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参加葬礼总是打扮得一身蓝。黑色太绝望,其他颜色又太没礼貌。我妹妹玛丽安当年下葬那天,她也打扮得一身蓝色,说是要穿得跟玛丽安一样;但我记得玛丽安明明是穿粉红色的裙子下葬,妈很震惊我怎么连这种事都会记错。不过用不着大惊小怪,只要是跟我亡妹相关的事,我和我妈永远各说各话。
娜塔莉的葬礼当天,我妈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嗒,在房间里走进走出,这里喷点香水,那里戴个耳环,我一面看她梳妆,一面用烫伤的舌头品味黑咖啡。
“我跟肯尼家不熟,”她说,“他们都自扫门前雪。但我觉得我们小区应该要团结起来支持他们家。娜塔莉是个招人疼的孩子。想当年……大家都对我这么好……”她怅然低下头,可能是真情流露。
我已经在风谷镇待了五天,都没看到我妹艾玛出现,我妈也从没在我面前提过她。我到目前为止还没从肯尼一家人嘴里挖出任何消息,他们也没寄帖子来邀请我出席葬礼,偏偏这是柯瑞第一次那么希望我能报道整场追悼会,我也想证明这点小事我还办得到。我想肯尼家不会发现的。根本没有人会看我们的报纸。
到了圣母堂,几句低声的问候,几个香气袭人的拥抱,几位太太轻声细语地谈论我妈——爱多拉来了,真勇敢——又朝我客气地点个头,接着退到两边,让我妈通过。圣母堂是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一座光鲜亮丽的天主教堂,铜金色,镶满宝石,像十元商店卖的花哨戒指。美国南方是基督教的天下,浸信会教友很多,唯有爱尔兰人成立的风谷镇坚信天主教。当年爱尔兰马铃薯歉收,酿成“大饥荒”,几个爱尔兰大家族举家迁往纽约,饱受苛刻的对待;脑筋动得快的赶紧西迁,偏偏法国人已经率先占领圣路易市,他们只得转战密苏里州南方自立市镇。后来南北战争爆发,这批爱尔兰人又在重建后期被草率地打发出去。密苏里州向来是各家争战之地,战后亟欲重建,摆脱南方的草根形象,积极计划从蓄奴州转型成自由州,所以就把这些丢人现眼的爱尔兰人和其他种族一并赶出去,只有天主教保留了下来。
距离追悼会还有十分钟,教堂门口已经出现一条人龙。我往教堂里面扫一眼,长椅上坐着黑压压的人群,但是怪了,里面半个小孩子也没有。没看到小男孩身穿黑裤子,拿着玩具卡车沿着妈妈的腿滚上滚下;也没看到小女孩把洋娃娃紧紧搂在怀里。看来看去,竟然没看到一张十五岁以下的脸庞。
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对死者双亲的尊重,还是出自于父母亲本能的恐惧,防范孩子成为歹徒的下一个猎物。
我想象上百名风谷镇小孩,被父母藏在僻静的黑暗房间里,边看电视边吸吮手指,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观礼者因为没有小孩要照顾,个个都像静止了一样,宛如真人大小的人形立板。我看到罗伯特·纳什坐在最后面,身穿一袭西装,还是没看到他太太。他跟我颔首示意完,立刻皱起眉头。
礼成,管风琴吐出悠扬的《无畏无惧》。肯尼一家哭也哭了,抱也抱了,在教堂门口闹得像心脏病发,听到奏乐,才排成一路纵队。那口小小的白色棺材,只需要两个人抬,人多手杂的话,撞在一起反而不方便。
娜塔莉的双亲领在队伍前头。肯尼太太比先生高了七八厘米,骨架很大,温暖和善,黄棕色的头发用发带束着,看起来心胸开阔,应该常常被陌生人问时间、问路;肯尼先生个头矮小,有张孩子气的圆脸,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活像两个自行车轮,更显得脸蛋圆滚滚的;肯尼夫妇后面跟着一个漂亮的男孩,大约十八九岁,发色深棕,头垂在胸口,低声啜泣。“娜塔莉的哥哥”身后有人低语道。
泪珠滚落我妈的脸颊,滴滴答答滴到她膝头的皮包上,坐她隔壁的太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偷偷从外套口袋拿出笔记本,侧着身子,潦草地记些笔记,我妈伸手打我,压着嗓子说:“你这样简直是大不敬,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再写我就把你赶出去。”我停笔,把笔记本摊在腿上,下决心耍叛逆刺伤她,但我的脸颊却在发烫。
送葬队伍从我们身边走过。那口棺材小得滑稽可笑。我想象娜塔莉躺在里面,眼前又出现她的腿,上面覆着细细的汗毛,膝盖凸起,贴着创可贴。我的心笃定地揪了一下,像句尾的句号。
神父穿上隆重的神袍,开始喃喃念诵祈祷文。我们起立又坐下,再起立时,每个人都拿到一张祷告卡,正面是圣母玛利亚的肖像,对着襁褓中的耶稣微笑,散发出母性的光辉,背面印着几行字:
娜塔莉·珍·肯尼,
我们钟爱的女儿、钟爱的姐妹、钟爱的朋友。
天堂里又多了一位天使。
棺材旁边挂着好大一张娜塔莉的照片,比我之前看到的那张正式多了。她的长相并不出色,但很讨喜,下巴尖尖的,眼睛凸凸的,感觉长大以后会变得很抢眼,可以拿自己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来娱乐众人,但也可能就这样平凡讨喜一辈子。女大十八变,十岁还太小,看不出将来的变化。
娜塔莉的妈妈走上布道坛,手里抓着一张纸,脸上的泪痕虽然未干,但说起话来却很沉稳。
“这是一封给娜塔莉的信,给我唯一的女儿。”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接着一字一句流畅地念着,“娜塔莉,我挚爱的女儿。妈妈真不敢相信,你就这样被夺走,永远离开了我们。妈妈再也无法唱歌哄你入睡,再也无法用指尖帮你搔痒;哥哥再也不能玩你的马尾;爸爸再也不能抱着你坐在他的腿上,永远无法牵着你走进礼堂,哥哥也没有机会当舅舅了。我们做完礼拜聚餐会想你,暑假出去玩会想你。我们想念你的笑,我们想念你的泪。但最重要的是,我亲爱的宝贝,我们想念你。我们爱你,娜塔莉。”
肯尼太太走回座位上,肯尼先生冲出来想要搀扶她,不过似乎没这个必要。她一坐下来,那个大男孩就又回到她的臂弯里,偎着她的颈窝哭泣。肯尼先生眨眨眼,转头看向后面几排民众,杀气腾腾,好像想找人发泄。“失去孩子是场可怕的悲剧,”神父朗诵道,“因为邪恶的事端失去孩子,更是悲剧中的悲剧。这的的确确就是邪恶。圣经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是,我们不应该心存报复。我们应该想想耶稣基督的教诲:友爱邻人。在这困顿的时刻,我们更要友爱邻人,将我们的心,托付给上帝。”
“我比较喜欢以眼还眼那一套。”身后一名男子埋怨道。
我心想,听到以牙还牙,大家心里难道都不会惴惴不安吗?
大家从教堂出来,站在烈日底下。我看到对街有四个女孩,在矮墙上并排坐着,晃着小马般修长的腿,挺着魔术胸罩撑起的双峰——是我在北林边缘遇到的四个小女生。她们聚在一起笑成一团,其中一个也是最漂亮的那个抬起头,用眼神向我示意,其他三个假装低下头,可是抖个不停的肚皮却泄了底。
娜塔莉下葬在家族墓地,旁边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她父母的名字。我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有违自然,但这却是你留住孩子唯一的方式。孩子会长大,胳膊肘会往外拐,会恋爱、会结婚,不会跟你葬在一块儿。然而,肯尼一家人永远都会是一家人,在地底下当一家人。葬礼结束后,大家齐聚在肯尼家,他们家是宏伟的石造农庄,走美国田园乡村风,但却是低调奢华的那一种,跟风谷镇这一带的房屋大不相同。密苏里人绝不会砸钱来打造乡村朴拙感,反而希望离这种土气越远越好。当年那些来美国殖民的英国贵妇,哪个不是打扮得一身蓝或一身灰?色调或许有些微的差异,但都是为了要冲淡她们的暴发户形象;而那些留在英国的富太太,则个个装扮得花枝招展,宛如五彩缤纷的异国珍禽。简而言之,肯尼家太过融入密苏里的乡村调调,导致他们家看起来反而不像密苏里人会住的房子。
自助餐台上摆满了大鱼大肉,有火鸡、火腿、牛羊肉,也有腌菜、橄榄、水煮蛋沙拉,还有光泽诱人的欧式餐包,以及表面香酥的焗烤炖菜。宾客自行分成两堆,一堆泪流满面,一堆没血没泪。那些处世超然的斯多葛学派[1]站在厨房里,饮酒、喝咖啡,谈论即将到来的市议员选举,闲聊学校未来的走向,偶尔降低音量,对谋杀案的进展缓慢宣泄一下不满。
“我发誓如果看到陌生男子靠近我女儿,不等那混蛋开口说‘嗨’,我会先直接一枪毙了他再说。”说话的男人生来一张铲子脸,一边发言,一边挥舞手中的烤牛肉三明治,友人围在一旁点头称是。
“那个维克里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干吗不直接把林子清空,干脆直接夷平还比较快,很明显那混蛋一定是躲在那儿。”这次开口的男子年纪较轻,留着一头橘色的头发。
“唐尼,我明天就跟你到林子里去吧。”铲子脸男说,“我们一寸一寸找,迟早把那个混蛋揪出来。你们来不来?”一群男人唯唯诺诺地答应,说完就拿起塑料杯猛灌酒。我在心里提醒自己,明天早上记得开车到林子附近绕一绕,看看这群酒鬼发酒疯说的话算不算数,但其实我可以想象他们明天早上尴尬的电话对话:
你去吗?
呃,不知道,看看吧,你呢?
嗯,我已经答应玛吉要帮她把挡风玻璃窗拆下来……
双方会相约晚一点儿去喝啤酒,然后慢慢放下话筒,希望那声心虚的“喀”越小声越好。
那些爱哭鬼(大多是女人)聚在客厅里掉眼泪,有人坐在绒布沙发上,有人坐在真皮矮凳上。娜塔莉的哥哥在肯尼太太的怀里颤抖,肯尼太太摇晃着怀里的孩子,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抚摸他深褐色的头发。这孩子实在招人疼,竟然在大庭广众下淌眼泪。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们用纸盘子端了食物过去,却遭到母子俩摇头婉拒。我妈像一只蓝松鸦,发疯似的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谁知他们理都不理,她不久便自讨没趣地去找朋友。肯尼先生跟纳什先生站在角落里,只顾着抽烟,没说半句话。
客厅里四散着娜塔莉生活过的痕迹。椅背上披着一件对折的灰色儿童毛衣,门口摆着一双宝蓝色鞋带的网球鞋,书架上立着独角兽封面的线圈笔记本,杂志架上插着一本满是折页的《奇幻时空历险记》。
我真是个烂人。我跟肯尼一家保持距离,人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窥视大家的一举一动。我把脸埋在啤酒杯里,像抬不起头来的幽灵。我看到我高中的死党凯蒂·蕾西,她身边围了一圈人,每个人的头发都吹整得一丝不紊,跟我妈身边那群朋友一样,只是年纪小了二十岁。我走过去打招呼,她亲了亲我的脸颊。
“听说你在镇上,也不打个电话。”她一面说,一面朝我蹙了蹙那对修得细细的柳叶眉,然后就把我甩给另外三个女的,让她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跟我拥抱,意思意思一下。她们应该都是我以前的朋友吧,我想。我们互相安慰了几句,嘀嘀咕咕地说闹出这种事真令人难过。安琪·白博美,她高中时曾罹患暴食症,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眼前的她脖颈纤细、青筋暴露,跟老太婆的脖子一样,看来她到现在都还没有痊愈;小米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她爸爸在阿肯色州有个养鸡场,大到要论“公顷”来计算,她跟我没什么交情,只略略问了问芝加哥的状况,接着就转过头去跟蒂什说话;蒂什个头很小,似乎是铁了心要握我的手,虽然她意在安慰,但姿势却很别扭。
安琪告诉我她有个五岁的女儿,留在家里让她老公持枪看着。
“小朋友这个暑假可难熬啦,”蒂什咕哝说,“都被爸爸妈妈看得死死的。”我想起我在葬礼会场外面看到的那群小女生,也没比娜塔莉大几岁,她们的爸妈难道都不担心吗?
“你有孩子吗,卡蜜儿?”安琪的声音跟她的人一样弱不禁风,“不知道你结婚了没?”
“没孩子,没结婚。”说完我灌了一大口啤酒,突然想起安琪有一次放学后在我家吐得乱七八糟,然后红着脸,得意地从浴室探出头来。柯瑞错了。当地人报道当地新闻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太容易分心了。
“小姐,你们可不能整晚霸占着这位外地来的稀客呀!”我转过头,看到我妈的朋友雅姬·奥尼尔,她显然刚刚动完拉皮手术,一双眼睛泡泡肿肿的,两颊绯红湿润,皮肤紧致,像刚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在发怒的小婴儿。她古铜色的手指上钻石闪耀,和她拥抱的时候可以闻到黄箭口香糖和爽身粉的味道。今天晚上实在太像在开同学会了,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我妈不时投来警告的眼神,我连拿出笔记本的胆子都没有。
“小丫头,怎么还是这么美?”雅姬阿姨开心地说。她的脸跟哈密瓜一样大,上面盖着过度漂白的头发,咧着一张不怀好意的嘴。她这个人虽然恶毒又肤浅,但始终忠于她自己。我跟她相处,比跟我妈相处还自在。想当年,第一个把卫生棉条塞给我的是她,不是我妈,记得她跟我挤挤眼,说不知道怎么用就打电话问她;还有,喜欢拿男孩子来逗我的也是她。这些虽然都只是小事,但意义非常重大。“最近过得怎样啊,丫头?你妈没跟我说你来了。唉,其实你妈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不知道又是哪里惹到她了。你懂吧?我就知道你会懂的!”她发出爽朗的笑声,捏一捏我的臂膀。我看她八成是醉了。
“哎哟,大概是忘记寄卡片给她吧。”她继续语无伦次地说下去,明明手里拿着酒杯,却比手画脚动作一堆。“不然就是不满意我推荐给她的园丁。听说你要报道那些女孩子,怎么这么没良心。”她说话跳来跳去,我花了一分钟才搞懂她到底在说什么,正准备开口接话,却发现她一边抚摸我的臂膀,一边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卡蜜儿,丫头啊,怎么这么久没看到你,现在看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跟那两个女孩年纪差不多。阿姨觉得好伤心啊!出了好多事。我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一滴眼泪滑落她的脸颊。“有空来看看阿姨,好不好?我们聊一聊。”
我离开肯尼家,一条笔记也没记。我早就懒得说话,也没说什么话。
我稍晚打电话到肯尼家去。那时我已经喝光从他们家带出来的伏特加,安全地躲在电话线的另一头。我说明来意,讲解报道的内容,但电话采访进行得不太顺利。
以下是我当晚发出去的报道:
本周二,现年十岁的娜塔莉·珍·肯尼在密苏里州的弹丸之地风谷镇下葬,寻人启事的布告仍在镇上飘摇,小女孩却已长眠地下。娜塔莉健康活泼、长相喜人、品学兼优,是风谷镇凶杀案的第二位受害者。据警方分析,这是连环杀人案件,凶手专挑儿童下手,因此追悼会上人心惶惶,虽然有神父宣扬原谅和救赎,但却无法平静骚动的人群,疗愈受创的人心。
“在这里每个孩子都是我们的宝贝。”风谷镇的农民罗南·J.卡门在协助寻找孩子下落时接受了本报专访。“我不懂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五月十四日,娜塔莉的尸首在大街上被找到,遭凶手弃置在两栋建筑之间,她的脖子上有明显勒痕,死因是窒息身亡。
“我们会想念她的笑,”现年五十二岁的珍妮·肯尼表示,“我们会想念她的泪。但我们最最想念的,还是我们的娜塔莉宝贝。”
这已经不是考验风谷镇的第一桩惨案。就在去年八月二十七日,这个位于密苏里南端的小镇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九岁的安·纳什遭人勒死后弃尸在当地的溪流中。安于二十六日晚间骑车到朋友家,途中遭到歹徒劫持。据说两位受害者的牙齿都被凶手拔光。
这两起凶杀案让风谷镇区区十人的警力手足无措,人手不足加上缺乏相关办案经验,风谷镇警局向堪萨斯市的重案小组寻求协助,调派熟谙“犯罪心理”的警力。不过,就算不懂犯罪心理,风谷镇两千一百二十位居民也敢一口咬定:凶手完全没有犯罪动机。
“有个人躲在暗处,专找儿童下手。”人体工学椅推销员罗伯特·纳什表示。罗伯特现年三十六岁,是安的父亲。“我们的生活简单平淡。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心生歹念,谋杀我家小女儿。”凶手为何要拔光死者的牙齿,至今仍是一个谜,目前线索有限,难以掌控全局。警方表示不愿对此案多做表态。看来在案情水落石出前,风谷镇居民只能自求多福。原本平静无波的小镇,最近设立了宵禁,居民也纷纷动员起来组织守望相助队。
面对悲剧,也有镇民选择躲起来自舔伤口。“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珍妮·肯尼表示,“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不要来烦我们。”
废话连篇——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把邮件发出去的当下就后悔了,里面几乎每句话都让我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据警方分析,这是连环杀人案件”,这句未免太过牵强,维克里根本没说过这种话。我引用了两次珍妮·肯尼的发言:第一次是她的追悼文,第二次是她看穿我电话吊唁的目的,对着我破口大骂。她知道我想剖析她女儿的谋杀案,把案情摊开在报纸上,供陌生人大快朵颐。“不要来烦我们!”她大声咆哮,“我们家宝贝才刚下葬。你这个人真是够不要脸!”凶狠归凶狠,但仍然不失为一句引述,尤其现在维克里抵死不肯见我。
柯瑞认为我的报道很真实——注意,不是“很棒”,只是“很真实”。他居然还保留了我那句故弄玄虚的“凶手专挑儿童下手”,这应该要删掉的,可惜我虽然有自知之明,但就是忍不住爱添油加醋。我想他审稿的时候一定喝多了。
柯瑞要我尽快凑齐资料,扩大篇幅特别报道这两家人,算是给我补救的机会。我很幸运。风谷镇凶杀案目前是芝加哥《每日邮报》的独家,而且应该还可以再撑上一阵子。最近国会性丑闻案正在欢乐侦办中,共有三人遭殃,其中两位是女性。非常有料、有爆点。还有另外一起连环凶杀案发生在比风谷镇吸睛上万倍的西雅图,凶手在大雾弥漫的城市和咖啡厅之间穿梭,专挑孕妇下手。算我们走运,跑这条线的新闻记者都去追其他新闻了。只剩我,被丢在童年的床上自生自灭。
我一觉睡到周三,睡得很晚,毯子拉到脸上,床单上都是汗,中间醒来好几次:一次是因为电话响,一次是因为佣人在门外用吸尘器清洁地板,一次是因为除草机的噪音。我巴不得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无奈阳光不停地在窗外闪动。我闭着眼睛,想象自己回到了芝加哥,躺在摇摇晃晃的床铺上,单身公寓的墙壁正对着超市的砖墙,房间里有个环保收纳柜,是四年前刚搬进去时在超市买的,还有一张塑料桌,用来摆放黄色的轻巧餐盘,用弯掉的便宜刀叉将就着吃饭。我担心出门前忘了帮那株孤零零的植物浇水,那盆略显枯黄的蕨类植物,是我从邻居的垃圾堆旁边捡来的。不过我突然想到,那盆植物两个月前已经枯死,被我拿去扔掉了。我努力回想我在芝加哥生活的样貌:办公室的隔间,叫不出我名字的同事,超市从圣诞节挂到现在的黯淡灯饰,几个泛泛之交,可能连我去出差了都不知道。
我讨厌待在风谷镇,但家里也没办法给我任何温暖。
我从帆布包里摸出一瓶温热的伏特加,然后爬回床铺上,一边啜饮,一边打量周遭的环境。我原本以为我一搬出去,我妈就会把整间房间大翻修,没想到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模一样。我真后悔我小时候那么一板一眼:墙上没有任何偶像写真或电影海报,也没有小女生喜欢搜集的胸花或明星照,不过倒是挂了几幅帆船风景画、粉彩田园画和小罗斯福总统夫人埃莉诺的肖像;最后这幅最令我参不透,我根本不认识小罗斯福总统夫人,只知道她人很好,也许小时候知道这些就够了吧。如果现在让我选,我还比较想要草包总统哈定夫人的玉照,哈定都尊称她为“公爵夫人”,她会记录下别人如何如何得罪她,一条一条写在红色小笔记本上,还想出各式各样的报复手段。我现在比较欣赏辛辣一点的第一夫人。
我又喝了几口伏特加。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再度陷入昏迷,被黑暗包围,让意识远走他乡。我还太嫩了,只能把泪水往肚子里吞,整个人像水球,胀到快要爆炸,希望谁能拿针来戳一下。风谷镇对我的健康有害,这幢房子对我的健康有害。
房门外传来轻柔的敲门声,恰似疾风吹过。
“嗯?”我把伏特加塞到床底下。
“卡蜜儿,是妈妈。”
“什么事?”
“我拿乳液过来。”我下床走到门边,意识略微模糊,伏特加提供了我一层必要的保护,让我有办法在这种鬼日子里应付这个鬼地方。我已经六个月没碰酒了,不过在这里喝的不算。我妈在门外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看一看,好像房内摆的是孩子生前的奖杯、奖状,然后才关上房门,拿着一管淡绿色包装的乳液走进来。
“我今天早上买的。”我妈相信维生素E乳可以柔嫩肌肤,只要抹上厚厚一层,就可以还我柔嫩无瑕的本貌,但至今尚未见效。
“谢谢。”
她的视线扫过我的脖子、我的手臂、我的双腿,我只穿着一件T恤,四肢全露在外面;她皱着眉头,视线最终回到我脸上,叹了一口气,轻轻摇摇头,然后就杵在那里。
“妈,参加葬礼是不是让你很不好受?”直到现在,我还是忍不住想找话题跟她聊。
“是啊。跟当年多像啊,那口小小的棺材。”
“我也很不好受。”我讨好地说,“老实说我还挺意外的。我好想她。都过那么久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不想才奇怪。她是你妹妹,失去妹妹跟失去孩子一样心痛。虽然你那时候还小,可能还不懂。”亚伦在楼下吹了一声漂亮的口哨,但看来我妈不打算搭理他。“我对珍妮·肯尼朗读的那封信倒是没什么感觉,太露骨了。”她继续说下去,“那是葬礼,不是政治集会。而且他们怎么穿得那么不正式?”
“我觉得那封信还不错,很有感情。”我说,“你不是也在玛丽安的葬礼上朗读了一封信?”
“没有,我连站都站不稳,哪有可能发表什么演讲。卡蜜儿,我不敢相信你连这个都记不得了。记性那么差,我想你应该很惭愧吧。”
“妈,她走的那年我才十三岁。记得吗,我那时候还很小。”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对吧?
“记得,唉,别说这个了。你今天想做什么?达力公园的玫瑰盛开了,可以去逛逛。”
“我得去警察局一趟。”
“在我这儿不准提这种事。”她不高兴地说,“要么就说有事要办,要么就说要去找朋友。”
“那我有事要办。”
“很好。高高兴兴去办吧。”她轻轻踩过走廊上的地毯,我听见她踩着楼梯吱吱呀呀快步下楼去了。
我在浴缸里放了一点水,关灯洗了个凉水澡,浴缸边缘立着一杯伏特加。我换了衣服,走到走廊上。屋子里很静,百年老屋能有多静,这屋子里就有多静。我走到厨房外面,听到风扇在旋转,确定里面没有人后,闪身跑了进去,拿了一颗亮丽的青苹果出来,一边啃,一边走出大门。
万里无云的天空。我在阳台上看到一个孩子,仿佛仙女的小孩。她是个小女孩,脸很小,正专注地看着高达一米二的娃娃屋,娃娃屋的外观跟我妈的宅邸一模一样。她背对着我,一头金发乖顺地直泻而下。她一回头,我立刻认出她。我在林子边缘跟她讲过话,后来在葬礼会场外面还碰到她跟一群朋友在嬉闹。她就是最漂亮的那个小女孩。
“艾玛?”我问,她笑了。
“不然呢。难道还有别人会在阳台上玩我们家的娃娃屋吗?”
她穿着孩子气的格纹背心裙,跟地上的草帽刚好配成一套,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着符合她年纪(十三岁)的衣服。嗯,不对。她穿成这样看起来更小。那套衣服给十岁儿童穿还差不多。她看到我在打量她,生气地扮了个鬼脸。
“这是穿给妈看的。只要不出门,我就是她的娃娃。”
“那出门的时候呢?”
“出门变化就多了。你是卡蜜儿吧,我同母异父的姐姐。你是大姐,接着是玛丽安。你领头,我殿后。你不认得我。”
“我离家很久了,而且妈五年前就没再寄圣诞卡了。”
“可能是没寄给你吧。我们还是会拍纪念照。为了这个,妈每年都买红绿相间的格纹连衣裙给我穿。我拍完就扔到火里烧了。”
她从娃娃屋的起居室里拆下一张蜜柑大小的脚凳,拿在我眼前给我看。“需要换椅垫了。妈把家里的配色换了,之前是桃红色,最近改成黄色了。妈答应带我去布店,让我也把娃娃屋的配色换过来。这栋娃娃屋是我的宝贝。”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的宝贝。这四个字像一颗圆润的牛奶糖,从她口中自然地吐了出来,她一面说一面还歪了歪头。这绝对是我妈才会讲的话。不愧是我妈妈的娃娃,说话的方式都跟她一模一样。
“布置得很漂亮。”我说着,若有似无地跟她挥手道别。
“谢谢。”她答道,一双眼睛黏着娃娃屋不放,她盯着我卧室的位置,指一指我房间里的床。“居住愉快。”她对着那间卧室低语,好像在跟看不见的小卡蜜儿说话。
我在二街和艾利街的交叉口找到维克里,街角的“禁行”标志凹了下去,他正在敲敲打打把它敲平。艾利街跟警察局只隔几条街,两排是低矮的房舍,很安静。他手里拿着铁锤,“锵”一声身体就缩一下,“锵”一声身体就缩一下。他衬衫的背后湿透,老花眼镜滑到鼻尖。
“卜蕾小姐,我无可奉告。”锵。
“维克里警长,我也知道我这样很讨人厌。我也不想被分派到这种工作。我是逼不得已的,就因为我是风谷镇人。”
“听说你好几年没回来了。”锵。
我没接话,默默看着从人行道的裂缝蹦出来的马唐草。听到“小姐”这个称谓,我心头好像被刺了一下。不知道是我不习惯这么客气的说法,还是不高兴别人讥讽我还未婚。在这一带,三十岁的未婚女性跟异类一样。
“你要是知道廉耻早就辞职了,哪还轮得到你来采访这种新闻。”锵。“乘人之危啊,卜蕾小姐。”
街对面有位老头子,手里抓着一盒牛奶,步伐只有别人的半步,他慢慢朝一幢房屋蹭过去,房屋的外壁横贴着白色木板。
“我现在的确是不知廉耻,没错。”我不介意再跟维克里多套一会儿近乎。我希望他喜欢我,一来我工作起来就比较顺手,二来他的火暴脾气让我想起柯瑞。我好想念柯瑞。“但案情曝光可以引发民众关注,对破案大有帮助。之前有不少案子就是这样破的。”
“该死的。”他把铁锤往地上一丢,转过来面对着我。“我们寻求过帮助啊,向堪萨斯市要了一位警探,看他来来去去了几个月,连个狗屁都想不出来。说什么有个疯子搭便车经过我们这儿,觉得这儿不错,就在路边下了车,一待就是一年。听他放屁,我们这个镇有多大,我敢说这些年来我一个外人都没见过。”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我。
“我们这里有一大片林子,树高草长的。”我提醒他。
“这不是外人干的,我想你心里也有数。”
“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是外人干的。”
维克里叹了一口气,点了一根烟,手爱惜地搭在标志上。“妈的,我当然希望是外人干的,”他说,“但我可不傻,虽然没办过谋杀案,可我到底不是个笨蛋。”
我突然希望自己没灌下那么多伏特加。我的思绪蒸发,抓不住他说的话,想不出恰当的问题问他。
“你觉得凶手是风谷镇的人?”
“无可奉告。”
“我保证以下内容不登报。为什么风谷镇的人要虐杀儿童?”
“有次有人报案,说安用棍子刺死了邻居家的鸟。棍子是她拿爸爸的猎刀削的。那个娜塔莉嘛……更惹人厌,她们家是两年前搬来的,因为她在宾州用剪刀戳同学的眼睛。她爸辞掉大公司的工作,到新的地方落脚重新开始。他们搬回祖父的故乡,一个小城镇,以为小城镇没有小城镇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就是坏事传千里。”
“说得好。”
“所以你觉得凶手讨厌小孩喽?尤其讨厌那两个小女孩?说不定她们得罪了他,所以才会惨遭报复?”维克里捏一下鼻尖,搔一搔八字胡。他低头看着地上的铁锤,我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正在交战:到底是要捡起铁锤自顾自地敲敲打打,还是要继续跟我耗下去。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轿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车子还没停妥,副驾驶座的车窗就先降下来了。司机戴着墨镜,从车窗探出头来。
“嘿,比尔。我们不是约这个时间在你办公室碰面吗?”
“我有事要忙。”是那个大牌警探。他看着我,熟练地拿下墨镜。一绺浅棕色的头发不断垂到他左眼前面。蓝眼睛。
他冲着我笑,露出一排牙齿,每颗都跟益达口香糖一样端正洁白。
“嗨。”大牌瞥了维克里一眼,看着他刻意弯下腰去捡铁锤,接着视线又回到我身上。
“嗨。”我说。我把袖子放下来,握拳捏着袖口,重心移到单脚上。
“怎样,比尔,要不要搭个便车?还是你喜欢走路?那我先去帮你买咖啡,我们局里见?”
“我不喝咖啡。你来了那么久都没发现吗?十五分钟后见。”
“十分钟行不行?我们已经迟到了。”大牌又瞄了我一眼。“确定不搭便车,比尔?”维克里摇摇头,没说话。
“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比尔?我还以为所有举足轻重的风谷镇人我都见过了呢。嗯,你们是习惯叫风谷镇人,还是……风谷镇民?”他咧嘴一笑。我像女学生一样静静站着,希望维克里赶快帮我引介。
锵!维克里装作没听见。要是在芝加哥,我早就大方地伸出手,面带笑容自我介绍,享受对方的反应。但在这里我只能瞪着维克里当哑巴。
“好吧。那局里见喽。”车窗关上,轿车驶离。
“那就是堪萨斯市派来的警探?”维克里又点了一根烟,掉头离去,作为答复。街对面的老头子蹭了老半天,终于爬上最后一级台阶。
[1] 斯多葛学派是古希腊时代一个影响极大的思想派别,认为理性决定事物的发展变化,信奉唯心主义,强调顺从天命,恬淡寡欲,安于自己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幸福。——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