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为祸,先帝晚年,天灾不断,国库空虚,上回我与季凌巡视洛州,发现每年春夏之交,又或秋冬之际,黄河河道泛滥十分常见,治河花费不菲,朝廷对地方又无具体法令措施,地方官各自为政,有些上流地区,为了推卸责任,甚至放任自流,想让支流所流经的衙门去处理,是以一旦水势上涨,又逢暴雨,必然加剧灾情,恶性循环。江山社稷,说稳则稳,说不稳则不稳,试想若遇上天灾,百姓过不下去,自然要揭竿而起,此时又有外族趁虚而入,我们这个天家贵胄的身份,还能保得住么?”
贺穆不由点点头:“你说得极是,若我们兄弟阋墙,最后得益的,只能是外人。”
贺融拱手:“大哥如此明理,是弟弟们之幸。”
贺穆:“不瞒你说,二郎自成婚起,就与我们渐行渐远,二弟妹性子傲,看不上你大嫂出身寒门,久而久之,难免也影响了二郎,这些内宅琐事,我本不欲拿出来烦你,但如今既想请你去帮忙劝说二郎,总得把来龙去脉说清楚。那天宫中出了事之后,你大嫂夜里时时辗转难安,将二弟妹之死归咎于自己,几番想请二弟妹娘家人过来作客,但陆家对我们已然生怨,几次借口推脱,我猜他们在二郎面前,也没少煽风点火,挑拨我们兄弟情谊。”
贺融沉吟道:“二哥为人看着开朗外向,实则粗中有细,很重感情,我听五郎说过,他见你与大嫂鹣鲽情深,不离不弃,便也对二嫂发誓,此生不再二娶,二嫂性子再偏狭,在二哥心中,却是千好万好,无可挑剔。”
贺穆叹了口气,为他斟满一杯酒。
贺融接过,喝一口,抿抿唇,续道:“如今二嫂已死,便是再与大嫂无关,但在二哥看来,他对妻子之死无能为力,因而愤恨,必是要找个途径发泄,所以才会提出凌迟齐王这样的法子。外人看着极端不可取,我们当兄弟的,却要多包容些,我这一劝,二哥未必就能回心转意,大哥还是找个机会,再亲自与二哥好好说一说。”
贺穆很是动情:“多谢你,三郎,我知你向来不喜多话,今日却为了我与二郎,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你这份情,大哥我都记着了。”
贺融碰了碰他的杯子:“都是手足,何须客气。”
贺穆拍拍对方的肩膀,笑道:“一辈子的手足!”
……
贺融封王之后不久,就从原鲁王府,搬到安王府居住,有了属于自己的府邸。
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这座宅第原本是先帝赐给他的安国公府,结果他还未住进去,先帝就驾崩了,今上分封诸王,贺融从安国公升级为安王,府邸规制自然随之不同,工部又赶紧派人整修一番。修整扩建总比重新建府来得快,他与贺湛就占了之前封爵的便宜,比贺秀贺熙他们更提前搬走。
而贺秀与贺熙的纪王府和密王府,如今还在建,他们俩自然也就还住在鲁王府中。
原先跟着贺僖的贺竹,因为贺僖一走,他既非内侍,不能待在宫里,留在鲁王府又显得尴尬,贺融见他可怜,就将他拎到安王府里,让他给文姜打下手。
按照规矩,安王府里设有长史一职,类同王府管家,但比管家权限还大,相当于亲王副手,贺融便上禀皇帝,希望将文姜任命为安王府典簿。
但此举却惹来不小的非议,言官纷纷上言反对,认为朝廷向来没有将官职轻授女子的道理,更有严重的,将颠倒阴阳,牝鸡司晨的话都说出来了。
贺融却认为安王府典簿,只掌王府文书,不在朝廷内任职,更不是什么王府长史、司马等职,并不会动摇朝廷法度。
奈何众臣对女子为官严防死守,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官职,他们也认为不可轻开此例,嘉祐帝左右为难,一方面觉得儿子立下不少功劳,不好连这一个小小要求都不答应,更何况文姜也是打从他们在房州起就跟随的旧人了,既然儿子不想将她纳为妾室,那么给她一个合适的名分,让她名正言顺留在安王府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但另一方面,朝臣几乎一面倒的反对,又让嘉祐帝觉得很难办,毕竟他才刚刚登基,为了这么一桩小事就驳了群臣的面子,实在也不大好,更何况在此之前,的确没有女子在朝为官的先例,大臣们甚至搬出吕后干政,晋惠贾皇后专权的例子来,让嘉祐帝无法反驳。
最后还是贺融烦了,直接收回请求,不再为文姜请封。
然而此事一出,外头难免有些风言风语,觉得安王仗着功劳,隐隐有跋扈之意,今日连身边的女子也想求官,它日旁人有样学样,是不是连杂役小厮,也能求官封爵了?
贺融从宫里刚回到王府,就有婢女迎上来,奉上水盆帕子,让他洗脸净手,又帮忙除下外裳,换上常服。
文姜过来询问:“殿下可要用饭?”
贺融:“不必,在大哥那里用过了。”
如今安王府内,长史、司马都由朝廷任命,内府管家,实则由文姜担任,这些贴身服侍的琐事,已经无需她事事亲自动手,但文姜从未自恃身份,只要她在,就事必躬亲。
文姜:“那可要桃饮或梅饮?”
贺融:“这时节哪来的梅子?”
文姜笑道:“先前摘的,腌制了密封起来,想吃的话放一两个,再加点蜂蜜,就很可口的。”
贺融:“那来一盅吧。”
文姜应是,正要退下,贺融叫住她:“回头你让人去请二哥和五郎过府来,就说我请他们吃饭。还有,外头的传言,你不必放在心上,与你无关。”
府中众人都知她深得安王信重,巴结尚且不及,自然不会在文姜面前添堵,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但文姜不是聋子,自然也能听见外头的传闻。
愿意留点口德的,无非是说文姜得安王宠爱,竟让安王为了她求官,真是了不得,若是那等刻薄之辈,说出来的话就更难听了。
文姜微微一笑,正想说话,外头便有婢女来报,说是季凌季郎君在外求见。
贺融扭头看文姜一眼,看得后者脸色泛红,禁不住道:“殿下看我作甚?”
“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文姜下意识摇头:“我不赌。”
贺融:“赌他上门,定是来找你的。”
文姜脸上一热,依旧道:“殿下神机妙算,我不与您赌。”
贺融:“那你与我一道去看看,免得事后说我胜之不武。”
文姜无法,只好跟在他后头。
季凌在花厅等了片刻,有些坐立不安,连茶也无心去喝,见贺融带着文姜出现,先是一喜,见到贺融似笑非笑的神情,忙敛去喜色,郑重行礼:“拜见殿下。”
贺融:“这个时候正是饭点,敬冰来此,莫不是要让我请饭?”
季凌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局促道:“在下非是此意……”
贺融抬手:“坐吧,文姜,上茶。”
文姜敛衽一礼,眼光扫过季凌,正好后者也抬起头望向文姜,两人目光相接,都忙不迭移开,很有些此地无银的意味。
贺融:“敬冰用过饭了吗?”
季凌:“还未。”
贺融:“但我和文姜已经用过了,所以就不留你了。”
季凌哭笑不得,想起出发去洛州前,自己被骗,前一刻听安王说因腿疾骑不了马,下一刻对方却上马比谁都利索的情形,心知这位殿下看着严肃,内心却多有活泼之处,不由稍稍放松了一些。
“冒昧上门叨扰殿下,其实是有事相求。”
正好文姜带着婢女端茶过来,季凌一看见她,满肚子的草稿顿时说不下去,心乱之下,随口道:“那个,下官是想问……不知殿下呈上去的治河条陈,陛下可有说什么?”
贺融好整以暇:“我说敬冰,你要是想谈公事,明日我们在工部再谈也不迟。”
话在嘴边滚了几圈,季凌终于下定决心:“其实在下此来,是想向殿下求娶文姜!”
贺融看了文姜一眼。
后者神色虽还镇定,脸颊已经开始一点点泛红。
贺融:“文姜的卖身契,我早就还给她了,你想娶谁,当禀明父母,遣媒人上门来说媒,而非自己贸然跑上门来。”
季凌忙道:“殿下恕罪,我自然晓得,只不过您毕竟是文姜的主公,她对您忠心不贰,此事我总得先上门询问您的意思,才好三媒六聘,照规矩来办。”
贺融挑眉:“这么说,你已经先问过文姜的意思了?文姜也答应了?”
季凌有点紧张:“文姜说了,您若是不同意,她就不嫁了。”
任是文姜再淡定,当面听别人谈论自己的婚事,也有些害臊。
“殿下,请容我告退。”
她与季凌初识于去洛州的路上,后者埋头公务,心无旁骛,两人本无瓜葛,但后来贺融与洛州常常往河堤上跑,文姜则跟着他们,生火造饭,季凌有些过意不去,偶尔也会亲手来帮忙,久而久之,双方因此熟稔起来。
文姜待在贺融身边,看多了人心冷暖,那些高门子弟往往眼高于顶,试想当年贺融刚刚回京,尚且被宋蕴等瞧不起,更勿论文姜这一个小小的婢女,然而季凌竟与那些人然不同,非但毫无高高在上的矜持,也愿待人以诚。日久天长,二人情投意合,文姜听说对方三年前元配难产亡故之后,就未再娶,自然也动了心思。
贺融却道:“不必,你就留下来,一起听也无妨。”
他转向季凌:“你们郎情妾意,男未婚女未嫁,本是一桩大好姻缘,我也无意阻拦,不过敬冰,你可知道,你要娶文姜,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文姜心头一突,不禁抬头看向两人。
季凌迟疑道:“殿下可是担心我家中父母那一关不好过?”
贺融:“此其一。你们渤海季氏,素来与义兴周氏、杜陵张氏等齐名,为当世几大家之一,门第清贵,寻常人望而莫及,我还记得当年先帝怜大将军季嵯父母双亡,想为他寻一门宗亲,便将季家族长请过去说明此事,谁知你们族长却道:虽是同姓,却非同根,季嵯父母双亡,寻根无据,身世存疑,真假凭口舌,若此例一开,往后季氏门下,怕是要凭空多出不少子孙了。”
言下之意,季家觉得季嵯虽然也姓季,但根本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世来历,如果人人一张口都给自己捏造一个名门籍贯,那往后谁都能冒充高门子弟了,天下还有何规矩可言?
季嵯傲骨铮铮,听闻此事之后,亲自向先帝陈情,说自己无意攀附高门,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可见时下门户之见,根深蒂固,连天子说的话也未必管用。
季凌惭愧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族长的确对本族名声看得颇重。”
贺融摇头:“我无意指责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对季大将军,季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文姜,只是我身边一名婢女,毫无身份可言,哪怕我视她如亲姐,更愿为她置办嫁妆,送她出嫁,但在旁人眼里,她的出身是无法改变的,你的父母族人,都能接受她吗?”
季凌郑重道:“不瞒殿下,我母出身杜陵张氏,对郡望的确看得重一些,但我父却是开明之人,此事我已与父亲提过一回,他老人家并无意见,还请殿下给我些时间,待我正式禀明父母,就让冰人上门说媒。”
见对方态度端正,贺融颔首:“那我和文姜,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说罢,他又看了文姜一眼:“文姜,你去送送敬冰吧。”
文姜应下,刚陪着季凌走出没几步,又听见贺融在背后道:“为了给你置办嫁妆,以后钱得省着用了,正好有人请,你午饭就在外头吃吧,别回来浪费府里的支出了。”
这殿下!
文姜从脖子到脸,霎时都火辣辣的。
正文第77章
季凌与文姜刚刚步出安王府大门,就看见贺湛在门口下马,迎面而来。
“见过兴王殿下。”两人行礼道。
贺湛见他们两个在一块儿,先是一愣,而后又笑道:“你们出去逛街呢?”
季凌有些窘迫,一时不知怎么回好,反是文姜与贺湛更熟稔,知他性子不似自家郎君那般促狭,便大大方方道:“郎君让我陪季郎君出去走一走。”
贺湛挥挥手:“去吧去吧!”
想了想,又对季凌笑得意味深长:“敬冰啊,我三哥视文姜如姐妹,自来京城之后,每年比照自己的份例给她做新衣裳,一季起码四套,与大家闺秀无异,你可得做好破财的准备。”
季凌脚下一个踉跄,文姜忙扶住他:“你没事吧?”
贺湛大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