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 140

你内心重情,不愿将你的父兄置于险地,想要力营救他们,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朝中没有人给突厥人和萧豫通风报信,他们的行军速度又怎会如此之快?说不定对方早就撺掇陛下迁都移驾,你我都知道,陈巍不过是挡在突厥人面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你过去之后扑了个空,就会被突厥人吞吃入腹。没有你,我们现在努力经营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贺融淡淡道:“岭南有五郎,有他在,这个天下的气数就不算尽了,如果我两个月之内未归,而灵州又守不住,你们带着百姓往南撤退,先去蜀中,再设法与五郎联系上,总归有出路的。”

他起身,竟是无视众人的意见,不肯再听下去,径自便往外头走去。

一边走,一边吩咐林淼:“你现在与我去北城军营,清点兵马,我要……”

话音未落,却听旁边真定公主一声惊呼,他尚未来得及回头,就觉后颈一痛,视线黑,人事不省。

桑林接下他软倒的身躯,将其揽入怀中,不知所措看向薛潭。

方才他正是接收到薛潭的暗示,才会直接出手劈晕贺融的。

薛潭的目光掠过贺融眼下青黑,心头怜惜顿起。

他知道贺融这些天一直没睡好,夜里殚精竭虑,举灯察看地形战况,写战情分析,写奏疏劝谏,无非都是想着如何击退突厥人,为中原化险为夷。但这个朝廷,从内而外,人心不齐,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早已颓势可见。最起码,不用猛药,是不可能力挽狂澜的。

薛潭自打效忠贺融起,就心意为他谋划,眼下情势,既是危难,也是机遇,薛潭理解他内心的矛盾痛苦,却怎么也不能坐视对方身犯险境,去赴一个生死未卜的局面。

这与当年贺融远赴西突厥不一样,那时的贺融只代表他自己,赢则平步青云,输,也不过是没了性命。

但现在,贺融身后站着无数对他饱含期许厚望的人。

为了这些人,也为了天下……

“就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吧。”薛潭道。

相对桑林的一脸懵懂,真定公主显然已经明白薛潭的用意,她叹了口气,让桑林将贺融抱回房间歇息。

“难为你了。如果他醒来之后怪罪于你,我与你一起担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信息量比较多,不知道萌宝们能看明白咩?

正文第142章

贺融一人一马,在官道上疾驰。

官道两旁,杂草丛生,山水渺渺,往常棱角分明的山势,竟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令人无法看个清楚。

贺融没有余暇旁顾,他的眼睛直直望向前方,风尘迎面而来,卷起袍袖衣角,也带起一抹焦躁不安的颜色。

远远的,长安赫然入目,城池巍峨,城墙高耸,坚固不可摧。

往常这个时候,城门处早已喧嚣热闹,士兵检查过往行人车辆,百姓们挑着担赶着车马排成长队,城楼上士兵巡视,秩序井然。

这是天下帝都的风范,也是自古长安的气派。

但,没有人。

城门空荡荡,城楼空荡荡,甚至穿过城门,从朱雀大街直入宫城的一路上,他也没有看见半个人。

是突厥人已经破城而入,将一座城都屠戮殆尽了?

即使早有预料,贺融的心却仍旧一点点往下沉,沉到无底深渊,再也看不见窥不见半点光芒。

偌大城市,竟只有他座下的沓沓马蹄声在回响。

自己,还是来迟了?

贺融不管不顾,依旧纵着马往前疾奔,他甚至无法将注意力分给旁边街道四散**的蔬果,分给门户洞开,一片狼藉的百姓家。

宫城内,血污遍地,犹未干涸,所有猩红汇聚在一起,竟蜿蜒成一条细细的溪流,一直流到贺融脚下。

贺融下马低头,循着血迹一路朝前走,穿过一道道宫门,来到他所熟悉的紫宸殿前。

白玉台阶上,背对着他,伫立一人。

贺融心头一跳,嘴巴已快于大脑反应喊出声:“父亲!”

一面喊,一面迈着并不利索的腿往上走。

他没有带竹杖来,对常人而言不算什么的台阶,他竟走得磕磕碰碰,还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掌蹭出一片鲜红。

贺融依旧爬上了台阶,走向熟悉的身影。

“父亲!”

那人终于听见了,慢慢转过身来。

胸口插着一把长剑,血正从伤口汩汩流出,伤痕满脸,神情狰狞,双目死死盯住他,憾恨无限。

贺融这才发现,自己从进宫城时看见的那些血,竟都是来自眼前这人身上。

对方的脸既像父亲,又像大哥,还有几分二哥的影子,几张面孔重叠在一起,令贺融受到的冲击感更强。

“为什么不来救?”

他听见父亲如此质问。

“三郎,你想等我们死了,前头无人,好谋朝篡位?”

他听见大哥如此质问。

“三郎,你见死不救,这等凉薄之人,不配帝位,你将众叛亲离,不单是父亲,我,五郎,还有你身边的那些人,他们都不会原谅你,不会效忠你。”

对方朝贺融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居然伸手将自己心口的长剑一寸一寸,慢慢拔出。

“帝位于你而言,不过镜花水月,痴心妄想!”

贺融只觉自己浑身上下,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灌,霎时冷意侵入骨髓脏腑,冷得他心口闷痛。

然后,他就醒了。

头还很沉,入目是层层水色纱幔,让他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

这些年在外奔波的经历,早让他能在最短时间内调动身体里最警惕的那根弦,所以哪怕神智依旧有些混沌,他还是强撑着动了动手指,想要下床。

“殿下醒了!”

他听见侍女惊呼一声,随即跑远,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幢幢人影入内,直接将床帐掀开。

视线蓦地一清。

还是在灵州都督府内,还是眼前熟悉的人,薛潭等人担忧的神色映入眼帘,贺融心底一松,身体越发乏力。

“……我睡了多久?”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侍女忙过来喂水。

还是真定公主道:“那天桑林把你打晕之后,我又给你放了点安神的药,想让你睡得好些,谁知你反倒发起烧来,整整昏睡了三日,大夫说这是因为你体内本就有热症病根,正好急火攻心,激发出来。”

贺融点点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惫懒疲色。

薛潭撩起下袍,跪了下来。

“是我授意桑林将殿下打晕的,还请殿下治罪。”

贺融闭了闭眼,疲倦道:“不怪你,你说得对,灵州能有今日,离不开你们每一个人的功劳,我不能枉顾你们的意愿,轻易将你们带入险地。你们信我,我更应该为你们着想。”

他这样一说,薛潭反是不忍,想了想,下定决心:“殿下,不如由我与林淼带兵,去驰援晋州,届时可前后夹击,胜算更大。”

贺融摇首:“前后夹击也有讲究,陈巍之兵溃散,你带去的人又少,对四十万突厥人而言,无异羊入狼群,他们有多少就能吞多少。”

薛潭没想到贺融昏睡三日,醒来就彻底想通了,不由微怔。

真定公主道:“我们不是想阻止你去救人,而是去了也无用,陈巍那边颓势难挽,如果我们去救长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豫破了甘州之后,肯定会直入中原,杀到我们后方,我们就会变成那只螳螂了。我知道,你外冷内热,放不下家人兄弟,不愿他们落入突厥人之手。但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如果长安那边能及时退兵,你与他们,将来未必没有相见之日。”

薛潭跪在他面前,殷殷相望,面色恳切。

“殿下,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自作主张了。”

他知道自己让桑林劈的那一下,劈在贺融颈子上,却伤在对方心上。

但他们之间,一路走来,默契无间,以后也不该生出罅隙,所以得趁早将话说明白。

“我没怪你。”贺融伸手将他扶起,“再聪明的人也有做糊涂事的时候,我只是……情分与责任,两难兼顾。”

薛潭苦笑:“我明白,我的父亲继母,和弟弟他们,也还在长安,虽说彼此从前有些嫌隙,可至亲血缘,我又如何能说不管就不管?不过是轻重取舍罢了,世事从来难两。”

“所以,”贺融看着他,眼里有了笑意,“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不会拦着我了?”

薛潭摸摸鼻子:“打晕您一回,我就担惊受怕好几天,可不敢再来一回了,桑林到现在还没原谅我呢,估计得十盘炸虫子才能哄回来了。哪怕您真想回援长安,我也只有舍命陪君子的份了。”

“不去长安。”初时的混沌疲倦逐渐消失,清明与冷静又重新回到贺融眼睛里。

薛潭与真定公主看在眼里,心也跟着慢慢定下来。

这才是他们所认识的安王。

“去甘州。”

……

此刻的甘州张掖,红霞尽染了半片天空,让人心中升起血一般的不祥预兆。

嬴子瑜无暇去看天色,他看的是城下。

喊杀震天,兵刃相接,死伤无数。

张掖城被围困数日,早已耗尽粮仓,官府不得不向百姓借粮,但百姓们也要吃饭,这些粮食又能撑得了多久,萧豫故意围而不攻,就是等着他们人心涣散之际,再以最小的代价攻下张掖。

张掖一破,甘州自然也就再无屏障可言。

而甘州被拿下,等于整个河西也敞开衣裳,赤、裸裸暴露在敌人面前。

“不好了,嬴将军!”

甘州刺史陶暄撞撞跌跌跑上城楼,竟是亲自来报信。

“敌军绕过城北,往城南而去,现在正在攻打定边门!那边官兵太少,我怕守不住!”

屋漏偏逢连夜雨!

嬴子瑜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心想怎么就不下雨呢,要是下大雨,攻势必然缓下来,他们就还能再撑几日。

可撑过几日之后,又能如何?

“城内拢共就五万兵马,悉数押在在北城门这里!”嬴子瑜烦躁异常,“要么你叫上些年轻力壮的男丁去顶一阵,只要熬过白天,等到夜晚,他们自然……”

话音未落,耳边已响起轰然巨响。

嬴子瑜与陶暄对视一眼,齐齐色变。

“将军,对方用冲车将城门破了一个口子,城门恐怕很快会失守!”士兵气喘吁吁跑过来喊道。

嬴子瑜毫不犹豫下命令:“死守到底!周庆,你带一千人跟陶刺史去定边门,那个城门防守薄弱,务必不能让贼人从那里突破,否则就麻烦了!”

对方领命而去,陶暄跟在后面深一步浅一步,看着腿脚都受伤了。

也是,一个文官,何曾经历过这种阵仗?

嬴子瑜来不及叹息一声,转而又投入更激烈的战斗之中,他身披盔甲,亲自上阵,杀了好一拨敌人,士兵们原本稍稍低落的士气因此而重新提振起来,看似又能与对方杀了个平手。

但嬴子瑜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对方足有三辆冲车,不知南城门那边是否还有,敌方人数又多,城门被破只是迟早的事。

城下的士兵虽然穿着同样的甲胄,从前可能也是本朝士兵,但现在他们已经改换门庭,为一个乱臣贼子效忠。

想起萧豫,嬴子瑜就气不打一处来:朝廷待你不薄,你就这么回报朝廷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心里没有朝廷,总该有百姓吧?突厥人冲着晋州而去,你笃定朝廷无暇顾及这边,就来趁火打劫,跟突厥人勾结在一块儿,能是什么好鸟!

“萧豫在哪里!”他反手一刀,将一名爬上城楼的凉国士兵击倒,特地留着对方一口气,将人抓起来质问。

“没、陛下没来!”那士兵吓得魂飞魄散。

“那领兵的是谁!”嬴子瑜咆哮。

“是三殿下!”

嬴子瑜听说过,萧豫膝下有三子,这三殿下萧重是他早年袍泽之子,被萧豫认为义子,据说带兵打仗很有一手,当年萧豫攻打灵州,打得秦国公裴舞阳没了一条命,其中也有那萧重的功劳。

“罢了,杀不了老的,杀个小的,能回一点本算一点!”嬴子瑜抹去侧脸溅上的血污,咬牙切齿道。

“儿郎们,咱们堂堂甘州兵,陈帅亲自调、教出来的,怎么也不能让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