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阿洛伊斯是站在被告席上,面对作为法官的自己,他就会宣判被告有罪。如此坚强的一个人退休以后怎么会变得如此脆弱?他是一时冲动买下这个农场的,而现在,为了把这样的赌注扩大一倍,他买下了两蜂箱的蜜蜂,分装在两个兰斯特罗特蜂箱。为什么,如此突然地,冬季他就要着手养蜂?这难道不也是一时兴起,凭冲动在办事吗?老爷子厚着脸皮,甚至就在阿洛伊斯离开的时候对他说:“你过不了多久就会明白我替你省了多少活儿。”
阿洛伊斯活儿上省的心,都用到犯愁上去了。他现在还不到六十岁,离六十岁还差一年多,但是在这些新任务面前,他已经真切地感到力不从心了。他的两箱蜜蜂现在都放在橡树下,蜂箱底部垫着沥青纸保暖,蜂箱顶上也盖了沥青纸,并且用石块压着。两个蜂群装在两个蜂箱里。他每天查看两个蜂箱的温度,每个星期称一次重量。一部分的问题是,他的忧虑比工作还要多。假如到了春天,这两个蜂群体质差了,他就把两箱并作一箱,假如有必要,再买进蜜蜂,再花钱,再找老爷子,而老爷子则毫无疑问会臭屁连连,笑话大人物、尊敬的海关高级关员希特勒先生,由于不懂养蜂场的高深问题,十个笨拙的手指头都等着让蜜蜂蜇伤。季节尚在十一月份,阿洛伊斯已经在教导安格拉和阿迪,甚至还有克拉拉,关于一旦天气转暖养蜂要注意绝对卫生的必要性。无论天气有多暖和,他们切不可把蜂箱敞开。尤其要注意的是,他们绝对不可以把蜂蜜洒在户外。假如他们把蜂蜜洒在户外,就必须立即擦干净,因为蜜蜂闻到蜂蜜就会飞过来,就可能会争抢不花力气就吃到的蜂蜜,因为蜂蜜在地上就有一摊。假如地上的蜂蜜很厚,蜜蜂就有可能一齐被淹死。
所以,他心头的担忧太多,非得对他的家人大声嚷嚷,告诉他们到了夏天会发生什么事,或者不会发生什么事。这么多事情的解决都有赖于他每天晚上读的关于如何养好冬季蜜蜂的书。
他当真搭了一个新的蜂箱,尽管现在还用不到它,但是他为自己有这方面的技术而感到自豪,即使他做的蜂箱绝不能与兰斯特罗特蜂箱相提并论。
这样的工作减轻了他的忧虑。他心中有一句老生常谈。“优秀的德意志血统明白,”阿洛伊斯告诉他的妻子,“幸福并非上帝给的,幸福来自艰苦的工作。”但是,这句话说得也并不好。为什么要说德意志血统而不说奥地利血统呢?
这个问题不久便让他感到心烦了。一个血统有它自己的优点吗?而且,为什么偏偏赞美德意志血统?为什么不赞美奥地利血统?奥地利人有个皇帝,他能忍受巨大的(而且往往是)极愚蠢的问题,那就是让捷克人、匈牙利人、意大利人、波兰人、犹太人、塞尔维亚人,还有吉卜赛人,都在一个哈布斯堡帝国下和睦相处。德国人做不到。德国人老是在那里争吵。如果没有俾斯麦,德国人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个小公国。路德维希一世和疯皇帝路德维希二世,都是疯狂的巴伐利亚人。而普鲁士人更糟。普鲁士人都是怪胎。那么又为什么要说优秀的德意志血统?“因为,”他对自己说,“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以至于你会认定明明不知道却要说知道?虽然在某些方面你毫无疑问是知道的。真是个绝妙的谜。阿洛伊斯认定他现在思考问题就像一个哲学家。一个曾经当过农民的男人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在菲希拉姆的酒吧里他曾经禁不住要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但是终究没有说。他们都是些傻瓜。花了时光跟他们待在一块儿他觉得愤愤然。到了十一月份,他甚至在午后也跑到那里去喝酒,这是一个证据。假如他需要这样一个证据的话,说明农场上没有多少事可做。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决定回避几天,不露面,而是在蜂箱周围拉上几道网,拦住春天里的鸟儿。他甚至盘算着是否要去拜访一下老爷子,但是想起那浓烈的臭味,这个念头还是打消了。
没过多久,他又回到酒吧去了。不过在酒吧里他倒真找到了一点乐趣。那些蠢人现在已经把他当作一个养蜂的行家。老爷子提出的每一句忠告,加上他近来在文献上查到的任何点滴知识,现在都可以拿出来作为他自己渊博的养蜂学问。诚实与谦虚是美德,因此与长者打交道就要有这样的态度,阿洛伊斯将是第一个说出这个话的人。然而,才智低下的人则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听智者讲话。由于他比老爷子更多接触当地人,因此,他的地位就是一个常住的行家。有一个农民甚至在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步行来到他家,请他指点指点该如何着手养蜂。阿洛伊斯便详详细细讲解了如何喂养一箱蜜蜂过冬。
这次谈话使他又有了自己退休之前曾经有过的优秀分子的感觉。“这窍门,”他告诉登门拜访的人说,“就是要掌握特殊给食器的技术。因为你不但要放上液体营养物,正如我刚才已经说过的那样,而且要用细网眼纱包住坛口,然后你必须把坛子倒过来,放在那些正在等食的幼虫上方的桶孔之上。你听懂了吗?”阿洛伊斯看得出来他没有听懂。没多久,这位星期天的访客完全泄了气,告别了——他不可能成为明年冬天的竞争者。
我派驻的调查员不断地给我提供这些琐碎的故事。他们没有触及阿洛伊斯新担忧的深处。一旦他的来访者离去,阿洛伊斯就觉得他从事这项工程太孤单,心中不免纳闷起来,不知疾病会不会侵袭蜂群。
他花了一个晚上的工夫阅读书籍,但是他的担忧一如既往。他梦见自己就生活在蜂箱里,变成了一只蜜蜂,成了生活在最深、最黑暗的角落里一群蜜蜂里的一员。这些蜜蜂在这个黑洞洞、没有一丝光线的世界里,怎么能找到方向?
最后,阿洛伊斯的梦升级成为一场噩梦——现在我对我的调查员所传递的材料可以感觉到更大的兴趣。阿洛伊斯的蜂箱在黑暗中放大了,然后他逃出了箱子,飞到很远的地方。它们都找不到了。
春天来的时候,他会失去他的蜂箱吗?在黑暗中他伸手去摸克拉拉,他的手摸到了她的肚子。她的肚子现在已经很大了,但是新生命要等到一月份才出世。他会不会是一个个头很大的人?
他的手放在她的身上,于是她醒了,她真想偎依在他的怀抱里,但是在这黑洞洞的气氛里,他觉得有必要商讨一下一件令人发愁的事。她不一会儿便全醒了,感到怏怏不乐。
“我希望,”阿洛伊斯说道,“你还没有跟罗斯顿梅厄先生提起过。”
她立即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罗斯顿梅厄先生是菲希拉姆乡村小店的店主,每周一到了星期六,她和安格拉就会到那里去买一点他们菜园子里不种的蔬菜。克拉拉喜欢罗斯顿梅厄先生,而且开始跟他谈他们家蜂蜜的销售问题。阿洛伊斯告诉过她不要跟他谈什么生意,现在谈生意还早,因为他跟老爷子做生意的可能性还有。然而,她还有一个想法让她很是高兴,希望这生意还是跟罗斯顿梅厄先生做,因为这样一来,她便可以做一个中间人,赚一点钱回家。每次想到这样的一笔生意,她的手指头就丁丁作响。
但是现在阿洛伊斯决定还是找老爷子。她心里是明白的。“我看哪,”她在黑暗中说道,即使他还在轻轻拍她的肚子,“你根本就不喜欢那个人,是的,我记得你说过这个人你还要再看一看。”
“向他讨教讨教还是很好的。”阿洛伊斯简短地说。噩梦的触须还绕在他身上。
“没错,没错,”克拉拉说道,“可是你跟我说过你信不过老爷子。说过吗?”她差不多要被逼疯了。人家睡得好好的,吵醒了就是要说这个事!“是的,你说你信不过他,可现在你还是准备要选中这个老爷子,不要像罗斯顿梅厄这样的一个老实人?”
“克拉拉,这都是因为你自己觉得尴尬,”他对她说,“也许你跟罗斯顿梅厄先生已经说得太多了一点。会不会有你瞒着没说出来的事,对吗?真答应人家什么了,你先瞒着我。”
“说什么呢,”她说,“根本没有的事。我不觉得尴尬。我也没有答应人家什么。”她本想再加一句:“不过这个话我要说,我必须说,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一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然而,她闭嘴了。他会为了这一句愚蠢的话奚落她的。剩下的大半个晚上她都没法睡,要解释这几个字的意思,“像你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