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酒馆通常只迎合一种酒客,至于是哪种酒客,则形形色色:有的酒馆盖在郊区,竭诚欢迎大老粗,镇民外出喝酒感觉像在跑路;有的酒馆专门招待名流品酒,单单一杯金利克调酒也漫天要价,让穷人只能躲在家里喝闷酒;有的酒馆专攻贪小便宜的中产阶级,点啤酒附赠洋葱圈,搭配上名字新颖的三明治。
幸亏风谷镇民都爱喝酒,镇上的酒馆五花八门,比上面提到的三种还多。这个镇虽小,但镇民的酒量比其他地方都好。离我家最近的,是一家昂贵的独栋酒馆,四面是玻璃帷幕,供应美味的沙拉和气泡白酒,是镇上唯一一家高级餐馆。现在是早午餐时间,我又不想看亚伦吃那汤汤水水的蛋,于是索性去La Mère用餐。我的法文虽然只学到高二,但从店里浓浓的海洋风来看,老板应该是想取名为La Mer(海洋),而不是La Mère(妈妈)。不过话说回来,叫La Mère也挺恰当的,因为妈妈们常来光顾这家店,譬如我妈和她的三五好友。她们最喜欢点的一道菜是恺撒鸡肉沙拉,既不是法国风味,也没有海鲜,但我还是不要太计较了吧。
“卡蜜儿!”一位金发大婶从店里小跑出来,她身穿网球装,脖子上挂着金项链,耳垂上别了一副大耳环,整个人金光闪闪。她是我妈的闺中密友安娜贝·盖瑟,绰号小贝。大家都知道安娜贝讨厌她丈夫的姓,每次讲到就皱鼻子。不过她从没想过要去掉夫姓。
“嗨,小宝贝,你妈说你到镇上来喽。”安娜贝阿姨就是安娜贝阿姨,哪像雅姬阿姨,早就被我妈踢出朋友圈外,此时只见她坐在桌子一角,跟上次在葬礼上一样,喝得醉醺醺的。安娜贝阿姨在我左右脸颊各亲了一下,往后一步,上下打量我。
“怎么还是这么美。来,跟阿姨们一桌。我们开了几瓶酒,正在东家长西家短。你来了正好,可以拉低我们的平均年龄。”安娜贝阿姨把我拖到雅姬阿姨那桌,她正在跟另外两位金发大婶聊天,三个人都晒得一身古铜色。
安娜贝阿姨把我介绍给大家,雅姬阿姨兀自拉拉杂杂说个没完,絮絮叨叨地说着她新的卧室摆设,说到一半,定睛一看是我,吓得把水都打翻了。
“卡蜜儿?你怎么在这里!阿姨看到你太高兴了,小丫头。”她的语气真挚,身上飘散着黄箭口香糖的味道。
“她已经在这里五分钟啦。”其中一位金发大婶不耐烦地说,古铜色的手一挥,把水和冰块扫到地上。两根手指上的钻石闪了一下。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来这里报道谋杀案的嘛,小坏蛋。”雅姬阿姨继续说。
“爱多拉一定恨死你了。你这龌龊的鬼灵精,居然睡在她的屋檐下。”她轻轻一笑,那笑容也许二十年前会让人筋骨酥软,但现在看起来有点疯疯癫癫的。
“雅姬!”金发大婶用一双晶亮的铜铃眼瞪着她。
“在爱多拉当家以前,我们这几个龌龊鬼不也都睡在娇亚婶家?同一栋房子,只是管家的疯婆娘换人了。”她看着我,伸手摸一摸耳朵后面。是拉皮手术留下的疤吗?
“你从来没见过你外婆娇亚婶对不对,卡蜜儿?”安娜贝阿姨柔声说。
“唔!她是个狠角色啊,小丫头。”雅姬阿姨说,“很恐怖、很恐怖的女人。”
“怎么说?”我问。我从来没听说过关于我外婆的大小事。我妈只说外婆很严格,其余的就没再多说。
“哎呀,雅姬说得太夸张了。”安娜贝阿姨说,“大家高中的时候谁喜欢自己的妈妈?再说,娇亚婶后来就过世了。爱多拉没多少时间跟她建立起成人之间的感情。”听到这里,我心底悲哀地燃起一丝希望:也许这就是我跟妈那么疏离的原因吧?因为她没有机会与我建立感情。不过不等安娜贝阿姨帮我斟酒,希望的火苗就熄灭了。
“对了,安娜贝。”雅姬阿姨说,“我敢说如果娇亚婶还活着,她们母女俩就可以重温旧日的美好时光。至少娇亚婶会很陶醉,她那时候多喜欢逗卡蜜儿啊。你还记得她那长长的指甲吗?可是却又不涂指甲油。我一直都觉得这一点很奇怪。”
“换个话题吧。”安娜贝阿姨满脸堆着笑,每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跟银铃一样清亮。
“我觉得卡蜜儿的工作一定很棒。”其中一位金发大婶尽责地说。
“尤其是手头上这一个任务。”另一位金发大婶说。
“对呀,卡蜜儿,告诉我们凶手是谁。”雅姬阿姨唐突地说。她又娇媚地笑了笑,一双褐色的圆眼睛眨呀眨的,让我联想起真人版的腹语娃娃。她脸部肌肉僵硬,看得到杂乱的毛细血管。
我本来打算先做几次电话采访,不过看来眼前的人选更优。四个毒舌的太太嫌待在家里无聊,相约出门喝酒,风谷镇的八卦,她们最清楚。反正就当是跟她们吃顿商务午餐。
“其实呢,我对你们的想法比较感兴趣。”平常应该很少有人会问她们的看法吧。
雅姬阿姨拿面包蘸一蘸田园沙拉酱,酱料滴到了胸口上。“这个嘛,你们都知道我怎么想。我认为是安她老爸——罗伯特·纳什。他是个变态啊。每次在店里遇到他,他都直盯着我的胸部看。”
“你哪来的胸部?”安娜贝阿姨戏谑地说,边说边用手肘顶了顶我。
“我是说真的啊,这很过分吧。我一直很想回家跟斯蒂芬说。”
“我要爆个料。”金发大婶说。是叫黛安还是黛安娜?安娜贝阿姨一介绍完我就忘了。
“哇,狄安娜每次都有劲爆消息,卡蜜儿。”安娜贝阿姨说着捏了捏我的臂膀。狄安娜阿姨顿了一下,故意吊人胃口,舔牙齿,又帮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目光从杯缘上方扫视大家。
“约翰·肯尼从家里搬出去住了。”她宣告。
“什么?”金发大婶一号说。
“开什么玩笑!”金发大婶二号应和。
“不会吧!”金发大婶三号大吃一惊。
“而且……”狄安娜阿姨得意地笑着,好像益智节目的主持人,正准备揭晓冠军。“他搬进了茱莉·惠勒家,就住在她家后面加盖的小屋里。”
“太棒了。”梅丽莎(还是梅琳达)说。
“这样他们小两口进展到什么程度就很清楚喽。”安娜贝轻笑道,“玛芮斯也没办法继续当她的完美小姐喽。都忘了跟你说了,卡蜜儿。”她转头看着我。“约翰·肯尼是娜塔莉的哥哥,他们家刚搬来的时候,整个镇都迷他迷得跟什么似的。这男孩子生得很俊俏。真的很俊俏!茱莉·惠勒呢,是你妈跟我们的一个朋友。她一直到……好像是三十岁吧,都没有生小孩,后来生了一个以后,就没人想跟她做朋友了。她家那个女儿,无论你怎么挑,就是挑不出她的错处。结果,谁知道玛芮斯——也就是茱莉的女儿——居然钓上了约翰,哎哟,我的天啊,我们想她一定要唠叨个没完没了。模范生玛芮斯,我们纯情的小处女,居然跟风靡全校的大帅哥在一起。这种男孩子,尤其像他这个年纪,哪有办法忍受只跟纯洁圣女交往呢?光走清纯路线是行不通的。你看现在可好,他们想干什么都方便了。我们应该去找一台拍立得相机,固定在茱莉那辆车子的雨刷上。”
“我说啊,你也知道茱莉在玩什么把戏。”雅姬阿姨打岔道,“还不就想装好人,趁约翰服丧的时候收留他,给他一点喘息的空间。”
“可是他为什么要搬出去?”梅丽莎阿姨问。我开始觉得她是在座唯一还有理智的人。“我的意思是说,像这种时候,他不是应该跟自己的爸妈在一起吗?他干吗需要什么喘息的空间?”
“因为他就是凶手啊。”狄安娜阿姨脱口而出,全桌的人一起大笑。
“啊哈,要是玛芮斯·惠勒真的献身给杀人犯,那就大有看头啦。”雅姬阿姨说。全桌的人笑到一半突然打住。安娜贝阿姨打了个小嗝,看一看手表。雅姬阿姨用手支着下巴,吁了一口气,吹得盘子上面包屑纷飞。
“真不敢相信居然会发生这种事。”狄安娜阿姨说着,低下头去看指甲。“我们这个小镇,我们成长的地方,两个跟我们当年一样的小女孩。想到这里,我的胃都要绞在一起了。真是令人作呕!”
“还好我女儿已经长大了。”安娜贝阿姨说,“不然我一定难以接受。可怜的爱多拉,她一定很操心艾玛。”
我跟这些阿姨有样学样,小鸟似的取了一小块面包,像小女孩一样拿在手上,然后话锋一转,把话题从我妈身上带开。“大家真的认为,约翰·肯尼跟这件案子有关吗?还是只是爱说长道短?”我最后四个字字字带刺。我差点忘了,这些女人有本事让她们的眼中钉在镇上生不如死。“我会这样问,是因为我昨天碰到一群女孩子——大概是中学生吧——她们也跟我说了同样的话。”我想最好还是不要直说是艾玛比较好。
“让我猜猜看,是不是四个金发小女生,聒噪得要死,又自以为长得很漂亮?”雅姬阿姨说。
“雅姬老宝贝,你知道你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吗?”梅丽莎阿姨拍拍雅姬阿姨的肩膀。
“哎哟,我老忘记艾玛跟卡蜜儿的关系,这两个简直一个是前世,一个是今生,你懂我的意思吧?”雅姬阿姨正笑着,这时她身后传来“啵”的开瓶声,她便直接把酒杯举高让他倒酒,都没转头看待者一眼。“卡蜜儿,你大概已经听说了吧,你家的艾玛是个大——麻烦。”
“听说她们几个,只要有高中舞会都去参加。”狄安娜阿姨说,“而且来者不拒——想当年若男生没供奉几件珠宝,我们几个还不依呢。”她转动手腕上的钻石手链,一番话说得全桌人笑了起来,雅姬阿姨甚至拿拳头捶桌子,像小娃娃在发脾气。
“可是……”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觉得约翰是凶手,我只知道警方找他约谈过。”安娜贝阿姨说,“他们一家的确都是怪人。”
“哦,我还以为你们很要好呢。”我说,“我看你们葬礼结束后还到他们家去。”你们这群骚货,我在心里暗暗补上一句。
“当时全风谷镇的风云人物都在场啊。”狄安娜阿姨说,“那么重要的场合,我们几个怎么可以错过呢?”她本来是想逗大家开心,但雅姬阿姨和安娜贝阿姨却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梅丽莎阿姨环顾餐厅,一副巴不得坐到别桌去的样子。
“你妈妈呢?”安娜贝阿姨突然抛出这个问题。“有空多出来透透气对她比较好。自从事发以后,她就一直怪怪的。”
“她早在这之前就怪怪的了。”雅姬阿姨一边说,下巴一边动着。我在想她是不是快要吐了。
“哦,雅姬,别这么说。”
“我是说真的。卡蜜儿,你听我说,看你妈现在这个样子,你还不如待在芝加哥比较好。你最好赶快回去。”她的表情不再疯疯癫癫,而是一脸严肃,好像很担心我的样子。我再次对她心生好感。
“真的,卡蜜儿……”
“雅姬,闭嘴。”安娜贝阿姨拿起欧式餐包,用力往她脸上砸去。餐包打中她鼻子,弹了开来,咚一声掉回桌上。这种发飙来得快去得快,就像在公园遇到的那个小男孩用网球砸我一样愚蠢。痛不痛还是其次,会有这种举动才令人错愕。雅姬阿姨捂着鼻子,表示确实中弹了,但她还是继续往下说。
“我爱讲什么随我高兴,我偏要说爱多拉会伤害……”安娜贝阿姨起身走到雅姬阿姨旁边,拉着她的手臂,把她从座位上架起来。
“雅姬,你需要催吐一下了。”她说,半是诱哄半是威胁。“你喝多了,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的会不舒服喽。我带你去洗手间,让你好过一点。”雅姬阿姨先是把她的手挡开,但是安娜贝阿姨加重手劲,两个人便摇摇晃晃地走远了。餐桌上鸦雀无声。我愣得一张嘴合不起来。
“这没什么啦。”狄安娜阿姨说,“我们老女人也跟你们年轻小姐一样,偶尔也会拌拌嘴的。卡蜜儿,说我们之间有代沟是骗人的。”
雅姬阿姨的话在我心头萦绕:看你妈现在这个样子,你还不如待在芝加哥比较好。都被这样警告了,我还要继续待在风谷镇吗?我好奇她跟妈是怎么闹翻的,不可能只是忘了寄卡片而已。我在心里记着,等雅姬阿姨酒醒了再去拜访她。只是她有清醒的时候吗?不过话说回来,我自己也没什么资格说人家。
我借着微醺的酒意,用便利商店的公共电话打去纳什家,是一个小女孩接的,她颤抖地说了声“喂”,然后就没了下文,不管我说请爸爸听,还是请妈妈听,对方都没有回应,我只听到细微的呼吸声,然后是悠长缓慢的一声“喀——哒”,电话就断了。我决定亲自去碰碰运气。
纳什家的车道上停了一辆厢型小货车,是迪斯科年代的产物,小货车旁边还停了一辆黄色轿车,烤漆锈得很厉害,看来夫妻俩都在。我按了电铃,大女儿来应门,但她就只是站在纱门里面,我问她爸爸妈妈在不在,她却呆呆地看着我的肚子。纳什一家个头都不高。眼前的是阿什莉,很娇小。我知道她今年十二岁,但她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行为举止也是,跟我上次来看到的胖小弟一样。她正在吃头发,小罗伯特晃到她身边,看到是我,立刻哇哇大哭起来,这个小姐姐听到弟弟哭了,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小罗伯特哭得更大声了。过了一分钟,贝琪·纳什才姗姗走到门边,表情跟两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我自我介绍一番后,她看起来更糊涂了。
“我们风谷镇没有地方报纸。”她说。
“对,但我是在芝加哥《每日邮报》工作。”我说,“我们是在芝加哥,位于伊利诺伊州北部。”
“呃……这种事都是我老公在处理。”她说着,伸手去梳理儿子的金发。
“我不是来推销报纸的,那个……纳什先生在家吗?能不能让我跟他说几句话?”他们三个一齐后退,远离纱门。过了几分钟,罗伯特·纳什领着我进入屋内,将沙发上的换洗衣物丢到一旁,挪出空间来让我坐。
“这地方简直是猪窝。”他刻意提高音量对他太太抱怨。“很抱歉家里这么乱,卜蕾小姐。自从安走了以后,事情就乱成一团。”
“不要紧。”我一边说,一边从屁股底下拉出一条男士内裤。“我住的地方也差不多像这样。”其实恰好相反。我跟我妈只有一点很像——就是洁癖。我必须很努力才能压抑自己熨袜子的冲动。刚出院那阵子,我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拿来煮沸消毒:镊子、睫毛夹、发夹、牙刷。这是我唯一的嗜好。但我后来还是把镊子扔了。它那尖尖的两端多么闪亮、多么温暖,常让我在半夜魂牵梦萦。
唉,我真是龌龊!
我暗自祈祷贝琪·纳什凭空消失。我指的是真的消失。她的存在感极低,低到我可以想象她从人间缓缓蒸发,在沙发边缘留下黏糊糊的印子。但她偏偏赖着不走,好像在想着要如何加入对话,眼神在我和她先生之间扫来扫去,我们根本都还没开口交谈呢。她的三个小孩也在一旁走来走去,像金头发的小幽灵,看不出来是懒惰还是愚蠢。老大很漂亮,可能还混得出一点名堂;但那摇摇摆摆走进客厅的老二,身材肥短,眼神呆滞,注定整天索求无度大啖小蛋糕;老幺长大后大概就只能蹲在加油站的停车场喝啤酒,愤世郁闷,跟我第一天来看到的那帮男孩子一样。
“纳什先生,我需要再跟你谈一谈安,写成一篇长篇报道。”我开口道,“谢谢你上次愿意拨冗,但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你。”
“只要能让社会大众多多关心这件案子,我们愿意配合。”他说,“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安喜欢玩什么游戏?爱吃什么东西?团体中她是带头的还是跟班?是交游广阔还是只有几个知心朋友?她喜不喜欢上学?星期六休假都做些什么?”纳什一家人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没人开口。“就先问这么多好了。”我微笑着说。
“这些问题大部分得由我太太来回答。”他说,“我们家她负责……带小孩。”他转头面向贝琪,她把一条连衣裙摊在膝盖上,折了又折,折了又折。
“她喜欢吃比萨和鱼柳条。”她说,“她跟很多女同学都很要好,但只有少数几个比较亲密,你懂我的意思吧。她常常自己一个人玩。”
“妈妈你看,芭比没有衣服穿了。”阿什莉说。她拿着裸体的塑料娃娃在妈妈面前晃来晃去,看我们三个都不理她,就把娃娃扔在地上,在房间里转圈圈,假装在跳芭蕾舞。蒂法妮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把拾起地上的芭比,扳开那双古铜色的橡胶假腿,开合开合,开合开合。
“她很强悍,是我四个孩子里面最强悍的。”罗伯特·纳什说,“如果她是男生,一定可以当橄榄球员。她光是跑来跑去,就可以撞出一身伤,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破皮擦伤都是家常便饭。”
“安是我的嘴巴。”贝琪静静地说完,接着就不作声了。
“什么意思,纳什太太?”
“安很爱说话,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是件好事。通常是好事。”她停了几拍,我看得出来她在思索,所以就静静地等她继续往下说。“你知道,我本来以为她会成为律师或是大学辩论社成员,我以为她将来会有一番成就,因为她……虽然她说话都不经过大脑,跟我一样,但我觉得我说的话都很蠢,但安却认为她说的话大家都爱听。”
“你刚刚提到学校。”罗伯特·纳什打岔道,“安就是因为话太多,才会在学校惹上麻烦。她可能有点霸道,有几次老师还打电话到家里来,说她上课表现不佳。这丫头实在是调皮了一点。”
“但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是因为她太聪明的缘故。”贝琪·纳什补充道。
“她是有一点小聪明没错。”罗伯特·纳什点头说,“有时候我觉得她自认为比她老爸还聪明,有时候她真的自认为比她老爸聪明。”
“你看,妈妈!”肥短的蒂法妮决定不再咬芭比的脚趾,忽然跑到客厅中央表演翻筋斗。阿什莉不知哪来的怒气,发现妈妈的注意力转移到妹妹身上,立刻气得哇哇乱叫,用力推了妹妹一把,还用力扯她的头发。蒂法妮张大嘴号啕大哭,小罗伯特看到姐姐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都是蒂法妮害的。”阿什莉尖叫着,也开始大声叫起来。
我破坏了三姐弟之间微妙的平衡。小孩生得多的家庭,手足之间难免会为了小事争风吃醋,这点我很清楚,况且这几个小孩不仅要彼此较劲,还要跟死去的姐妹争宠,内心一定非常惊慌吧。我真同情他们。
“贝琪。”罗伯特·纳什轻声地说,稍稍挑起眉毛。贝琪把小罗伯特抱起来背在背上,接着一手拉起坐在地上的蒂法妮,一手挽着不听劝的阿什莉,四个人火速从客厅离开。
罗伯·纳什望着他们的背影,沉默了一秒。
“那两个女孩子,已经像这样一年了。”他说,“她们变得像小小孩一样,明明现在应该是要急着长大才对。安不在,整个家都变了,变得比我想的还……”他在沙发上挪了挪身子。“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懂我的意思吗?你可能会想,她才九岁,能怎样?羽毛都还没长齐呢!但是安很有个性。她碰到事情会怎么想,我大概都猜得出来。像我们一起看电视的时候,我知道她哪里会觉得好笑,哪里会觉得无聊,但其他几个小孩我就没办法猜了。唉,我连我老婆都没办法猜。安这个孩子,你就是能感觉得到她在那里。我实在……”罗伯特·纳什喉咙一紧,站起来,转过身,转回来,又转过去,接着绕到沙发后面,跟我面对面。“该死的,我要我的安回来。没有她,我要怎么办?这个家就只能这样了吗?”他挥舞着手,指着他太太和儿女离开的地方。“如果这个家就只能这样,那还有什么意思?一定要把那个男的揪出来,因为他欠我一个解释:为什么是安?我死都要知道!她是我唯一觉得将来会有出息的孩子。”
我安静了一秒,能感觉脖子上的脉搏跳动。
“纳什先生,有人暗示我说,安的个性——你刚刚也说过她很强悍——可能激怒了一些人。你觉得这和她的案子有没有关系?”我感觉出他对我起了戒心。他坐回沙发上,刻意靠着椅背,摊开手,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激怒谁?”
“呃,我知道安和邻居家的鸟有点过节?她好像弄伤了那只鸟?”罗伯特·纳什揉揉眼睛,盯着脚尖。
“天啊,这里的人还真八卦。没有人能证明安弄伤了那只鸟。她和那家人本来就有仇。就是住在对面的乔伊·杜克。他家那几个女儿比安大几岁,动不动就来开她的玩笑,惹安生气。有一天,她们找安到她们家去玩,安玩回来以后,她们就一直嚷嚷说是安杀了那只该死的鸟。”他哈哈一笑,耸了耸肩。
“要是真是那样我也无所谓。那只老鸟,吵死人了!”
“你觉得安如果被激怒了,会做出伤人的举动吗?”
“哼,笨蛋才会去激怒安。”他说,“她对这种事是没法忍受的。她可不是什么淑女。”
“你觉得凶手是她认识的人吗?”
纳什从沙发上拾起一件粉红色的T恤,折成四方形,跟手帕差不多大。“我本来觉得不是,但现在我觉得是。我想她是跟着认识的人走的。”
“你觉得她比较可能跟男人走还是跟女人走?”我问,“你听说过詹姆斯·卡比西的故事吗?”我点点头。
“呃,小女生会比较相信有妈妈味的人,对吧?”这要看她妈妈是个怎样的人,我心想。
贝琪·纳什忽然出现在门口,低头看着膝盖说:“罗伯特,爱多拉来了。”我的胃不听使唤地揪了一下。
我妈像一阵微风旋了进来,散发着清爽的海水味。虽然她人在纳什家,但看起来却比纳什太太还要自在。这是我妈与生俱来的本领,她就是有办法让其他女人觉得微不足道。贝琪·纳什退出房间,像20世纪30年代电影里的女仆。我妈没有跟我眼神交会,径直向罗伯特·纳什走去。
“罗伯特,贝琪跟我说你们这里来了个记者,我马上就想到一定是我女儿。我很抱歉,不好意思打扰你了。”罗伯特·纳什看一看我妈,又看一看我。“这位是你女儿?怎么我完全不知道。”
“哦,这很正常。卡蜜儿不是那种恋家的人。”
“你怎么不早说?”纳什先生问我。
“我说过我是风谷镇人啊。我只是不知道你会想知道我妈是谁。”
“我没有生气,你不要误会。只是你妈是我们家的好朋友。”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妈是帮助他们家的大善人。“她给安上家教课,教安英文和拼字。她跟安很亲。安很骄傲自己有一个大朋友。”我妈端坐着,两只手叠放在大腿上,裙摆在沙发上散开,她对我使了个眼色,好像在警告我不要多嘴,但天知道我能多嘴什么。
“这我怎么都不知道?”我终于吐出这几个字。这倒也是实话。我原本以为我妈又在过度渲染自己的哀伤,但其实根本不认识这两个女孩子;不过更令我讶异的,是我妈居然会为善不欲人知。不过她为什么要给安当家教呢?我小时候她是我们学校的辅导员,但她的目的,主要是想跟镇上其他主妇交游往来。我是知道她能者多劳,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肯花整个下午的时间,到风谷镇西区陪伴一个野丫头。我有时候真是小看我妈了,我想。
“卡蜜儿,我想你该走了。”我妈说,“我是来拜访朋友的。这阵子只要你在身边,我就没办法放松。”
“可是我跟纳什先生还没谈完。”
“不,你们已经谈完了。”她看着纳什先生,要他附和。他尴尬地笑了笑。人没办法盯着太阳看太久,最后总是要低头。
“不如以后再接着谈吧,卡……卡蜜儿小姐。”我眼前突然闪过屁股上的两个字:处罚。我感觉到字在发烫。
“谢谢你,纳什先生,抱歉占用你宝贵的时间。”我大步走出客厅,避免跟我妈目光接触,还没到车子旁边,泪水早已扑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