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的突厥士兵,此时长刀沾血,杀气腾腾,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战斗力。
继贺融之后,真定公主也高声道:“伽罗残忍好杀,毫无人性,自从当上西突厥叶护以来,各部族里,死在他手上的人有多少,你们自己想想!这一个多月来,他杀的汉人奴隶,就有十多个!也许你们会想,不过是奴隶,杀就杀了,不足为奇,但这样的人,他今天能杀奴隶,明天就能杀你们!”
当啷一声,也不知是谁先将手上的长刀丢在地上。
仿佛一个信号,接二连三,许多武器被纷纷丢弃。
一人越众而出,朝真定公主弯腰行礼:“我以赤乙息部族的名义,宣誓对公主和王子的效忠!”
贺融记得真定公主说过,这个赤乙息部族族长的兄长,就曾死在伽罗手里。
紧接着,又有好几个部落向真定公主他们低头。
东、突厥使臣见势不妙,欲悄悄退出,很快被早就盯上他的薛潭派人拦下。
越来越多的部族宣布效忠,真定公主的人马将武器收缴,把伽罗的人一一捆绑起来,其中不乏有伽罗的死忠者奋起反抗,然而大势已去,很快就被制服。
伽罗被贺湛紧紧勒住,双目大睁,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真定公主一扬手,四名突厥卫士冲上前拿下伽罗。
贺湛这才松开手,伽罗却毫不反抗,被四人押住按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中一人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脉搏,而后喊起来:“公主,伽罗已死!”
轰的一下,这句话仿佛最后一根稻草,将那些死忠之士一下子压垮,就连原本坚决支持伽罗的突厥大臣,也都脸色大变,如丧考妣。
贺湛喘着气,后退两步,勉强站稳,左手泛起用力过度之后的酸软,身也像抽光了力气一般,只靠最后一口气撑着。
他发现自己方才用力过度,也不知是匕首刺入太深,让伽罗失血过多,还是手臂没有掌握好力度,竟生生把对方给勒死了。
贺湛这才感觉到右臂传来的剧痛,他脸色瞬间转白,大量汗水从背上冒出来,人微微一晃,不由自主往旁边歪倒。
一双手臂及时将他扶住。
贺湛不必抬头也知道是谁。
这样的温暖,这样的及时,肯定是三哥,也唯有三哥。
“你别动,薛潭去叫医官了!”贺融的声音沉稳有力,贺湛觉得自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然后他很丢脸的,在三哥怀里晕了过去。
真定公主同样彻底松下一口气。
伽罗,这个如秃鹰般凶残阴狠的突厥人,还未来得及成为像东、突厥伏念可汗那样的枭雄,就已经像流星那样陨落了。
但他的陨落,对真定公主、鲁吉王子、贺融贺湛,乃至中原王朝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
真定公主望着王帐之前乌泱泱的脑袋,望着那些向她俯首称臣的人,忽然意识到:从今日起,她就将成为西突厥权力最大的那个人了。
几十年前从长安出发,一路从杨柳垂岸到黄沙漫漫,那样的彷徨痛苦,仿佛还在眼前,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在西突厥凄凄惨惨度过后半生,与那些能在长安终老,富贵一生的姐妹们不同。
然而现在,她的那些姐妹们,早已随着王朝的覆灭而湮没在时光的长河,她却反倒活了下来,还走到了今日。
王帐边上的王旗猎猎作响,真定公主一步步走向王帐,踏着伽罗流过的鲜血,走向他刚才原本准备坐上的王座,连鲁吉王子都自动自觉落后半步。
既然上天不弃,那她就要活出个样子来,让那些曾经看轻她,贬低她,觉得女人天生卑贱的人,都匍匐在她脚下称臣,一如伽罗。
她在贺融面前停下,道:“承蒙天、朝使者襄助,反贼伽罗伏诛,为表谢意,还请使者与我一道入帐,坐于上宾之位。”
此时贺湛已经被薛潭与医官一并带下去医治了,贺融站起身,他身上还沾了一些血污,那是刚刚贺湛被伽罗沾上的,又不慎落在他的衣裳上,但这完无损贺融本人的气度。
他朝真定公主微微垂首:“多谢公主恩赐,公主请。”
或许几个西域小国的使者,还对这个走路得依靠竹杖,深一脚浅一脚的中原汉人十分陌生,但真定公主和鲁吉王子身边那些人,却丝毫不敢小看他,鸿雁更是清楚,如果没有贺融,今日公主能否反转局面,都还是两说。
这个年轻人为公主带来了契机,更是推波助澜,帮助公主登上西突厥的摄政之位,鸿雁知道,从这一日起,公主在西突厥的未来,将变得完不同。
而这一切,离不开贺融,以及贺湛,还有他们带来的这些中原人的帮助。
这样一个有勇有谋的出色人物,留在西突厥的日子还会长久吗?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不知怎的,鸿雁心中,忽然浮起这两句诗。
云中风来,风起云涌。
正文第45章
麻沸散的药效过了之后,贺湛是被疼醒的。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臂,却发现整只手似乎被重重包裹着,半分也动不了。
“你的手被固定了,医官说起码要过一两个月才能拆开,老实些吧。”有人在旁边道。
听见这个声音,贺湛便没有再急着睁眼,反是懒洋洋舒展身体,身四肢百骸无一不透着酸痛,昨天那一役,虽只有短短片刻,可仿佛已将他一辈子的力气都透支,眼下被柔软被褥包裹其间,简直动也不想动。
“三哥,我想喝水。”他沙哑着声音道。
很快有一只手稳稳扶起他的后颈,让他稍稍坐起,又将不冷不烫的水递到他唇边。
几口水下喉,贺湛满足叹息一声,似真似假道:“其实受了伤也没什么不好,可以成天睡觉,吃饭也有人喂,还有三哥陪我说话,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哎哟!”
他头上挨了一记,顿时委屈得要命:“我拼死拼活,你还揍我!”
贺融:“把你揍傻,就可以过你想要的这种日子了。”
贺湛笑道:“那可不成,这样的话,三哥岂不要照顾我下半辈子了,我怎么忍心?”
贺融好整以暇:“这里奴隶那么多,你看中哪个,带回去照顾你就是了,何必我亲自动手?”
虽是开玩笑,贺湛想起阿青,难免暗自惋惜:“滞留在突厥的汉人奴隶,毕竟都是我中原子民,因战争被强掳来,三哥你能不能跟公主说一声,将他们都遣回去?”
贺融点点头:“公主现在正忙着清楚伽罗的残党,还有收服那些部落首领,这件事先往后放一放,待我们回去之前,我会跟公主说的。主要是现在各部族里都有汉人奴隶,贸然将他们都带走,只会让各部族心生不满,不利于公主收拢人心,稳定大局,所以还须从长计议。”
贺湛嗯了一声,又叹一口气。
“想回家了?”贺融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往后顺,将他的头发捋顺,力道不轻不重,让贺湛不由舒服得微眯起眼。
贺湛:“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有时的确会想,想父亲和大哥二哥他们,不知现在如何了,想禁军里的同伴,张泽是不是又闯祸了,还想杨钧……”
贺融奇道:“杨钧你也想?平时没见你跟他多好,前几年见我老跟他厮混在一块儿,你还发过脾气的。”
贺湛被他说得有点窘迫:“那会儿我想找你玩,谁让杨衡玉老是成日拉着你说话,让你不搭理我,再说那时候我还小呢,能一样吗?”
贺融故意道:“那现在就大了?”
贺湛知道不能顺着三哥的话题说下去,不然被他绕进去又没完没了,就不肯接这茬:“但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反是觉得能在这里多留几日也不错,看多了戈壁黄沙,青草牛羊,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贺融打趣:“你这次立下大功,回去之后定有封赏,说不定陛下还会因此给你指个高门贵女。”
贺湛挺乐观:“在我前头还有二哥,你,和四哥呢,不会那么快轮到我的!”
贺融:“可以像我一样先订婚,我看李遂安就不错,性子活泼,人也漂亮,你不喜欢吗?”
贺湛不可思议:“三哥你上辈子是不是跟我有仇?还是我欠了你几万贯没还?不对,你明明拿了我不少零花钱,还没还我,快还我钱!”
贺融起身:“公主好像派人过来找我了,我出去看看。”
贺湛:“你别借故遁逃!”
他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平时走路迟缓的三哥此刻竟如泥鳅一样滑不留手,以往常绝没有的灵敏闪过他的动作,往外走去。
贺湛目瞪口呆,心说三哥难道你平日都在扮猪吃老虎吗?
……
却说贺融出了帐篷,还真就碰上前来寻他的鸿雁,道公主请他过去。
这些日子下来,贺融与真定公主身边的人也都很熟稔了,彼此有份患难与共的交情在,连言谈都随意许多。
“想必公主那边,应该都忙得差不多了?”
鸿雁笑道:“是,这几日怠慢了三郎,公主深感抱歉,只是伽罗一死,有许多人需要公主出面安抚,许多事也需要公主亲自处理,公主直至今日方才可以稍稍喘上一口气。”
贺融表示理解,毕竟鲁吉王子性情绵软,虽说这意味着此人好控制拿捏,可也同样意味着事事都要真定公主亲自出马料理,偷闲不得。
两人进了帐篷,鸿雁行礼道:“公主,三郎来了。”
真定公主一边端起盛着马奶的碗,眼睛还不得闲地看着书台上的羊皮卷,听见动静才抬起头:“三郎不必拘礼,坐。”
贺融:“公主辛苦了,还请保重玉体,整个西突厥都还指望着您的。”
真定公主笑叹:“从前摩利还在时,我虽也从旁辅佐,却未像现在这样,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贺融:“能者多劳,贵人事忙,应该恭喜公主才是。”
真定公主一笑:“此次也多得你们的帮忙,我们就不必互相吹捧了,你们现在有何打算,准备启程回去了吗?”
贺融:“此话应该是我问公主才是,如今西突厥已由公主做主,但当初我来时,曾许下诺言,愿盛迎公主东归长安,颐养天年,现在也该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不知公主,是去是留?”
真定公主带了几分调侃:“就算我现在想回去,你肯让我回?这里没我镇着,鲁吉根本压不住那帮豺狼,很快又会出现第二个伽罗,你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就等于前功尽弃。”
贺融神情自若:“站在朝廷的立场,我非但希望公主能长留突厥,而且最好是长命百岁,如此一来,西突厥与中原,才有长治久安的时候,可当初我既答应了公主,就不能出尔反尔,若公主真心想回去,我也会帮忙安排,再请旨陛下,亲自留下来,辅佐鲁吉王子。”
真定公主喜怒不辨:“你真这么想?”
贺融:“人无信不立。”
真定公主凝视他片刻,忽然笑了:“好一个人无信不立,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多谢你的好意,但我现在暂时还不想回去,也许十年后,二十年后,等我老得走不动时,我会想要回去看看……前朝历代皇帝的陵寝,没有被毁吧?”
贺融:“高祖皇帝当年曾令军民百姓不得打扰前朝陵寝,而后也还派人在那里守陵照看,如今已成定例。”
真定公主点点头,随即自嘲一笑:“都说近乡情怯,我还未近乡,就已情怯。想回而回不得时,心心念念,甚至连当年在宫中吃过的绿豆糕,都还记得滋味,可如此终于能做得了主了,却又觉得一切模糊起来,长安早已不是记忆中的长安,皇宫也不再是我的家,回去又能如何,不过是不合时宜的异乡之客罢了,还不如留在这个我已待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贺融知道,真定公主并不是需要他的答案,她心中自有一腔惆怅,奔回于长安与西域之间,日夜难安,乡愁难解。
回到长安的真定公主固然尊贵,却事事都要仰人鼻息,相反,在西突厥,她却可以大权在握,令众人俯首。
但凡性格稍稍不那么软弱的人,都知道应该如何选择,更何况是真定公主。
贺融:“既然公主决定留下来,那我也应该帮一些忙,突厥人本以游牧为生,不似中原那般定居农耕,这就决定了他们为了生存四处劫掠的本性,现在伽罗伏诛,群龙无首,或许他们蛰伏得了一时,但时日一久,本性复苏,依旧会入侵边关,shā • rén劫粮,届时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付诸东流。”
真定公主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