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家庭 第二章

阿道夫生下来不久,阿洛伊斯决定搬离波默酒店。计算起来这一回搬家是他在布劳瑙十四年里第十二次变换住地。但是阿洛伊斯对波默尽是溢美之词:“波默非常漂亮。我看我不会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这个小城很多别的地方。”他说了十几句这样的话,使得许多回闲聊时的气氛立即活跃了起来。“女人就像鹅一样。”他随口就说,“你从她们的背后就可以认出来。”接着听众就会发出一阵小酒店里常听到的哈哈大笑,即使他们谁也说不清一只鹅的屁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跟同事交谈的时候他会说:“找出走私犯来是轻而易举的。要么他们的模样看上去就像他们那种倒霉相,要么他们装得太过分反而不像。他们穿得太考究,说得太漂亮,而且那些不内行的人总是拼命盯着你的眼睛看。”

然而,当人家问他在波默酒店住了四年了,为什么还要搬走,他就会耸耸肩。“我喜欢换换地方。”他会说。但事情的真相是,他把波默酒店不很老、不很丑的女招待、女仆还有厨子都玩遍了,而且他说不定还会加上一句(他还真跟一两个朋友说过):“要是一个女人对你没兴趣了,你就换个地方,这样她又来劲了。”

希特勒一家搬离波默酒店的那天,他心里冒出一个很不合他个性的念头。那就是,说不定他命里注定还会做大官。我在这里要说明,他所谓的要做大官,就是当上州首府林茨的海关首席官员。确实,命运正要安排他坐那个位子。阿洛伊斯不相信迷信(除非他现在真信了),他认定从波默酒店搬出来在林茨大街租房子住,真是搬对了。他和克拉拉两人都认为他们家地方要大一点,现在他们办到了。当然,现在没有阁楼上的女人了,但是,他可以想办法。他已经看准了一个女人,她就住在从小酒店到他家的那条路上。要把这个女人弄到手得花钱,不时地送上一点小礼品,不过还好林茨大街的房租低。那是一座气氛阴沉的房子。

这段时间他一直抑制自己不去爱他的妻子。她使他十分生气。假如蚂蚁与蜜蜂一样,有一个它们为之辛劳的蚁王,那么克拉拉就是蚁王,因为她指挥着他的皮肤起鸡皮疙瘩,他的裤裆里发痒,他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所有这一切的产生就因为克拉拉硬坚持守着分隔的床的一半。他不得不回想结婚那天夜里她多么深情地望着他。她那天穿的是一条深色的丝绸裙子,玫瑰色,有白色的领子——她做新娘只要这么一点洁白的颜色——而在她洁白的额头她梳了几个迷人的发卷。她的胸前别着她唯一的一件珠宝,小小的一串绿色玻璃葡萄,逼真得会叫一个男人看花了眼,竟伸手去摘。还有她那双眼睛——没错!他不得不抑制自己不去爱这样一个女人,是她在布劳瑙把家整理得窗明几净,就为了他和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孩子还不是她自己亲生!——一个在公众场合始终像对待皇帝一样对待他的女人,一个她有什么、她没有什么一概没有怨言,也从不为经济问题纠缠不休的女人,一个至今还只有一条好裙子的女人,就是她在婚宴上穿的那条。然而,假如他伸手动她一下,她就会把那个手指头咬下来。他心中纳闷是不是他们之间年龄的悬殊才是这一切问题之所在。他本来就不该与她结婚,而应该送她到女修道院去的。然而,他一想起她竟然会不让他近身,他浑身皮肤就会发痒。

坐在小酒店里喝酒,他就会设法找回一点尊严。他对于教会的厌恶现在已经成了谈资。在家里,他会打开一本在布劳瑙一家古旧书店淘来的反教会主义的书,继续搜寻材料。实际上,书店老板汉斯·吕希迪厄斯·克艾尔纳许多个夜晚常找他喝啤酒聊天。尽管书店老板只谈学术上的问题,不涉及偏重世俗问题的讨论,所以谈话中总见他不时地点点头,但是,他富有智慧的形象,他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和上唇,他的络腮胡子,他的窥孔似的眼镜,他半秃的脑袋上长出的短短的白发,使他略有点像亚瑟·叔本华,虽说是略像,却非常有理,而这个相貌给予克艾尔纳先生最微弱的赞同以有力的支持,足以使别的海关官员们排斥阿洛伊斯言语更加激烈的辩论。尽管他们几乎也不能被认为是按时上教堂做礼拜的人——“没有一个虔诚的人想把自己阉了。”大多数都会承认——但是他们依然是官员。因此一个很有声望的机构遭人讥讽,他们几乎不会感到心情舒畅,更不必说是神圣天主教会遭讥讽了。

阿洛伊斯却不是。他毫不畏惧地宣称他什么也不怕。“假如说有一个比弗朗茨·约瑟夫的权力还要大的上帝为我们谋利益,我可没有遇见过。”

“阿洛伊斯,不是什么东西都是要用白纸黑字写下来给人看的。”级别跟他最接近的官员说道。

“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事。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教会管着钥匙,他们是看管我们的人,ja?”

其他的人都很不安地笑。但阿洛伊斯想的是克拉拉以及她的虔诚在他肚子上留下的一块烫手的石头。他要把这块石头碾个粉碎。“在中世纪,”他说,“你们知道吗?那些妓女,她们比修女还要受人尊重。她们甚至还有一个联合会。单单是她们自己的联合会!我在书上看到,在弗兰克尼亚有一座女修道院名声实在太坏,结果教皇不得不调查。为什么?因为弗兰克尼亚妓女联合会诉说,她们遭到了弗兰克尼亚修女的非法竞争。”

“得了。”两个喝酒的人同声说道。

“真的。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吕希迪厄斯·克艾尔纳先生可以拿书来给你们看。”汉斯·吕希迪厄斯慢吞吞地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有点喝醉了,把握不准他该肯定哪一方。“没错,”阿洛伊斯说道,“教皇说,‘派一位大人去调查。’我问你们:这位虔诚的大人报告了什么情况?他报告的是半数的修女都有身孕。这就是事实的真相。因此教皇才真正查看了他下面的隐修院——花天酒地,同性恋者纵欲其中。”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于是他乘此机会拿起一个大啤酒杯喝了很大一口。

“当然,这,”阿洛伊斯说道,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感到惊讶的。如今,半数的神甫都没有男子气。我们都知道。”

“不对,不能这么说,”一个年纪轻一点的官员嘟哝道,“我的哥哥就是一名神甫。”

“听你这么说,我要向他致敬。”阿洛伊斯说道,“假如说他是你的哥哥,那么他跟别的神甫不一样。但我说的是过去。你听我说:假如是真正的男人,那就更糟。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教皇的这句话?是同一个教皇。他说:‘只要农民有妻子,神甫就不必结婚。’”

他的话里没有说出来的要求是,年轻的海关官员听了这句话应该报以笑声。于是他们哈哈大笑。“的的确确是这样,”他说,“穷商人只有一个老婆,神甫有十个老婆,而主教进不了天堂——老婆太多带不了。”

“哪个主教?”

“林茨主教,不知道吗?”

阿洛伊斯没有忘记林茨主教,就是他六年前拒绝了他与克拉拉的结婚申请。无疑他想起来了,为了免付把他的信件译成拉丁文的费用,他被迫承认自己是一个穷光蛋。这件事至今让他耿耿于怀。

然而,他在走回家的路上却得出了一个很不舒服的结论:他对教会的指责恐怕得停止了。他今年五十四岁,而且许多年来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人生地位犯过愁。他知道他可以在适合他的位子上晋升,但再高是不可能的。

可是现在税务监察部的一位身居要职的朋友告诉他,据说要提升阿洛伊斯·希特勒担任帕骚海关首席官员。鉴于他本来就没有受过正规教育,这个位子对他来说是真正地升级了。“不过,你要处处小心谨慎,阿洛伊斯,”这位朋友说,“这事还要等到一年以后再说。要是你想升至帕骚,你要保持好名声。”

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很出色的,天不怕地不怕(除了怕某几个穿制服的上司之外),对女人具有真正的吸引力。(有多少男人可以为自己夸这样的海口?)而且对于外界的舆论他也从来不会前怕狼后怕虎的。他认识的人中也没有人能说这样的话。在那一方面,他不是个胆小鬼。

但是现在这位尊敬的朋友(从他在税务监察部高层委员会里的知心朋友那里得知)说:“对布劳瑙的市民要留个心眼。”

这个提醒让他反反复复思量起来。阿洛伊斯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的朋友,因为这个人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实际上,他就是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话的人:“布劳瑙人算什么,你可以蔑视他们。”他还真养成了以这句话为中心的许多行为习惯,假如传说的帕骚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的话,毫无疑问今天晚上的话说得太过分了。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他有多么野心勃勃,那是他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的真正的野心。他不能。承认有这样的野心就等于河流决堤了。但是他现在明白了:他必须停止朝教会撒尿。

是的,他的妻子对他来说是一个冷冰冰的乳房,对婴儿来说却是温暖的乳汁——胃口多好!从来没有松开过乳头。但是他必须挺过去——她是一个有用的妻子,孩子们的好母亲,烧得一手好菜,对教会非常虔诚。

至于他个人嘛,他不想在大弥撒的时候让人撞见,除非是在国定的日子,在假日里。他不希望浑身发痒,不,他认为忏悔的小房间不适合他。他的皮肤会刺痛。像他这样一名非常严肃的王国政府官员不必向一个神甫暴露他的心灵。

然而,女人不同,女人应该去做礼拜。因此,没错,他自己承认道,克拉拉对于他的新职业目标来说是一件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