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月(003)
骤然一道猛力,温月一阵踉跄,双脚根本站不稳,险些被来人整个扑倒在地。
肩背上的鞭伤受了外力,疼痛翻倍,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揍死对方。
哪个杀千刀这么不长眼,转挑她伤口处撞?
温月定睛细看,看清少年隐在火光下清秀稚气的小脸,即刻惊讶万分,“长青,你怎么来了?”
见到裴长青她才敢真正确定救她出掖幽庭的果然是季书闲。
裴长青眉飞色舞,“当然是接你回家啦!”
“回家?”短短半年,温月对“回家”这个词已然无比陌生,读出时唇舌艰涩,咬字含糊。
她还有家吗?
裴长青:“王爷说以后裕王府就是你的家。”
“阿月姐姐,快上车!”他激动地将温月架上马车,朝车夫老丁说:“丁老头,赶紧回府,王爷还在等着。”
老丁牵紧缰绳,“坐稳了!”
“驾!”骏马奔驰,车轮子滚滚向前。
马车晃晃悠悠驶去了长兴街,最终在一座恢弘气派的宅子前停下。
裕王府温月并不陌生,小时候父亲便时常带她入府拜访。两个棋迷一碰面就开始切磋棋艺。她一个小孩子便四处在府里寻乐子。这座宅子里的角角落落她都钻过好多遍。
只不过后面她年长了,不便时常外出,裕王府就来得少了。
倒是没想到如今再来时会是这副光景。父亲不在了,她的家也没了。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阿月姐姐,你快垮火盆,梁叔说这个去晦气的。”耳旁是少年轻快的嗓音,稚气未脱。
温月低头,果然瞧见了门口的一只大火盆,炭火烧得旺盛,火光彤彤,映着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庄严肃穆。
她提起裙摆,稳稳跨过去。
进了宅子,裴长青招来两个丫鬟,向温月介绍:“阿月姐姐,这是蓝画和蓝衣,王爷交代过了,以后就由她俩伺候你。”
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发饰和衣着都一样,一个圆脸,一个方脸,朝着温月恭敬道:“奴婢参见王妃。”
温月:“……”
温月被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我可不是王妃,你们别乱叫。”
裴长青训斥一声:“瞎叫什么,先叫温小姐。”
心里想的却是:这么早就叫王妃,一点惊喜都没有。
两名丫鬟立即改口:“见过温小姐。”
裴长青:“阿月姐姐,先让蓝画和蓝衣带你去安置,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王爷等你用膳。”
两个姑娘将温月带去了繁芜院,这是王府除了季书闲住的碧落院第二大的院子。
前院植了两棵健硕挺拔的石榴树。寒冬腊月,寻不见往日葱茏绿意。积雪压着光秃秃的枝丫,几片枯黄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摇曳,说不出的冷清颓败。
温月见识过这两棵石榴树开花的样子,满树火红,彤彤如烈日。也见过石榴树结果的样子,成串成串悬于枝头,碰到产量足的年份,险些会压断树梢。
她甚至打过这些石榴的主意。
可惜这是观赏性石榴,果实酸涩坚硬,不能食用。
还是儿时温月常住的那间屋子。里面的陈设还是过去的老样子,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小时候,父亲总爱拉着季书闲切磋棋艺,两个棋迷一摆上棋盘就停不下来。小温月总是被迫歇在裕王府。
她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季书闲就派府里的张嬷嬷陪她一起睡。张嬷嬷会哄她,会给她将好多好多小故事,就跟娘亲一样。她那会儿特别喜欢张嬷嬷。
温月立在门口,想起了故人,不由多问了一句:“张嬷嬷还在府里做事吗?”
“张嬷嬷?”圆脸丫头蓝画一脸茫然,“咱们府里没有张嬷嬷呀!倒是有个崔嬷嬷,管厨房的。”
方脸蓝衣接话道:“小姐您是记岔了吧?”
蓝画和蓝衣都是前两年刚进的裕王府,自然是不知道张嬷嬷的。看来张嬷嬷早就离开了王府。
温月笑了笑,“是我记岔了。”
一脚踏进去,鼻尖盈满淡淡的沉木香,清冽干净。目光四下流转,看到熟悉的桌案和橱柜,每一件都打着时光的烙印,温月不禁鼻头泛酸,眼角涩涩的,满腹复杂情绪积聚。
下人们早就备好了热水。净室里水汽弥漫,腾腾雾绕,宛若仙境。
无数颜色鲜绿的柚子叶飘在浴桶里,像是鲤鱼吐出的一个个绿泡泡。温月怔怔地望着,心头不免涌上几分暖流。
她也并非一无所有,总还是有人盼着她好的。
她解了衣裳,忍着疼痛,整个人没入热水中。
——
两个丫鬟为温月备好了衣裳。一件水蓝色如意纹缎裙,裙身上的纹绣简约精致,细看之下才认出是几朵素雅的并蒂海棠。
穿戴整齐后,她推开房门,扬起声线,“可以走了。”
蓝画蓝衣一直候在屋外,听闻声响,两人一齐抬头,见到温月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微愣了须臾。
刚刚在裕王府门外,温月从马车上下来,她身着宽大粗陋的宫服,盘着宫女发髻,身材瘦小,毫不起眼。像极了前来富贵人家打秋风的穷亲戚。
如今沐浴过后,换上一身干净漂亮的衣裙,乌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发间只用一只鎏金蝴蝶玉钗点缀,亭亭玉立,倒是养眼许多。
只是下巴尖俏,双目突出,脸上全无肉感,显得太过消瘦憔悴。
不过美人的底子在那儿,将养几日,想必就可光彩照人。
温月由蓝画蓝衣领着去了饭厅。
彼时饭厅内烛火轻摇,光影推移间,几个丫鬟正在井然有序上菜。
季书闲端坐主座,气定神闲地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戒身上一圈圈繁复的暗纹。
他今日穿一身修身素净的青袍,衬得他谦谦君子,温和蕴藉。
他出身行伍,又领兵打仗多年,身上竟未曾沾染上习武之人特有的磅礴之气。反倒更像文臣,眉宇间自藏清霜烟雨,朗朗如清风。
数年未见,这人的面容并未有太多更改,鼻梁高挺,剑眉入鬓,薄唇呡成一道线,一双丹凤眼狭长,烛火映入他眸中,灼灼其华,一跳又一跳。
只是那气质倒是大变了,愈加沉稳内敛,仿佛上了年岁的烈酒,外表平淡,内里却绵长炙热,余韵犹存。
蓝画福了福身,“王爷,温小姐到了。”
主座上的人方停下把玩白玉扳指的动作,掀起眼帘,目光远远投向厅里的人。
昨日在雪地里匆匆一眼,小姑娘一直垂着脑袋,恨不得整个人埋进雪里,他也并未将她看清楚。
今日细看,倒是和记忆中那个胖嘟嘟的小丫头对不上了。
太瘦了,瘦得都脱了相。宽松的衣裙全然撑不住。必定是在掖幽庭吃了不少苦。
温大哥若是看到宝贝闺女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不知道该有多心疼。
想起已故挚友,季书闲的胸口好似重重挨了一榔头,瞬间涌上一阵钝痛,揪作一团。
他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嗓音略微嘶哑,“坐吧。”
温月并未入座,而是撩起裙摆跪下,朝季书闲郑重地磕了个头,“多谢王爷救阿月出掖幽庭,阿月无以为报。”
季书闲目光温淡,语气轻缓,“你大可不必谢本王,这件事本就是因本王而起,救你不过是给温家一个交代。”
少女忽的抬起头,一双乌眸直视着男人,一眨不眨,“王爷允诺了陛下什么?”
对面的人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而低低一笑,“本王记得阿月从前是喊我小季叔叔的,对吧?”
温月:“……”
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季叔叔那都是多少年前的称呼了。季是国姓,一般不可直呼其姓。但那时温月年岁小,比较黏季书闲,季书闲也挺宠她,由着她这么叫。
每次一见季书闲,她总是小季叔叔长,小季叔叔的短的,围着他叫个不停。
如今她长大了,两人又数年未见,是无论如何都叫不出这声“小季叔叔”了。
再者温家出事,季书闲未能及时回京,不管他是不是身不由己,她内心都是埋怨他的。想恢复小时候的亲厚,自然也是不可能了。
谁知季书闲竟面露失落,惋惜道:“阿月同本王生分了。”
温月:“……”
温月不顾季书闲的调侃,固执地问:“王爷究竟允诺了陛下什么?”
“兵权。”季书闲收起玩笑,神色自若,嗓音稍显冷凝,“并非本王允诺了陛下什么,而是陛下从始至终要的就是兵权。”
温月果然没有猜错。这一切都是陛下为季书闲设的局,为的就是收回他的兵权。
“你、我、整个温家,乃至是语嫣,我们都是陛下的砧上鱼肉。”
“公主?”温月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座上人。
“陛下算准了你和语嫣情同姐妹,温家出事,语嫣必会为你求情。而他本意也不是杀你,而是拿你逼本王就范。所以当语嫣跪在御前替你求情时,陛下便顺理成章留下你,将你打入掖幽庭。既成全了他和语嫣的父女情分,又牢牢地拿捏住了本王,还彰显了他贵为天子的仁厚。一箭三雕,这笔买卖,陛下稳赚不赔。”
看看这就是帝王,连最宠爱的亲生女儿都算计在内。
男人往椅背上闲适一靠,“你还想问什么,索性一并问了,往后此事翻篇,再不准提。”
温月音色沉稳,“出掖幽庭,脱去奴籍,必然要有正当理由,王爷用的是什么理由?”
男人于无声中蓦地掷下一颗惊雷,“你嫁于本王,入皇室宗籍。”
温月:“……”
作者有话要说:盆友们,七夕快乐!
晚八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