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我睡着了,睡得很熟,很沉,隔天七点醒来,看着窗外愤怒的太阳,一棵枯树用枯枝摩挲我的玻璃窗,好像想爬进来,躺在我旁边,给我安慰。
我套上制服(长袖衬衫配长裙),下楼晃晃。佣人盖拉在后院,看起来浑身发光,一片绿意衬得她的白色女仆装光灿耀眼。她端着银色托盘,让我妈把有瑕疵的玫瑰摆在上面。妈穿着奶油色背心裙,愈发衬托她的金发。她手上拿着钳子,在粉红和嫩黄的锦簇花团间潜行,饥渴地翻看每一朵花,拔掉花瓣。
“这些还要再多浇一点水,盖拉。你看看你,好好的花搞成这样。”她从花丛中挑出一枝粉红玫瑰,压在地上,优雅地用单脚踩住,从根部整枝剪下来。盖拉的盘子上躺了二十五朵玫瑰。我看不出来哪里有瑕疵。
“卡蜜儿,今天一起去伍德贝瑞逛街。”我妈头也不抬地说,“可以吗?”她完全没提我们昨天在纳什家的口角。那样会太单刀直入了。
“我还有几件事要办。”我说,“对了,我不知道你跟纳什家……嗯……跟安有交情。”我觉得很内疚,前几天吃早餐时她说她认识安,我不相信,还故意顶撞她。我觉得过意不去并不是因为惹恼了我妈,而是因为我不想对她有任何亏欠。
“嗯哼。亚伦跟我下星期六要办派对。在我们知道你要来之前就先策划好了。不过话说回来,在你来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你要来。”又一朵玫瑰离枝。
“我以为你不认识那两个女生,我不知道……”
“好了。这一定会是一场很棒的夏日派对,会邀请很多很棒的人,到时候你必须穿礼服。我敢说你没带礼服来吧?”
“没有。”
“那好,这是我们叙旧的好机会。你已经来了一周多了,也该打开心房了。”她又把一朵玫瑰摆在银盘上。“好啦,盖拉,这些都拿去丢掉吧。晚一点再来摘几朵漂亮的布置家里。”
“妈,这些可以留给我,我想用来布置房间。我看不出来这些花哪里有问题。”
“有问题就是有问题。”
“我不介意。”
“卡蜜儿,我刚刚才检查过,这几朵开得不好。”她把钳子丢在地上,开始用手拔花。
“但我觉得看起来很好啊,装饰我房间刚好。”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我流血了。”我妈举起被花刺扎到的手,深红色的鲜血流到手腕上。谈话结束。她往屋子里走去,盖拉跟着她,我跟着盖拉。后门的把手黏着鲜血。
亚伦用一大捆绷带把我妈的双手缠起来,缠好后我们一起出门,门一开,差点撞在艾玛身上。她又在前廊玩娃娃屋。妈调皮地拉一拉她的辫子,叫她跟我们一起去,她乖乖地跟着我们走。我还在想她什么时候会踢我。但都没有,因为妈在。
妈要我开她那辆天蓝色敞篷车到伍德贝瑞,那里有两家贵妇精品店,但她不肯打开车顶。
“我们会感冒。”她说着,对艾玛笑了笑,串通好似的。艾玛安静地坐在我妈背后,我从后视镜看到她瞪着我,她扯动嘴角,笑得很跩。每隔几分钟,她就会用指尖梳妈的头发,出手很轻,所以妈没有发现。
我把奔驰敞篷车停在妈最爱的店门口,她柔弱地要求我帮她开门。这是她二十分钟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想叙旧是吧。随后的店门也是我帮她开的,温婉的铃声刚好搭配女推销员喜悦的招呼声。
“爱多拉!”接着她立刻蹙眉。“天啊,亲爱的,你的手怎么啦?”
“不小心的,真的。忙家务时弄伤的。我下午会去看医生。”她不去才见鬼。她连被纸割到都要跑医院。
“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我不太想说这个。我想好好介绍一下我女儿给你认识,这是卡蜜儿,她最近回来做客。”
女推销员看一看艾玛,犹豫地对着我笑了笑。
“卡蜜儿?”突然她回过神来,“我忘了你有三个女儿。”她说到“女儿”时,声音小了下去,像说到脏字一样。“那她一定像爸爸喽,”女推销员说着,盯着我的脸不放。我觉得自己像一匹马,她正在考虑要不要买。“艾玛像你,玛丽安也像你,两个孩子在照片里都跟你一个样。但是这一位……”
“她跟我不太像。”我妈说,“她的肤色像她爸,颧骨像她爸,脾气也像她爸。”
这是我第一次听我妈说那么多我爸的事。我好奇还有多少位女推销员知道有关我爸的细枝末节。我快速想象自己和所有南密苏里州的店员聊天,用得到的情报拼凑出我爸模糊的轮廓。
我妈用包着绷带的手摸一摸我的头发。“我要帮我们家乖女儿买一件新礼服,色彩亮丽一点的。她黑色和灰色的衣服太多了。四号。”
女店员听完,在圆形衣架之间忙进忙出,她很瘦,瘦到髋骨像两支鹿角,从裙子下顶出来。不一会儿她捧着花束一般的礼服回来,有青绿的、翠蓝的、粉红的。
“这件你穿上一定很漂亮。”艾玛说着,把一件闪亮的金色上衣递给我妈。
“放回去,艾玛。”妈说,“真俗气。”
“我真的像我爸吗?”我忍不住问我妈。我意识到自己的放肆,两颊不禁发烫。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打发。”她一边说,一边对着镜子涂一涂口红。纱布上神奇地没留下任何口红印。
“我只是好奇而已,以前从没听你说过我的个性跟……”
“你的个性跟我非常不像,也一点不像亚伦,所以我就揣测是像你爸喽。好了,别再说了。”
“可是妈,我只是想知道……”
女店员抱着衣服山迎上来。“这件你一定要试试。”她手里拿着一袭土耳其蓝的连身裙,无肩带。
“这边这位小美女呢,”店员朝艾玛点个头。“她可以穿我们家最小的尺寸。”
“艾玛才十三岁,这些衣服对她来说太成熟了。”我妈说。
“才十三岁,天啊!我老是忘记,她看起来已经像个小大人了。风谷镇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你岂不是担心死了?”
妈搂着艾玛,亲一亲她的头顶,“有时候我担心得不得了,真想直接把她锁起来。”
“像故事里蓝胡子的太太一样。”艾玛嘟哝。
“像长发公主一样。”我妈说,“好啦,快去试穿啊,卡蜜儿,让你妹看看你有多漂亮。”
她跟着我走到更衣室,很安静、很庄重。我站在镶着镜子的小房间里,妈妈端坐在外面,我扫了一眼,看看有哪些选择:无肩带、细肩带、小包袖。我妈这是在惩罚我。我挑了一件粉红色礼服裙,袖子是七分袖。我迅速脱下衬衫和长裤,从下往上套。领口比我预期的还低,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我胸前的字微微隆起,好像有小虫在底下钻动。抱怨,牛奶,受伤,流血。
“卡蜜儿,出来让我看看。”
“呃,这件不好。”
“出来我看。”轻蔑烧灼我右半边的臀部。
“我再换一件看看。”我翻着其他礼服,但一件比一件暴露。我又瞥见镜子里的倒影。吓死人了。
“卡蜜儿,开门。”
“卡蜜儿怎么了?”艾玛跟着一唱一和。
“这件不行。”侧边的拉链卡住了,裸露的臂膀上闪过粉红和深紫的疤,我不用看镜子,也可以看见这些字的倒影,像一大片烧伤的皮肤。
“卡蜜儿。”我妈不耐烦地说着。
“妈,你也看到这些礼服了,你很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我挑明了说。
“你就出来让我看一下。”
“我也想穿穿看。”艾玛撒娇道。
“卡蜜儿……”
“看就看。”我“砰”地打开门。我妈的脸刚好对准我的领口,她整个人瑟缩了一下。
“哦,天啊。”她的鼻息喷在我的肌肤上。她举起捆着绷带的手,好像要碰我的胸口,然后又缩了回去。艾玛在她身后呜咽,像一只小狗。“看看你对自己做了什么。”我妈说,“你看啊。”
“我看了。”
“希望你喜欢。希望你受得了你自己。”她把门一关上,我就开始拉扯礼服,拉链依旧动弹不得,在盛怒之下,我硬生生扳开链齿,让礼服滑到臀部,再努力从里面扭出来。拉链在我身上刮出一条粉红色的痕迹。我把礼服揉成一团,捂在嘴上,放声尖叫。
我听见隔壁房传来妈妈不疾不徐的声音。我从更衣室出来,女店员正在打包一件高领长袖蕾丝衬衫,还有一条珊瑚红及踝长裙。艾玛瞪着我,她的眼眶微红,视线飘来飘去,然后才走出店门,站在车子旁边等候。
回到家,我尾随妈进了大门,亚伦故作悠闲站在门口,双手插在亚麻长裤的口袋里。她从他身边穿过去,焦躁地进入屋内。
“出去玩得开心吗?”他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糟透了。”妈大发牢骚。楼上传来她关房门的响声。亚伦皱着眉头看着我,转身上楼去伺候我妈。艾玛早已不见踪影。
我走进厨房,朝摆放刀具的抽屉走过去。我只是想看一下我用来刻字的那把刀,没有要刻,只是想试试刀锋有多锐利。我感觉到刀尖温柔地压在我鼓起的指腹上,下刀前特有的微妙的紧张感。
我才把抽屉往外拉了两厘米,就卡住了,抽屉被我妈上了挂锁。我拉了又拉,刀身滑来滑去,发出银铃似的“喀铃喀铃”声,像焦躁的铁鱼互相推挤。我的皮肤发烫,在我正准备要打电话给柯瑞时,门铃客气地响起,暗示自己的存在。
我瞥向转角处,看到玛芮斯·惠勒和约翰·肯尼站在门外。
玛芮斯晃了进来,她每经过一间房间都探头看一看,发出一阵一阵带有薄荷味的惊呼,看到什么都说好美好美;她身上散发着幽微的香水味,比较像贵妇人擦的,不太适合身穿白绿相间啦啦队服的少女。她发现我在打量她。
“我知道,我知道。学期今天结束。其实这是我最后一次穿啦啦队服了。我们刚和下一届学妹沟通,有点类似交接仪式。你以前也是啦啦队的不是吗?”
“没错,很难想象吧。”我跳得并不出色,但我穿啦啦队服很好看。那时候我的刻字范围只限于躯干。
“不难想象啊,你是全镇最漂亮的女孩。你高三那年,我堂哥丹·惠勒高一,他开口闭口都是你,说你聪明又漂亮,人又好。要是他知道我跟你说这个,他一定会把我杀了。他现在住在伊利诺伊州的春田市,还没结婚。”听她娇滴滴的口吻,我想起那些让我很不舒服的女孩子,她们老爱跟别人装熟,向我透露只该让熟人知道的事,还常常说自己“喜欢与人相处”。
“这是约翰。”听她说话的口气,好像很惊讶约翰就站在她旁边。
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他。他真的很英俊,高挑健壮,冰蓝色的眼珠,丰满挑衅的嘴唇。他把一绺黑发别在耳朵后面,伸出手,眼睛看着手微笑,好像把手当成心爱的宠物,正要它表演新把戏。
“你们要在哪里说话?”玛芮斯问。我在心里交战了一秒,考虑要不要把她撵走,担心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识趣地闭嘴,或是她根本不识趣。但约翰看起来很需要人陪,我也不想把他吓跑。
“你们两个先去客厅找位置坐。”我说,“我去倒几杯茶来。”我跑跑跳跳上了楼梯,塞一卷空白磁带到我的迷你录音机里,偷听我妈房里的动静。没有声音,只听见吊扇呼呼转动。她睡了吗?如果真的睡了,那亚伦是蜷曲在她身边,还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她?尽管过了那么多年,我还是想象不到妈和亚伦私底下相处的情况。我经过艾玛的房间,看到她正经八百地坐在摇椅边缘,正在读《希腊女神》。从我回到这里后,她不是扮圣女贞德,就是蓝胡子的太太,或是黛安娜王妃——都是受难者,我这才发现。她可以从希腊女神中找到更病态的榜样。让她自己去找吧。
到了厨房,我先倒饮料,然后,从一数到十,把叉子的齿尖刺在手上十秒。我的皮肤终于安静下来。
我一进客厅,就看到玛芮斯坐在约翰的大腿上,两腿晃呀晃的,亲吻约翰的脖子。我把手里的盘子“锵啷”一声放在桌上,她依然照亲不误。约翰看着我,慢慢从她怀里脱身。
“你今天一点也不好玩。”她嘟嘴说道。
“约翰,我很高兴你决定接受采访。”我先开口,“我很清楚你妈不愿意跟我谈。”
“没错。她不太想和人谈,尤其不想和……媒体谈。她非常内向。”
“但你真的没问题吗?”我主动问,“你满十八岁了吧,我想。”
“刚满。”他中规中矩地喝着茶,好像规定自己每次只能喝一茶匙。
“其实我只是想把你妹妹忠实地呈现在我们读者眼前。”我说,“安的爸爸跟我谈了很多安的事,我不希望娜塔莉在同一篇报道里缺席。你妈知道你受访的事吗?”
“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我想我跟我妈有共识,我们对这件事没有共识。”他断断续续地笑着。
“他妈对媒体的看法真的很怪。”玛芮斯说着,直接拿约翰的杯子来喝。“她真的非常内向,我甚至不确定她是否认识我。我们已经交往一年多了,对不对?”他点头,她皱眉。很失望吧,我想,失望他竟然没有提俩人浪漫的交往过程。她把腿从他膝盖上移开,盘起腿,开始扯沙发边缘。
“我听说你现在住在玛芮斯家?”
“我们家后面有空间,还保留着以前加盖的小屋。”玛芮斯抢着说,“我妹妹气死了,她和她朋友以前常去那里玩。一群讨厌的小孩,不过你妹不算。你妹很酷。你知道我妹是谁,对吧?她就是凯尔西。”当然啦,这种美少女怎么可能跟艾玛没有交集。
“高的还是矮的?”我问。
“我就说嘛,这个镇有太多人叫凯尔西了。高的那一个。”
“我见过她。她好像跟艾玛感情很好。”
“一定要啊。”玛芮斯有点紧张地说,“整个学校都归小艾玛管,跟她作对简直是笨蛋。”
我们聊太多艾玛的事了,我心想,脑海里充斥着她在柜子旁边欺负弱小的景象。中学是个丑陋的阶段。
“约翰,你住在那里还适应吗?”
“他过得很好。”玛芮斯自作主张帮他回答。“我们帮他搜集了一箱男生会用到的东西,我妈还给了他一台音响。”
“真的啊?”我直接瞪着约翰。该你说话了,同学,少在那里装酷,老娘的时间很宝贵。
“我在家待不下去了。”他说,“家里的气氛很紧张,而且到处都是娜塔莉遗留下来的东西,我妈不准我们乱动。她的鞋子还放在玄关上,泳衣还挂在全家共享的浴室里,我每天早上冲澡都会看到,这样让我很受不了。”
“我可以想象。”我真的可以。我记得一直到我离家上大学之前,玄关的衣帽间都还挂着玛丽安的粉红色小外套。说不定现在还挂在那。
我按下开关,把录音机推到桌子对面,刚好停在约翰面前。
“告诉我你妹是个怎样的人,约翰。”
“呃,她是个乖小孩。非常聪明,聪明到不可思议。”
“怎样个聪明法?是说学习很好,还是脑袋灵光?”
“嗯,她成绩普通,不太守规矩。”他说,“但我想是因为她觉得上学很无聊,我认为应该让她跳级的。”
“她妈妈认为跳级会让她太招摇。”玛芮斯插嘴道,“她老是担心娜塔莉太突出。”我对着他挑了一下眉毛。
“没错。我妈很希望娜塔莉和大家打成一片。她有点顽皮,有点男孩子气,总之就是个怪孩子。”他扑哧一笑,低头盯着脚尖。
“譬如说她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吗?”柯瑞向来最欣赏奇闻逸事。再说,我自己也很感兴趣。
“哦,有一次,她发明了一种语言。你知道吧,如果只是普通的小孩,大概只会跟你胡说八道;但娜塔莉想出了一整套字母,有点类似俄语,而且还有模有样地要教我。她刚一教就觉得很泄气,很快就放弃了。”他又笑了,声音低沉沙哑,好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她喜欢上学吗?”
“这个嘛,当转学生不容易,而且这里的女孩子……呃,我想各地的女孩子多少都有点自以为是。”
“小翰!没礼貌!”玛芮斯假装推他。他没理她。
“你是说,我妹妹……艾玛,对吧?”我点点头。
“她们两个其实有一阵子很要好,会一起到树林里玩,娜塔莉每次都玩得很疯,回到家里总是满身擦伤。”
“真的吗?”听艾玛提到娜塔莉时那么不屑,我实在很难想象她们竟然是好朋友。
“她们有一阵子非常亲密,但我想艾玛后来就厌倦了娜塔莉,因为娜塔莉比艾玛小好几岁。详情我也不知道。总之她们就绝交了。”抛弃朋友,自以为是——跟妈学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约翰说,好像想安慰我,或是安慰自己。
“她自己也有个玩伴,叫詹姆斯·卡比西,小她一两岁,家里务农的,都找不到人说话。两个好像挺合得来的。”
“他说他是娜塔莉死前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我说。
“那小孩在说谎。”玛芮斯说,“我也听说过。他很喜欢编故事。我的意思是说,他妈妈得癌症快死了,家里又没有爸爸,平常根本没人注意他,所以就专门编故事唬人。不要听他乱说。”我看一看约翰,他耸了耸肩。
“那故事也太离谱了吧,一个疯女人在光天化日下拐走娜塔莉?”他说,“再说,怎么会有女人做出那种事?”
“怎么会有人做出那种事?”我问。
“天知道怎么会有人做出那么变态的事。”玛芮斯又插进来,“八成跟基因有关。”
“我问你,约翰,你接受过警方侦讯吗?”
“有,跟我爸妈一起。”
“两起凶杀案发生当晚,你都有不在场证明吗?”我等着看他有什么反应,但他只是继续静静地喝茶。
“没有。我开车出去兜风。有的时候,我必须远离这个地方,你懂吗?”他迅速扫了玛芮斯一眼,她发现他在看她,立刻噘起嘴巴。“这个镇比我原先住的地方还要小。有的时候,人需要有点迷惘的感觉,我知道你不懂的,小芮。”玛芮斯没有说话。
“这我懂。”我附和道,“我还记得我在这里成长的岁月,简直封闭到令人窒息,更别说从外地搬到这里,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小翰只是在逞英雄。”玛芮斯打断我的话,“那两天晚上他其实都跟我在一起,但他不希望害我卷入麻烦。你就这样写吧。”玛芮斯僵直地坐在沙发边缘,上半身左右摇晃,有点魂不附体,好像有神灵上身。
“玛芮斯,”约翰小声地说,“不要这样。”
“我才不要让大家以为我男朋友变态杀童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约翰。”
“要是你把这套说辞告诉警方,不用一个小时,他们就会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知道你根本没有跟我在一起,到时候我的情况只会更加难堪。再说,有谁会真的相信我杀了我妹妹?”约翰撩起玛芮斯的长发,用手指温柔地从发根顺到发尾。呵痒随兴地在我右臀上闪动了一下。我相信这个男孩子。他当着众人的面大哭,告诉我他妹妹的蠢事,还会玩女朋友的头发。我相信他。我仿佛可以听见柯瑞对我的天真嗤之以鼻。
“谈到‘说辞’,”我重新开了一个话题,“我倒是有件事必须跟你求证。听说娜塔莉在宾州曾经弄伤同学,这是真的吗?”约翰僵住了,转头看了玛芮斯一眼,从受访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露出不悦的表情。以前常常听人家说“撇嘴”,到今天我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撇嘴”。他整个人弹了一下,我还以为他要拔腿冲出门外,但他又靠回沙发上坐好,深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这就是我妈讨厌媒体的原因。”他没好气地说,“我旧家那边的地方报刊登过一篇报道,也才短短几行,就把娜塔莉写成了野兽。”
“所以请告诉我真实的情况。”
他耸一耸肩,开始抠指甲。“那堂是美术课,大家剪纸、画画,有个小女生在那时受伤了。娜塔莉是个脾气有点火暴的小孩,偏偏那个小女生很喜欢命令她做这做那。有一次她又指使娜塔莉,娜塔莉手上刚好有剪刀,事情就发生了。并不是预谋好的,毕竟,她那时候才九岁啊。”我眼前突然闪过肯尼兄妹的合照,照片里的娜塔莉一脸严肃,手里拿着剪刀,刺进小女孩的眼睛,一抹血红出其不意地跟一片粉嫩的水彩糅合在一起。
“那个小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左眼保住了,右眼就……呃……毁了。”
“娜塔莉攻击她的两只眼睛?”
他霍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用手指着我。他跟他妈妈差不多高。“娜塔莉后来看了一整年的心理医生,连续好几个月都从噩梦中惊醒。她才九岁,那只是一场意外。大家感觉都很糟。我爸还为那个小女孩成立了基金会。我们为了让娜塔莉重新开始,所以举家搬迁。我爸一找到工作就动身,所以才会搬到这里。我们是半夜搬走的,跟罪犯一样。搬到这里,搬到这该死的地方。”
“天啊,约翰,我怎么不知道你有那么惨痛的过去。”玛芮斯低声说。
他坐回位置上,把头埋进掌心,开始痛哭起来。
“我不遗憾我搬到这里,我遗憾的是她搬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把她害死了。我们那么努力想帮她,她却死了。”他压抑地呜咽起来,玛芮斯心不甘情不愿地搂着他。“有人杀了我妹妹。”
“爱多拉小姐今天身体不舒服,晚餐大家随便用。”盖拉知会我。八成是我妈装腔作势,要求盖拉在她名字后面加上“小姐”两个字,能想象上我妈是怎么跟她谈的:盖拉啊,一流家庭的一流佣人在称呼女主人的时候,都会在名字后面加上小姐两个字。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是不是啊?
至于她不舒服的原因,是因为我和她斗气,还是和艾玛拌嘴,我就不清楚了。我听见她们像两只漂亮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我妈房里争执不下;我妈说她不应该擅自开高尔夫球车出去玩,骂得很有道理。
风谷镇跟很多乡村小镇一样,全镇都在流行大型器械。大部分的家庭都有一辆私家轿车和一辆古董车,至于那古董车是高级古董车,还是停在路边发不动的老爷车,就看各家财力了。除了车子,还有船、水上摩托车、摩托车和拖拉机,精英阶房则必备高尔夫球车,常常可以看到没有驾照的有钱小孩驾着高尔夫球车在镇上溜达。严格说来,这是违法的,但从来没有人出面制止。自从凶杀案发生后,我妈就开始努力尝试剥夺艾玛这一点点自由。她们叽叽喳喳吵了半个多小时,听起来像有人拿着一把老锯子在锯东西。“小孩子不可以说……”这句警告异常耳熟,让我也跟着不安起来。看来艾玛偶尔也是会被抓现行的。
电话铃声一响,我马上就接起来,以免分散艾玛的火力,话筒另一端传来啦啦队女神口齿清晰的声音,是我的老同学凯蒂·蕾西。她说另一位高中同学安琪邀大家去她家开吐苦水大会,喝点儿红酒,看伤心的电影,哭一哭,聊一聊八卦。我应该去参加。“安琪住在新贵区,房子很大,位于风谷镇郊区,严格来说已经过了州界,跑到田纳西州去了。”光凭凯蒂说话的声音,我听不出来她是在嫉妒安琪还是自觉高人一等。凭我对她的了解,应该都有一点儿吧。像她这种女孩子,看到别人有什么她也想要,就算用不着也无所谓。
自从上次在肯尼家碰到凯蒂和她那群死党,我就决定要空出一个晚上跟她们聚一聚。反正今晚不是跟她们聚会,就是誊写采访约翰的录音;我越写情绪越低落,这很危险,不如出去走一走。不论是我们这票闺密重聚,还是跟安娜贝阿姨、雅姬阿姨那帮姑婆聚会,我能从中挖到的新闻,绝对比我采访十个人都还要多。
凯蒂·蕾西刚把车停到我家门口,我就知道是她来了——跟我猜的一样——混得很不错。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从她挂电话到开车来接我,只花了五分钟的时间,也就是说,她家跟我家只隔了一条街;还有她开来接我的车,是一辆笨重的越野车——买那辆车的钱,用来买房子都绰绰有余。一个家里能有的享受,她车子上通通有。我脑袋后面传来DVD的声音,呱啦呱啦播放着动画;我前方的仪表板上有卫星导航地图,一步一步带路。
她先生布莱德·布鲁克很崇拜她父亲,在他手下工作了很多年,后来她爸爸过世,他继承衣钵,专门推销一种备受争议的荷尔蒙,可以用来帮助小鸡迅速长大。我妈向来瞧不起他们家的产品,她从不使用任何神奇的成长激素,但这不代表她避用荷尔蒙;我妈养的猪都会打化学药剂,一直打,一直打,打到每只红通通、圆滚滚,像爆浆的樱桃一样,打到它们的小猪腿撑不起那浑圆肥厚的腰。只不过她打的频率从容多了。
像布莱德·布鲁克这种老公,房子买在哪,老婆说了算;何时生小孩,老婆说了算;要买什么牌子的沙发,老婆说了算;老婆没说的,一律闭嘴不谈。如果你多看他几眼,会发现他很耐看,不过他的小弟弟,跟我无名指大小差不多,这可是我的第一手消息。不过,看来尺寸虽小,功能却很正常:凯蒂这胎是第三胎,已经安然度过前三个月的危险期。他们还要继续努力,直到她生出男孩为止。(我们真的很想要一个跑来跑去的小淘气。)
还是先聊我,芝加哥记者,单身——呸呸呸,瞎说,小心真的单身一辈子!再聊她,谈她的发型,服用的维生素,聊她两个小孩爱玛和玛蒂森,聊风谷镇的妇女会,还有妇女会办的圣帕特里克节[1]游行有多糟。接着她叹了口气:那两个可怜的小女孩。唉,对啊,而且我还得报道那两个可怜的小女孩呢。她对我的报道显然不感兴趣,话锋一转,马上回到先前提到的妇女会,自从贝佳·哈德当上活动部长,整个组织就变得散漫无纪律。以前贝佳并没有特别受欢迎,可是她五年前钓到金龟婿,社会地位就迅速攀升。她老公艾瑞克·哈德在密苏里州南部的欧扎克山区有一大片祖传产业,用来经营一家复合式游乐园,里头包括小型赛车场、水上乐园、迷你高尔夫球场,专门敲游客竹杠,整个妇女会现在都怨声载道。她今天晚上也会去,我可以亲眼瞧瞧,看她有多不融入大家。
安琪的家很像小孩子画的房子,平面而且呆板,几乎毫无立体感可言。我一踏进屋内,立刻想奔回家。门口站的是安琪,她本来高中的时候就瘦,后来又瘦了五公斤左右;她贤淑地对我笑一笑,然后转身进厨房准备芝士火锅。蒂什也在,她以前就是我们的小妈妈,大家吐的时候,她就在背后帮忙拢住大家的头发,偶尔会因为觉得自己没人爱而大哭一场。我听说她后来嫁给一个纽卡斯尔人,虽然脑筋有点迟缓(凯蒂压着嗓门补充道),不过很会赚钱。小米整个人瘫在巧克力色的皮沙发上。她高中的时候很耀眼,长大之后却变得很黯淡,不过大家好像都没有发现,还是继续叫她“小辣妹”。我有证据:她手上那枚超大颗钻石戒指,是高中的时候乔伊·约翰森送的,她到现在还一直戴着;乔伊手长脚长,是个很贴心的男生,高二那年突然长个,入选橄榄球队前锋,后来要大家改叫他约哈(我对他真的就只有这一点印象)。可怜的贝佳坐在她们中间,一脸窘迫,装出一副很热络的样子,滑稽的是,她的穿着打扮跟女主人几乎如出一辙(难道是安琪带她去买的?)。谁跟她对视,她就对谁露齿而笑,不过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话。
我们一起看了《情比姐妹深》。
等到安琪打开灯,蒂什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我又开始上班了。”她用哭腔宣布,双手遮住眼睛,露出珊瑚红的指甲。安琪边倒红酒,边拍拍她的膝头,用充满关爱的眼神看着她,生怕别人没看到。
“天啊,亲爱的。为什么呢?”凯蒂低语道。她连低语都是娃娃音,而且字字分明,好像上千只老鼠啮咬饼干那样爽脆。
“泰勒上幼儿园了,我想我该回到职场。”蒂什才停止啜泣,说着说着却又哽咽起来,“我需要一个目标。”她最后两个字像是吐出来的,好像吃到什么脏东西。
“你有目标啊。”安琪说,“不要听社会告诉你要如何持家,不要让女权主义者”——她看了我一眼——“让你觉得心虚。你拥有她们所没有的东西。”
“说得好!蒂什,安琪说得很对。”贝佳主动加入讨论,“女权主义就是要让女性选择自己想做的事。”大家狐疑地看着贝佳,小米的哭声突然从角落爆发出来,大家的注意力,还有安琪手中的红酒,一下子都倾注到她身上。
“斯蒂芬不想再生了。”她啜泣道。
“怎么会?”凯蒂说得义愤填膺。
“他说生三个够了。”
“是他够了还是你够了?”凯蒂愤愤不平地说。
“我也是这样跟他讲。我还想生个女孩,我想要有个女儿。”
大家抚摸小米的头发,凯蒂则摸摸自己的肚子,眼睛盯着壁炉上安琪三岁儿子的照片,哀怨地说:“我想要有儿子。”
蒂什和小米轮流抹眼泪、发牢骚——我想要小宝宝……我一直梦想有个大家庭,生好多好多孩子,我要的就只有这样……难道想当妈妈也有错吗?我很同情她们,她们看起来真的难过,对于人生不如意的人,我也颇能惺惺相惜,只是点头点到后来,该同意的我都同意了,实在找不到其他话来说,只好躲进厨房,切几片芝士,省得在客厅碍事。我高中的时候就知道这种比惨大会,也知道要不了多久,场面就会越来越难堪。过一阵子,贝佳也跑来加入我,拿起碗盘刷洗起来。
“每周都要这样闹一次。”说着她眼珠转了半圈,表示她不是厌烦,只是觉得可笑。
“是想用泪水涤净心灵吧。”我接话道。我感觉得出来她希望我多说点话。我知道这种感觉。
每次我快要套出大八卦时,我都恨不得把手伸进受访者嘴里,直接把消息从他舌头上取出来。
“在参加安琪的小型同学会之前,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过得那么悲惨呢。”贝佳小声地说,她拿了一把干净的菜刀,切了几片瑞士进口的葛瑞尔芝士。其实我们这里生产的芝士,够整个风谷镇的人吃了。
“呃,不知道也好,这样你就可以过着肤浅的生活,也没人敢说你很肤浅。”
“听起来很有道理。”贝佳说,“你们高中的时候就会这样了吗?”
“嗯,常有的事,除了背地里互扯对方后腿的时间之外,剩下就是诉苦了。”
“我庆幸当年的人缘那么差。”她说着笑了起来。“没想到长大后竟然更不上道。”
我也笑出声来,帮她斟了一杯红酒,我感觉仿佛又回到青少年时期,有点荒谬,有点好笑。
我们嘻嘻哈哈回到客厅,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她们一齐抬头盯着我们,好像一群充满怨怼的怨妇。
“好啊,你们两个居然玩得那么开心。”凯蒂啐道。
“也不想想我们镇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安琪接着说。看来她们聊天的话题扩大了。
“这个世界怎么了?怎么会有人伤害那么小的女孩?”小米哭着说,“可怜的孩子。”
“而且还拔掉她们的牙齿,这点我到现在都还不能接受。”凯蒂说。
“我只希望她们活着的时候,大家可以对她们好一点。”安琪抽抽搭搭地说,“为什么女孩子要对彼此那么残忍?”
“有女同学找她们麻烦吗?”
“有几个女同学,放学后把娜塔莉堵在厕所的角落里,剪掉她的头发。”小米哽咽地说。她痛苦的脸肿胀着,上头红一块白一块。
睫毛膏掺着泪水,一条一条沾染到她的衬衫上。
“她们因为自己稍微与众不同,就喜欢找其他女孩子麻烦。”凯蒂一边说,一边用袖口揩眼泪。
“‘她们’是谁?”
“问卡蜜儿,她负责报道这篇新闻。”凯蒂说着扬起下巴,我记得她高中就有这个小动作,这表示她准备拿我开刀,而且开得理直气壮。“你知道你妹有多糟糕吧,卡蜜儿?”
“我知道小女生多少都遭遇过悲惨的生活。”
“你这是在护着她?”凯蒂瞪着我,眼睛冒火。我意识自己被卷入风谷镇的是是非非中,内心非常惶恐。斗争又开始袭击我的小腿肚。
“凯蒂,我跟我妹根本不熟,哪里说得上护不护着她。”我假装厌烦地说。
“你为那些小女孩掉过一滴眼泪吗?”安琪说。她们团结起来围攻我一个。
“卡蜜儿没生过小孩。”凯蒂一派假道学的口吻。“我想她感觉不到我们为人母的伤痛。”
“我是真的替她们感到难过。”我真诚地说,但听起来却很假惺惺,好像选美佳丽在呼吁世界和平。我是真的很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出口就变得那么廉价。
“我无意出口伤人。”蒂什说,“但看来没有小孩的人,有一部分的心是死的,心窗是紧闭的。”
“我同意。”凯蒂说,“直到我怀了玛蒂森,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成为女人。我的意思是,最近很多人说科学和上帝互相抗衡,但似乎只要一提到孩子,两边立刻握手言和。圣经说要果实累累,子孙绵延,这很科学呢。呃,反正归根究底,女人天生就是要生孩子嘛,对不对?”
“大女人。”贝佳压着嗓子说。
贝佳开车送我回家,因为凯蒂想在安琪家过夜。反正明天一早会有奶妈帮她带她的宝贝女儿。贝佳拿女人憧憬当母亲的心态开了几个玩笑,我干干地赔笑了几声。我心想你生过两个小孩,当然可以开这种玩笑。我非常不爽。
我换上干净的睡衣,在床角正襟危坐。今晚不能再喝了,我低语道。我放松肩膀,拍了拍脸颊。
我叫自己要乖。我好想刻字:糖在我大腿上发烧,卑鄙在我膝盖骨附近发烫。我想划开皮肤,刻上“不孕”两个字。我不生孩子,我的子宫永远派不上用场,永远维持空旷纯朴。我想像我的骨盆裂开,露出一个干净的空洞,像动物离去后留下来的巢。
那两个小女孩。“这个世界怎么了?”小米刚才边哭边说的时候,我还没什么感觉,这种悲叹听多了,早就听腻了。但现在我有感觉了。我感觉风谷镇出了问题,出了很大的问题。我想象罗伯特·纳什坐在安的床边,回忆他对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看见娜塔莉的妈妈,对着女儿的旧T恤埋头痛哭;我看见十三岁的我,手里捏着妹妹的小花鞋,在她房间的地板上绝望地啜泣;我看见艾玛,正值十三岁,心里还是个孩子,身材却已出落得凹凸有致,拼了命想取代我妈念念不忘的玛丽安;我看到我妈边想念玛丽安边掉眼泪;我看到艾玛欺凌弱小,边大笑边跟死党剪掉娜塔莉的头发,卷发一绺一绺飘落到地上;我看见娜塔莉戳瞎女同学的眼睛。我的皮肤在尖叫,心脏在我的耳朵里怦怦直跳。我闭上眼睛,用双臂搂着自己,哭泣。
埋在枕头里哭了十分钟后,我慢慢恢复过来,脑海里冒出一件一件庸俗的琐事:报道里要引用约翰说的哪句话,芝加哥那边的房租下周要缴,房间垃圾桶里的苹果要馊掉了。
突然,门外传来艾玛的低语,呼唤着我的名字。我把睡衣领口的扣子扣上,把袖子放下,开门让她进来。她穿着粉红色的碎花睡衣,金发披垂在肩上,光着两只脚丫,那副模样,除了惹人怜爱,还是惹人怜爱。
“你哭了。”她说,有点惊讶。
“还好。”
“因为她?”最后一个字她特地加重语气,我想象这个“她”字又圆又沉,在枕头上撞出一个凹洞。
“大概吧,我想。”
“我也是。”她沿着我睡衣边缘瞧,领口、袖口,想偷看我的疤。“我不知道你会伤害自己。”她最后开口说。
“以后不会了。”
“那是好事吧。”她在我床边犹豫了一下。“卡蜜儿,你会不会觉得有坏事要发生了,怎么躲都躲不掉?你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
“像焦虑症发作吗?”我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的皮肤看。金棕色,光滑柔顺,像温暖的冰激凌。
“不是,不太一样。”听起来我让她失望了,这么巧妙的谜语,居然没有人解开。
“算了。总之,我给你带了礼物。”她递给我一个正方形的盒子,让我小心打开,里面是一支漂亮的烟。
“这比你喝伏特加好多了。”艾玛说完,主动帮自己辩护起来。“你喝得很凶。抽这个比较好。酒越喝越难过。”
“艾玛,这个……”
“可以再让我看一看你刻的字吗?”她羞愧地微笑。
“不行。”我沉默。
我拿起烟。“艾玛,我觉得你不应该……”
“要不要随便你,我只是想对你好。”她蹙着眉头,绞着睡衣的衣角。
“谢谢你。你这么帮我,想让我好过一点,真的很贴心。”
“我想好的时候也是可以很好的,你知道吧?”她还是皱着眉心,看起来泪水即将溃堤。
“我知道。我只是好奇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有时候我做不到,但我现在做得到。大家都睡了,很安静,事情就简单多了。”她伸出手,像蝴蝶摊在我眼前,接着又垂下去,拍拍我的膝盖,转身离去。
[1] 每年的3月17日是圣帕特里克节,也叫“绿帽子节”,是为了纪念爱尔兰守护神圣帕特里克。这一节日如今已成为爱尔兰的国庆节。——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