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我对她一直都没什么兴趣,现在兴趣可浓厚了。养猪场那一幕让我喉头一紧。我妈说全校就属她最有人缘,这我相信;雅姬阿姨说再也挑不出比她更卑鄙的女孩,这我也相信。生活在我妈的恶毒旋涡中,人格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扭曲。但艾玛是怎么看待玛丽安的呢?我很好奇。活在我妈阴影的阴影下很不好受吧。不过艾玛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在外面作怪,在我妈身边就变得甜美又听话,什么都要家人帮忙;如果不这么做,她就得不到母爱。
但她生性暴戾,会大发脾气,掴同学巴掌,加上我最近发现她丑陋的一面:她对下流的事物情有独钟。这让我联想起安和娜塔莉的故事。艾玛跟玛丽安一点也不像,不过倒有几分安和娜塔莉的味道。
傍晚时分,还没开饭,我决定再去肯尼家碰碰运气。我一定要从他们嘴里套出几句话,不然根本没办法写这篇报道,如果套不出来,柯瑞就会要我退出。对我来说,离开风谷镇根本不痛不痒,但我要证明我有能力照顾自己。我的信誉现在岌岌可危,毕竟会在身上刻字的女人,很难得有老板肯交付重任。
我开车经过娜塔莉的陈尸地点。三根粗短的蜡烛早已被风吹熄,花束包在超市的包装纸里,显得十分廉价,灌了氦气的爱心气球萎靡不振,无精打采地上下飘动,这些东西被艾玛认为不值一偷,凄凉地堆在一起。
肯尼家的车道上停了一辆红色敞篷车,娜塔莉的哥哥坐在前座,跟副驾驶座上一个相貌配得上他的金发女孩聊天。我并排停在他们旁边,两人先是偷瞄了我几眼,然后决定假装没看见。金发女孩突然开怀大笑,红色的指甲绕着大男孩后脑勺的棕发。我尴尬地点个头,很草率,我肯定他们根本没看见,我轻手轻脚地经过敞篷车,往大门口走去。
来应门的是娜塔莉的妈妈。屋子里很静,很黑。她的脸上挂着欢迎的微笑,没认出我是谁。
“肯尼太太,很抱歉这种时候还来打扰你,但我有话想跟你说。”
“有关娜塔莉的事吗?”
“对。可以到里面坐一坐吗?”这招很下流,完全不需表明身份,就可以偷偷摸摸混入屋内。柯瑞总爱说:记者就像吸血鬼。你不邀请,他们也进不去;但一旦进去了,没把人榨干他们是不会走的。她打开门。
“哇,屋子里真凉快,谢谢你。”我说,“听说今天气温会飙升到三十二摄氏度,但我想不止吧。”
“我听说是三十五摄氏度。”
“我想也是。可以麻烦你给我一杯水吗?”这招也是屡试不爽:女人啊,只要对谁好过,就很难撵他出去。如果你刚好过敏或伤风,向她要纸巾会更有效。女人喜欢弱者。我指的是大部分的女人。
“当然。”她迟疑了一下,看着我,好像想知道我的身份,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殡葬业者?神职人员?警察?医护人员?吊唁的民众?她这几天遇到的人,可能比去年一整年加起来还要多。
趁肯尼太太在厨房忙,我四下张望。客厅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家具全部归位,不远处的桌上摆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肯尼家的两个孩子,穿着红色毛衣和牛仔裤,分别倚在大桦树的两边。男孩笑得很勉强,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女孩的身高还不及他一半,一脸严肃,好像古时候银版照片上的人物。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约翰。他又乖巧又和善,是我的骄傲。上周刚刚高中毕业。”
“好像提前了一点——我也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记得我那时候要熬到六月。”
“嗯。暑假那么长,真不错。”
我微笑。她微笑。我坐下来,小口小口喝着水,怎么也想不起来柯瑞说混进客厅后下一步该做什么。
“我们其实不算真的认识。我叫卡蜜儿·卜蕾。芝加哥《每日邮报》的记者,前几天晚上跟你通过电话。”她笑容僵住,下巴动了起来。
“为什么不早说。”
“我知道你这阵子一定很不好过,我也只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就好……”
“不行。”
“肯尼太太,我想要替你们家讨回公道,这是我这趟来的目的。大众知道得越多……”
“你们报社就越赚。这一套我早就听腻了。我警告你最后一次:不准再踏进我家门,不准跟我们联络。其他我没什么好说的。”她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我,脖子上挂着一条木质串珠项链,正中央镶着红色大爱心,跟葬礼当天一样;爱心在她胸口摆晃,好像催眠师的怀表。
“你这个寄生虫。”她对着我开骂,“我看到你就恶心,希望你哪天能回头看看自己有多丑陋。现在请你马上离开。”她尾随我走到门口,好像没亲眼看我走出她家门,就不放心我是真的离去。她在我背后把门摔上,手劲很大,震得门铃都响了起来。
我站在阳台上,羞红了脸,心想:那条爱心项链一定会让我的报道增色不少。金发女孩坐在红色敞篷车上看着我。男孩子已经走了。
“你是卡蜜儿·卜蕾吧?”她喊道。
“我是。”
“我还记得你。”金发女孩说,“虽然你住在这里的时候我还小,但大家都知道你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玛芮斯·惠勒。你不会记得我的。你上高中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傻瓜呢。”
原来是约翰·肯尼的女朋友。我听过她的名字,多谢那几位长舌的阿姨,但我不认识她本人。不过,她说她知道我,这我一点也不惊讶。风谷镇长大的小女孩,总是密切关注学姐的一举一动:谁跟最受瞩目的橄榄球员约会,谁当选校花,谁是风云人物。女同学之间还会像交换棒球卡那样,互相交换偶像的最新八卦。我还记得茜茜·慧德,她在我小时候是卡杭高中的毕业舞会皇后。有一次她跟我打招呼,我立刻跑到药妆店买了十一支唇膏,看哪一支才是她涂的那种粉红色。
“我记得你。”我说,“没想到你已经可以开车了。”她被我的谎话逗得咯咯笑。
“你现在是记者,对吧?”
“对,在芝加哥。”
“我帮你找约翰接受采访吧。保持联络。”
玛芮斯一溜烟地开走了。她说“保持联络”的声调,补涂唇蜜的姿态,还有她毫不关心我采访的主题是个死去的十岁小女孩,从这几点来看,我敢说,她是个志得意满的女孩。
我打电话去镇上的五金行——就是发现娜塔莉尸体的那一家。我没表明身份,一接通就说想整修浴室,重铺地砖。要把话题转到谋杀案上倒不难。
“最近应该有很多人担心居家安全问题吧?”我旁敲侧击道。
“就是说啊,太太。最近几天锁链卖得很好,还有一堆人要加固门闩。”接电话的人大吐苦水。
“真的啊?有几户呢?”
“大概三十五户左右吧,我想。”
“大部分都有家庭、有小孩吗?”
“哦,对呀。他们的确不应该掉以轻心,对吧?我们也想替娜塔莉的家人出点力。”他稍做停顿。
“你要不要过来看看几块瓷砖?”
“再说吧,谢谢你。”又完成一项采访工作,而且还不需要低声下气、任人辱骂,当哀怨的母亲的受气包。
晚上我和理查德共进晚餐,他挑了一家名叫葛绿蒂的家庭餐馆,带沙拉吧,吧台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沙拉,只在最后面摆了一小盒莴苣,苍白、油腻,好像事后想到放上去的。我迟到了十二分钟,尴尬地看着理查德跟女侍者聊天,她活泼健谈,一张脸圆滚滚的,跟烤箱里的派很搭。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一心陶醉在自己跟理查德的未来中,偷偷在心里写日记,编织今晚的浪漫。
“卜蕾。”他说,一双眼睛紧盯着女侍者。“你未免也迟到太久了。你该庆幸有小琼安在这里陪我。”女侍者哧哧笑了一阵,瞪了我一眼,领着我们到角落的包厢。“啪”一声,她把黏腻的菜单摆在我面前,转身离去。桌面上有杯盘的印子,是上一位顾客留下的痕迹。
不一会儿,女侍者回来了,推给我一小杯水,捧着一杯碳酸饮料给理查德。“看吧,理查德——就跟你说我没有忘记,对吧?”
“所以我才那么喜欢让你服务啊,琼安。”
“嗨,卡蜜儿,听说你回到镇上了啊。”这句话我听到不想再听了。仔细一看,原来这个女侍者也是我以前的同学。我高二有一学期跟她特别要好,那时候我们跟全校最帅的两个男生约会,我的叫菲尔,她的叫杰瑞,两个人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秋天打橄榄球,冬天玩摔跤,一年四季都开派对,地点就在菲尔家地下一楼的娱乐室。我脑中突然闪过我跟她推开玻璃门,手牵着手走到雪地里撒尿,两个人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没脸上楼见菲尔的妈妈。
“嘿,琼安,真高兴见到你。最近好吗?”
她两手一摊,环视餐厅。“你看也知道。你待了这几天,应该早就听说了吧?鲍比跟你问好。鲍比·基得。”
“哦,对!天啊……”我都忘记他们两个结婚了。“他还好吗?”
“老样子。有空过来坐坐啊。我们住在费雪路那边。”
我可以想象自己坐在基得家的客厅里,时钟嘀嗒,我绞尽脑汁,拼命找话题跟鲍比和琼安聊。但琼安会负责找话,她每次都这样,宁可大声朗读街上的招牌,也不愿意冷场。如果鲍比也没变的话,就应该还是跟以前一样和善、沉默寡言。他的爱好不多,只有听到打猎两个字,他那双青灰色的眼珠才会亮起来。记得高中的时候,他每杀一头鹿,都会把鹿蹄留下来,他的口袋里永远装着最新的战利品,一看到附近有坚硬的桌面、墙面,就把鹿蹄掏出来当鼓棒敲打。我总觉得那阵阵鼓声是死鹿的摩斯密码,是餐桌上的鹿肉发出的求救讯号,无奈已经太迟了。
“两位吃自助餐吗?”
我跟她要了一瓶啤酒,引来一阵长长的沉默。琼安转头去看着墙上的挂钟说:“呃,我们八点以后才供应啤酒。看在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你偷一瓶过来,嗯?”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风谷镇的供酒时间是店家自己随便订。订五点钟还说得通,订八点就是存心跟人过不去。
“一点也不麻烦,卡蜜儿,我已经好久没碰到这么有趣的事了。”
趁着琼安去帮我偷酒,理查德跟我先去夹菜,我们的盘子上堆着炸牛排、玉米粥、土豆泥,理查德还多舀了一块摇摇晃晃的果冻,走回餐桌时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我坐下来,这才发现琼安已经在坐垫底下藏了一瓶啤酒。
“你都这么早喝酒吗?”
“不过是瓶啤酒。”
“你进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你呼出来的酒味了,用口香糖掩盖住,超凉薄荷的?”他对着我笑,好像只是好奇,没有要说教的意思。我敢肯定他在审讯室里的表现一定很优秀。
“口香糖,有;喝酒,没有。”
老实说,这就是我迟到的原因。在我开进停车场的前一秒钟,我想起来我离开肯尼家之后喝了点小酒,需要吃点东西盖住酒气,所以就又往前开了几条街去买口香糖。超凉薄荷的。
“好吧,卡蜜儿。”他温柔地说,“别担心,反正这不关我的事。”土豆泥被果冻染成鲜红色,他舀了一口,安静地吃着,似乎有点惭愧。
“你想要知道风谷镇的哪些事?”我觉得自己让他大失所望。我好像漫不经心的妈妈,答应小孩他过生日要带他去动物园,后来却说话不算话。我愿意向他坦白,接下来不管他问我什么问题,我都一定据实以告,就算是补偿他——突然,我反应过来,原来他刚才问我有没有喝酒,其实是想激我,让我心虚惭愧?真高明!
他盯着我看,看得我自觉矮人一截。“我想了解这里的暴力事件。每个地方的特色都不一样,这里是公开施暴还是偷偷来?是集体犯罪,譬如打群架、轮奸,还是个人作案?罪犯是谁?受害者又是谁?”
“呃,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完整叙述这里的犯罪史。”
“说一说你从小到大目睹过的暴力事件。”我忽然想起我妈和那个小宝宝。
“有个女人伤害小婴儿。”
“是打它?还是揍它?”
“是咬它。”
“好。是男婴还是女婴?”
“女婴吧。我那时候还小,所以不太肯定。”
“是那女人的孩子吗?”
“不是。”
“很好、很好,这样就对了。是个人作案,对女婴施暴。是谁干的?我要查出来。”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某人的亲戚,从外地来的。”
“那有谁知道她的名字吗?我是说,她在这里或许有人脉,值得好好调查一番。”
我觉得我四肢解体,断手断脚就像漂流木,在油腻的湖面上漂荡。我拿叉子的齿尖戳我的指腹。光是说出这件事就够我受的了,没想到理查德还盘问得那么仔细。
“嘿,我以为你只想大致了解这里的暴力事件。”我说。我的声音在充血的耳朵里听起来很空洞。
“我不知道细节。我不认识那个女的,也不知道她跟谁在一起。说她是外地人也只是我的揣测。”
“我还以为记者不能胡乱揣测呢。”他又露出微笑。
“我那时候又不是记者,还只是个小女孩……”
“卡蜜儿,对不起,让你那么不好受。”他把我手上的叉子抽走,故意摆在他那边,然后牵起我的手,吻了一下。我看见口红从我右边的袖口爬出来。
“对不起,我无意拷问你。我这警察真坏!”
“要把你想成坏警察还挺难的。”
他露齿而笑。“的确有点勉强,都怪我这张娃娃脸!”接下来的一秒钟,我们各喝各的饮料。他转着盐罐说:“我可以再问你几个问题吗?”我点头。
“餐点都还满意吗?”琼安突然带着一张笑脸出现。
“你有办法再偷拿一瓶酒来吗?”
“两瓶。”理查德说。
“好吧,但这次是看在理查德的面子上,因为他给小费最大方。”
“谢啦,琼安。”理查德扬起嘴角。
“你有看出一些规律对吧?这次遭受攻击的都是女性。大家对这些攻击事件的态度也很消极。”
“可是纳什家和肯尼家的女孩都没有遭到性侵害啊。”
“我想从我们男人的角度来看,拔牙跟强暴一样,都是权力的展现,都是一种入侵,而且需要极大的力气,每拔一颗牙……就是一种解脱。”
“这算是采访吗?”
“要是我在你们的报纸上看到这段话,或是在你写的文章发现你影射我们的对话,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了。不过倒霉的人是我,因为我喜欢跟你说话。干杯。”理查德用空酒瓶“锵”一声碰了我的酒杯。
我没说话。
“说真的,跟我出去约会嘛。”他说,“出去玩一玩,不谈工作的事。我的头脑需要休息一个晚上,不要再去想这些事,享受一下乡下的娱乐。”我挑起眉毛。
“像拉太妃糖啊,抓猪比赛啊。”他一边说一边扳手指。“自制冰激凌、开小车逛大街……哦,这附近有没有那种好玩的游园会啊?我可以让你看看我的力气有多大。”
“像你这种态度,怪不得会那么受欢迎。”
“琼安就喜欢我。”
“那是因为你付她小费。”
我们后来去了阿瑟公园,两个大人塞在小小的秋千上,在温热的夕阳余晖中前后摆荡。这是娜塔莉死前最后被目击的地方,但我们都不去提这件事。棒球场的另一端,一座石造喷泉不断喷出水,不到劳动节[1]不停歇。
“我看到很多高中生半夜在这里开派对。”理查德说,“维克里最近太忙,抽不出时间来赶他们走。”
“从我高中的时候就这样了,饮酒作乐在这里没什么大不了的。显然只有葛绿蒂那家餐馆是例外。”
“我很想看你十六岁的样子。我想你是那种乖乖女,有脸蛋、有钱、有头脑。在这种地方,一个人一旦什么都有了,就会开始作怪。我可以想象你站在那里——他说着便指着一排排破烂的户外看台——灌醉一群男生。”
跟我在这座公园做过的坏事比起来,他说的根本不值一提。我的初吻在这里,那年我十三岁。棒球队的学长说要照顾我,把我带进树林里。青涩的爱。不久之后,我就参加了那场橄榄球员开的派对,彻夜狂欢。
“该玩的我都玩过了。”我说,“有钱有脸蛋,在风谷镇铁定吃得开。”
“头脑呢?”
“头脑要藏起来。我有很多朋友,但没有一个知心的,你懂吧?”
“可以想象。你跟你妈感情好吗?”
“也没特别好。”我喝多了,脸上又闷又热。
“为什么?”理查德把秋千扭过来,跟我面对面。
“我觉得有人天生不适合当人家的妈妈,有人天生不适合当人家的女儿。”
“她曾经伤害过你?”这个问题问得我心惊胆战,尤其刚刚吃饭才聊过那个话题。她伤害过我吗?我敢保证,总有一天,我会梦到她抓我、咬我、捏我。我觉得这些事情全都发生过。我想象自己撩起上衣,给他看我身上的疤,尖叫着要他看啊!整个人沉浸在这个举动当中。
“你这样问好奇怪,理查德。”
“对不起,因为你听起来很……难过,很生气。”
“亲子关系健全的人才会说这种话。”
“我心虚了。”他大笑。“换个话题怎样?”
“好。”
“好啊,我看看……聊点轻松的好了。找些适合边荡秋千边聊天的话题。”理查德对着我挤眉弄眼,绞尽脑汁。“想到了。你最喜欢什么颜色?吃冰激凌最喜欢什么口味?最喜欢哪个季节?”
“蓝色,咖啡,冬天。”
“冬天。谁会喜欢冬天。”
“冬天天黑得早,我喜欢。”
“为什么?”
因为天黑表示一天又结束了。我喜欢划掉日历上的日期。一百五十一个叉,没发生什么恐怖的事;一百五十二个叉,世界还没有毁灭;一百五十三个叉,我还没有害死人;一百五十四个叉,还没有人讨厌我。有时候我会惶惶不安,直到剩下的天数可以用五根手指头数出来。再撑三天,我就再也不用为生活操心了。
“我就是喜欢黑夜。”我还想多说一点,没有要说很多,只是还想再多说一点。这时,一辆破烂的黄色跑车,轰隆轰隆在对街停下来,艾玛和她的金发跟班从后车门鱼贯而出。艾玛往前凑向驾驶座的窗户,露出乳沟挑逗开车的男孩,他留着一头油腻的长发,发色金色偏灰,典型的开跑车的小鬼。三个跟班站在艾玛身后,屁股翘得高高的,其中最高的那个身材高挑纤细,只见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同伴,假装弯腰绑鞋带。真有心机。
她们朝我们的方向走来,艾玛夸张地挥舞着手,抗议排气管吐出的黑烟。我承认她们的确很火辣。柔顺的金发,心形的脸蛋,纤细的双腿,穿着迷你裙配紧身短T恤,露出平坦的小腹。除了那个叫小焦的女孩,她的胸部太高太挺,一看就知道是垫的,其他三个都是真材实料,非常丰满,走起路来还会颤动,未免太早熟了一点。小时候牛奶喝太多,又吃了太多猪肉和牛肉,加上这些牲畜体内又打了太多荷尔蒙,我想我们不久就可以看到小婴儿大胸部了。
“嘿,劳尔。”艾玛喊道。她正含着一根超大的红色棒棒糖。
“嗨,小姐们。”
“嗨,卡蜜儿,有没有多称赞我几句?”艾玛一边问,舌头一边在棒棒糖上面画圈。原本阿尔卑斯山少女的发辫散开了,穿去养猪场的衣服也换掉了,我敢说那上面一定沾满各式各样的恶臭。眼前的她穿着一件背心配迷你裙,迷你裙只遮住胯下两厘米。
“还没。”
她的皮肤像水蜜桃,没有斑点,没有皱纹,完美无瑕,没有个性,像刚从子宫里跳出来的婴儿。她们都像未完成的作品。我想叫她们走开。
“劳尔,你什么时候要载我们去兜风?”艾玛说着,就在我们面前的泥土地上坐下来,腿张得很开,露出裙子底下的内裤。
“要兜风可以,但我先要逮捕你,还有那些跟你一起厮混的男孩子。那些高中生对你来说太老了。”
“他们不是高中生。”高个子的女生说。
“对啊。”艾玛呵呵笑着说,“他们是辍学的初中生。”
“艾玛,你几岁?”理查德问。
“刚满十三岁。”
“你干吗每次都那么关心艾玛?”头发偏铜金色的女生插嘴道。
“我们也在场啊,你又不是没看到。你该不会连我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卡蜜儿,见过凯莉、凯尔西,还有,你也是凯尔西吧?”理查德一边说,一边指着高个子、铜金发的女孩。
“小焦。”艾玛说,“我们有两个凯尔西,但小焦姓焦,所以我们直接叫她的姓,避免混淆。对吧,小焦。”
“她们想叫我凯尔西也可以。”小焦说。她在四人组合里排行垫底,大概因为她长相不够出色。下巴太圆了。
“艾玛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对吧?”理查德继续说下去,“我消息也没那么不灵通嘛。”
“没有啊,我觉得你消息很灵通。”艾玛说。她把“很灵通”说得很性感,虽然我不知道这三个字是否有任何性暗示。“你们两个是在约会还是怎样?我听说小卡蜜儿在这里是超级辣妹。至少以前是这样啦。”理查德笑得呛住了,“嗝”了一声。不值得三个字在我腿上发烫。
“是真的,理查德。我以前真的很好看。”
“很好看。”艾玛学我说话。两个女孩哈哈大笑。小焦拿着棍子在地上胡乱画线。“你应该听一听她的事迹,保证听得你烧起来。还是说你已经烧到不行了?”
“各位小姐,我们要走啦,跟往常一样,我们有很正经的事要办。”理查德说着牵起我的手,把我从秋千上拉起来。我握着他的手,往车子的方向走去,中途捏了他两下。
“真有绅士风度啊。”艾玛大声地说,四个女孩同时站起来,跟在我们身后。“虽然破不了案,倒是有闲情逸致带卡蜜儿搭破车兜风。”她们跟我们离得很近,艾玛和凯尔西一直踩我们的脚。艾玛的凉鞋蹭着我的脚后跟,蹭得后跟上面刻着的恶心发热。接着她开始拿舔过的棒棒糖缠卷我的头发。
“住手。”我低声说完,一个转身,擒住她的手腕。因为用力过猛,我甚至摸得到她的脉搏,比我的还慢。她嘴里吐出草莓的气息,盈满我的颈窝。
“来啊,动手啊。”艾玛扬起嘴角。“你可以在这里杀了我,劳尔也不会知道是你做的。”我松开手,推了她一把。我本来想走得从容一点的,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只顾着转身跟理查德赶快钻进车内。
[1] 美国的劳动节是九月的星期一。——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