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贺虞死死护在怀里,自己却摔断了腿。
那个夜晚,他躺在床上,忍受着伤腿传来的剧痛,听着王府上下为了受到惊吓的幼弟奔走求医的动静,听见父亲说如果幼弟有个万一,就要治他的罪,他一面担惊受怕,一面还要暗暗祈祷幼弟平安无事。
但天不从人愿,贺虞依旧因为受惊而发热,三天后就死了,府中彻查马匹受惊的内情,最终却没能查出幕后黑手,马夫畏罪自尽,谁都知道这不是贺融的错,当时的王妃也知道,但她还是不想见到这个庶子。
王府婢仆,大多是见风使舵的多,哪里会不明白主母的意思,从此贺融就成了鲁王府内,可有可无的存在。
结果隔年,丙申逆案发生,鲁王府彻被底卷入漩涡,他的生母更因此被推上风口浪尖,背着污名死去。
那个时候,贺融就已经将一生的惶恐与害怕都用光了。
贺湛拉着贺融上下检查,见宋蕴还没来得及对他三哥动手,这才放下心。
“三哥,以后这宋蕴要是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隔日我定会十倍奉还于他的。”
贺融似笑非笑:“不得了,吾家五郎如今也威风八面了啊!”
贺湛闻言有点小羞涩:“也不是,就是那宋蕴的确欠收拾,三番两次跟我过不去,这种人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像三哥你这样的斯文人肯定吃亏。”
他估计忘了上回他家三哥还把人算计得在南吕坊里看不成美人反挨一顿揍的事了。
贺融又跟张泽打招呼:“听五郎说,他在军中,多得你照顾,真是多谢你了。”
张泽嘿嘿一笑,大言不惭:“他是我兄弟,不照顾他照顾谁呢?”
贺湛横他一眼,不知道他哪来的厚脸皮,自己都差点被他“照顾”到勾栏院里去了。
李遂安见他们一边离开一边聊得高兴,压根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不由气恼:“喂,瘸子!”
贺湛蓦地回头,眼神不善:“叫谁!”
李遂安吓了一跳,不肯示弱:“怎么,难道你是瘸子吗?”
贺融按住贺湛:“有事吗?”
李遂安纯粹找茬,当然一时应不上来。
贺融见她没说话,也不再追问,拉着贺湛等人走了。
李遂安再想说什么,后面的婢女已经气喘吁吁追上来。
“娘子,您下回可不能这么着了,一眨眼就不见,吓死婢子了!回去若是让主母知道,保管您下次出来,身边该有十个八个侍卫了!”贴身婢女抱怨道。
她带出来的婢女会些拳脚功夫,否则时下风气再开放,李家也不放心让李遂安一个人出门,只是方才她实在跑得太快,街上人又多,她竟一时没追上。
李遂安不耐烦:“行了,别罗唣了,要是朱雀大街都能出事,那长安城还能待吗!”
说话间,贺融他们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想追也追不上了。
李遂安露出恨恨的神色,心道这回便宜你了。
婢女奇怪:“您方才看见谁了?”
李遂安:“上回弘福寺门口那个人,你还记得吗?”
婢女啊了一声,恍然道:“是那个……”
她作了个瘸腿拄拐杖的动作。
李遂安:“就是他!”
婢女无奈:“上回您姑母不是让您别追究了吗?”
李遂安:“他骂我,我碰上了还不能问两句?你没见他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见了就讨厌!可惜刚刚宋蕴那个软骨头,没能把他抓走,不然堂堂鲁国公之子,被当成盗贼盘问,一定能让他终身难忘!”
婢女瞪大眼:“对方是鲁国公之子?那不就是……”
李遂安:“那又如何?”
婢女苦笑着将她拉走:“我的好娘子,人家好歹也是皇孙,您就别惦记着了,那日他也道歉了,何必揪着不放呢!”
李遂安:“反正我就讨厌他!长得让人讨厌,说话也让人讨厌!”
婢女软言哄道:“好好好,您不是说想去陌上香看胭脂么,咱们走吧!”
李遂安:“不去了,晦气!”
……
那头杨钧见已经无事,就先行离开了,余下贺湛贺融二人逛街。
贺湛问:“三哥,那女子是谁,为何跟你过不去?”
弘福寺偶遇之后,贺融已经打听清楚对方的身份,闻言就道:“义阳长公主之孙,镇远侯李宽之女。”
张泽道:“义阳长公主早年丧夫,将李遂安养在身边,是真把这个孙女当作心肝宝贝来疼的,哪怕李氏父母,都没法直接管教她,这才养成了她这样的性子。啧啧,反正这样的女子,要是让我娶,我还不如找棵歪脖子树上吊算了!”
贺湛皱眉:“难怪如此跋扈!”
贺融:“不说她了,我前几日路过一间兵器铺,看见新上了一把好剑,很是衬你,要不要去瞧瞧?”
贺湛现在虽然当差用刀,但他心心念念,总想要一把好剑,从前在竹山没条件,如今私下时时留意,却未有合意的,没成想三哥也帮他惦记着这件事,高兴道:“当然要,走!”
……
与兄弟二人的悠闲不同,此时的紫宸殿内,所有人屏息凝神,正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忽然,啪的一声,绢帛织就的卷轴从上方被狠狠掷下!
卷轴滚下台阶,正好落在宰相周瑛边上。
宰相周瑛没有伸手去捡,只深深伏下身体:“陛下息怒。”
正文第28章
皇帝非但没有息怒,反倒更怒,他拍案而起,咆哮道:“他萧豫是个什么东西,还敢递国书!”
掌心随即传来火辣辣的痛楚,皇帝身体微微一晃,马宏眼明手快,赶紧将人扶住,低低说了一声:“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众人纷纷道,如宰相周瑛一般,跪伏叩首。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稍有平稳,语调却是一字一顿:“难不成我天、朝幅员辽阔,人才济济,就找不出一个能把萧豫给灭了的人吗!嗯?!”
紫宸殿一片寂静,众人都很清楚,皇帝的怒火因何而起。
就在去年,凉州刺史萧豫反叛,不仅划地为王,还勾结突厥人,分三路进攻中原,期间金州刺史乐弼也跟着趁势竖起反旗,很是让朝廷忙乱了一阵。
后来虽然东西突厥都相继退出关外,乐弼也伏诛了,但朝廷还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秦国公裴舞阳战死沙场,萧豫的势力就此在陇右道稳固下来,相当于占据了朝廷一个大行省。
萧豫的确有些能耐,他趁机在陇右道经营势力,稳固政权,据说还建立了一套与朝廷相仿,行之有效的官僚机构,俨然以一方之主自居。
不久前,萧豫不满足于自封的凉王这个称号,又进一步称帝,起年号会宁,还派人到这边来投递国书,上面洋洋洒洒,冠冕堂皇写了一大堆,意谓与朝廷平等往来,互通有无。
这让皇帝如何不气?
周瑛道:“陛下息怒,萧豫狼子野心,世人皆知,您若动怒伤了龙体,恰好就中了对方的圈套。对方既然恬不知耻,我们修书一封,斥其痴心妄想,将使者赶回去,便是了。”
皇帝盯着他:“然后呢?”
周瑛暗叹,他明白皇帝的意思,但这话他不能接:“陛下,这等乱臣贼子,自然人人得而诛之,但东西突厥虽然退兵,却依旧在关外虎视眈眈,朝廷投鼠忌器,难免顾此失彼。臣以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皇帝不置可否:“张嵩,你说。”
户部尚书张嵩迟疑片刻,道:“陛下,如今国库存银不足三百万贯,恐怕不足以维持一场战争。”
皇帝目光一凝,沉声道:“为何只剩三百万贯,去年年底时不是还有一千万贯吗!”
张嵩开始给皇帝算这笔账:年底那会儿打乐弼,武威侯张韬的大军开拔,粮草就是一笔极大的消耗;打了胜仗之后回来封赏,又是一笔支出;还有灵州和甘州,分别有军队驻守,镇住蠢蠢欲动的东西突厥,这些都是钱,光靠地方,根本没有办法维持,朝廷又得拨款。
皇帝静静听罢,道:“这么说,你们都主和?”
周瑛听着皇帝似乎还有想打的意思,愣是不吱声,装聋作哑,他是打定主意不妥协的了,现在朝廷根本不可能打上这一仗。
皇帝望向另一边:“齐王,你以为呢?”
齐王直起身体,拱手道:“陛下,依方才张尚书所言,现在要打,朝廷的确是没钱,但若听凭萧豫狂妄,他定以为朝廷如今拿他没有办法,臣想,是否可以从税收上想想办法,增盈国库,加紧练兵,明年此时,我们就可以打这一仗了。”
周瑛暗自皱眉。
齐王这分明是在退而求其次,迎合圣意。
上下嘴皮一碰就说加税,加税哪里是那么好加的?自古这都是激起兵变的导、火、索!
皇帝没有表态,又问卫王:“你也这样看?”
卫王看了齐王一眼,沉吟道:“臣以为,周相与张尚书所言,不无道理。东、突厥可汗伏念,年轻气盛,雄心勃勃,与其讨伐,不如联姻。”
联姻,那就是和亲了。
齐王微微眯起眼,随即又敛下目光。
这是卫王头一回在朝堂上没有赞同他的意见。
之前东、突厥入侵中原,朝廷里就有人提起和亲的事,只是后来随着战事结束,暂时和平,此事也就搁置下来。
现在卫王却再一次提起这件事。
不少人心想,也就是卫王殿下家中没有适龄的女儿,他才敢这样提议。
上回众议和亲,不少人倾向于贺泰的女儿,因为她拥有高贵血脉,又没有高贵的身份匹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现在,贺泰已经被封为鲁国公,重新起用,皇帝未必肯让自己的亲孙女去和亲。
卫王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提议很容易得罪人,忙补充道:“臣鲁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当抛砖引玉。”
今日不是大朝会,紫宸殿内所坐,皆是六部九卿,有资格参与机要的重臣,这样一件大事,除非皇帝询问,否则谁也不肯轻易发表意见。
偌大的紫宸殿,虽然此时人也不少,却显得分外空旷静寂。
下面的暗潮汹涌,皇帝并未在意。
只要是人,就免不了有自己的小算盘小心思,再正常不过,只要大事上不糊涂,很多时候他不想逼迫太过。
譬如他的两个儿子,齐王和卫王。
丙申逆案发生的时候,京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单是皇子就死了两个,皇弟死了一个,还流放了一个贺泰,现在的齐王和卫王,在当时还小,侥幸没有卷入争斗。
皇帝一度对他们寄予厚望,尤其是齐王,他身上有些先太子的影子,温文儒雅,待人有礼,皇帝曾经觉得,他也许能成为另一个先太子。
齐王主管刑部,任上表现平平,并没有出彩之处,甚至办岔了几件差事,不过刑部本来就不容易出彩,皇帝没有苛求,年轻人能力不足,这些都可以历练,但让皇帝觉得失望的,是前阵子寿宴上献画的事情。
想及此,他的目光缓缓平移,落在人群之中一个不起眼的身影。
“鲁国公,依你之见呢?”
贺泰正在神游物外,冷不防被点了名,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抬头,遥遥跟父亲的目光相接触,又连忙垂首,心跳登时比之前快上数倍,脑子飞速转了起来。
这段时间他去工部办差,被那一堆堆的差事整得头晕眼花,不知从何处下手。
什么治河的,屯田的,别宫旧了要修缮,得去户部预支多少经费,户部不肯批,双方又要如何扯皮,所有的文书往来,让贺泰见了就头皮发麻。
但发麻归发麻,还的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几个儿子没法陪同他到工部去,这些具体的差事,儿子们也帮不上忙,顶多只能出出大方向的主意,贺泰每日埋首文山,经常觉得自己还真不如回竹山去织草席算了。
都已经十一年没有接触过国政大事,居然一上来就要回答这样的问题,贺泰觉得自己特别命苦。
其他人也很意外,他们都以为鲁国公是来陪坐的,没想到居然会被提问。
齐王不由微微抬头望向正在低头努力思索的兄长,他不认为对方能说出什么像模像样的话来。
“鲁国公,朕在问你话。”刚才风卷残云般的怒意沉淀下去,皇帝又重复了一遍。
“是!”贺泰连忙直起身体,“臣方才在思考陛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