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廊停着三辆粉红色的轻巧自行车,车头加装白色藤篮,把手绑着长缎带。我看一看其中一个藤篮,里面有一支唇蜜,用三明治的袋子装着。
我从侧门溜进去,轻手轻脚上了楼。艾玛的朋友在她房里咯咯乱笑,开心地大叫。我没敲门,直接开门进去。虽然这样很没礼貌,但我不喜欢听那窸窸窣窣的骚动,大家迅速就位,在大人面前摆出乖巧的模样。那三个金发女生穿着短裙、热裤,围着艾玛站了一圈,秀出除完腿毛的竹竿腿。艾玛坐在地板上,对着娃娃屋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手边有一管强力胶。她的长发盘在头顶,用蓝色缎带系着。
她们听到我说“哈啰”,吓得尖叫起来,一个个露出勉强的笑容,像受到惊吓的小鸟。
“嗨,蜜儿姐姐。”艾玛突然亲昵地称呼我。她脸上的绷带已经拆掉了,但看起来却一副饱受欺凌的样子,好像还发着烧。“我们在玩娃娃。我的娃娃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吧?”她的声音好甜,像20世纪50年代家庭剧里的小童星。我很难把前天晚上那个寻欢作乐的艾玛,跟眼前这个艾玛联想到一起。
“对呀,卡蜜儿姐姐,你喜欢艾玛的娃娃屋吗?”铜金发女孩沙哑地附和道。所有人里面,就只有小焦没有看我。她死死盯着娃娃屋,好像想把自己变到里面去。
“你好多了吗,艾玛?”
“哦,我好多了,亲爱的姐姐。”她撒娇道,“希望你也一样。”几个女孩子又咯咯笑了起来,像一阵战栗;我关上门,因为不知道她们在变什么把戏而感到生气。
“小焦你也一起带走吧。”其中一个人的声音从紧闭的房门后面传出来。看来小焦在这四人组里面待不久了。
尽管天气很热,我还是放了热水,烫得连浴缸的瓷砖都发红了;我脱光衣服坐进去,下巴抵着膝盖,水从四面八方缓缓爬上来。浴室里散发着薄荷肥皂的清香,还有女人烟灰缸特有的甜味。我全身刺痛、精疲力竭,泡泡澡,真好。我闭上眼睛,滑入水中,让水流进我的耳朵里。孤独。我真想把孤独刻在身上,我很惊讶这两个字竟然没有大驾光临我的身体。我后脑勺那块头皮起了鸡皮疙瘩,好像自告奋勇要接下这份任务。我脸上也感到一阵寒意,我睁开眼睛,看见我妈从椭圆形浴缸上方低头看着我,金色的长发顺着她的脸颊垂下来。
我吓得坐起来,赶紧遮住胸部,水花飞溅到她粉红色的亚麻背心裙上。
“小乖乖,你跑到哪里去了?我都急死了。要不是艾玛昨晚不舒服,我早就冲出去找你了。”
“艾玛怎么了?”
“你昨晚跑去哪里了?”
“妈,艾玛怎么了?”她伸手要摸我的脸,我缩了一下,躲掉了。她皱了皱眉头,再次伸出手,拍一拍我的脸颊,帮我把湿答答的头发往后拨。她把手收回去,发现湿了,突然很惊讶,好像皮肤毁了一样。
“她需要我照顾她。”她简短地说。鸡皮疙瘩在我手臂上绽开来。“会冷吗,宝贝?”她默默地把手上那杯浅蓝色的牛奶递给我。要是喝下去真的生病,那表示我没发疯;但如果没生病,就表示我是卑鄙小人。我边喝牛奶,我妈边在旁边哼歌、舔下唇。
“你小时候从来没那么听话过。”她说,“你以前总是很任性。也许现在脾气被磨掉了吧。这样也好,迟早要磨掉的。”
她离开以后,我在浴缸里坐了一个小时,等着腹痛如绞、头晕目眩、高烧不退。我屏气凝神坐着,像在搭飞机的时候一样,担心只要我一莽撞,飞机就会失控坠毁。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打开浴室的门,发现艾玛在我床上。
“你真下流。”她说,“居然跑去跟一个杀人犯上床。你简直跟她说得一样贱。”
“不要听妈乱说,艾玛。她说的话不能信,也不要……”不要什么?不要接受她给你的东西?说啊,卡蜜儿,把你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也不要乱骂人,艾玛。我们家的人很容易出口伤人。”
“卡蜜儿,告诉我他怎么样。棒不棒啊?”她又装出玩娃娃屋时的娃娃音,但刚才有朋友在,她跟我说话时心不在焉,现在却全神贯注。
“艾玛,我不想跟你聊这个。”
“可是你前几天晚上不是这样的,姐。我们不再是朋友了吗?”
“艾玛,我要躺下休息了。”
“昨晚很累吧?等着瞧,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的。”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滑下床,踩着她那双塑料凉鞋,啪嗒啪嗒跑到走廊上。
二十分钟后,呕吐、绞痛,我的胃隐隐作痛,疼得我冷汗直下。我想象我的胃一张一缩,一张一缩,像心肌梗死的心脏。我坐在马桶旁边的地板上,身上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T恤,时而干呕,时而背靠着墙。我听到屋外蓝鲣鸟在拌嘴,屋内我妈在使唤盖拉。吐了一个小时后,我嘴里流出绿色的胆汁,像糖浆一样黏稠,缓缓滴落。
我穿上衣服,战战兢兢地刷牙,生怕只要牙刷往里面伸一点,就会不小心催吐。
亚伦坐在前廊的摇椅上,摊着一本大部头的书正在读,皮革封面,标题是《马》。摇椅的扶手上,摆着橘色的波浪玻璃碗,里面盛着一块绿色布丁。他穿着蓝色泡泡纱西装,头戴一顶巴拿马帽,平静得像一泓池水。
“你妈知道你要出门吗?”
“我很快就回来。”
“你最近对她的态度好多了,卡蜜儿,我很感谢你。她好像也有进步,跟……艾玛相处也顺利多了。”他提到亲生女儿的名字时,总是会先停顿一下,好像很难以启齿似的。
“很好啊,亚伦,太好了。”
“希望你的自我感觉也良好多了,卡蜜儿。喜欢自己很重要。好的态度跟坏的态度一样,都是会传染的。”
“好好享受你的马吧。”
“那当然。”
开车到伍德贝瑞的路上,我不时地在路边紧急停车,开门吐出带血丝的胆汁。我总共吐了三次,有一次我来不及开门,秽物沾到车子边缘,只好拿温热的草莓汽水和伏特加来冲洗。
伍德贝瑞的天主教圣功医院是一栋方形的巨大建筑,外墙贴着金色的瓷砖,上头有琥珀色的窗户,玛丽安把这家医院叫作“松饼”,是一间相当亲切舒适的医院。住在密苏里州西部的人,生病都去布兰森市的医院,住北边一点儿的会去圣路易市,只有困在密苏里南端的人才会上天主教圣功医院。
我走近医院的服务台,柜台后方有个大块头的女人,她的屁股圆得很可笑,她的动作发出请勿打扰的讯息。我站在柜台前面等。她假装专心地看书。我又上前一步。她坚持继续看她的杂志,而且还伸出食指,一行一行在书上比画着。
“打扰一下。”我的语气有种颐指气使的傲慢,连我自己听了都讨厌。
她脸上有一圈胡子,指甲因为抽烟而发黄,刚好配她露在嘴巴外面的咖啡色门牙。你怎么看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怎么对待你,每次我不让我妈碰,她总是这么对我说。看来这女人的日子应该不太好过。
“我来找过去的就诊记录。”
“请带医生开的证明来。”
“是我妹的。”
“那你妹有医生开的证明吗?”她翻动手上的杂志。
“我妹死了。”我大可说得委婉一点,但我想引起她的注意,没想到她还是爱理不理的。
“哦,我很遗憾。她在这里过世的?”我点头。
“到院已死。这里有很多她的急诊记录,她的主治医生也在这里看诊。”
“她什么时候死的?”
“1988年5月1日。”
“天啊,这么久啦。那你可要有耐性一点啊。”
我跟两个冷漠的护士叫嚷,然后使出浑身解数,跟脸色苍白的大胡子主管调情,中间还跑到厕所吐了三次,四个小时后,玛丽安的病历资料终于堆在我的膝头。
她每年都有一本病历,而且一年比一年厚。医生写的草书我一半以上都看不懂,只知道医生交代她做了很多项检查,但没有一项是有帮助的,其中包括脑部扫描、心脏检查、心跳及呼吸暂停监测,还要她喝一瓶放射性染剂,把胃镜从食道伸进去检查她的胃,诊断出她可能患有糖尿病、心杂音、胃酸逆流、肝病、细菌性腹膜炎、发育不良、抑郁症、消化道息肉、红斑狼疮。我翻着翻着,突然瞥到一张粉红色的横条纹信纸,就钉在玛丽安住院照胃镜那个星期的就诊记录上。严谨的偏圆字体,每个字都力透纸背,看来写信的人一定满腹怨气,信的内容如下:
本人是玛丽安·克莱林住院期间的护士,先前也有多次看护该女童的经验。本人强烈认为(强烈下面画了两杠),该女童根本没有生病。本人以为,若非女童的母亲,女童应该非常健康。每次女童与母亲单独相处后,身体都会出现病兆,即使原先毫无异样,只要母亲探完病,女童便会出现身体不适的现象。母亲在女童健康无恙时态度冷淡,似乎有意要惩罚女童,唯有女童生病、哭闹,母亲才会拥抱她。本人和其他护士强烈认为,应将女童及女童的长姐与母亲隔离,以便作进一步的观察。其他护士因内部政治因素,不便在此署名。
贝芙莉·芳·卢恩
这封信写得义愤填膺,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信息。我想象贝芙莉挺着巨乳,嘴唇紧抿着,头发往上梳成干练的包头,被迫把虚弱的玛丽安交到我妈手里后,就到隔壁房间草拟这张纸条,直到我妈召唤她为止。
一个小时后,我在儿科找到写信的护士,虽然说是儿科,但这里只有一间偌大的病房,里面摆着四张病床,病床上躺着两名患者:一个小女孩在静静地看书;隔壁床的小男孩正坐着打盹,他脖子上钉着固定器,好像整条脊柱都打上了钢钉。
贝芙莉·芳·卢恩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将近六十岁,身材瘦小,满头银发,剃着短短的平头,穿着天蓝色的外套,搭配花花的看护裤,耳朵上别着一支圆珠笔。我向她自我介绍,她马上就想起我,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我跑来找她。
“都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能看到你,只可惜是在这种情况下碰面。”她的嗓音既深沉又温暖。“我有时候做白日梦,想象玛丽安回来找我,她已经长大成人,生了一两个宝宝。白日梦还真不能乱做。”
“我会来找你,是因为看了你写的字条。”她冷笑一声,盖上圆珠笔盖。
“那张字条还真有用呢。要不是我当时年轻胆子小,被那些“伟大的”医师唬得团团转,我才不会只写张字条就了事。我们那时候谁敢这样子指控一位母亲,听都没听过这样的事,这件事害得我差点被炒鱿鱼。没有人愿意相信这种事,MBP,好像格林童话才有的剧情。”
“MBP?”
“代理孟乔森症候群[1],也就是监护人通常是母亲,百分之九十八都是母亲——为了引人注意,故意陷害自己的孩子生病。孟乔森患者会装病博取同情,而代理孟乔森患者则会让孩子生病,好凸显自己是个疼孩子的好父母。这岂不是令人战栗的格林童话吗?感觉像是坏巫婆才会做的事。我很惊讶你居然没听过。”
“是还挺耳熟的。”我说。
“不过你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我很替你高兴。”
“我很少出问题。我有一个妹妹,玛丽安过世后出生的,我很担心她。”
“应该的。家里有个患有MBP的母亲,越受宠的越不幸。你要庆幸你妈对你没什么兴趣。”
一个大男生穿着绿色手术袍,推着轮椅在走廊上横冲直撞,后面跟着两个胖子,同样的装束,哈哈哈哈笑得好开心。
“医科实习生。”贝芙莉翻了个白眼。
“有医生留意你写的报告吗?”
“我觉得我写的是报告,但他们觉得我只是心胸狭窄,幼稚爱吃醋。就像我刚才说的,时代不一样。比起从前,现在的护士多了一丝丝的尊严。而且,卡蜜儿,老实说,我当时也没有多去追究。我那时候刚离婚,只想保住饭碗,而且重点是,我希望是我自己想错了。我希望有人告诉我说我错了。玛丽安过世后,我醉了三天三夜。她下葬后,我重新提起这件事,询问儿科主任有没有看到我写的报告。他叫我休息一个星期,把我当成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眼眶发热,泪眼模糊。她牵起我的手。
“对不起,卡蜜儿。”
“天啊,我真恨我自己。”泪水夺眶而出,我用手背揩抹,抹到后来涕泗纵横,贝芙莉赶紧递上一包纸巾。“我生气的是竟然会发生这种事,而且我居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明白。”
“唉,乖孩子,她毕竟是你妈妈。你要怎么面对这残酷的事实,我实在没办法想象。至少这次终于可以伸张正义了。那个警探查这个案子查了好一阵子了对吧?”
“警探?”
“叫劳尔是吧?是个俊俏的小伙子,脑筋动得很快。他影印了一整叠玛丽安的病历,一直追问我,问得我心都痛了。他倒是没跟我说你还有个妹妹。不过他说你没事。我想他一定暗恋你,因为我一提到你的名字,他就变得扭扭捏捏,很害羞的样子。”
我止住泪水,把卫生纸揉成一团,扔进小女孩旁边的垃圾桶里。小女孩往垃圾桶瞥了一眼,好像以为有新邮件投递进去。我跟贝芙莉道了谢,转身快步离开,心里千头万绪,急着想看外面的蓝天。
贝芙莉在我进电梯之前追上来,她把我两只手握在手里,说:“带你妹离开,卡蜜儿。她在家里不安全。”
从伍德贝瑞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五号快速路,快速路下去有一家摩托车酒吧,酒吧里有卖六罐装的冰啤酒,而且老板不会检查证件,我以前高中的时候常去那里偷买酒。酒吧里有个飞镖靶,飞镖靶旁边有一台公用电话,我掏出零钱打电给柯瑞。是艾琳接的,声音跟往常一样温柔稳重,宛如远方的山峦。我只报了名字,就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卡蜜儿,小宝贝,怎么了?没事吧?唉,我就说你怎么可能没事。对不起。你上次打来以后,我就一直要法兰克劝你放弃。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还是哭个不停,连本来要说什么都忘了。一支飞镖射到标靶上,结结实实地发出咚的一声。
“你该不会……又开始伤害自己了吧?卡蜜儿?宝贝,你吓到我了。”
“我妈她……”我还没说几个字,泪水就再度溃堤,全身上下大力抽搐,我弯下腰,把满腹的心酸都哭出来。
“你妈妈?你妈妈她没事吧?”
“没事。”说完我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艾琳用一只手遮住话筒,用气音催促法兰克,“出事了……出大事了”,过了两秒,玻璃哐啷碎裂。大概是柯瑞起身动作太猛,撞到桌子,威士忌酒杯摇摇晃晃地摔到地上。
“卡蜜儿,告诉我,怎么回事。”柯瑞的声音粗得吓人,好像他此刻正抓着我的臂膀大力摇晃。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柯瑞。”我声嘶力竭地说,“我知道了。”
“咦,那你有什么好哭的啊,小菜鸟。警方将嫌犯逮捕了吗?”
“还没。但我知道凶手是谁了。”标靶又发出咚的一声。
“是谁?卡蜜儿,告诉我。”
我把话筒靠着嘴巴,压低音量说:“我妈。”
“是谁?卡蜜儿,大声一点。你在酒吧?”
“是我妈做的。”我对着话筒大吼,把心里的话像泼水一样泼出去。
一阵冗长的沉默。“卡蜜儿,你压力太大了,都是我的错,不应该那么快就派你去跑新闻,你才刚……我要你现在就去附近的机场,马上飞回来。不用拿衣服,也不要开车,人回家就好。我晚一点再派人去拿。机票刷卡买,等回家我再给你钱。总之你先回家吧。”回家回家回家,好像在给我催眠一样。
“我永远也不会有家了。”我呜咽地说着,再次抽抽噎噎起来。“柯瑞,我必须先把这里的事情做个了结。”他叫我等一下,但我已经挂了电话。
我在葛绿蒂餐厅找到理查德,他很晚才吃晚餐,边吃边看一篇费城的剪报,报道娜塔莉的剪刀攻击事件。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他勉强跟我点头打声招呼,接着就垂下眼睛盯着一碗油腻腻的芝士小米粥,然后抬起头,端详我肿胀的脸。
“你没事吧?”
“我想是我妈杀了玛丽安,安和娜塔莉也是她杀的。我知道你跟我的看法一致。我刚去了一趟伍德贝瑞。你这个烂人。”从五号快速路到二号快速路的路上,我的悲伤不知不觉转成了愤怒。“我不敢相信你花那么长时间跟我在一起,竟然是想从我身上套出我妈的消息。你这个人真是烂到家了!”我气到浑身发抖,连说话都结巴了。
理查德从皮夹里掏出十美元,垫在盘子底下,走到我身旁,伸手拉我的臂膀。“卡蜜儿,跟我到外面去,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他拉着我走到门外,打开车门,推我上车。
他开车上了峭壁,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每次我想开口,他就伸手制止我,后来我索性转身面向窗户,看着树林从车窗外飞奔而过,化成一片模模糊糊的蓝绿色影子。
我们停在几个星期前赏河的位置。一片漆黑中,脚下的河水奔流,部分水流映着月色,看起来好像从落叶堆觑见甲虫在奔忙。
“我也要来说一些老套的台词了。”理查德侧身对着我。“没错,我一开始的确是因为你妈才接近你,但后来我就真的爱上你了。尽管你心房深锁,但我还是爱上了让人猜不透的你。我当然明白你有你的苦衷。原本我想直接盘问你,但我不知道你和你妈有多亲,也不想听你说自己妈妈的坏话。再说,卡蜜儿,我根本也没有把握。我还需要时间调查她,那只是我的直觉而已。我东打探西打探,听大家说你、说玛丽安、说艾玛、说你妈。但不管我再怎么想,都还是觉得女人不可能下这种毒手。连环杀童犯呀!但是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
“为什么?”我的声音如废铁般毫无生气。
“因为那个小男孩——詹姆斯·卡比西。我不停地想起他的口供,他说他看到一个像坏巫婆的女人。”我心底响起护士贝芙莉的声音:令人战栗的格林童话。“虽然我不相信他亲眼看到你妈,但我相信那是一种感觉,是某种潜意识的恐惧在作祟,导致他产生坏巫婆的印象。我开始思索,什么样的女人会杀害小女孩,还拔光她们的牙齿?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养育行为偏差的女人。安和娜塔莉死前都被凶手……照顾过,双方家长都在尸体上发现反常的蛛丝马迹:娜塔莉的指甲被涂成了桃红色,安被人刮过腿毛;而且两个人的嘴唇都有涂过口红的痕迹。”
“那拔牙你怎么解释?”
“笑容不是女孩最佳的武器吗?”理查德终于转过身来面对我。
“以这两个女孩来说,笑容真的是她们的武器。你告诉我咬人的事,让我更加肯定凶手是女性,这个凶手看不惯其他女性拥有力量,认为有力量的女性很粗俗。她照顾这两个女孩,驾驭她们,依自己的喜好塑造她们。一旦她们排斥、反抗,凶手立刻凶性大发,她们只有死路一条。她选择勒死女孩,勒这个动作就是一种驾驭,眼睁睁地看着受害者慢慢死去。有天我在办公室写下这段对凶手的臆测,写完后想闭目养神一下,没想到脑海中就浮现出你妈的脸。她会突然发飙,跟死者的关系也很密切,而且还没有不在场证明。不过我们需要解剖玛丽安的遗体,看能不能找到其他更有力的证据,譬如毒物残留等等。”
“让她安息吧。”
“没办法,卡蜜儿。你很清楚这么做才是对的。我们会非常尊敬她。”他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不是手上,也不是肩膀上,而是大腿上。
“你们真的怀疑约翰是凶手吗?”把手拿开!
“大家动不动就抬出他的名字。维克里有点走火入魔,一直说娜塔莉有暴力倾向,所以说不定约翰也有暴力倾向。加上他又是个外地人,你也知道本地人有多不信任外地人。”
“你有证据吗,理查德?关于我妈杀人的证据?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理?”
“明天搜索令就会下来。她应该还留着牙齿。我是看重你才告诉你这些。我尊敬你,也相信你。”
“好吧。”我说。堕落在我左膝上着火。“我必须把艾玛带走。”
“我们今晚还不会行动。你必须回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表现得越自然越好。我明天再找你做笔录,你的口供会对案情大有帮助。”
“她长期以来一直在伤害我跟艾玛,她乱拿药给我们吃,对我们下毒。”我又开始想吐。
理查德的手从我大腿上移开。
“卡蜜儿,你为什么不早说?早知道我们就找你做检测了。这对破案很重要。”
“谢谢你的关心,理查德。”
“卡蜜儿,有没有人说过你太敏感了?”
“从来没有。”
盖拉站在我家门口,好像守护神,守候我们在山顶的家。她一闪身,便没了踪影。在我把车开进车廊时,饭厅的灯点亮了。
火腿,门还没开我就闻到味道了。配菜是玉米和羽衣甘蓝。大家跟演员一样,在台上就位。场景:晚餐时间。我妈坐在主位,两边坐着亚伦和艾玛,我妈正对面摆着我的盘子。盖拉帮我拉开椅子,然后悄悄回到厨房,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看护服。我今天真是受够看护服了。地板下面,洗衣机轰隆轰隆在震动,跟往常一样。
“哈啰,小宝贝,今天开心吗?”我妈提高音量问。“坐吧,我们在等你回来开饭。你马上就要走了,大家应该齐聚一堂吃顿团圆饭。”
“我马上就要走了?”
“他们就要逮捕你的小情人了,宝贝。我的消息该不会比记者还灵通吧?”她转头看一看亚伦和艾玛,宛若周到的女主人,堆着笑,把开胃菜分给宾客。她摇了摇小铃铛,盖拉用银盘端着火腿进来,火腿肉颤悠悠的,像果冻一样。一片菠萝切片黏稠地顺着银盘边缘滑下来。
“你来切,爱多拉。”亚伦说,妈挑眉。
她一边切,金发一边舞动,她把与手指同宽的火腿片盛在盘子上,依序传给大家。艾玛传给我,我摇了摇头,再传过去给亚伦。
“不吃火腿。”我妈嘀咕,“还是长不大啊,卡蜜儿。”
“不吃火腿就是长不大?那我的确还没长大。”
“你觉得约翰会被处死吗?”艾玛问我,“你的约翰会变成死刑犯吗?”我妈让她穿着白色的背心裙,上面点缀着粉红色缎带,还帮她绑了两条紧紧的辫子。她的不悦如恶臭般袭来。
“密苏里州还有死刑,再说杀人偿命也是天经地义。”我说。
“现在还用电椅吗?”艾玛问。
“不用。”亚伦说,“乖乖吃你的火腿。”
“现在都用毒药注射。”我妈嘀咕道,“像让猫咪安乐死那样。”
我想象我妈被绑在轮床上,上一秒还在跟医生谈笑,下一秒针头就插进她的血管里。死在有毒的针头下,很适合她。
“卡蜜儿,如果可以让你选,你想当童话故事里的哪个人物?”艾玛问。
“睡美人。”一辈子都在睡觉,听起来很不错。
“我要当普西芬尼[2]。”
“没听过。”我说。盖拉夹了羽衣甘蓝和新鲜玉米到我盘子上。我强迫自己动叉子,一次吃一粒玉米,边嚼边想吐。
“她是冥后。”艾玛笑盈盈地说,“她因为长得太漂亮,被冥王抓到地底下当皇后。她妈妈很生气,逼冥王把女儿还给她,可是她一次只能回家半年。所以普西芬尼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待在阴间,一半待在阳间。”
“艾玛,这种角色有什么好喜欢的?”亚伦说,“你这孩子真吓人。”
“我觉得普西芬尼好可怜,就算她回到阳间,因为她曾到过阴间,所以大家还是很怕她。”艾玛说,“而且就算她跟妈妈在一起,也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回到地底下去了。”她咧着嘴对着我妈笑,叉了一大片火腿放进嘴里,然后洋洋得意起来。
“盖拉,我要糖!”艾玛对着饭厅门口大喊。
“摇铃,艾玛。”我妈说。她的刀叉连动也没动。
盖拉拿了一碗糖进来,舀了一大匙撒在艾玛的火腿和切片西红柿上。
“让我来。”艾玛不满地说。
“让盖拉来。”我妈说,“你每次都撒太多。”
“约翰死了你会难过吗,卡蜜儿?”艾玛说着,吸吮火腿的蜜汁。“是我死了你比较难过,还是约翰死了你比较难过?”
“我不希望再有人死掉。”我说。
“风谷镇已经死太多人了。”
“你听你听。”亚伦说。
“还是有人该死。约翰就该死。”艾玛继续说下去,“就算他没有杀人,他也还是该死。他妹妹死了,他也不用活了。”
“照你这么说,那我也该死。因为我妹妹死了,我也不用活了。”说完,我又塞了一颗玉米粒到嘴里。艾玛仔细打量我。
“或许吧。但我喜欢你,我不希望你死掉。你说呢?”她转头看着妈。我突然想到,艾玛从来不叫我妈——不管是“妈咪”“妈妈”还是“爱多拉”,就好像她不知道我妈的名字,但又不想被发现。
“玛丽安过世好久了,我想我们早该跟她一起死的。”她消沉地说,但马上又开朗起来。“但我们没有死,日子也还是照样过下去,不是吗?”她摇一摇铃,盖拉进来收餐盘,她像一匹年老体弱的狼,绕着餐桌打转。
点心是橘红色的水果冰沙。我妈蹑手蹑脚地从橱柜里拿出两支水晶酒杯,走回来时粉红色的眼眶湿湿的。我的胃翻腾了一下。
“卡蜜儿跟我,我们要到房间里喝一杯。”她对着亚伦和艾玛说。她照了照橱柜上的镜子,抿了抿头发。为了这一刻,她连衣服都换好了。明明是晚餐时刻,她却穿着睡衣。我跟在她身后上了楼梯,就像小时候她唤我的时候一样。
接着,我进到了我最想去的地方——她的房间。宽大的床铺上,枕头像藤壶一样冒出来。墙壁上镶着全身镜。那片大名鼎鼎的象牙地板把室内反射得熠熠生辉,我们好像身处在一个月光皎皎的雪域世界。她把枕头扔到地上,掀开棉被,示意我坐到床上,然后才靠在我身边坐下。玛丽安死后,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有好几个月都不肯见我,我知道想蜷缩在她身边是奢求中的奢求。如今我终于一偿宿愿,只可惜已经晚了十五年。
她用手指梳顺我的头发,递上一杯饮料。我闻一闻:焦糖苹果的味道。我僵硬地接过来,没有动口。
“我小的时候,你外婆曾经把我带到北林去扔掉。”我妈说,“她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只是很冷淡,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她没有多做解释,事实上她根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只说上车。我没穿鞋子。到了北林,她牵着我的手走在小路上,走得很急,然后我们突然离开小路,她甩开我的手,叫我以后不要再跟着她。我那时候才八岁,还很小。等我走回家,脚上都是一条一条的刮痕,她从晚报后面探出头来瞥了我一眼,然后就走回房间,就是这间房间。”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小孩子这么小就知道妈妈不疼她,不出乱子才怪。”
“相信我,我知道那种感受。”我说。她继续梳我的头发,还腾出一根手指头,玩弄我那块头皮。
“我也想要爱你,卡蜜儿,但你好难带,哪像玛丽安,她比你听话多了。”
“妈,够了。”我说。
“不行。我还没说够。让我照顾你,卡蜜儿。就这一次,就需要我这一次。”结束吧。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那我就如你所愿吧。”我说。我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饮料,拿开她的手,稳住自己的声音。“妈,我一直都很需要你。我是真心的需要你,而不是任你摆布,在你要我需要的时候我才需要。还有,我绝不会原谅你对玛丽安做的事。她还只是个孩子。”
“她永远都会是我的孩子。”我妈说。
[1] 18世纪时,德国有位叫孟乔森的男爵,总是用装病来吸引别人的关注,且伪装得惟妙惟肖。1851年,一篇发表在英国著名医学杂志《柳叶刀》上的文章,第一次以“孟乔森综合征”来命名这种症状,而代理孟乔森症候群(Munchausen Syndrome by Proxy),又称代理性佯病症,指的是病患使他人替代自己成为患病的角色,获得注意并借此取得医疗介入。——编者注
[2] 普西芬尼是罗马神话中冥王普鲁托之妻冥后,也是希腊神话中的珀耳塞福涅。——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