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半个不字。
贺融:“若我能顺利归来,不仅是大功一件,而且对父亲来说,也是好事。”
贺泰涩声道:“为父还没到要卖子求荣的份上,之前陛下问我要封王,还是要送嘉娘去和亲,我已经拒绝了。”
贺融微微一愣。
贺泰:“怎么,在你眼里,你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出卖儿女换取自己的好处?”
贺融忽然握上他的手,冰凉的触感让贺泰不由抬头,对上儿子郑重的眼神。
“父亲,我姓贺,这些年,我们一家在竹山,熬过多少艰辛,吃了多少苦,才有今日,如果我们不努力,这样的好日子,迟早又会消失。陛下再对您如何,毕竟也是您的父亲,我们的祖父。但齐王、卫王,只是您的兄弟,只是我们的叔父,这两者,天壤之别。我们家,不能只有您在孤军奋战。”
他的父亲,性情有些软弱,健忘,喜欢迁怒,推卸责任,也有自己的私心,但并不算一个坏人。
严格说起来,贺泰不算慈父,更谈不上什么睿智远见,但他们一家经历过的那些苦难是真的,贺泰虽然有过挣扎,也的确没有在关键时刻拖过后腿。
想做,跟已经做了,是两回事。
打从很久以前,贺融就知道,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如贺泰这样的人,能够为了女儿拒绝一个封王的诱惑,已经非常之难得了。
他的这番话,贺泰听得有点失神,心头热流涌动。
这是父子俩头一回交心,头一回开诚布公地谈到家的前程,贺泰本人的命运。
“……如果陛下同意,你真要去?”他迟疑问道。
贺融点点头。
贺泰的怒意已经消退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无力感:“你有几成把握?”
贺融摇摇头:“随口说出来的话,总是抵不过任何突发的意外,我不知道有几成把握,只能尽力准备。”
贺泰叹气:“也是。”
父子俩一路无话,直到回家,马车停在鲁国公府门前,一家人听到动静,都赶出来迎接。
贺穆贺秀他们也回来了,听说贺融被召入宫,都担心是不是出了事,见父子神情平静,须尾地回来,后面也没跟着甲胄士兵,都松了口气。
贺穆道:“听说三弟临时被召入宫,我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可急死我们了!陛下说什么了?为何三弟也要去面圣?”
贺泰在紫宸殿高度紧张,离宫之后松懈下来,现在回想自己当面拒绝皇帝的勇气,顿时满心都是疲惫:“你一口气问这么多,让我回答哪个?”
贺穆差点没被噎死:“您就随便跟我们说说,也好让我们安心!”
众人满心忐忑,待听贺泰将事情说完,却都变了神色。
贺穆更是望向贺融,失声叫道:“你疯了?!”
贺湛什么话也没说,只望住贺融,深深皱眉,面上不掩忧色。
贺僖也道:“三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口舌灵便,我知道,那什么公主,你想说得她动心,肯定有你的法子,但西突厥是蛮荒化外之地,这一路上不知道会遭遇多少艰难险阻,你可别还没见着公主,就死在半路上……”
“你就别添乱了,给我闭嘴!”贺穆气道。
贺僖缩缩脖子,不敢再说。
贺秀:“其实我倒觉得,三郎这个法子不错,否则陛下也不会动心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朝廷人才济济,怎么也轮不到三郎亲自去吧!”
贺穆没理会他们七嘴八舌,直接望向贺融:“三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马车上已经都说了,贺融迎向众人忧心忡忡的神情,叹了口气:“大哥,如果可以不必冒险,就坐享其成,我当然也不愿意千里迢迢跑去西突厥,但如果陛下正式下诏让我去,我却推拒不去,对我,对我们家,陛下会怎么想?”
贺穆彻底愣住了,良久,恨恨道:“你就不该给父亲出这么一个主意!”
但说完这句话,他也觉得无奈。
贺融出这个主意的时候,并没有料到一定能用上,如果皇帝不问,父亲肯定不会主动说。
说到底,一切都是巧合与莫测。
贺融反过来安慰他们:“陛下也不一定会采纳我的建言,现在担心,为时尚早,就算最后确定下来,由我前往,陛下肯定也会加派人手护送,他同样希望我顺利归来,而非去送死。”
贺穆叹息。
最后还是贺泰道:“好了,事已至此,就不要多说无益的话,先等等看陛下那边有什么旨意吧,若实在避不过去,我们再想想怎么帮三郎,求陛下多派些侍卫也罢,路上安排个太医随行也罢,总之要让三郎尽量能平安归来。”
贺穆有些意外,经过十余年软禁,已经变得有些怯于任事的父亲,头一回表现出一家之主的担当。
他并不知道,是马车上的那番父子对话,令贺泰意识到危机感,又激起些斗志来。
兄长们在说话的时候,贺湛始终没有出声,直到众人各自散去,他依旧坐在原地,动也不动。
贺融伸手过来,揉揉他的头顶:“怎么,傻了?”
自从十岁之后,贺湛就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顶,这大抵是少年们的一点别扭,但眼下贺融作这个动作时,贺湛连躲都没躲开,可见完心不在焉。
“五郎?”
贺湛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三哥,我与你一起去吧!”
贺融有些讶异,随后失笑:“别说笑了,你好好在京城待着,不需要你逞能。”
“我不是逞能!”贺湛有点急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冒险,你又不会武艺,还……总之,有我在,这一路上,彼此也有个照应,你该不会是怕我分薄你的功劳吧?”
连激将法都用上了?贺融挑眉,有点好笑,但更多的是感动。
为什么这么多兄弟里,他独独对贺湛另眼相看?除了贺湛小时候喜欢跟前跟后,两兄弟比较谈得来之外,还因为贺湛这孩子看着热情外向,实则内心是有些冷淡的,难得对人倾力付出,但只要他觉得值得,就会义无反顾。
这世上,只有很少的人,能够看见贺湛的这一颗真心。
贺融慢慢道:“五郎,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在禁军,以你的能力,不怕没有出头之日,你与那些空有高贵出身,却没有相应能力的纨绔子弟不同,陛下迟早能够发现你的光芒,到那时,你就已经走在他们前面了。而我,与你不一样。出使西突厥,对别人而言,可能是灾难,但于我,却是机遇。这个险,我愿意去冒。”
他望着贺湛着急中隐含焦虑的脸:“你有一条光明的坦途,我不能把你拉到悬崖上,让你陪着我披荆斩棘。”
贺湛的心又酸又软,攥作一团,有种想要流泪的酸疼,脸上却挤出一个笑容:“如果我坚持呢?”
贺融:“那还不容易?告诉二哥,让他把你打一顿关在家里,你就老实了。”
贺湛气急:“三哥!你怎么能这样?”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往外走。
贺湛:“三哥!”
贺融驻足,微微转身,从门外铺洒进来的光线,在他身上描绘出一层淡淡光晕。
“任何事情,想要成功,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五郎,我并非抱着视死如归的悲壮,你不必为我感到难过,又或者同情我。”
对方逆着光,贺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贺湛能想象出来。
他的三哥,自然从来就不是什么软弱悲情的人物。
或许别人看贺融可怜,但贺融从来就不觉得自己可怜。
贺湛吸了吸鼻子,为自己方才生出的悲悯感到惭愧。
贺融:“把眼泪鼻涕擦擦吧,真难看。”
谁难看了!贺湛想反驳,但他看着三哥递来的手,最终还是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正文第30章
贺融一夜成名。
朝中百官,京城高门,无不听说了这个名字。
据说皇长子家的三郎,给皇帝建策,让朝廷与西突厥结盟,这也就罢了,他还主动请缨,愿意代朝廷出使塞外,远赴西突厥,促成盟约。
许多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人疯了。
西突厥是想去就能去的?先不说摩利可汗会不会见朝廷来使,且说这一路风沙漫天,光长途跋涉就能去了半条命,想要建奇功出头,这桩奇功却不是那么容易建的,动辄得拿命来换。
你出使西突厥,去跟那些茹毛饮血的化外蛮夷结盟,还不如去说服萧豫重新归顺朝廷呢,起码后者本来就是汉人,也懂中华礼仪。
年轻人啊,太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短短数日,皇帝御案上的奏疏就堆了高高一叠。
有怒斥贺融异想天开的,有劝说皇帝听信孺子狂言的,也有语气温和稍微一些,说贺融的建策出其不意,有些可取之处,但还须细细斟酌。
更有重提贺融身世的,说他生母身份微贱,又因母获罪,自小长于乡野,囿于见识,虽有皇孙血统,却不可能提出卓有远见的建言,事关国政大事,请陛下三思慎重云云,只差没明说贺融从小没读过什么书,胡言乱语,张口就来,让皇帝不要轻信了。
皇帝只觉有趣,不怒反笑,竟还笑出声来,引得旁边马宏一阵心惊肉跳。
“你说,一个身无官职的孺子之言,为何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
马宏小心翼翼:“小人猜,他们兴许是觉得三公子没有官职,不能妄议朝政?”
“不对。”皇帝摇摇头:“自打朕让皇长子一家回京之后,这水是越发的浑了。他们只是在拿贺融试探朕,看朕对他的态度如何,由此可以推测朕对皇长子的态度。”
马宏心头一惊,随即露出迷糊之色:“这……也太绕了吧?恕小人不懂。”
“所以你当不了官。”皇帝呵呵一笑,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朕不接立太子的茬,他们现在也学乖了。”
他随手又拿起一封奏疏,看了几行,微微颔首:“嗯,这个说得还不错,就事论事,提议朝廷不仅可以派人出使西突厥,也可以同时派人出使东、突厥,若能两边结盟,自能对萧豫形成包抄合围之势,将其孤立。谁写的?”
皇帝又翻到前面看署名:“薛潭,鸿胪寺典客署丞?你听说过此人吗?”
马宏之所以能以不到四旬的年纪就得到天子如此青睐,他过人的记忆力也是原因之一,闻言想了想,就道:“薛潭薛鱼深,小人记得,他好像是前朝名臣薛舟的后代,只不过薛家到了他这一辈,已然没落了,当初他考进士,名次原本是靠后的,还是陛下听说他的高祖之名,特地将他拔擢到前十名以内。”
皇帝也想起来了:“是了,还有这段渊源,不过这薛潭上任之后,也无过人之处,就这封奏疏,还算说得中肯而已。”
马宏凑趣笑道:“薛舟毕竟是青史留名的名臣,不过这薛潭也算没辜负您的慧眼识珠和知遇之恩了。”
皇帝摇摇头,有些遗憾:“与其祖相比,这个薛潭还是差之甚远了。”
马宏见皇帝今日兴致颇高,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这是打算采纳薛潭的建言?”
否则怎么不夸别人,独独夸奖薛潭?
皇帝不答反问:“你也觉得贺融说的那些话,是不知所谓,急功近利之言吗?”
马宏一愣,思索着措辞,慢慢道:“小人头一回见到三公子,是奉陛下令,与齐太医一道去竹山县探望鲁国公,鲁国公儿女众多,小人一开始也未特地留心,但后来三公子说的一番话,令小人印象十分深刻。”
“哦?”皇帝果然被挑起好奇心。
马宏:“当时萧豫、乐弼接连谋反,鲁国公问起形势,小人便说了说,谁知三公子就问我,陛下是否提过和亲之事?”
皇帝大感兴趣:“他怎么知道的?”
马宏:“是啊,后来小人也奇怪,三公子说,他们一家被贬为庶人,本来就不应该过问朝廷大事,小人在陛下身边伺候,不会连这点忌讳都不懂,但小人不仅说了,还说得详尽,肯定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去做,所以他就想到了,朝中可能有人提过和亲,陛下也有这方面的意向。”
他看了皇帝一眼,见对方没有不悦之色,方才继续说下去:“经此一事,小人就觉得三公子为人十分细心,尤其观察入微,这样的人,一般来说不可能冲动行事,他必然深思熟虑过,才会说出来。”
皇帝微微颔首:“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