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楼吃早餐,亚伦穿着淡绿色的牛津布上衣,搭配一条白色裤子,折线平平整整,像用纸折出来的。他一个人坐在饭厅偌大的红木餐桌旁,倒影淡淡投射在上过蜡的桌面上,红木温润,倒影反光。我偷偷朝桌脚觑了一眼,看看昨晚那场风波的祸源。亚伦装作没看见。他用小茶匙舀着碗里的蛋蜜汁,抬头看我的时候,一条Q弹的蛋黄液在他下巴前晃来晃去,跟口水一样。
“卡蜜儿,坐啊。要不要我叫盖拉帮你准备点什么?”他把身旁的银色铃铛摇得叮当响,厨房门拉开,盖拉走了进来。她本是农家女。十年前,我妈用猪把她换过来,让她负责打扫和准备三餐。她身高跟我一样,很高,但体重顶多才四十五公斤。她把那件上浆的看护服当制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看起来像一口钟。
我妈走进饭厅,经过盖拉,在亚伦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把梨子放在她前方柔软的餐巾上。
“盖拉,还记得卡蜜儿吧。”
“当然记得啦,克莱林太太。”她面朝着我,笑了一笑。很狡诈的一张脸:参差不齐的牙齿,龟裂脱皮的嘴唇。“早安,卡蜜儿。你要蛋、面包还是水果?”
“给我一杯咖啡就好。糖和奶精都要。”
“卡蜜儿,要不是你来,我们也不会买一堆食物。”我妈说完,便从梨子胖的那端啃了起来。“好歹也吃根香蕉吧?”
“加一根香蕉。”盖拉走回厨房,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卡蜜儿,我为昨晚的事向你道歉。”亚伦开口说,“艾玛现在刚好在青春期阶段。”
“她大概有点叛逆。”我妈说,“大部分的时候都很乖,只是偶尔任性。”
“不是‘有点’吧。”我说,“都十三岁了还闹脾气,挺吓人的。”我终于恢复在芝加哥的本色,变得直白又恶毒。我松了一口气。
“也是,不过你十三岁的时候,性情也没有平和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妈指的是哪件事。是我在身上刻字,还是我因为妹妹过世哭天喊地,还是我多姿多彩的性生活。我决定随便点个头。
“反正她没事就好。”我下了个结论,准备起身离开。
“再坐一会儿吧,卡蜜儿。”亚伦的声音有气无力。他抹了抹嘴角。“告诉我们你在风城芝加哥的情况,再多陪我们一两分钟。”
“芝加哥很不错。我的工作也很稳定,得到不少正面的反馈。”
“哪来的反馈呢?”亚伦双手交叠,上身前倾,好像觉得自己的问题很有魅力。
“呃,我写了几则轰动的报道。从年初到现在,总共采访了三起谋杀案。”
“这值得夸耀吗,卡蜜儿?”我妈啃梨子啃到一半停下来。“我实在不懂你怎么会有这种嗜好?老是爱挖这种丑闻。你自己的人生就够丑恶了,干吗还要揭露别人的?”她欢欣一笑,笑得很尖刻,像被狂风卷上天的气球。
盖拉端着我的咖啡回来,手里还多了一个碗,碗里别扭地塞了一根香蕉。她一出去,艾玛就走进来,两个人好像在排演家庭喜剧。艾玛亲了一下妈的脸颊,跟亚伦道声早安,然后在我对面坐下,在餐桌底下踢了我一脚,爆出一阵笑声。“哎呀,踢到你啦。不好意思,卡蜜儿姐姐,我们还不熟,就让你看笑话了。”艾玛说,“我现在刚好在青春期。”她盈盈一笑,看起来有点假。“现在我们一家团聚。你是可怜的灰姑娘,我是邪恶的妹妹,你同母异父的妹妹。”
“你一点也不邪恶啊,小乖乖。”亚伦说。
“可是卡蜜儿姐姐是老大,老大通常比较优秀。现在姐姐回来了,你们会不会只疼她不疼我?”艾玛问。她问的时候还有点半开玩笑的意味,但看我妈没回答,脸颊就泛红了。
“不会的。”妈平静地说。盖拉端来一盘火腿放在艾玛面前,艾玛在上面挤上蜂蜜,挤出蕾丝花边的图样。
艾玛咬了一口火腿,“因为你爱我,”说完又咬了一口。火腿加蜂蜜,那股又腥又甜的味道飘了过来。“如果死的是我该有多好!”
“艾玛,不准说这种话。”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飞舞到眼睫毛边,然后又坚决地放回桌上。
“死了就没烦恼了,人死了就会变得完美无瑕。我就会像黛安娜王妃一样。你看大家多喜欢她。”
“在学校你最受欢迎,在家你是掌上明珠。不要太贪心了。”艾玛又在餐桌底下踢了我一脚,刻意笑了一笑,好像什么大事拍板定案了一样。她把衣服的一角搭在肩上,我这才发现,她穿的不是连衣裙,而是围了一条蓝色床单在身上。妈也发现了。
“你穿的这是什么东西,艾玛?”
“这是我的战袍。我准备穿这个去森林里扮演圣女贞德,班上的女生要把我烧死。”
“不准去,丫头。”我妈怒道。她把蜂蜜从艾玛手上夺过来,不让她再吃。“两个跟你同龄的女孩子都死了,你还想要跑到森林里玩?”我想起克里斯蒂[1]侦探小说里的一句话:我妈说我不能跟朋友到森林里玩。
“不要担心,我们不会有事的。”艾玛笑得很甜,甜到发腻。
“你给我待在家里。”艾玛戳着盘子里的火腿,嘴里低声咒骂。我妈别过头看一看我,手上的结婚钻戒璀璨夺目,好像在对我发出求救信号。
“我说,卡蜜儿,你住在家里的这段时间,要不要安排一些休闲活动呢?”她问,“比如在后院野餐,开敞篷车出去兜风,或是到伍德贝瑞打打高尔夫球也不错。盖拉,麻烦帮我倒杯甜茶来。”
“听起来都很不错,只是我可能要先计划一下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好啊,计划好也跟我们说一声。没别的意思,你爱待多久都行。”她说,“但跟我们说一下也好,方便我们安排活动。”
“当然。”我咬了一口淡绿色的香蕉,没什么味道。
“亚伦和我今年可能会北上一趟,我们都还没机会好好瞧一瞧芝加哥呢。”我当时住的医院在芝加哥南边,距离这里车程大约九十分钟,我妈那时都会先飞到芝加哥的欧海尔国际机场,再搭出租车到医院探病,每趟一百二十八美元,加小费总共一百四。
“好啊。我们那边有很棒的博物馆,还有一些湖泊,你一定会喜欢。”
“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办法靠近水边。”
“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那个女孩子——安·纳什,她被扔到溪流里淹死了。”她停了一会儿,啜了一口甜茶。
“我认识她,你知道的。”艾玛嘀嘀咕咕,在座位上坐立不安。
“但她不是淹死的。”我这样当面纠正她等于是在故意让她下不来台。“她是被勒死的,只是尸体后来在溪流里被找到。”
“还有肯尼家那个女孩子。这两个小女生我都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她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远方,亚伦伸手握住她的双手。艾玛站起来,发出一声细细的尖叫,像惊慌失措的小狗汪了一声,一溜烟跑到楼上去。
“可怜的孩子。”我妈说,“她跟我一样,也觉得非常难过。”
“我想也是,她以前每天都会见到那两个女孩子。”我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会认识她们?”
“风谷镇啊,不用我来提醒你我们镇有多小吧?这两个孩子个性乖巧,模样又好。真的是好模样。”
“但你不算真的认识她们吧?”
“我真的认识她们,还挺熟的。”
“怎么会?”
“卡蜜儿,拜托你不要这样。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很不安、很难过,你不安慰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来刺激我。”
“这么说,你以后再也不去水边了,是吗?”
我妈吼了一声:“你给我闭嘴,卡蜜儿。”她用餐巾把剩下的梨子包起来,拎起来离开饭厅,亚伦吹着口哨跟上去,好像钢琴师现场演奏,为默片制造戏剧效果。
世界各处的悲剧都是我妈的悲剧,这点令我作呕至极。她担心陌生人惨遭不测,为地球彼岸的事故落泪。她永远承受不了人性的残酷。
玛丽安过世后,她整整一年没有离开过房间。那是间富丽堂皇的房间,一张四柱床像艘船一样大,梳妆台上摆满雾面香水瓶,地板是象牙材质,正正方方一块一块,光线从地上反射盈满房间,宏伟壮观,吸引了好几家装潢杂志前来拍摄。整间房间和那片奢靡的地板都令我瞠目结舌,不仅是因为它瑰丽绚烂,更是因为我被拒之门外。每个星期,镇长温斯洛等名人都会带着鲜花和古典小说来访。只有房门敞开,达官显贵进去探病的刹那,我才有机会瞥见我妈的尊容。她永远待在床上,坐在雪堆似的抱枕中央,穿着各式各样的睡袍,有薄纱的、有印花的。我却连一次也没进去过。
大后天要向柯瑞交稿,但我目前手里的资料却少得可怜。我赖在房间里,端庄地躺在床上,十指交握,像具死尸,在脑海里作重点汇总,硬将这些重点串连成一篇文章。去年八月,安·纳什遭人绑架,现场并无目击者。安人间蒸发十个小时后,尸体在距离镇上几公里外的瀑布溪被发现。她大概在被诱拐后的四个小时被勒毙,自行车至今依然下落不明。如果硬要猜,我敢说这是熟人所为。毕竟要违抗安的意愿,连人带车把她抓走,一定会在安静的街道上闹得乒乒乓乓。是教友吗?还是邻居?一定是个看起来很安全的熟人。
不过说也奇怪,歹徒第一次的作案手法虽然很谨慎,但这一次却选在大白天下手?而且还在娜塔莉的朋友面前犯案?这真是太奇怪了。如果当时是詹姆斯·卡比西跑到森林边缘捡飞盘,现在他会不会也已经小命不保了?还是说歹徒一开始就把目标锁定为娜塔莉·肯尼?她被挟持的时间比安要长,失踪了整整两天后,才被发现弃尸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尸体卡在五金行和美容院中间区区三十厘米的缝隙里。
此外,詹姆斯·卡比西到底看到了什么?这个小男孩让我很不安。我认为他没有说谎,只是小孩子消化恐惧的方式跟大人不一样。詹姆斯目睹了一起恐怖事件,恐惧在他心里盘踞,变成了童话故事里的坏巫婆,变成了冷酷无情的冰雪女王,但说不定只是歹徒的外表比较女性化呢?譬如留着长发的瘦高男子,有变装癖的男人,或是长相中性的小男生。这绝对不是女性的作案手法,怎么看都不像。女性杀人魔很罕见,五根手指头就数完了。但问题是:这两个女孩都没有遭受性侵害的迹象,这又不符合常理了。
再说,挑这两个女孩下手也很没道理。要不是因为娜塔莉·肯尼也受害,我肯定会认为她们只是运气不好而已。但如果詹姆斯·卡比西没说谎,那歹徒必定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娜塔莉引到公园去,又如果娜塔莉确实是歹徒的默认目标,那安就不会只是歹徒临时心生歹念下的牺牲品。她们长得都不甚出色,没有让人魂牵梦萦的本领,就像安的爸爸说的:我们家最漂亮的是阿什莉。娜塔莉出身富裕的家庭,刚搬来风谷镇;安出身中产阶级的最底层,世代长居风谷镇。两个女孩素不相识。如果姑且相信维克里的话,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坏心眼。还有警长提到的外地人搭便车理论,事情真的像理查德·劳尔想的那样吗?我们这里接近交通要道,衔接田纳西州的孟菲斯市,但外地人不可能在这里躲了九个月还没被发现,而且搜查森林也没搜查出什么结果,连动物的影子都没看到,它们早在几年前就被赶尽杀绝了。
我可以感觉到我的思绪互相交缠,掺杂着根深蒂固的成见和杂七杂八的内幕。情急之下,我有种想见理查德·劳尔的冲动,我需要找外人谈一谈,他能将这一切视为工作:不过就是搜集资料、整理资料,拼上最后一块拼图,完成任务,干净利落。我正需要这种思考模式。
我关上灯,泡了个冷水澡,坐在浴缸边缘,涂抹我妈给的乳液。我只迅速抹了一层。我身上起起伏伏的刻痕令我畏缩。
我穿上轻薄的棉裤,套上长袖圆领上衣,梳头,照镜子。尽管我的身体毁了,我的脸蛋依旧动人。五官拆开来看或许乏善可陈,但合在一起看却无懈可击,美得惊心动魄。大眼睛湛蓝深邃,高耸的颊骨夹着小巧的水葱鼻,双唇丰满,嘴角微微下弯。只要全身上下裹紧,我称得上是赏心悦目。如果人生能重来,我说不定会伤了情人的一片痴心,说不定会玩弄聪明男子的真感情,说不定会身穿白色婚纱步入婚姻。
窗外的密苏里天空是一如既往的翠蓝。想着想着,我的眼眶湿了起来。
我在鲁萨尔的小吃店找到理查德,他正在吃松饼,但没有抹上糖浆。他的桌上堆着一叠档案,跟他的肩膀同高。我在他对面坐下,莫名其妙高兴起来。我们气味相投,相处起来轻松自在。
他抬起视线,嘴角上扬。“卜蕾小姐,吃点面包吧。我每次来都说不要面包,但好像说了跟没说一样。大概是他们每天有固定配额要卖吧。”
我拿了一片,挤上一朵奶油花。面包又干又冷,咬一口,面包屑全撒到桌上。我把面包屑扫到餐盘底下,开门见山地说:“喂,理查德,陪我聊个天,受不受访无所谓。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完全客观不起来。”
他拍了拍身旁的档案山,朝我挥了挥手上的档案夹。“你要的客观数据我全都有,从1927年一直到现在。天知道1927年以前的记录跑到哪里去了。被接待小姐丢掉了吧,大概是为了维护警察局的整洁。”
“什么记录?”
“我在编纂风谷镇的犯罪档案,整理镇上的暴力史。”他一边说,一边把档案夹翻开给我看。
“1975年有两名少女死在瀑布溪边,非常靠近安·纳什的陈尸地点,两位死者手腕上都有割伤,这件事你知道吗?但现场却找不到刀子。奇怪。”
“其中一个姓莫瑞。”
“啊,你知道。”
“她死前刚生完小孩。”
“对,生了个小女儿。”
“小女儿叫费伊·默里,跟我念同一所高中。这就是风谷镇。我们握有彼此的把柄,并且加以利用。”
“这地方真赞。”
“是啊,给句评论吧。”
“我刚不就给了。”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暗暗感到诧异。我想象自己把报道交给柯瑞:警方目前尚无线索,只夸风谷镇好赞。
“喂,卡蜜儿,这样好了,我给你一句可引述的话,让你登在报纸上,你呢,帮我补足背景知识。我需要人告诉我这个镇真实的情况。维克里什么都不跟我说。他——防卫心很重。”
“你给的话我会记下来,但采访之外的闲聊不会引述。除非经过你同意,否则我不会乱引用你说的话。不过我说的话你要怎么用都无所谓。”这个办法不太公平,但也只能这样了。
“你要我给什么评论?”理查德笑着问。
“你真的认为凶手是外地人?”
“报道要用?”
“对。”
“我们目前尚未排除任何可能。”他把最后一口松饼吃掉,盯着天花板思考。“我们在镇上搜寻可疑分子,并审慎评估外地人作案的可能。”
“你们现在毫无头绪。”
他露齿一笑,耸耸肩。“你要的评论我已经给了。”
“好吧,不采访。你们现在毫无头绪?”
他玩着枫糖罐黏糊糊的盖子,喀、哒、喀、哒,开、关、开、关;他放下刀叉,交叉摆在盘子上。
“好,不采访。卡蜜儿,你真的认为凶手是外地人吗?你自己也是跑刑案线的。”
“我不这么认为。”大声说出事实让我情绪激动。我努力把视线从叉子的齿尖移开。
“维克里说,你认为凶手是从外地搭便车来的。”
“那是我一开始提出的假设,都是九个月前的事了,偏偏他到现在还紧抓着不放,认定这是我无能的证据。我跟维克里有沟通障碍。”
“你有锁定的嫌犯了吗?”
“这周让我请你喝几杯吧。我要你把镇上所有人的底细都抖出来。”
他一把抢走账单,把枫糖罐推到墙边,桌上留下了一个甜甜的空心圆,我想也没想就伸出手,蘸了一滴枫糖,放进嘴里。伤疤从袖口溜出来,偷看外面的世界。理查德抬起头,我赶紧把手放到桌子底下。
我不介意把风谷镇的底细透露给理查德知道。我不特别拥护这个镇。我妹妹在这里过世。这个镇闷得人透不过气,地方太小,每天都会撞见自己讨厌的人,而且不管出了什么事,全镇的人马上就会知道。这是个会留下烙印的地方。
不过,单从外表上来看,我在这里可说是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这都要归功于我妈。我妈是全镇的宠儿,她就像蛋糕上的錶花,是风谷镇有史以来最甜美动人的女孩。她爸妈(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是养猪场场长,养猪场周边的房子有半数列在他们名下。外公外婆管教我妈,跟管教工人一样严格:不准抽烟,不准喝酒,不准骂脏话,一定要上教堂。我妈未婚怀孕,不知道大家发现后做何感想。对方是我妈在教会夏令营上认识的,是个肯塔基州的男孩,他圣诞节来我们家过节,就把我留在妈妈的肚子里面。外公外婆一人气出一颗肿瘤,跟我妈的肚子一般大,我出生还没满一年,外祖父母就因为癌症双双过世。
外公外婆在田纳西州有个朋友,我还没开始吃固体食物,那个朋友的儿子就对我妈展开攻势,几乎每个周末都来拜访,至于追求的过程,我想除了“尴尬”还是“尴尬”。当年老大不小的亚伦穿着笔挺的西装,拿窗外的天气大做文章;孤单的爱多拉生平第一次没人照顾,急需寻访佳偶,她面带微笑,倾听亚伦讲……笑话?我不知道亚伦这辈子有没有讲过笑话,但我肯定我妈有十足的理由,不管听到亚伦说什么,都配合着笑得花枝乱颤。他们打情骂俏的时候我在哪里呢?可能在远方某个转角的房间,爱多拉事先塞给佣人五美元,要她看着我,不准我出声吵闹。我可以想象亚伦跟我妈求婚的时候,眼神不是飘过我妈的肩膀,就是在逗弄手边的盆栽,说什么也不敢正视我妈的眼睛。我妈则优雅地接受求婚,替他添了一杯茶,可能还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一下。
总之,我才刚会爬,他们就结婚了。我对亲生父亲几乎一无所知,出生证明上写的是纽曼·肯尼迪,不过这是假名,纽曼是我妈最欣赏的作家,肯尼迪是她最崇拜的总统。我妈拒绝告诉我爸爸的真实姓名,她担心我会去找他,那可不行,我只能当亚伦的孩子。但要我假装成亚伦的孩子可不容易。结婚八个月,她怀上了亚伦的孩子。那年她二十岁,他三十五岁,亚伦家财万贯,我妈自己也是身家上亿,亚伦的钱她一毛都用不到。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工作过。我不太了解亚伦这个人,只知道他马术很厉害,曾经被授予勋带,但婚后怕我妈会担心,所以就不骑了。他常常生病,就算没有病也不会到处走动。他读过无数关于南北战争的书籍,似乎很愿意把话都交给我妈去讲。他就跟玻璃一样,平滑、浅薄。我妈从来没帮过我跟亚伦建立父女关系,我和他,就像我和我生父一样。我虽然被当作亚伦的小孩,但他却从来没当过我的父亲,我对他也是直呼其名。亚伦没跟我说过他姓什么,我也就没有多问。记得小时候我喊过他一声“爸”,但他一脸震惊,之后我也就不敢乱叫了。坦白说,我想妈情愿我们形同陌路。她希望自己是家人之间的桥梁。
啊,还是回到宝宝的话题吧。玛丽安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我见犹怜,她从小就患有呼吸障碍,常常睡到半夜醒来,铁青的小脸上红点斑斑,哭闹着要空气。她就睡在我妈隔壁的房间,我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像缥缈的风,从走廊上传过来。电灯打开,有时是安抚,有时是哭喊,有时是尖叫。送急诊是家常便饭,医院就在四十公里外的伍德贝瑞。后来她又添了消化系统的毛病,常常坐在病床上跟洋娃娃低语,我妈则随侍在侧,将淡绿色的流质食物喂到她嘴里。
玛丽安病逝前几年,我妈拔光了所有的睫毛。她管不住自己的手。她把睫毛一根一根摆在桌上。我跟自己说,这是小仙子的巢。记得有一次,我发现两根金色的长睫毛黏在脚边,我轻轻地把睫毛捡起来,摆在枕头旁,睡前用来搔脸颊跟嘴巴,一摆就是两个星期,直到有天起床,发现睫毛随风而逝。
最后我妹妹过世,我反而还挺感激的。依我看来,她根本还没成形,就被驱逐到这个世界上,还来不及准备,就必须承受这世间的重量。大家都低声安慰我妈说,玛丽安是被天主召回天堂了,但我妈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并且将这个嗜好保留至今。
我的车是褪色的蓝,上面覆着鸟粪,车子里面,皮革座椅热气腾腾,完全唤不起我开车的欲望,我决定步行到镇上逛一逛。我在大街上经过一家鸡肉摊,里面的鸡刚从阿肯色州的肉禽加工场送过来。那股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鼻翼不觉动了动。十来只煺了毛的鸡倒吊在窗口,看起来喷香诱人,底下的窗台上,铺垫着几根白色的羽翼。
大街的尽头临时搭建了娜塔莉的追思坛,我看到艾玛和她三个朋友站在旁边。艾玛在一堆气球和礼物中间挑挑拣拣,那三个人负责把风。我妹妹拿走了两根蜡烛、一束花、一只泰迪熊。除了泰迪熊之外,蜡烛和鲜花都进了她鼓鼓的手提袋。她把熊抱在手上,和朋友手挽着手跑跑跳跳,脸上带着嘲弄的神色朝我冲过来,在距离我二点五厘米的地方刹住脚,空气里顿时弥漫着浓郁的香味,是杂志香水试用装的味道。
“你看到我们在干吗了吗?你要写进你的报道里吗?”艾玛尖着嗓子问。她显然不再为娃娃屋闹脾气了。这么幼稚的举动还是留在家里就好。她换掉背心裙,改穿直筒上衣配迷你裙,脚上蹬着一双厚底楔形凉鞋。“写就写吧,至少我的名字要写对,我叫艾玛·爱多拉·克莱林。各位,这是……我姐姐,来自芝加哥,是我们家的私生女。”艾玛朝我挑了挑眉,她的朋友在一旁呵呵傻笑。“卡蜜儿,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但你不用把她们写进去,没关系。我才是老大。”
“她是老大,因为她的声音最大。”小个子的女孩说。她的发色是蜂蜜的金黄色,嗓音略为沙哑。
“而且胸也最大。”二号女孩说,发色是铜铃的金色。
三号女孩的金发带着草莓红,她袭向艾玛的左胸,捏了一把:“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垫的。”
“去你的,小焦。”艾玛掴了一下她的下巴,像在教训猫咪一样。女孩羞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嗫嚅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算了。姐,你到底想干吗?”艾玛低头看着泰迪熊问道,“你为什么要报道那两个死掉的女生,根本没有人认识她们啊!还是说人死就出名啦?”前两个女生假装笑破肚皮,第三个女生死盯着地板。一滴泪珠落在人行道上,溅开来。
我听得出来她话里带着挑衅意味。女孩子台面上的言语交锋,在暗地里是一场地盘争夺。我一方面非常欣赏她的表现,另一方面也想替娜塔莉和安辩护。我妹恶意轻视死者惹毛了我。好吧,老实说,我是在嫉妒她,她的中间名竟然是爱多拉?
“我打赌要是妈在报纸上看到你偷同学的供品,一定会很不高兴。”我说。
“同学跟朋友又不一样。”高个子女生左右看一看,看大家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蠢。
“喂,卡蜜儿,只是开个玩笑嘛。”艾玛说,“我觉得好可怕。她们两个人都很好,只是古怪了点。”
“真的很古怪。”其中一个应声附和道。
“喂喂,你们说,如果那男的把镇上的怪胎全都杀掉怎么样?”艾玛笑呵呵地说。
“那不是帅呆了吗?”听到这里,抽抽噎噎的女孩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艾玛。艾玛假装没看到。
“那男的?”我问。
“大家都知道是谁干的。”金发妹用沙哑的声音说。
“是娜塔莉她哥。他们一家都是怪胎。”艾玛斩钉截铁地说。
“他特别喜欢小女生。”小焦绷着脸说。
“他动不动就爱找借口跟我说话。”艾玛说,“但至少我现在确定他不会杀我了。酷!”她抛给我一个飞吻,把泰迪熊交给小焦,挽着另外两个女孩的手,有口无心地说了声“让一下”,三个人就蹦蹦跳跳地从我身边经过。小焦则像跟屁虫,一个人殿后。
在艾玛的傲气中,我嗅到了不顾一切和义无反顾。就像她早上的怨叹:如果死的是我该有多好。艾玛希望自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凡是活着的女孩都不能跟她竞争。
我在午夜时分给柯瑞打电话。柯瑞的通勤方向跟别人相反,别人是从郊外到市区,他是从市区到郊外。他从芝加哥南边的绿林区,坐车到九十分钟车程外的郊区上班。绿林区是爱尔兰区,居民多为工人阶级,房子是他父母留给他的。他跟他太太艾琳没有小孩。谁要养小孩,柯瑞总是这样嚷嚷,但偶尔有员工带刚会走路的宝宝来办公室,他就会从远方默默观望,那眼神,说有多真挚,就有多真挚。柯瑞跟艾琳很晚才结婚。我想他们应该是有生育障碍。
艾琳身材凹凸有致,留着一头红发,脸上长着雀斑,跟柯瑞在小区洗车时认识。柯瑞当时四十二岁,两人交往一阵子之后发现,艾琳竟然是柯瑞儿时死党的远房表妹。他们才认识三个月就闪婚,至今已经在一起二十二年了。柯瑞很喜欢提起这段往事,我也很喜欢听。
艾琳接电话的声音总是很温暖,而我现在正需要温暖。“当然还没睡啦,”艾琳笑着答道,“其实柯瑞正在拼拼图,四千五百片,整个客厅几乎都被他占去了,我限他一周之内完成。”
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柯瑞低沉的嗓音,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卜蕾,怎么啦,小朋友?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工作没什么进展。套了好久才从警方嘴里套出一句话。”
“什么话?”
“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
“这岂不是废话。这样哪够,再多挖一点。你采访家长了吗?”
“还没。”
“先采访家长。如果还是没有收获,我要那两个小女孩的简介。我要一篇有人情味的报道,而不是只有警方的片面说辞。多采访当地的家长,看他们有什么看法,最近有没有提高警觉;采访锁匠和卖枪的,看最近生意是不是变多了;也可以加入神父或老师的意见,或是牙医也可以,问问拔牙难不难,要用什么工具,需不需要有经验;采访小朋友。我要听到声音,我要看到表情。星期天交三十六行给我。趁现在还是独家,我们要加把劲。”我刚开始还把命令逐一记在速记本上,后来干脆记在脑海里,用毛毡笔头描着右手臂上的疤。
“是趁下一次命案发生前吧。”
“除非警方掌握的信息比透露给你的还多很多,否则命案绝对会再发生。那种家伙不可能就此罢手,尤其是这种惯性杀人犯。”柯瑞根本没有实际接触惯性杀人犯的经验,他只是每星期会到二手书店,找一些类似犯罪档案的低级图书来看,平装本,泛黄的书页,覆光膜的书皮。两本一美元,卜蕾,这就是我所谓的娱乐。
“小菜鸟,凶手是当地人吗?”柯瑞好像很喜欢叫我小菜鸟,我是他最钟爱的菜鸟记者。每次他喊我小菜鸟,听起来都像在呵我痒,就好像那三个字也会脸红一样。我想象他站在客厅,看着满地的拼图,艾琳从他手里接过烟,深深吸了一口,一边抽烟,一边把腌黄瓜拌进金枪鱼沙拉里,给柯瑞当明天的午餐。他一周有三天吃金枪鱼腌黄瓜当午餐。
“他们私底下说是。”
“该死的,逼他们受访的时候说出来。这条消息好,我们要定了。”
“还有一件怪事,柯瑞。我采访了一个小男孩,他说他亲眼看到娜塔莉被抓走,还说抓走她的是个女人。”
“女人?不可能是女人。警方怎么说?”
“无可奉告。”
“那个小男孩是谁?”
“肉厂工人的儿子。很乖。但好像吓坏了。”
“警方一定是不相信他的话,否则怎么可能不跟你讲。对吧?”
“这我真的不知道。这里的人口风很紧。”
“卜蕾,撬开他们的嘴,套出一点东西来。”
“你说得轻松。我觉得我是当地人反而碍事。他们完全把我当成外地人,觉得我幸灾乐祸回来捡现成的新闻。”
“努力让他们喜欢你。你很讨喜的,有你妈保证。”
“我妈也不喜欢我待在这里。”
沉默。柯瑞的叹息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在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我的右手臂是一片深蓝色的地图,标示着忧郁的路线。
“你没事吧,卜蕾?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我没说话。我突然好想哭。
“我没事。待在这里对我很不好。我觉得……不对劲。”
“撑住啊,孩子。你做得很好。你不会有事的,有事的话打给我,我让别人接手。”
“知道了,柯瑞。”
“艾琳要你多保重。该死,是我要你多保重。”
[1] 此处指的是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1976),英国女侦探小说家、剧作家,三大推理文学宗师之一。——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