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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颠得快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有了从长安出来的经验,这次他同样选择了租赁马车,而且吸取教训,带了足够的钱财才离开,所以底气十足。

贺僖不像贺湛所预料的那样吃不了苦很快就折返,他下定决心离开之前,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去规划路线的,最后选择了离洛阳不远的北邙山作为落脚点。

原因无它,北邙山曾是天师张道陵的修行之处,又有几代帝陵于此,可见灵气充沛,仙气飘飘,贺僖早就打听好了,北邙山翠云峰上又有道观无数,正是潜心修行的不二之选。

这马车原本一趟要载够五人才肯上路的,但贺僖财大气粗,直接包下一整驾马车,让对方载他到翠云峰脚下,结果马车行了一日一夜,还未到目的地,晕晕乎乎的贺僖渐渐察觉有些不对,那翠云峰就在洛阳边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这么远吧?

“这还有多远,难道还没到吗?”他忍不住掀开车帘子往外探看,见外头一片青葱翠绿,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到哪了?”

“快到了,快到了!”车夫第一百零八遍地回答道,头也没回。“您瞧见前面那座山没有,那儿就是邙山了!”

贺僖又忍了好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不行,快停车,我要吐了!”

车夫赶紧将车停下来:“郎君,您可别吐我这车上,我这车也是从车行租赁的,若是弄脏了,还得赔钱的!”

贺僖翻了个白眼,没心思与他多说,马车一停,他连滚带爬跑下车,扶着路边的树吐了个天昏地暗。

将一路上吃的干粮都吐出来之后,整个人反而舒服多了,贺僖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见身后马车动静,不由回过头。

“你做什么!我还没上车呢?!”

见马车要走,贺僖大吃一惊,想也不想就上前追赶,谁知刚刚晕车又吐过的身体虚软无力,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扬长而去。

“王八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敢扔下我!”贺僖气得破口大骂,想起行囊还落在马车上,忍不住大喊:“你他娘的把行李还我啊!”

马车转眼跑了个没影,车夫可不知道他的身份,光看贺僖一个外地人,又孤身上路,还带了不少钱财,恶从心头起,就坑了他一把,哪里还会等他找自己算账?

头顶一群飞鸟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走,一边乌拉拉地叫,像是在嘲笑贺僖。

他忿忿起身,扶着腰,嘴里一边唠唠叨叨诅咒车夫,一边抬头往上看。

既然刚才那人说已经到北邙山了,他没理由现在再掉头回洛阳吧?若是被五郎知道,那下半辈子都要被笑死了。

贺僖如是想道,觉得不来白不来,现在身无分文,想回去也回不了,不如索性先上山看看,找户人家住下来,再打听修行的事。

他打定主意,脚下不停,找到山路就往上走,边走还边寻思:这北邙山听说山势不高,地势也挺平缓,怎么一路走来感觉完不像。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还下起绵绵细雨,不一会儿,贺僖的外裳就都给淋湿了,他开始有些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不上不下落在半山腰,哭都没地儿哭去。

无可奈何之下,贺僖只得继续往上走。

他盼着半道上能遇见个人影,哪怕是砍柴的打猎的都好,可也不知是否下雨的缘故,大家都约好了不出门,贺僖气喘吁吁爬得快要断气,也没能看见一个活人。

雨势越来越大,贺僖的内衫也渐渐浸染了湿意,他的内心在下山与上山之间来回拉锯,双腿却好像有自主意识似地不停往上走,麻木疲累之下,脚一个打滑,整个人差点滚下去。

他忍着想哭的心情,回头看一眼陡峭山路,连下山的勇气都没有了。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一阵细微动静,贺僖抬起头,瞧见山路尽头似有个小小人影,这会儿也顾不上是山魈还是大活人了,忙大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谁——呀——”

前面很快传来回应,声音脆脆嫩嫩的,像是个小孩儿。

贺僖现在的心情,只要是碰见个有气的,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都大喜过望。

“我迷路了!救命啊!”

那小孩儿步伐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贺僖跟前,笠帽下面,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瞅着他。

“这种天气,怎么会有人上山来砍柴?”

贺僖忙道:“我不是砍柴的,我是上山来拜师的,谁知道山下被人骗去钱财,半道上又碰见雨了,小童,你家在哪里,能否让我去避雨?它日我一定百倍报答!”

小童很爽快:“跟我来吧!”

贺僖道谢一声,跟在他后面走,有了目标,腿好像有劲了,人也不那么累了,他好奇道:“你小小孩童,怎会住在山里?”

小童头也不回,走路飞快:“我从小就住在山里啊!”

贺僖似想起什么,战战兢兢道:“你、你该不会是什么山精妖怪吧?”

小童扭头白了他一眼:“你才是妖怪!我自小无父无母,是被师父收养的。”

贺僖哦了一声:“不愧是张天师修行过的福地,这邙山上果然连人都宅心仁厚!”

小童:“什么邙山,这里是少室山!”

贺僖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什么少室山?”

小童:“你怎么年纪轻轻,耳朵就出毛病了,少室山就是少室山啊,这里是嵩山少室山的来仙峰!”

贺僖眼前一黑。

正文第70章

贺僖颤抖着声音:“我、我明明要去的是北邙山……”

那个杀千刀的车夫!

下雨丝毫不影响小童的灵巧,他在前面奔奔跳跳,步履轻盈:“少室山也不错啊,为什么非要去北邙山不可?邙山可比这边矮多了,而且帝陵还多,你晚上不怕撞鬼吗?”

贺僖在心里把那个车夫翻来覆去地骂,已经从对方家人问候到他的高祖了,借以打发旅途的疲惫,但走着走着,眼看小童越走越快,两人之间落下了老大一段距离,贺僖忍不住问:“还有多远才到你家?”

小童:“快啦快啦!”

贺僖哭丧着脸:“你走慢点,我跟不上!你还有蓑衣穿,我什么都没有,衣服都淋湿了,还又累又饿……”

“你怎么这么麻烦!”小童抱怨道,仍是走回来,将笠帽摘下,给贺僖戴上,“这么大个人了,以前都没出过远门吗,怎么连这点路都走不了!”

贺僖嘴硬道:“谁说我走不了!”

他忽然瞧见小童摘下笠帽之后光溜溜的脑袋,不由瞠目结舌:“你、你是和尚?”

小童反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对啊,少室山上的寺庙大多集中在五ru峰那边,还有的在山下,这来仙峰上只有一座寺庙,主持就是我师父啦!”

自己想去道门修仙,结果反倒来了和尚山,贺僖很是沮丧,原本胜利在望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双腿跟绑了两块大石头似的,越发沉重。

他忍不住哀叹:“怎么还没到,这山也太难走了!”

小童:“我不觉得呀,来仙峰还算好走的呢,你若是去连天峰,那估计得半道就哭爹喊娘了。”

贺僖:“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走习惯了,自然不觉得,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下雨天,你为何还在外头流连,难不成你做错事,被师父赶出来罚淋雨?”

小童:“我出来摘些草药,找些香菇,晚上回去给师父熬药熬汤,结果刚出来就碰见你,晚上就快没米下锅了!”

贺僖安慰道:“我爹很有钱的,等我下山之后就去找我爹,他知道你救了我,一定会赏赐你很多钱财,你们就有吃的了。”

小童摆摆手,头也不回:“举手之劳而已,师父说施恩不望报,出家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还没等贺僖生出对一代高人的赞叹,他就听见小童道:“我家到啦!”

贺僖满怀期待地抬头一看,差点没晕死过去。

他颤巍巍指着眼前破败得几乎看不出样子的寺庙道:“这就是你家?”

小童:“对啊,我从小到大都住在这里,外面残破了点儿,但里头我们住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进来吧!”

贺僖嘴角抽搐:“你还说我在邙山会撞鬼,我看在这里才更容易撞鬼吧?”

小童不以为然:“怎么可能,这里可是佛家清净地,进门先拜拜菩萨,自然百邪不侵。”

他刚说完,贺僖就看见正殿里头那尊没了脑袋的菩萨像。

小童注意到贺僖的目光,挠挠头:“呃,敬佛在心不在形,你心里有菩萨,菩萨就是完整的。”

贺僖:“……”

小童:“我先带你去换身干净衣裳吧,再去见我师父。”

寺庙规模很大,但历经年岁之后早已破旧不堪,只有为数不多的两三个屋子还有人住,保留了一定程度的干净整洁,其它屋子早就门户紧闭,窗纸腐落了。

“这是我师兄的僧衣,你先穿着吧,师父和我的你都穿不下。”小童歪着头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等会儿师父问起来,我不知如何介绍。”

贺僖:“我姓贺名僖,排行第四,你喊我贺四就行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我法号明尘,师父法号玄真。”

山里有些冷,贺僖穿上僧衣之后忍不住抱了抱胳膊:“那你师兄呢?”

明尘道:“师兄几年前下山去了,说是要去化缘,给寺庙重造佛像,再塑金身。”

贺僖:“这么说,寺里就你们师徒三人?”

明尘点点头:“听师父说,他以前在天台宗修行,后来师祖圆寂,他也就出来云游,这座玉台寺原本还有一位老主持的,我还没在这里时,老住持就去世了,师父成了玉台寺的住持。”

这座寺庙这么破旧,和尚就三个,连门口的匾额都模糊不清,刚才贺僖差点把“玉台”看成了“土台”,还想哪里会有寺庙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就道:“你师兄很可能被山下的花花世界迷了眼,不会再回来了。”

明尘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头往外走。

贺僖在后面戳戳他:“生气了?”

明尘忽然伸手抓向他的手腕,贺僖只觉自己的手被牢牢攥住,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下一刻,他整个人天旋地转,腰部一空,直接就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小和尚朝他哼了一声,贺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摔了。

“明尘,你又调皮了,出家人不可妄动嗔意,为师说多少回了?”慢吞吞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

明尘赶忙跑上去,扶住拄着拐杖的老和尚:“师父!”

老和尚道:“还不向这位施主道歉?”

明尘垂下脑袋:“对不住,我错了。”

贺僖脾气挺好,笑嘻嘻道:“没事没事,也是我出言不逊,我在山中遇险,多亏了小师父救我,我还未曾道谢呢!”

老和尚满脸褶子,看上去却很慈祥:“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施主要是不嫌弃,就在敝寺住下吧。”

贺僖假惺惺道:“这怎么好意思?”

刚说完,他就看见明尘对自己扮了鬼脸,似在嘲笑他的言不由衷。

贺僖脸上微微一热。

老和尚依旧和蔼:“施主不必客气,今日小徒出门,老衲已经料到他会遇见贵人。”

贺僖笑道:“老法师说错了吧,贵人应该是明尘才对,要不是他,我现在可能还困在半山腰呢!”

老和尚笑而不语,转身走开了。

贺僖摸摸鼻子,百无聊赖,索性在寺庙里四处打转,越看越觉得这里不是人住的,被子透着一股霉味不说,房顶还漏水,自己将就个几天也就罢了,这师徒俩居然一住就是许多年,这毅力委实让人佩服。

他心想等自己回去之后,一定要禀报父亲,让朝廷拨款来修缮这座玉台寺,再给寺庙捐一笔钱财,就当是报答他们的收留之恩。

贺僖想象小和尚明尘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目瞪口呆的滑稽模样,不由笑出声来。

但笑声随即戛然而止,他蓦地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不告而别,离家出走,若现在回京,会被人耻笑不说,肯定还会被他爹关起来,强迫成婚的。

贺僖打了个寒颤,不再去想回家的事了,他摸着咕咕作响的肚子,回头去找那师徒俩。

刚走到廊下,就瞧见明尘过来:“贺施主,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