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埃德蒙、阿洛伊斯与阿道夫 第四章

那年冬天的学期里,阿道夫的年级读弗里德里希·路德维希·雅恩写的一本书,书中说到了一种强大到足以影响历史的力量。读了这本书毫无疑问使他想起了铁匠。这个力量将有赖于一个“用铁和火锻造出来的领袖”的出现。然后阿道夫看到一句让他热泪盈眶的话:“人们将把他看作是救星,对他顶礼膜拜,并且宽恕他的所有罪过。”

当然,这个年级还要求读康德、歌德和施莱艾尔马赫的书,但是阿道夫觉得这些著作家太尊崇理性。这就让他厌倦。举例来说,他的父亲就老是在说理性的优点。“人性是靠不住的,”他常跟家人说,“能让稳定的社会运作的是法律的威力。是法律,不是人。”他在晚餐桌上环顾四周,心想这个观点应该会让阿道夫感兴趣。“需要的是法律法规,阿道夫,是最优秀的人制定的法规。然后,理性才能以应该得到的重视起到它的作用。”

阿道夫还是喜欢弗里德里希·路德维希·雅恩。他认为理性是靠不住的。它就像莱茵河里游的海妖,把你引向死亡。甚至在你就要淹死的时候,它们还唱着美妙的歌。个人的力量更加重要。它能管住你不犯罪过。这样的小过失会被你毅力的炽热所焚烧。

他毫无疑问不喜欢歌德和席勒。他讨厌他们的幽默。这种幽默太有个人色彩了——仿佛他们对他们说的内容非常得意。不很严肃,阿道夫认为。另外两个,康德和施莱艾尔马赫,他简直就读不懂。除了雅恩,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读格林兄弟的童话。那也是他们年级规定要读的书。那都是很有趣的故事,而且很深奥!他很高兴地表演给埃德蒙看,因为他年纪太小看不懂书,但是你给他讲解他总是愿意听。他给埃德蒙解释说格林兄弟写这些故事是为了让孩子们懂得听从父母、听从大哥大姐是多么重要。然后他讲了一个题目叫“没有手的女孩”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讲一个父亲,接受了魔鬼的命令要把他自己的小女儿的双手砍去。”听了这样的念头埃德蒙尖声大叫起来,阿道夫学着这个父亲的口气向他女儿解释:“我不想做这样的事,亲爱的女儿。但是我又必须这样做。这都是命令。我不能怀疑从一个权利很大的人那里传达给我的命令。所以我必须服从。”

“那么女儿说什么了?”埃德蒙问道。

“哦,她听从了。非常顺从。她说,‘爸爸,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因为我是你的女儿。’然后她就把两只手放在砧板上。她的父亲拿起一把肉斧,砍下去。”

“太可怕了,”埃德蒙说道,“他把她的双手砍掉了吗?”

“啪的一下就砍了!不过她从此过得很幸福。”

“怎么会呢?”埃德蒙问道。

“一切事情都由她爸爸照料。”阿道夫点了点头,“我还可以给你讲一个更不幸的故事,可是我不想讲。”

“你讲吧。”

“这是讲一个很不听话的小女孩,后来她死了。”

“她怎么了?”埃德蒙问道。

“这不重要,”阿道夫说,“她很不听话。知道这一点就行了。他们把这个很不听话的小女孩埋葬了,你觉得怎么样?叫人很难相信,她死了以后还是很不听话。她的一个胳膊捅穿了坟墓,一直朝天伸着。”

“她有这么大的力气吗?”埃德蒙问。

“是魔鬼在帮助她。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就是这样。于是当她的亲戚知道了朝天伸着的手臂之后,他们从家里来到她的坟上,再把手臂塞回去。他们怎么也塞不回去。你说的是对的。这只手臂力气很大。于是他们就垒起一堆泥土。可是她把这一堆泥土推开了。她妈妈就回家去,拿了壁炉里用的一根很粗的拨火棒。她来到她女儿的坟上,朝着那个很不听话的手臂使劲地敲打,把它敲断了。这样手臂就可以折起来埋到泥土下面。这样小女孩才得到了安息。”

埃德蒙浑身发抖。他又是哭又是笑。“你会不会对我也做这样的事?”他问阿道夫。

“假如你真死了而且我也看见你的手从坟墓里伸出来,到那个时候我就非得这样对你了。我毫无疑问会的。”

“啊,”埃德蒙说道,“我不要这样。”

“你喜欢怎么样是不相干的。事情就得这样办。”

“再给我讲一个故事。”

“从头讲太长了,我给你讲个结尾。这个故事是说一个皇后把一个孩子放在滚水里煮死。后来,她把这孩子吃了。”

“你非得要做了皇后才能做这样的事,对吗?”埃德蒙问道,“是这样吗?”

“可能是吧。尤其是假如你要煮的是你自己的孩子。”阿道夫深深地点头,“不过这种事情谁也不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我的妈妈绝不会对我做这种事的。”

“妈妈也许不会,可是我说不上安格拉会怎么样。”

“哦,不会,”埃德蒙说道,“安格拉绝不会对波拉做这样的事,对我也不会的。”

“别这么肯定。”

埃德蒙摇摇头,“我知道你的话是错的。”

“你还要听故事吗?”

“也许不想了。”

“这个故事最好听。”阿道夫说。

“真是最好听的故事吗?”

“对。”

“可是也许我不想听。”

“是说一个年轻人,要他跟一具死尸睡觉。将来某一个时候你可能也要睡在一个死人的旁边。”

听到这句话,埃德蒙尖叫了一声。接着他就晕过去了。

阿道夫很不幸,他的最后几句话被安格拉听见了。她站在门口,直摇头。阿道夫见此情景心想他的运气糟透了。

安格拉拍打埃德蒙的脸,一直拍到他坐起来。然后她去告诉克拉拉。

他的妈妈已经不叫他阿迪了,毫无疑问在不得不责骂他的时候也不会这样叫。“阿道夫,这太令人震惊了。你要受惩罚的。”

“为什么要惩罚?埃德蒙爱听这些故事。他老叫我讲了又讲。”

“你心里明白你做的事,所以我要告诉你爸爸,非得告诉他,让他决定怎样惩罚你。”

“妈妈,这不是什么要把爸爸牵扯进来的事。”

“我要是不告诉他,那么,我就成了唯一要找一种真正的惩罚手段的人。也许我也会的。也许我在圣诞节就不会给你买礼物。”

“这样很不公平,”阿道夫说,“我是在给我的小弟寻乐趣。是他自己不争气。”

“我说的话你信不信?圣诞节不买礼物,信吗?”

“信的。假如你觉得这是公平的,我只好信。可是妈妈,请你在圣诞节到来的时候扪心问问,看看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有错。”

克拉拉怒不可遏,说出这种话来就更恶劣了,他这么有把握她终究会改变主意,给他买一件称心的礼物。

因此,那天晚上她真的把事情告诉了阿洛伊斯。

他的父亲深信不疑。阿洛伊斯把阿道夫狠狠地揍了一顿。这是他们搬到莱昂丁以来打得最厉害的一次。但是这一次阿道夫下决心一声也不哼。他挨打的时候始终想着普莱辛格。他硬挺着身子。

阿洛伊斯开始觉得小阿洛伊斯又回到他的手中。又一个要对付的犯罪分子!这激起了他更大的怒火。

阿道夫挨揍的时候还在想着小阿洛伊斯是怎样逃走的。这是他用来促使自己不哼一声的唯一记忆。他可以、也必须像小阿洛伊斯一样坚强。假如他不哭出声来,他自己的实力就会变得非常强大,他今后要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有了实力就可以实现自己的公正。他祈求森林篝火事件之后离他很近的控制力。他当时命令他们谁也不许把事情说出去,结果他们都听从了。没错,当时他心里非常害怕,但是他祈求了他的控制力。接着他有好多天一直生活在恐惧中,生怕有人会说出去。他根本不知道,混乱中我一直与他在一起,而且我现在也与他在一起。阿道夫的信念是非常脆弱的,因此,打个比方来说,我必须使他的自我一直保持坚挺。(在对下一步没有把握的时候,勃起会表现出它的弱点来,而自我也会受同样弱点的影响。)

没错,所以我当时在场监视阿道夫的挨揍,同时坚定他的决心。倘若他不可哭出声来于他至关重要,那么,我就必须准备一旦这孩子有可能挺不住的时候将阿洛伊斯毒打的势头减弱。同样,我也准备在他的父亲痛打的势头变弱的时候将他的力量加强。阿洛伊斯害怕他的心脏过度紧张,而这种担心是与我要维护阿道夫的意志力不受侵蚀的愿望相抵触的,这样的时候的确出现过。要让他对阿洛伊斯的仇恨变得非常强烈,以便为今后许多非同一般的目的服务。

然而,保持心态的镇定沉着于我们的活动是至关重要的。同样,我也不允许他对父亲的反感变得过分强烈。找不到可靠的发泄途径的童年,深仇大恨必定会使一个对象心态反复无常。尽管非常不沉着的情绪表现在路易基·鲁切尼身上是可以的,但是表现在阿道夫身上就不行。我们在这孩子身上花了太多的精力了。我们并不在乎还要对付充满错误冲动和盲目愤怒的未来。事实上,这一顿毒打的一个后果必定是他对埃德蒙的憎恶。这倒使我感到非常不安。埃德蒙在听了格林兄弟的童话故事之后身体状况一直非常不好,所以克拉拉一直在给他唱催眠曲让他好好睡一觉。阿道夫就在旁边的小床上睡,因此精神受到极大伤害,仿佛他从一棵大树上掉下来,落到了地上。真的,他的感情因克拉拉对他表现出的冷漠而受伤,于是他也决定逃走。就在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浑身骨头酸痛。甚至在克拉拉离开他们的房间以后,他还特别对埃德蒙说了这件事。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阿道夫说,“所以我必须离开。”

埃德蒙一下子跳下床跑着去告诉他的父亲。然而,当阿洛伊斯上楼抓起这个蓄谋逃跑的人的时候,阿道夫说:“撒谎!弟弟老是撒谎。这一回我绝饶不了他。这是个天大的谎!我要找他报仇!”

“你要找他报仇,是吗?”

阿洛伊斯并没有想再打他一顿。他的胳膊比阿道夫的背还疼。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气愤,把这孩子锁到底楼唯一的一个窗子也装了铁栅栏的屋子里。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设法要从铁栅之间钻出去。但是空隙太窄了。他不一会儿就发现,他的睡衣有很大影响。睡衣上的纽扣老是勾住铁栅栏。于是他脱下睡衣裤,卷成一团放到铁栅栏的外边,扭动光着的身子又尝试了一回。他因义愤而浑身发热,他甚至感觉不到打开的玻璃窗的冰凉,也没有听见他父亲又回到这间屋子时靴子发出的声音。只是到了门锁打开的时候他才从窗口跳下来,顺手抓起一块台布裹在身上。阿洛伊斯走进屋子,手里还拿着那把铜钥匙,一眼看出了究竟,于是哈哈大笑起来。他大声呼喊克拉拉,一直喊到她赶到门前。然后阿洛伊斯指着阿道夫说道:“你瞧瞧这个披袍子的小子,咱们的披袍子的小子!”克拉拉直摇头,然后离开了这间屋子。这一下阿洛伊斯激怒了,慷慨激昂地大声说起来:“这么说你是想逃跑。我可以告诉你,少你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尽管话是这么说,我决不允许你逃跑。不是因为你跑了我会惦记你,披袍子的小子,我绝不会。我不允许是因为那样一来我得报警说你失踪了,他们就有可能要叫我坐班房。”阿洛伊斯心里知道这是在说大话,但是他话里充满了高明的讥笑。“那样一来你妈妈会哭得多么伤心!她的儿子不见了,她的男人进了班房。希特勒家族多大的耻辱!全都是披袍子的小子惹的!”

一顿毒打阿道夫挺过来了,但是现在他流泪了。我对他的自我所下的功夫遭受了极大的挫折。

不一会儿事情变得更糟糕的是,阿洛伊斯回到房间里,呵呵地大笑,还说:“我刚到外边去过。今天晚上太冷,不出两分钟你一定会再回来敲门。脾气臭已经是不怎么好了,可是人蠢那就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