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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可汗伏念,更如旭日初升,雄心勃勃,在他的统治下,东、突厥一日日扩张,吞并了周边大小各部,伏念可汗不满足于此,又盯上了关内沃土。

早在这次战事大规模爆发之前,灵州和甘州边境就已经多次受到突厥的侵扰,本以为凉州有萧豫在,应该是最让朝廷省心的,谁知道人家二话不说直接就反了。

在突厥如此强横,而朝廷又没做好打一场大战准备的情况下,有人就提出和亲政策。

西突厥的摩利可汗已经有一位和亲的公主妻子,但对方是前朝公主,对本朝没有好感,再跟西突厥和亲,意义不大。

东、突厥的伏念可汗刚登上汗位不久,朝中有一部分臣子认为,朝廷可以通过与东、突厥联姻来稳定局面,顺便离间东、西突厥,让他们不致于联合起来,共同对抗中原。

如今朝廷正牌的公主不多,但宗室女子可不少,想要找出一个和亲的并不难,但谁又愿意离家千里,去风沙漫天的地方生活一辈子?若是身份血统不够贵重的,哪怕套上个公主头衔,突厥那边也会觉得被怠慢了。

想来想去,就有人将目光放在了远在房州的贺泰一家身上。

论年纪,贺嘉正合适,论血统,她是皇长子之女,皇帝的嫡亲孙女,而且最妙的是,他们一家现在的身份是庶民,抬举起来也更方便。

皇帝没有明确表态,但私下也流露出让马宏过来看看的意思,马宏本想找个机会跟贺泰暗示一下,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贺融给挑明了。

贺泰看了看女儿,又望向马宏,嘴唇微颤:“马内侍,我如今身边,只此一女……”

贺嘉脸色煞白,一时惊魂未定,说不出话。

马宏安慰道:“此事朝廷尚未有定论,郎君不必担心,若有明旨,陛下会令专使前来谕示,非由小人口头传达。”

话虽如此,等众人散尽,他又私下找了贺泰,劝说道:“郎君难道愿意在此地潦倒一生?若能舍一女而保家,有何不可?”

贺泰脸色很难看:“难道我是那等卖女求荣之人?”

马宏笑了笑,随即收敛笑容:“郎君言重了,若是陛下下发明旨,郎君愿意与否又如何?小人的意思是,郎君若主动提出,陛下肯定会顾念您的功劳,日后想回京也容易些。当然,这只是小人的想法,做与不做,还在郎君。”

心心念念盼来了帝都使者,贺泰非但没有多高兴,反而添了许多心事,马宏走后,他坐着发了半天呆,连贺穆几兄弟联袂而来都没有察觉,直到贺穆出声。

“父亲。”

贺泰回过神,啊了一声:“你们还没歇息吗,坐吧。两位使者如何了?”

贺穆:“已经安顿好了,他们明日就走。”

贺泰:“这么快,不多留几日?”

贺穆:“马内侍说父亲既然无恙,他也得回去复命,否则逗留久了,容易引人注目。”

贺泰一叹:“阿嘉怎么样了?”

贺穆跟着叹:“六神无主,还哭了一小会儿,被宋氏劝着歇下了。”

宋氏是贺穆的妻子,他们几兄弟里,唯有大郎贺穆是成了亲的——以贺家在房州的处境,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连贺泰自己都娶不上继室,更不要说几个儿子。

这桩婚事说来还有些奇妙的缘分,家流放至此,家徒四壁,但几个弟弟总也要看书识字,不能当睁眼瞎,于是贺穆跟贺秀想尽了办法,包括去别人家里借书。正巧贺穆去借书的一户人家,当时主人家外出,他的女儿就做主将书借给了贺穆,一来二去,两人生出情愫,宋氏不顾家中反对,执意要嫁与贺穆,父母无法,只得成了她。

如今两人结缡数载,儿子贺歆也有四岁了。

宋氏今日回娘家,傍晚才归来,否则招待马宏和齐太医,定是她出面,而非袁氏了。

听见宋氏回来,贺泰点点头,没说什么。

老二贺秀性子急,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真打算把妹妹送去和亲?”

“怎么跟父亲说话呢!”贺穆瞪了弟弟一眼。

贺泰头疼:“我当然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拱手相送,可若陛下发旨意,我又能如何?你们说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

他心烦意乱,忍不住迁怒贺融:“若不是你当初建议为父写信给陛下,又怎会让陛xià • zhù意到我们,招致今日之麻烦?”

贺融坐在那里,面色如常,也不反驳。

反倒是五郎贺湛出声提醒:“父亲,当初若非陛下回信,咱们现在还住在原先那个小院子里,从前那个县令也还在继续刁难我们,断不会换个像现在这么好相处的县令。”

贺穆也觉得父亲这火气委实发得没由头:“父亲,马宏明日就要回去了,当务之急,我们还是想想要如何回话吧!”

贺泰突发奇想:“不若明日我称病算了,你们代为父去给马宏他们践行吧!”

贺穆无奈:“有齐太医在,您病没病,难道他看不出来么?”

贺泰:“……”

几个儿子都不傻,他们算是看出贺泰的心事了。

其实马宏那一番话,还是把贺泰给说动了,他的内心既舍不得女儿,又向往回京,所以天人交战,左右摇摆。

而且估计还是回京的想法略占了上风。

一直在旁边充当背景的四郎贺僖小声道:“要不,咱们起一卦?交给老天来决定吧。”

“去去去,添什么乱!”贺二郎不耐烦地将他推开,“父亲,反正我不赞成!京里那些郡主县主那么多,凭什么就轮到妹妹?还不是看我们好欺负么!”

贺穆思忖:“不如送些礼物,请马宏在陛下面前帮我们美言几句,陛下开恩,也许就不点妹妹的名了。”

其实贺嘉嫁去突厥,也未必就是受苦,因为突厥人素有规矩,突厥可汗的妻子可以参政议政,有些强势点的可敦,还能有兵权。但这些话,他没法跟儿子们解释,说了反倒更像自己迫不及待想卖女儿似的。

贺泰心头烦躁,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听了几个儿子的话,思路非但没有澄清,反倒更混乱了。

他望向由始至终没有出声的贺融:“三郎,你怎么看?”

虽然不大喜欢这个儿子,但贺泰不得不承认,贺融给出的意见,有时还挺管用,起码在给皇帝写信一事上,证明了他的确是有先见之明的。

贺融没有卖关子:“父亲非但要拒绝,还要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能给马宏留下半点暧昧的余地。”

贺泰:“为何?”

贺融:“因为陛下的性格。如果您主动提出送妹妹去和亲,也许陛下会让我们回京,可从今之后,您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刻薄寡恩,连亲生女儿都可以拿出来沽价的人了。”

正文第4章

丙申逆案发生在贺融腿瘸的第二年,当时他只有七岁,但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祸事,却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彼时,他的生母赵氏,不过是鲁王府一婢女,因容貌姣好而被鲁王贺泰看上,但贺泰春风一度之后,并未对赵氏宠爱有加,仅仅是让王妃将其安置,赵氏的地位也没有因此一飞冲天,依旧在王府里当着她身份卑微,没有名分的妾室。

按理说,这样默默无闻的处境本该是最安的,谁知一朝风云突变,丙申逆案突发,贺泰被指与谋逆皇子贺琳有书信往来,因而被卷入其中。

祸不单行,又有鲁王府长史翁浩检举王府中有人信奉巫蛊之术,其心可诛,禁军奉命搜查王府上下,结果还真在赵氏的房间里搜出刻着先太子生辰八字的木制偶像。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那一年的京城死了很多人,首当其冲便是被搜出私藏巫咒木偶的赵氏,鲁王贺泰自然也未能幸免,他被废为庶人,家流放房州。

念在赵氏生育过皇嗣的份上,皇帝最终给了她一个较为“体面”的死法:三尺白绫,自缢。

贺融永远记得,他的母亲默默流着眼泪,在禁军与内侍的监视下,在那间小屋子里,将白绫抛上了横梁,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

秋意渐凉,晚风徐徐,送来不知名暗香,贺融深吸了口气,从往事中回到现实,忽觉肩上一暖,他没回头,只是顺手拢紧了披风:“杨钧回去了吧?”

文姜:“是。”

贺融:“没想到客人来得突然,倒怠慢了他,改日你将两罐野茶给他送过去吧。”

文姜扶着贺融进屋,低低应了一声,她向来不多话。

杨钧送来贺松与文姜,从此他们就是贺家的人了,贺松虽然名义是管家,实际上他手底下也没人。贺家人没资格娇气,生火做饭都是贺嘉与宋氏一手操办。

文姜则是杨钧专门送给贺融的婢女,但没人嫉妒贺融的特殊,因为他腿脚不便,出入的确需要有个人照顾。

不过贺融也没因此将文姜扣在身边,有时候宋氏那边带孩子忙不过来,文姜也都会过去帮帮忙。

现在的贺家虽然清贫,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却十分融洽。

但这样平静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了。

虽然马宏和齐太医低调行事,乔装改扮,但贺家身份始终敏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入秋之后,贺融的膝盖都会针刺似的酸麻,每到夜里,更是双足冰凉,所以临睡前,文姜都会烧上一桶水,给他泡脚,这个习惯,自从文姜来到贺家之后,雷打不动。

贺融:“你下去歇息吧,我自己来就好。”

文姜悄声离开。

贺融弯下腰挽起裤脚,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他以为是文姜去而复返:“还有什么事吗?”

“我拿了些姜片过来,听今天一起上山的猎户说,生姜泡脚可以疏通经络,活血暖身,更有效果。”却完不是文姜的声音。

贺融抬头讶异:“这么晚了还过来?坐。”

贺湛一笑,人如其名,明朗清湛。

“孤枕难眠,想挤挤三哥的被窝。”

前几年,贺家还没换大院子之前,兄弟几个都是睡在一处的,贺融也不以为意:“你是有话想和我说吧?”

贺湛往热水里放了些生姜片:“下次先把姜放在小壶里烧开了,再倒入桶里,效果会更好些。”

冰冷的脚浸入热水,贺融舒叹一声。

贺湛拿出一对兔毛护膝:“快入冬了,三哥把这个戴上吧。”

贺融一摸上面的针脚,细密精致,恐怕大嫂宋氏,也没这样的手艺,不由惊奇:“我不知你几时学会了女红?”

贺湛轻咳一声,有点不自在:“旁人所送,我借花献佛罢了。”

贺融:“哪家爱慕你的小娘子送的?人家的心意,我怎好据为己有,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贺湛:“别啊!是今儿一起上山打猎的猎户,上回我跟二哥送了他们家两只野兔,今日那猎户的女儿就送了一对护膝给我,礼尚往来罢了。”

贺融挑眉:“不见得吧?二哥肯定没收到护膝,怎么就单给你一个,这还不是对你有意?”

贺湛苦笑:“三哥你就当帮帮我,收下这护膝吧!”

贺融:“行了,我知道你是念着我,不开你玩笑了。”

贺湛与他并肩在床头坐下:“三哥,依你看,父亲会不会照你说的,拒绝马宏的提议?”

贺融:“会的,就算父亲不想说,大哥也会劝说他的。”

贺湛:“其实父亲也不是不疼阿姊,在这里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任谁有希望脱离苦海,心里都会忍不住动摇的。”

贺融:“我知道,如果父亲坚决拒绝马宏的提议,也许一时半会回不了京城,但从长远看,其实对父亲是件好事,起码他不会给人留下卖女求荣的不堪印象。至于陛下的决定,我们左右不了,如果朝廷决意让阿嘉去和亲,最后她也只能听从。”

贺湛点点头:“父亲只是一时转不过弯,他会明白你的苦心。”

他觉得有些冷,索性也脱靴除袜,将脚放入桶内。

桶不大,再加入一双脚,就只能是叠在贺融的脚面上了。

贺湛外表斯文,却经常跟着二哥贺秀上山打猎,没少日晒雨淋,相较起来,贺融不常出门,肤色更白一些。

水中微微荡起涟漪,映出两人越发分明的肤色。

贺湛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经常会像现在这样,跟贺融同在一个桶里泡脚,不知不觉,他们在这里已经度过了整整十一年。

“我还记得,前任房州刺史对我们看管甚严,我们刚到房州,就派人过来,借口搜查逆案证据,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