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月(017)
雨天湿气厚重,季书闲绀蓝色的薄缎披风上沾了不少水雾,在灯下隐隐淡出一股潮冷之气。
腰间的玉佩也染了水汽,质地变得愈加温润细腻,莹莹发光。
他想必是忙活了一整天,脸上倦容明显。肤色白净,拢了灯火的一层黄晕,眉眼温淡又沉静。
温凛月没想到季书闲会这个时候回来,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了下去,忙站起来问:“王爷可用过晚膳?”
他伸手解了披风,递给候在一侧的蓝衣,淡声道:“尚未。”
“那王爷留在这边用膳吧。”她对着一旁立着的两个传膳婢女,“吩咐厨房多加几个菜。”
季书闲往桌上扫了两眼,花花绿绿,有荤有素,一共四五道精致的菜肴,瞧着很是美味可口。
“不必加菜了,这些够了。”
温凛月觉得他都能去白洛巷吃馄饨,想必对吃食是不怎么讲究的。而且他一贯也不喜铺张浪费。四五道菜两个人足够吃了。
蓝画伺候季书闲净手后,他拉开椅子坐下,脸上的倦怠逐渐削薄,闲适放松下来。
迎上少女的灼灼目光,“你这一整天都做什么了?”
温凛月实话实说:“无事可做,翻了翻棋谱打发时间。”
季书闲这才想起近几日总看到她窝在房里翻看棋谱,偶尔还自己同自己对弈,棋盘上黑白棋子错杂,摆布出无声的厮杀。
她面对棋局时总是分外专注,有好几次他从她身旁走过,她都毫无知觉。
她是个沉得下心的人,两罐棋子能消磨上半天光阴。
她下棋的样子同她父亲如出一辙。见到她,季书闲恍惚之中感觉自己好像见到了已故好友。
早年先帝还在位时,季书闲还未奉旨镇守北境。他无心皇位,久居京城,乐于做个闲散皇子。和一群好友寄情于山水间,吟诗作画,下棋品茗,好不快活。
他和温长河因棋结识,一见如故。有事没事就切磋棋艺,棋逢对手,心心相惜。
先帝见这个儿子实在懒散,怕人废掉。一纸诏书下来,将他送去了北境军营磨砺,一去就是七.八年。
这期间他和温长河也没断了联系。常以书信往来,信中都在切磋棋道。
每逢季书闲奉旨回京。温长河必定早早就备好棋盘,拉上女儿去敲裕王府的大门。
他同温长河下棋下得多,却几乎没怎么跟温凛月下过棋。一来温凛月年岁还小;二来也是嫌她棋艺不够,下起来没意思。
不过近两年倒是听说她的棋艺大有精进,偌大的上京城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等用过晚膳,你同本王下盘棋。”许多年未曾跟小妮子下棋,他突然想试试她的棋艺。
温凛月点头说好。
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人,一顿饭吃得尤其安静。屋子里只有碗筷相互碰撞发出的一点细微声响。
她觉得自己还在长身体,上午食了那么多糕点也不觉得饱。面对桌上这些美味佳肴照样胃口大开。
风卷残云,一顿搜刮。
末了,往椅背上随意一靠,摸了摸浑圆的肚皮,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原本安静的环境被这声饱嗝突兀地打破了,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望向她。
少女白皙的脸颊上当即布满绯红,耳根发烫。
蓝画蓝衣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这位小王妃明明出身名门,可这吃相委实上不得台面。
可眼下听见她这声饱嗝,仍是忍俊不禁,憋笑憋得好是辛苦。
季书闲掀起眼帘睨她,似笑非笑,“看来府里的伙食很合王妃的胃口。”
温凛月:“……”
太特么尴尬了!
每次出糗都被季书闲抓个正着,未免也太背了点。
她能怎么办?只能保持微笑,“王爷,王府的伙食比尚书府好多了。”
待下人们撤走残羹冷炙,温凛月随季书闲去了他的书房。
季书闲的书房距离卧房有段距离,隔了半条长廊。
檐下细雨不止,淅淅沥沥,窸窣地笼罩在耳旁,仿佛有无数歌者吹拉弹唱,自带清透的旋律。
季书闲走在前面,他步伐沉缓,徐徐而行。身上靛青色的衣袍一下下翻飞卷起。
温凛月一直跟在他身后,眼神一刻不歇,漫无意识地四处张望。一会儿看看漆红的柱子,一会儿又瞧瞧月洞门上繁复的雕花。
眼珠子倏然一转,冷不丁又打量起一旁巉峻的假山,看见光秃的岩缝里隐隐泛着点青色。
心思不在脚上,自然没注意到前面的人突然止了脚步。
她没头没脑地撞上去,撞进一个宽厚的胸膛。
她捂住鼻子,一下子就蒙了,“王爷,您怎么停了?”
男人不由皱眉,往后退了两步,“阿月,你走路都不看路的么?”
就这么几步路这姑娘也不安分,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一点没看脚下的路。
他本想停下来提醒她看路,没想到她一股脑就撞上来了。
她嬉皮笑脸道:“有您带路,我又不会迷路。”
季书闲:“……”
少女笑起来左侧唇边有一颗小小的梨涡,像甜腻的酒盏,连带着她脸上的笑都变甜了。
只是这酒盏如今不是盛酒,反而装了一粒米粒,就这么突兀地粘在那里。
季书闲的眉目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嘴角扬起一丝弧度,下颌线瞬间柔和下来,神情愉悦。
温凛月不知他在笑什么,正打算问问他,却见他快速抬起右手,衣袖上的金线一闪而过,晃了下她的眼睛。然后他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惊起一阵陌生的微凉,一股颤栗自脊骨直窜而上,她整个人都麻了。
长睫不受控制狂热地煽动起来,眼皮一瞬不眨,眼珠子竟也不会转了。
他的手垂在她眼前,指腹上粘着一颗白白的米粒,他低沉的,暗藏笑意的声线浮在缥缈遥远的雨声中,“你还想留着当宵夜不成?”
温凛月:“……”
——
季书闲的书房,温凛月还是小时候进过几次。自打她打碎了裕王爷那方昂贵的端砚之后,她爹就明令禁止她进出季书闲的书房了。
即使现在嫁进了王府,她也一次没进过他的书房。
书房是季书闲的领地,她没事从不踏足。
书房的陈设和早年相比多少起了些变化。靠墙一侧原本立着一面巨大的紫檀木书架,如今增加了一面。而且书架上的藏书也变多了。一眼望过去除了一些常规用书,还多出了许多名贵的孤本。
再者书案的朝向变了,原本朝南,如今改成朝北了。
书案也是紫檀木的,表面雕刻着精细的灵芝纹,案上摆着宝瓶如意等物,文房四宝皆是上品。
温凛月盯着书案一角的方形砚台打量两眼。她对砚台甚少有研究,也认不出这方砚台究竟是什么品种。但她一个外行人也能看得出这方砚台做工精细,上头刻了一排排细小的铭文,反正绝对比她爹的砚台名贵。
季书闲察觉到她的目光,慢悠悠地说:“那是歙砚,不如端砚名贵。”
这话听上去没毛病,可温凛月却愣是听出了裕王爷“秋后算账”的意味。毕竟她孩提时代曾打碎了他一方名贵的端砚。
拿眼瞧他,这人取了棋盘和棋罐,神色如常。
温凛月觉得是她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一口气还没卸下去,又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幽幽的男声,“你儿时打碎的那块砚台整个大靖只有两块。”
温凛月:“……”
不是她的错觉,季书闲是真的在“秋后算账”。
她还傻愣愣地追问一句:“那还有一块在哪儿?”
季书闲:“陛下的御案上。”
温凛月:“……”
“那砚台是先帝赏的,本王和陛下一人一块。”
温凛月:“……”
乖乖,一不小心就打碎了御赐之物!难怪当时她老爹气成那样。从来心疼女儿的老父亲,竟让她在数九寒天在院子里罚站。
不等她想出什么话来替自己找补找补,裕王爷居然语出惊人,“打碎了也好。”
温凛月:“……”
“额?”她倏然怔住,有些没追上他的思维。
男人薄唇微启动,缓缓吐出两个字:“清净。”
温凛月:“……”
季书闲这几句话说得云遮雾绕的,原谅她脑子不好使,听不懂了!
她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听不懂就听不懂,懒得去深究。
她负手在屋子里跺了几步,很认真地参观这间书房。小时候总觉得王爷这间书房里神秘,肯定藏着许多宝贝,不然她爹也不会舍不得放她进来。
时隔多年,她仍旧好奇。
室内燃着细细的线香,淡然的青竹香气从镂空的香炉里飘散而出,熏得满屋子都是。人的衣裳都沾染了不少。
窗户半开,立在窗前能看见后院一大片竹林,翠绿盎然。
这竹林应该是近几年新栽的,温凛月小时候可不曾见过它们。
在书房后面种这么一大片竹林,不怕招蚊子吗?
往书房内环视一圈,见墙上挂了好几幅名画,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都是素雅的丹青,出自名家之手,笔笔传神。
这位裕王爷应该是真的钟爱竹子,这间书房随处可见竹子的痕迹。不仅如此,他那块贴身佩戴多年的玉佩刻的也是翠竹。就连他好多衣裳上绣的都是清雅的竹纹。
世人总有一定的偏好。梅兰竹菊,莲花玉兰,各有所爱。就好比她爹一向最喜爱桃花。不为其他,就因为他和娘亲是在桃花盛开的三月遇见的。
竹子高洁,卓尔不凡。倒也挺像季书闲的为人。
“开始吧!”温凛月怔神之际,季书闲早已将棋盘摆好。
她欢欢喜喜地落了坐。
一旁的小案上摆了几样精致的糕点。云片糕、梅花糕、杏仁酥、榛子酥,外形漂亮不说,味道也十分可口。
这裕王府的厨子是江南人,手艺地道,尤其擅长制作这类糕点小食。府里糕点做得比外头铺子里买的还要好吃。比之前尚书府的厨子强多了。
温凛月自打进了王府,她日日就惦记这些糕点。要不是怕牙疼,她恨不得一整天都抱着碟子不撒手。
她暗自决定,等哪天她攒够了钱,要远走高飞,她就把裕王府的厨子给拐走。她可不能亏待她的肚子。
季书闲根本不知道,有人已经早早将他府里的厨子给惦记上了。
温凛月拣了一块云片糕小口小口嚼起来。就跟那小仓鼠进食似的,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两腮一下一下在动,特滑稽。
季书闲一边摆棋,分出一个眼神看小姑娘吃东西。这孩子的吃相可真不敢恭维。哪里有半分高门贵女应有的娴雅之态。
温长河夫妇对这个唯一的闺女放养惯了,自小散漫,当真是没学到大家闺秀的那套礼仪。
季书闲也懒得纠正她了。横竖人父母都没管,他何必上赶着讨人嫌。
不过他见温凛月这会儿功夫两块云片糕就下肚了,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阿月,夜里吃多了糕点,当心积食。”
温凛月全然不在意,“不怕。”
她胃口好着呢!
“王爷,光下棋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赌点什么呀?”少女眨着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俏皮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