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马撸起袖子,狞笑朝贺僖逼近:“四哥,你听见了,这可是三哥让打的!”
贺僖大叫:“哪有这样的,三哥,这不公平,五郎可是能揍死一头牛的人,我会被他打死的!”
贺湛可不管那么多,提拳就上,两人一追一赶,朝外头跑去,贺僖的哭喊求饶声很快传来,也不知侄儿贺歆怎么听见消息的,居然还出来围观,一边为五叔喝彩助兴。
文姜听得哭笑不得,对贺融道:“郎君不让他们住手吗,别把人打坏了。”
贺融:“五郎有分寸,打坏了就罢了,正好省得以后再气人。”
仔细一看,他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其实也没有贺僖想象中那么生气。
塞外虽苦,兼且徘徊在生死之间,可毕竟那时候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一心一意对付伽罗,为真定公主谋夺大权,真定公主虽为前朝公主,但体内却流着汉人的血统,她身在突厥,与中原朝廷有着天然的结盟因素,贺融也不必担心真定公主会背叛他。
但回到京城之后,局势明显要比在突厥时复杂许多,贺融上朝几日,就已经感觉到各方势力下的暗潮汹涌。
皇帝年高,储君未立,在这种情况下,朝臣或主动或被动地投向某个阵营,能够真正中立的少之又少。
贺泰还没回京之前,皇帝若要立太子,论长论贤,都只能是齐王,这几乎是没有异议的,但贺泰回来之后,先是被皇帝封王,让他掌管工部,紧接着贺融贺湛又立下如此大功,许多人难以避免产生动摇,陆续倒向贺泰这一边。
贺融他们离家这两年,贺泰身边,也逐渐聚集起一帮愿意亲近他的朝臣与幕僚,鲁王府里因此单独开辟一个院落,专门给那些门客居住,贺融还未去看过,听说贺穆与他们走得更近一些。
但齐王毕竟经营多年,朝中势力稳固,兼且没有犯下大错,铁杆的齐王党也不可能因此离心四散。
无论皇帝愿意与否,事情终究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
宣政殿中,一位朝臣正在上奏,说的是为故太子修佛塔祈福的事。
贺融对此人不熟悉,只知道是工部一位侍郎,也就是在父亲手下的。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对故太子的感情,今年故太子忌辰,皇帝还特地亲自跑了一趟太子陵墓,有人会投其所好,也不奇怪。
贺融朝贺泰的方向望去,他的座次在贺泰斜后面,对方低垂着头,只能依稀看到侧面。
皇帝听罢,不置可否,果然也先问起贺泰:“鲁王,你怎么看?”
贺泰不慌不忙,直起上半身:“回禀陛下,臣以为,太子虽故去多年,但他生前仁慈孝顺,堪为人子表率,如今想起,臣也常常暗中垂泪不止,修筑佛塔不仅可以让陛下稍寄哀思,也可以让我等时时瞻望缅怀太子之仁。”
贺融一听这话,就知道肯定不会是贺泰临场想出来的,说不定这名朝臣之所以会上这本奏疏,也是出自贺泰的授意。
想及此,他不由得微微皱眉。
贺融发现这两年里,大家其实都变了不少,像今天这一出,父亲事先就未征询过他的意见。
皇帝又问齐王卫王,齐王迟疑片刻,也赞同了贺泰的话,卫王却委婉反对,说是朝廷现在国库拮据,先前西突厥使节前来,也赏赐了不少东西让他带回去,现在恐怕再拿不出钱来修建佛塔。
贺泰道:“陛下若是不想耗时太久,其实佛塔也无须建造太高,三四尺玲珑宝塔即可,以纯金打造,届时供在宫中,更无须耗费大量人力,可在塔中供奉佛经,再由高僧念诵三日三夜,以后香火常供,以藉先太子在天之灵。”
玲珑宝塔未必就比用砖石垒砌的佛塔省钱,若要纯金打造,更考究工匠技艺,有的言官出言想要反对,看见皇帝那一头明晃晃的白发,心里不由叹息一声,又将到嘴的话给咽了回去。
皇帝嗯了一声,看起来已经有些心动,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武威侯张韬身后,一个并不格外显目的位置上。
“贺融,你说呢?”
若在朝堂上开小差的人,此刻就是最要命的,曾经有人在朝议的时候神游物外,被皇帝问道就答“臣附议”,结果被皇帝大骂一顿当场罢官。
贺融慢吞吞道:“臣斗胆问一句,太子生前,到底是信佛,信道,还是儒门学徒,不信佛道鬼神?”
聪明的人,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这个回答过于促狭,皇帝不由嘴角微扬,仍是问道:“有何区别?”
贺融:“太子生前若信黄老,让他听高僧念经,岂非折磨?若是佛道皆不信,一心只读圣贤书,那又何必造什么玲珑佛塔,直接请一位大儒到太子牌位前为他讲学便是了,太子九泉之下,必定欢喜。”
扑哧!
有些人没忍住,已经笑出声。
几名原想开口劝谏的耿直言官,听见这委婉之极又令人捧腹的谏言,也不由展颜一笑,暗赞贺融急智。
皇帝嗯了一声:“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
相形之下,贺泰的脸色就谈不上好看了。
齐王虽也为自己方才赞□□塔一事感到懊恼,但看见贺泰的脸色,顿觉心情愉快。
当儿子的,连老子的面子都不给,当众反驳,再能干又如何?
此事告一段落,旁人又说起别的,贺泰却无心去听了,等到朝议结束,他从宣政殿出来,没往宫门方向走,反而步向紫宸殿,谁知在殿外,就让马宏给拦了下来。
“殿下留步。”
贺泰忙道:“我想求见陛下,说明方才举动,还请马常侍代为通传。”
马宏笑道:“不是小人有意拦着,实是陛下正在里头召见安国公,不让人进去呢。”
贺泰一愣。
……
“你是没瞧见我大哥今日的脸色,那可真是精彩之极。”
卫王府内,卫王亲自将盘中糕点拈起一块,递给旁边的门客。
“先生尝尝,这是宫里的做法,我在母亲那里尝过,让厨下也试做了一下,味道还不错。”
门客谢过卫王:“不知齐王的反应如何?”
“齐王啊,”卫王笑了起来,“我那九哥,就更有意思了。他被陛下问到,虽然不想依附大哥的意见,却又知道陛下怀念喜爱故太子,最后不得不捏着鼻子赞成我大哥,结果却被我侄儿一番话,给弄得里外不是人。”
门客:“若当时陛下先问您,您又会如何回答?”
卫王沉默片刻,不得不道:“幸好没先问我,不然我的回答,恐怕也跟九哥差不过,正因为九哥赞同,我才反对的。”
门客:“那依您看,陛下是更看重安国公的建议,还是更看重您的?”
卫王失笑,用手指点点门客:“我请你吃糕点,你却来戳我的心!”
门客也笑,起身拱手请罪:“非是在下故意看殿下的笑话,只是殿下若想笑到最后,就得知己知彼,明白自己眼下的境况。”
卫王自嘲:“无非是我先前低调太过,不入陛下的眼吧!”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而且上回祭陵途中的事,我怀疑陛下可能已经猜到我身上,否则怎么回来之后,只字不提,还封了大哥为王呢?”
门客一惊:“应该不会吧?此事甚为隐蔽,按理说无人能发现的。”
卫王摇摇头,一脸神色复杂。
齐王掌管刑部多年,当中有不少案子,他插了手,做过手脚,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譬如多年前,经略岭南,平定南蛮叛乱的陈无量因病逝世,岭南道监察御史上告他生前贪赃枉法,奢侈无度,案件被移交刑部与大理寺合审,但陈家的人找上齐王,将陈家万贯家财交出,换齐王把陈无量生前涉及贪污甚至谋反的证据通通销毁,换陈家一个平安。齐王答应下来,后来那桩案子果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名监察御史以诬告被流放,陈家反倒安然无恙,连陈无量也被皇帝赐了谥号,哀荣备至。
天子再英明,也不可能真的事无巨细,样样都明察秋毫,齐王正是抓住这一点,瞒天过海,若非卫王因为别的案子起疑,让人去暗中调查,也未必会发现此事。
卫王将自己查到的所有证据,设法放在太子陵墓中,署上当年被流放后来又冤死的那个监察御史之名,让皇帝祭陵的时候发现。
他本来以为皇帝会大发雷霆,当场查办齐王,谁知最后竟是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
卫王怎么也想不通:“齐王如此行径,已然欺君罔上,陛下为何无动于衷?”
门客也摇摇头:“此事既然陛下不想追究,咱们也别多想了,还是将注意力放到眼前吧。依我看,陛下如今恐怕也在犹豫,不知立谁为好,否则朝中立储之声沸沸扬扬,在下就不信,陛下当真无动于衷。”
卫王扼腕:“我吃亏就吃亏在排行靠后,发力太晚,本以为前面只有我那九哥,只要等到合适时机,就可以稳坐钓鱼台,谁知半路又杀出个大哥来,他固然性子糊涂,又没什么能耐,奈何娘胎投得好,排行比故太子还要年长,又生了几个好儿子!”
门客也皱起眉头:“主要还在安国公。”
卫王点头:“对,就像今日,我大哥赞□□塔,贺融又出言反对,那不管陛下修还是不修,他们父子俩已经将好处都占遍了,有贺融帮他找补,我大哥就算多犯几次错,也没所谓。”
想及此,再美味的糕点也已索然无味。
卫王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忽而停下来:“你说,我要不要使个法子,重提贺融生母的事,让他失宠于陛下,又或者将他赶出长安?否则有他在,我大哥就不干蠢事了。”
门客安抚道:“殿下不必着急,有一个人,比你还急,他现在恐怕比你更希望看到鲁王倒霉,不必我们动手,他自然会动手的。”
卫王一愣,摇头失笑:“你说得对,我倒是忘了,齐王一定更急。”
正文第51章
“回来之后,是不是觉得长安样样都好,从此不想离开了?”
一盏桂花银露由宫女款款捧来,放在贺融面前。
皇帝不仅仅留贺融叙话,还留他用饭,祖孙二人在紫宸殿侧殿摆膳,皇帝难得有了打趣的心情。
贺融:“说老实话,臣自回来之后,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皇帝挑眉。
贺融:“如履薄冰。”
皇帝没有生气,反是笑道:“上朝议政有这么可怕?”
贺融:“臣先前从未出阁参与政务,承蒙陛下信赖,千里迢迢赶赴西域,又做了那些事,现在想来,凭借的无非是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现在事情完成,气就泄了,再看朝中诸位元老重臣,臣毫无经验,哪个也比不上,所以只好闭口不言,多听多学。”
皇帝:“反正你成日都板着张脸,朕也看不出什么害怕惶恐。”
贺融:“臣这是天生的,笑多了嘴角容易抽筋。”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竟也一本正经,连皇帝身边的马宏也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宫女又陆续上菜,皇帝示意吃完再说,贺融也就不再言语,埋头吃饭。
很多臣子有幸跟皇帝吃饭,大都战战兢兢,没敢多吃,还要时刻关注皇帝吃完了没有,好随时随地跟着放下碗筷,避免失仪。
贺融却没受到影响,他还夹了一个鸡腿和一个鸡翅,把上面的肉吃得干干净净,光溜溜的骨架放在桌子上。
马宏看得眼睛快凸出来了,他从没见过哪个跟皇帝吃饭的人敢这么自在的,包括齐王在内。
皇帝上了年纪,胃口本来就不大,倒是被他引起食欲,比往日又多吃了一些。
马宏有些意外之喜,心说以后得时不时请陛下让安国公入宫陪膳才是。
皇帝问贺融:“你们在突厥时吃的什么?”
贺融:“羊肉,煮熟了撒盐,直接一手用刀切成块,手抓着吃,还有胡饼,主要还是吃肉。”
皇帝笑起来:“那还是不错的,朕还听说,真定公主想为你做媒,让你娶伽罗的妹妹。”
贺融:“是,臣婉拒了。”
皇帝:“嫁夫随夫,哪怕你娶了,也可以把人带回长安来的。”
贺融:“带她回来,她就离家万里,留在突厥,臣也离家万里,既然无法两其美,那不如索性作罢。”
皇帝一笑:“看不出你内里竟如此多情,林氏女没能与你成婚,倒是她没福气了。”
贺融不认为自己“多情”,对皇帝的评价也不置可否。
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