难为了罗希亮对她的那颗痴心……
临近中秋,李清照从有竹堂回到赵府幽篁院,情切切盼郎归,每日上小楼倚栏眺望。中秋节的下午,赵明诚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未及向郭夫人请安,直奔自家宅院。李清照正在室外闷坐,陡然看见几乎是冲进院门的丈夫,不觉眼泪下来了。
赵明诚只住了两夜,又走了,十分不舍。七尺男儿上马时,双眼湿润。李溃照挥手说:去吧,去吧,好男儿志在四方,奴家你不用牵挂。
赵明诚“宦游”,游到洛阳厉地去了。随时可能接到新的调令,打点行装,远走穷乡僻壤。赵挺之认为,给他一顶乌纱帼已经不错了。他要吃些苦方知仕途的珍贵,他不能拖老爹的后腿……车实上,赵明诚吃亏在于:他迷上并收购苏东坡黄庭坚的书両,等于崇拜元佑奸党,自绝于朝廷。赵挺之冷落他,意在与这个不听话的小儿子“划清界线”。
按宋代官制,初什的官员须磨勘三年,即使考上广状元也不可免。靠门荫制度入仕的,通常不能带妻室,但其中有操作的空间。副宰相赵挺之只需发一句话,李清照便能跟随丈夫,周游异地,盘桓山水,直把他乡作故乡。赵挺之偏让儿媳妇守空房,世是惩罚她“教坏”了丈夫、反抗公公的权威……
三年一千天,苦了二十多岁的李清照。
两口子太甜蜜,分开的滋味不好受,她身边又没有一男半女。母性得不到满足,妻性落不到实处。空房,空床,空枕头。美味佳肴一下子全没广连聊作补偿的寻常家味也没有。
忧愁的后面空空如也。除了忧愁还是忧愁,轻愁浓愁交替着。
法国另女求浪漫,故意分开写情书。而李清照的情诗,字字出自肺腑,因而感人肺腑。
如果奋母爱作挽留,那么李清照的心思便能转移,而不是整日追随几百里外的、浪萍难驻的丈夫。
赵明诚冏家,过个十天半月又动身了。床笫间刚留下一点男人味儿。李清照眼巴巴地数着两种日子:相聚时日短,离别光阴长。后者是前者的十倍二十倍……
郁闷。思念连着思念,没个间隙。李清照落笔填词,轻松优雅的小令不见踪影。长调《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时。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想老公,想得真够惨的。
婚后受滋润,自复一日地卫润珠圆,堪比那位丰腴的杨玉环。可是如意郎君在她遭受多重打击的时刻踏上仕途,她又瘦了。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是什么教人瘦,不言自明。
痛苦。伤心。郁闷。
李清照的郁闷,姚笛看得仔细。
姚笛为何看得仔细呢?因为她是郁闷的“专家”。
她有事没事往幽篁院去,三寸金莲像踩着一堆秘密。
李清照的卧室,香炉冷被子乱,画检盒子上了灰尘,床头玉杯搁着残乃……姚笛打量着这些她所熟悉的“景观”,心下颇受用。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绣房孤女人!她姚笛也是二十几岁就开始断断续续的守空房,好在她的肚子比较争气,有一回,丈夫赵思诚回家只住了一夜,她就怀上啦!
姚笛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拿她的长处比李清照的短处。表面上陪妯娌说几句话,解解闷儿,暗地里的心思,却要增添李清照的郁闷。
姚笛说:现在的男人,三妻四妾多着呢,管也管不过来。
姚笛又说:官场有个啤语,磨勘磨勘,官人悠悠转,娘子眼望穿。
姚笛还说:眼看天就冷了,你人冬一个人睡觉,脚冰手凉的,叫丫头多添些炭火才好几李清照凭她说得高兴。
姚笛主动到幽笪院来,说着损人利己的话,却也替李清照梳头煮酒点香,有时送来好吃的点心自姚笛的处境,李溃照何尝不清楚?
姚笛说起劲了,越说越多了,李清照也回敬她一两句。
有一天,日上三竿了,姚笛进幽篁院时,李清照还歪在床上看书。姚笛替她挂上窗帘,扭头闻闻卧室的气味儿,笑着说:以前这间屋子有浓浓的汉子味儿,可是现在呢,哪有汉子味儿啊?倒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我的漂亮妹子哟,你看你,这日子过得……
李清照笑着打断她:是你带进来的霉味儿吧?你发霉的时间比较长。
只此一句,将姚笛嚎了大半天。姚笛半夜还在寻思,一定要择时机“损回去”。
四川人管这情形叫“打头子”,意思是说,言语能打痛别人的脑袋。眉山有俗语:头子一来,脑壳一埋……
女人损女人,向来敏于言词。越是待在一个大院里越要损。姚笛不活向刻薄又活在何处呢?单靠儿女绕膝,她的能量消耗不完。毕竟她年纪轻轻的,不足三十岁,日子又滋润,山珍海味吃不完,肌肤弹性好。
姚笛近距离研究李清照,对这位大才女、“骨感美女”兴趣很高。包括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夫妻生活,为何劲头那么高?婚后两三年,仿佛夜夜是洞房花烛,更更有欢叫。
姚笛研究李清照的骨头,惊叹那大腿和手臂的长度。这小脚女人总结说:骨头有力,浑身是劲。山东女子,名不虚传!
她希望李清照透兹一点夫妻生活。能写艳词的艳妇,说点被窝里的话儿,还不是张口就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闷着也是闷着。妯娌交流夜生活自古就有,尤其是那些市井媳妇,一旦扎了堆,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姚笛为了套话,先说起她初人赵府时如何如何,赵思诚那个馋劲,那股疯劲,捧起她的三寸金莲闻不够玩不够……
然而李清照不接话。
眺笛摸着李清照的手说:咱们做女人的,其实不必清高。闷在心里的东西,吐出来才实在。我以前也很清高呀,夜里泪水打湿枕头,白天却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
李清照默然。
姚笛不耐烦,单刀直人了:妹子,你说句实在话,赵明诚一出门,动不动就是半年八个月的,你伤心么?你流泪么?你失眠么?
李清照老实回答:伤心,流泪,失眠。
姚笛几乎惊呼了:我就说呢,看把你今年瘦的!明年若再这样,你岂不是要痩到皮包骨头?你要将息美人身子哟,你要抒发怨妇郁闷!我晓得,不仅明诚负笈远游,公公对你、对你爹爹再也不像以前了。偏偏你又不生孩子!婆婆虽不责怪你,却也常常为这桩大事儿唉声叹气。这么大的几重压力,搁谁睢能受得了呀?我这做姐姐的,替姝子掂量着呢。伤心女人呐,愁苦怨妇呐,想哭的时候你一定要哭……
姚笛说得动情,自己先抹上眼泪了。她用了一个词:怨妇。李清照察觉了,反问她:你看我像怨妇么?我谁也不怨。
李清照拿帕子替她拭泪。
两个伤心女人,各有伤心处。
其实,姚笛心地本不坏。她憋气日久,寻机“放气”而已。李清照又曾经气过她“吼”过她,嘲笑过她引以为豪的小莲足,所以成了她解气的最佳选择。
抚慰,显摆,找感觉,同病相怜,窥探秘闻,诉说各自的风流故电……这姚笛也有几重动机。她自己拎不清,复杂的动机却汇聚成一个冲动,她要迈开她那出了名的小脚往幽笛院跑,有时一日走几遭。
又一天,她把儿子带过去玩,强调儿子的相貌如何像他爷爷。还问李清照像子像,李清照说:不像才好。
姚笛一惊,忙问:为啥不像才好?公公可是皇上的大红人。
李清照笑道:朝廷风云唯测,大宋立国一百四十年,朝堂上御座前的红人多着呢,走马灯似的。司马君实当初怎样?他红透了半边天,如今他的大名倒刻在了奸党碑上自王介甫又怎样?熙宁年间,他与宋神宗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万人追捧。下台了谁还捧他?介甫死后葬礼冷清,连他生前提拔的官员也一个不去……
姚笛对历史没兴趣,只关心赵家的命运,她又问:莫非咱们的公公红不了多久?
李清照说:不知道。我只知天意难述。
姚笛道声阿弥陀佛,说:公公可别栽了,一大家子全都栉着他呢。如果他在朝廷有个闪失,我们这些人都完了。清照,别看你与众不同,你也完了,褪巢之下焉有完卵?
李清照摇头笑道:那可不一定。
姚笛叹口气说:你是这赵府中的硬面女郎,这几年我们算足见识过了。我姚笛也服了你。硬面女郎,遇事刚强!连公公都让你三分呢。听说前些日子你在摘堂当面顶撞公公,你胆子真大。府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李清照说:我并不想顶撞他。我是被逼无奈。
姚笛惊讶道:公公逼你?为啥事儿呢?
李清照说:为我爹爹的事儿。
姚笛追问:我也为此纳闷哩,咱们的公公飞黄腾达几你爹爹倒被朝廷夺了官职,祸及全家。公公寸你爹爹……
李清照望着远处,不复言语。
姚笛还在唠叨:公公这么大的官,你依着他不汀啊?现如今,朝廷百官都看他眼色行事,我们做女人的,何不逆来顺受?你电时若依了公公,答应他吩咐你做的率情,现在早就跟随你丈关天南地北磨勘去了。小两口游山玩水,打情骂俏,紧搂紧抱,那个欢喜劲儿哟。哎哟,哎哟……
姚笛胸口疼,是多年闷出来的病。
李清照揉着姚笛的胸口,感觉到那双乳挺挺的,无可奈何的温热传递着内心的冰凉。
她只字不提曾经遒受的胁迫。她连丈夫都不讲,不希望丈夫在远方有心理负担。现在,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口无遮拦的李清照。
赵挺之逼她在楠堂伺候宋徽宗一事,是后来才传开的。而徽宗御笔亲书她的小词《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则于京师广为传播,文人墨客评价说:本朝第一大书法家以九五之尊的御笔龙墨,书写头号女词人的代表作,乃是唐宋几百年来的佳话。
收藏家们则放话说:不借倾家荡产,以千两黄金购买皇上写的这首《如梦令》。
若干年后,这首名词,这幅天价的书法,带给李清照三生难忘的悲喜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