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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高氏曾因此心绪纷乱而辗转失眠,她知道自己对贺融的感情悄然发生改变,她也知道这份情根逐渐深种,无法轻易剔除,她更知道,她与贺融之间,隔着一道天堑鸿沟,此生此世,贺融不可能娶她为妻,而她,也不想委身为妾,只愿远远看着他,在心中默默陪伴,如此已经足够。

喜欢一个人,却不求回报,高氏并不觉得自己如何高尚,她希望将这一份感情深深藏在心中,不必让任何人知晓,包括贺融。

贺融已经给过她最好的了,他将她从火坑里救出,让她见过塞北的黄沙,见过山河的美妙,又见过长安的瑰丽,高氏觉得自己得到的,已经足以让她下半生时不时珍藏回视。

可她没有想到,贺融为她做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高氏伏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不仅仅是为了这一份深藏心底,不能见光的感情,也为了贺融对自己的尊重。

他大可不必如此费事,随便送她一笔财物将她打发,已是仁至义尽,或者就像旁人说的,将她收为婢妾,高氏已该感激不尽。

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从皇帝那里,帮高氏争取到诰命封赏,帮她争取到世间女子最宝贵,最求而不得的,自由。

贺融不知她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以为她只是伤怀身世,也没有打断她,任她发泄个痛痛快快。

高氏哽咽:“郎君大恩,我这辈子也报答不了……”

贺融:“当日我让你做事,不过各取所需,如今你圆满完成,我自然应该履行诺言,你虽遭遇磨难,依旧能振奋起来,与一般女子不同,我很欣赏这样的心性,再待你好些又有何妨,只当是你我相遇的缘分。”

高氏心下又是酸楚,又是欣喜,顿首道:“我幼年即与父母分离,眼下已不记得他们的模样,更不记得家在何处,耗时耗力再去寻找,已无意义,至于甘州,我也不愿再回,此生已如飘萍,不知归处,还请郎君为我指条明路。”

贺融沉吟道:“那你可愿去杨钧那里学些本事,日后也开一间铺子营生?”

高氏:“我愿以绵薄之力,为郎君做事,郎君若有吩咐,我定万死不辞。”

贺融失笑:“我不需要你赴汤蹈火,也不需要你万死,不过杨钧那里的确还缺一个人手,这样吧,你先过去随他做事,日后找个离突厥近一些的边城定居下来如何?”

高氏素来聪明,闻言似乎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郎君是担心突厥那边……?”

贺融:“眼下中原在西域没有都护府,朝廷对突厥的了解靠商队往来传递的消息,但这些商队里人员混杂,消息来源也未必可靠,尤其是东、突厥,伏念野心勃勃,萧豫贼心不死,只要中原稍有懈怠,他们又会群起而攻,所以我需要一个人常驻边城,组建商队或镖队,明则经商,暗则,为朝廷打探消息。”

高氏毫不犹豫:“我愿往!”

贺融注视着她:“此事我还未向陛下禀报,陛下也不一定同意,所以虽说是为朝廷打探,实则只是帮我一个人打探,你不必急着答应,先去杨钧那里多待些时日,若有别的意向,也可以与我说。”

高氏微有窘迫:“其实这些日子跟着杨钧耳濡目染,我对经营之道也颇有兴趣,只是不知自己能耐几何,就怕到时血本无归,丢了郎君的脸面。”

贺融不禁笑起来:“这你就不用多虑了,到时候让杨衡玉给你本钱,你开个分号,亏了算他的,赚了算你自己的,你以后肯定也还想成亲的,也好趁机为自己攒点嫁妆。”

高氏读书不多,在西突厥时为了打发时日,曾借了公主的书去翻阅,见里面提及前人,以“貌柔心壮,音容兼美”来形容,当时高氏就想到了贺融,觉得贺融若是笑起来,必然比这书上形容的还要好看,如今咫尺之遥,亲眼所见,竟有种想不出任何言辞来描绘的感觉,只知怔怔失神,一时忘我。

片刻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低下头:“是。”

“长宁,”高氏听见贺融喊了她的闺名,“你与我们有患难之谊,我对你的希望,并不仅仅是一个听话的下属,而是像杨钧那样的朋友,所以你不必妄自菲薄,我也希望往后若有人提及你,并非以你的姓氏来称呼,而是能记住你的名字。有朝一日,世人提起高长宁,心中可以有敬,可以有怕,却非轻薄亵渎调笑,这就是我对你的期许。我相信你心里对自己,也有这样的期许。”

高氏又一次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将眼睛眨了又眨,不想给对方落下软弱的印象。

“定不负郎君所期。”

隔日,贺融趁着给父母请安的机会,将高长宁也带过去,向他们说了皇帝的封赏,又道高氏以后会跟着杨钧做事,现在只是客居王府,并不是一直住在这里,自己也完没有纳她为妾的打算。

贺泰委实有点难以理解:“高氏虽然出身低了点,但既然有功,你将她收入房中,我们做父母的,自然也不会说什么,这对她来说才是个好归宿,你让好端端的女儿家去跟杨钧抛头露面,又算怎么回事呢?”

贺融不欲多言:“这也是高氏同意了的,父亲就不必担心了。”

裴氏也道:“殿下,孩子们的事,让孩子们自己去做主就是,由得他们去吧。”

她比贺融大了不过两三岁,却一口一个孩子,听起来有些滑稽,但身份有别,裴王妃也生得端庄,大家并未觉得不妥。

贺泰摆摆手:“罢了罢了,为父是管不了你们了,三郎你得空也好生劝劝四郎,让他懂事一些。”

贺融:“四郎怎么了?”

提起这件事,贺泰就来气:“他说他要出家去当道士,不想成婚了!”

贺融:“……”

贺泰唉声叹气:“我原以为现在苦尽甘来,你们一个个也都长大成人,本该享享福了,谁知你们一个比一个不省事,还有你的婚事……”

贺融抿抿唇:“我一开始便说了,让您不要那么仓促为我订亲。”

贺泰没好气:“你还怪上我了?当初我不是想着你要是、要是那啥了,也能给你留个后吗!谁知林氏女这般命薄,若非如此,你如今回来,不是正好新婚燕尔吗?不过我已经让你母亲为你物色了,以你如今的身份,想必很快就有许多……”

贺融真是怕了他了,也顾不上于礼不合,直接打断道:“父亲,这桩婚约虽憾而未成,但林氏毕竟也是经过陛下许可,过了宗正寺种种流程的皇孙妃,她如今尸骨未寒,我就另娶,传出去不太好,所以我打算禀明陛下,为她守丧一年,我的婚事,一年后再说吧。”

贺泰瞪大了眼睛:“她都没过门,守一年作甚?”

裴氏却看出贺融心意已决,便对贺泰道:“殿下,这桩婚事既是陛下所赐,三郎有什么话,就让他去与陛下说吧,只要陛下同意,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贺融拱手:“多谢母亲体谅。”

又说了几句闲话,贺融起身告退。

贺泰对裴氏头疼道:“一个两个,都让我不省心!”

贺融那边,刚回到屋子,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四郎贺僖就来了。

“三哥!”他哭丧着脸,“现在就你能帮我了!”

贺融:“……”

正文第50章

贺融揉揉眉心:“你能让我清静两天吗?”

贺僖泪眼汪汪:“事关我的终身,三哥你不能不管啊!”

贺融无奈:“你也知道我是三哥,不是大哥二哥,更不是父亲。”

贺僖厚着脸皮坐下,死活就是不肯走。

“父亲不肯答应,大哥跟二哥也不肯帮我向父亲说情,我只能来求你了。”

贺融:“我也不想管。”

他转身要走,贺僖眼明手快,直接飞身上前,将贺融从背后死死抱住,嚎啕大哭:“三哥你不能走啊!你看看父亲为你物色的亲事,女方都还没过门就死了,你忍心让我也遭上这一份罪吗!三哥,弟弟我都要被推入火坑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贺融生平第一次起了想把人暴揍一顿的冲动,对象却是自己的弟弟。

“松开。”

“呜呜,三哥……”

“松开!”贺融毫不留情将他踹下去,贺僖哎哟一声,摔了个头晕眼花。

贺融冷冷道:“你要是不肯好好说话,以后就别再进来了。”

贺僖打了个寒颤,嚎啕声戛然而止,立马闭嘴了。

也不知为何,虽然贺融在家中并不居长,平日也不苟言笑,只有五郎不惧威严,时时愿意去亲近他,但一碰到棘手难办的事情,贺僖就想起这位三哥了。

贺僖期期艾艾:“三哥,我不是无理取闹,你也知道,我一直喜欢那些神神道道的事儿……”

贺融:“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在崇文馆的书都白读了?”

贺僖:“子不语,而非子认为不存在,子还说敬而远之呢,可见子只是不想仔细探究罢了,再说了,不都说天子乃上天之子,秉承上天之意么,若世间没有神鬼,那为何又要称天子呢,你敢说陛下只是在愚弄世人吗?”

贺融皮笑肉不笑:“你是长进了,还学会诡辩之道了。”

贺僖缩了缩脖子:“我想去钦天监,可父亲说钦天监位卑而权重,不是皇家子弟所能涉及的,让我不要痴心妄想。”

本朝钦天监又称浑天监,这个衙门在前朝归太史令掌管,后来又归秘书监,虽然时常改名,官职不一,但总归是根据天象推算历法节气。能进钦天监的人,就算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肯定也不是贺僖这种半桶水叮当响的人。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可见与上天有关的事物,一个不好就能动摇社稷,所以但凡天象出现异变,钦天监若不能提前察知,也要在事后进行适当的解释,甚至对帝王行为给出指引,另有皇室子弟的出生时辰,联姻八字是否相合,往往也会经过钦天监,此时钦天监的位置就变得敏感微妙,贺僖既为皇孙,这辈子肯定是与这个衙门无缘了。

贺泰虽然时常拎不清,这种事上还是不能犯糊涂的。

贺融就道:“父亲说得没错。”

贺僖就叹了口气:“所以我就想到入道拜师,照样可以修炼外丹,上观天象,下学道法啊!”

贺融注视了他片刻:“入道也看怎么个入法,你拜师学道,跟不成婚有什么关系?”

贺僖:“要学一样东西,自然得心意,我最瞧不起那等一边入道,一边又不耽误娶妻生子的,成日想着左右逢源,说到底不过是欺骗自己,欺骗上天,所以啊,我要学,自然就要心无旁骛,听说道门分真道与正一道,前者须严守戒律,终身不娶,正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啊!”

他说得兴高采烈,忽觉贺融表情有点不对,停下来干笑:“三哥,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咱们这个家里头,就属你最不入俗流了,父亲和大哥他们不理解我,我也没法子,但三哥你一定能认同我的吧?”

贺融心说谢谢你这么高看我,但我一点都没觉得荣幸。

他面无表情问:“你既是要出家,为什么不去当和尚?”

贺僖挠挠脑袋:“可是佛门没有修炼之道呀,成日坐在那里苦修冥想,我可坐不住,还要背经书,你也知道,我最头疼那些了……三哥,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贺融冷不防抄起手边竹杖就朝他打。

贺僖连滚带爬往后退,一脸无辜:“三哥,你干嘛打人呢!”

贺融冷冷道:“我看父亲和大哥他们就是太善良了,没对你动用家法,像你这样成日有不切实际的想法的,狠狠打一顿就老实了。”

说罢他作势起身欲动手,吓得贺僖连蹬掉的鞋子也顾不上穿,直接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嚷嚷:“三哥,你可真是我的亲三哥!你跟父亲一个样,说不过我就要动手,我不跟你说了!”

外面正好进来一人,躲闪不及,两人撞到一块儿,贺僖哎哟一声往后摔去,另一人手里端着的东西也难免落地摔个粉碎。

“我的杏仁露!”贺湛哀叫一声。

地上汤碗残片之中,白白一大片赫然入目。

贺湛快要气死了,他回来时瞧见外头李家铺子,想起他们家往常都要排队才能买着的甜杏仁露,今日却居然还有存货,赶紧买了一份回来给三哥尝尝,结果搞砸了。

贺僖揉着屁股一边爬起来,心虚道:“这可不管我的事啊,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贺融冷笑:“五郎,将他给我揍一顿,这顿算我的。”

贺湛原还顾忌兄弟伦常,不好动手,闻听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