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踵摩肩。
这就是长安。
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梦中想象再多,也描绘不出长安的雄伟。
不同于竹山那等小县城,哪怕是房州治所之房陵,也无法与这座城池相提并论。
鼻间飘过隐隐香风,视线所及,俱是鳞比栉次,高墙青砖。
就连寻常百姓身上穿的衣裳,言谈举止,似乎都比房州人来得精致斯文。
当年离京时,贺僖贺湛等,正是五六岁堪堪懂事的年纪,如贺穆贺秀,也已成为挺拔少年,长安于他们心中,留下了一个模糊巍峨的印象。
这个印象支撑着他们度过了十一载的流放岁月,也承载了他们曾经的美好印记,然而当他们再次回来,所有人发现,这个地方,比他们回忆里的还要美。
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美。
贺穆几个不由红了眼眶。
“父亲,我们为什么不能跟着张侯他们进去?”年仅十二岁的贺熙不解道,离京那年,他仅仅周岁,这些年都在竹山长大,京城对他而言,同样只是一个充满新鲜感的地方。
朝廷大军归朝,且是大胜而归,宗正寺会有专门的迎接仪式,张韬带着士兵先入城,贺家并杨家的马车则由宗正寺指派的一名官员带路,从另外一个门入内。
贺泰道:“只有皇帝祭祀天地,大军出战或凯旋,方可由明德门进出,我们要走的是延平门。”
这些常识,已经牢牢铭刻在他的脑海,贺泰几乎想也不用想就能解答,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令他五味杂陈,酸涩满怀。
马车入城,在宽敞平坦的青石板上辘辘驶过。
杨钧等人与贺家道别之后,马车分道扬镳,杨家在京城有宅子有分铺,无须旁人担心。
“前方就是西市,长安有东西两市,其中又以西市最多奇物,商人自西域带来的香料玛瑙,没有你买不到,只有你想不到的,所以又被称为‘金市’。”
贺熙好奇:“那有吃的吗?”
贺泰笑道:“自然有,杏仁糕端出来之后,用刚热好的槐花蜜淋上去,那香气在铺子外头都能闻见。还有鲜笋汤,这个时节的春笋最是鲜嫩,切好之后放在用猪骨头和鸡骨头熬出来的高汤里涮一涮,脆而入味,口齿留香。”
不由自主地,但凡看见一丁点熟悉景物,他就忍不住指点起来,说完又失笑:“瞧我,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些食肆说不定早就易主了!”
袁氏在一旁没有言语,默默伤感。她能当鲁王侧妃,虽非名门世族出身,必然也是良家女,未出嫁前,西市同样是常逛常玩的地儿,如今望去,繁华如故,人却不是那些人了。
贺熙没有长辈那么多的感怀,他只听得口水都快下来了:“那我们住在哪儿,离西市近吗?父亲,我以后能不能出门去西市逛?”
贺泰还未回答,马车就已经停下。
“贺郎君,到了。”带路的官员在外头道。
众人下了马车,贺泰先时还不敢确认,待真正站在那座熟悉的宅第面前,不由彻底愣住,小心翼翼询问:“黄主簿,这是我们要落脚的地方,莫不是走错了?”
挂着“鲁王府”的匾额,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摘了,但这两扇大门,门口石狮子,乃至周围街景,贺泰又怎么会不认得?
黄主簿笑道:“没错,就是这儿,里头已经着人打扫过了,贺郎君里边请。”
十一年前他还未当官,对于贺泰,黄主簿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先时上面让他来办这桩差事的时候,他还为难了许久,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贺泰。
太热情当然不行,对方现在虽然进了京,却还是庶民;太疏离肯定也不行,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哪天心血来潮就恢复鲁王的爵位,毕竟不仅赐原鲁王宅给贺泰居住,还让宗正寺的人出面接待,似乎表明皇帝并没有放弃长子。
黄主簿引着贺家人入内,状若无意道:“这宅子,一直没有人住过。”
贺泰有些高兴,忍不住试探:“我们如今毕竟只是庶民,住在这儿会不会不妥?”
黄主簿:“贺郎君放心,一切都是上边吩咐的,我如何敢擅自做主?”
这说明让他们住在这里,起码是经过皇帝首肯的,但皇帝暂时还没有恢复他爵位的打算。
贺泰:“那陛下……可有说何时召见我?”
黄主簿摇摇头。
贺泰难掩失望之色。
这座宅子本就是众人住惯了的,根本无需黄主簿介绍,他也没有继续留下讨人嫌,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宗正寺很周到,不单派人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连带被褥也都铺上了,只是没有粗使丫鬟,也没有任何食物,一切都得自己动手,好在灶房里有柴禾,还有些白米,文姜与贺松马上生火做饭,为众人准备午餐。
长途跋涉,所有人都疲困交加,贺歆在母亲宋氏怀里早就睡得天昏地暗,贺泰见状道:“既然还是回到这里,就按照从前的屋子来住吧。”
袁氏道:“郎主,七郎离京时才刚满周岁,如今业已十一,从前在竹山,房子狭小,迫不得已,才与二郎同住一室,如今却不好再烦扰他二哥的,不如让他单独住一个屋子。”
贺泰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这种小事你做主就好,反正宅子够大,一人一间也足够的。”
贺穆是长子,自然还住在原来的院落,但从前在鲁王府,因为几个孩子年纪还小,都是住在一个院落的。
现在贺穆已经成婚生子,肯定不能再这么安排,袁氏就给几人都各指了一个小院子,因顾及贺融腿脚不便,还给他找了离正门最近的屋子,方便他出入。
贺泰现在没有正室,家里大小琐事都是袁氏在操持,实际上已经等同主母,这些年大家患难与共,贺穆他们对这位庶母也颇为敬重,闻言都没有异议。
此时米饭也已蒸好,没有菜,就着从竹山带来的腌菜下饭,众人草草吃完,就各自回屋歇息。
要说喜悦,其实也不是一点都没有。
毕竟从逼仄阴暗的屋子,搬到宽敞明亮高阔的大宅子,连被褥似乎都变得格外柔软,除了贺泰,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不是不高兴的。
长安居,大不易,可如果有片瓦遮身,又有谁不愿意住在这片繁华之地呢?更何况这是他们曾经的家。
贺湛轻轻摸着身下的被褥,感受手掌传来的柔软顺滑。
屋子毕竟积年没有住人,哪怕已经打扫过,依旧飘荡着一股潮湿尘土的味道,他对四周陈设依稀还有些印象,曾经挂在门口的珠帘,放在窗边的宝石桃花盆景,俱已没了踪影,也不知是抄家的时候被顺手抄走,还是被宗正寺奉命查封了。
记忆里会唱童谣哄着自己入睡的生母,已经在十一年前就没了,贺湛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想起贺融。
这里对于三哥来说,更是一个伤心地吧。
毕竟他的生母……
想及此,贺湛一刻也坐不住了,起身就朝外面走去。
屋子空荡荡的,贺融果然不在,贺湛有些担心,原想去大哥那里问问,脚步一转,又去了另一个方向。
燕游居是早年鲁王府里的一处景致,春夏之交,这里花开繁盛,常有燕蝶萦绕不去,后来被当时的鲁王妃,拨给贺泰两名妾侍居住,其中就有贺融的生母赵氏。
后来禁军从此处搜出巫蛊邪术,赵氏也就是在这里,被皇帝派来的禁军盯着自缢的。
这就是为什么庶母袁氏刚才分配屋子时,有意无意,独独忽略了此处的原因,无论从什么角度,这都是贺家人不愿意去回想起来的往事。
贺湛刚踏入这里,就觉得比别处来得阴冷,这些年无人打理,原本花木就多的院子更加枝叶森森,暖洋洋的落日余晖,在这里几乎是照不到的,院子并不荒芜,相反生机勃勃,但却因此显得凄凉阴森。就算突然有个鬼魂从旁边冒出来,贺湛也不觉得奇怪了。
看贺融站在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面前,贺湛就知道,那间屋子一定是赵氏自缢的地方。
“三哥。”他轻声道。
贺融没有回头:“我已经快忘记,这里是什么样子的了。”
贺湛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年的事情,家人讳莫如深,后来他陆陆续续从大哥二哥嘴里听到一些,年岁渐长,他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以赵氏当时在鲁王府的地位,要说她处心积虑帮父亲谋害先太子,贺湛是不信的,赵氏根本没那个能耐,也没那个地位。她要么是被利用了,要么是冤枉的,总而言之,背后那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赵氏成为一枚废棋,当然只有死路一条。
但看到贺融的背影,贺湛内心还是浮起一丝难过。
他的生母也死了,却是流放途中病死的,贺湛虽然伤心,但起码不用像贺融这样,无法光明正大地祭拜,还要背负着生母的罪名。
“三哥,天冷了,回去吧,文姜肯定已经做好饭了。”
他搭上贺融的肩膀,一面从怀里摸出帕子,心里已经做好贺融泪流满面的准备。
贺融转过头,脸上没有一丁点泪痕,面色如常,淡定沉稳。
贺湛往外掏帕子的动作生生顿住。
贺融有点好笑:“你做什么?”
贺湛把帕子塞回去,尴尬一笑:“没什么,我还以为……”
贺融:“我没事。”
贺湛原有许多劝慰的话,此时却半句也说不出口,反倒把自己憋得慌。
“我知你关心我。”贺融拍拍他的肩膀:“但人生下来,总要面对许多坎子,要是连这都迈不过去,还谈何以后?”
贺湛哭笑不得:“你也就比我大两岁!”
贺融笼着袖子:“所以一辈子都是你哥啊。”
贺湛实在受不了这里的阴冷:“行行行,亲哥,吃饭去吧!”
贺融笑起来,任由对方拽着往外走,在迈出门槛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紧闭的房门后面,似乎一直有个人坐在那里,温婉娴雅,低头绣花,岁月流转,从未变过。
……
京城从来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何况贺泰回来并不是秘密,皇长子回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
但昔日王府依旧冷冷清清,无人上门,因为大家都在观望,观望皇帝的态度。
不仅旁人在观望,贺泰自己心里也急:亲爹总算是让他回来了,可回来之后呢?
现在一无爵位,二无差事,三无俸银,他们住在原鲁王府里算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不说,京城物价太高,家境殷实的三口之家尚且要勤俭节约,更何况贺家有一大家子,现在他们就靠着当初谭今临别赠与的那些财物在过日子呢!
他心急火燎,加上从竹山过来一路辛劳,没几天就病倒了。
也不知皇帝是不是一直有派人关注他们,贺家人刚从街头巷口请来一位坐堂大夫,后脚朝廷的太医就上门了。
与太医一道的,还有贺家的老熟人——当日去贺家秘密宣旨的那位内侍马宏。
他也带来了皇帝的旨意:让贺泰入宫觐见。
正文第16章
长安既然没变,皇宫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变化,红墙绿瓦,巍峨高阔,仿佛还是离开时的样子。
变的是人,是旧时模样。
因着生病这一出,贺泰对陛见,已经没了之前那种兴奋忐忑的心情,等看见他那久未见面的父亲时,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草民贺泰,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跪拜,行礼,从小就刻入骨血的礼仪,时隔十一年,虽然有些生疏,可依旧分毫不错。
“抬起头来。”等了片刻,才等到回应。
贺泰依言抬头,感觉到前方无形压力,心跳又不自觉加快。
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竭力定下心神,两人之间有些距离,贺泰看不清楚,不得不眯起眼睛,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举动有些不敬,忙又低下头。
“你见老态了。”然后他就听见父亲叹了一声。
来之前,贺泰已经准备好诸般说辞,譬如皇帝如果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他要怎么回答,如果问他这次竹山之战的表现,他又要如何回答。
但设想了一大堆的答案,都抵不过这一句话。
那一瞬间,贺泰想起了十一年前的往事,想起他曾经声嘶力竭在这间紫宸殿内为自己辩白,可终究还是被废为庶民,流放房州。
他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伏下身躯,颤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