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珩一愣,问道:“你是?”
“恩公,我是沈云舒,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第一次,在杭州,第二次,在京城,你还跟我说了你的名字。”
朱翊珩这才想起确有此事,于是第一次认真的打量了她一圈,沈云舒个子不高,生的也不算好看,脸上还有未完全消退的冻疮,一个还没长开的半大姑娘,扔在人群里便更认不出来。不过朱翊珩记不得她倒不是因为脸盲,而是他的精力从来不会用在没有用的人或事上,故而一直不记得她的样子。
一旁的周嘉南有些吃味的看着沈云舒,她竟然到现在都没看见站在朱翊珩旁边的自己。
梦娘听沈云舒叫他恩公,便盈盈笑道:“云舒,既是恩人,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沈云舒拍了一下脑袋,才发觉朱翊珩是来找梦娘的,忙退后道:“姑娘,这是我的恩公,朱……”
朱翊珩伸手打断了沈云舒的介绍,走到梦娘面前认真的看着她,忽而一歪头,眉头一皱像认出什么似的,低声道:“梦娘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梦娘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头浅笑道:“公子说笑了,公子一看便是出身清贵,我这样的身份,如何见过公子?”
朱翊珩微微摇头,迟疑道:“梦娘,你是,陈绮梦?”
梦娘猛地抬头,有些警惕的看着朱翊珩问道:“公子是?”
朱翊珩忽地眉头舒展,朗声笑道:“真的是你,我还怕认错了人呢。我们小时候见过好几次呢,最后一次应当是四年前,在宫宴上,我们合奏过一曲阳春白雪,当时你弹箜篌,我吹笛子,你不记得了吗?”
小时候?宫宴?梦娘忽然想起四年前宫宴上成明帝曾让她与十六王爷合奏过,难道他是朱翊珩?梦娘再看他眉眼确实与当年有几分相似,连忙跪下拜道:“民女见过怡王殿下。”
沈云舒张着嘴愣在原地,一时间只感觉脑袋发麻,原来恩公竟是王爷,还未反应过来,朱翊珩已经扶起梦娘道:“起来吧,我本是乔装而来,不必多礼。”
梦娘起身道:“王爷怎么到这来了?”
朱翊珩笑道:“今日有人跟我说了个奇事。说锦衣卫的赵大人跟姜指挥使在这为了一个女子大打出手,本王好奇是怎样的女子能这样有魅力,故而想来一睹芳容。如果是绮梦的话,倒是应当的。”
梦娘朱唇轻启,淡淡道:“王爷莫要取笑民女了,赵大人和姜大人何等人物,怎会为了我这样的人大打出手,可见是谣传。”
朱翊珩笑着摇摇头:“那可未必。”说着目光转向墙上的弓和剑道:“本王看墙上挂着的弓和剑似乎是韩樾将军的遗物。韩宁也在这吗?”
梦娘神色忽变,一闪而过的寒意之后便是长久的忧戚之色,眼里不由得噙了泪,摇头哽咽道道:“宁儿已经死了,这是她的遗物。”
朱翊珩脸色骤变,诧异道:“什么?韩宁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当年韩将军被处死后,宁儿酒后骂了钱尚父子几句,不知怎么传了到了钱家的耳朵里,适逢当时有一队官军在京郊驻扎,钱敏达就下令发落了宁儿和几个其他的女孩子去劳军。她临走前说她大概是回不来了,让我替她好好保管这两样东西。
后来过了十几天,有人抬着她的尸体回来了,浑身都是青紫的伤痕,下半身都是血。她是罪人,死后应当是一条破席子卷了扔去乱葬岗的。是我求姑姑使了银子,那些人才肯把尸体给我们带回来。我们就在京郊草草将她葬了。宁儿若知道殿下还记挂着她,想必她在天之灵也会宽慰了。”梦娘说着也忍不住落了泪。
朱翊珩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一旁的周嘉南连忙扶住他关切到:“殿下,保重身体。”
八年前,成明帝曾经为朱翊珩和韩宁赐婚,只是当时二人年纪尚小,说等二人大了再办。他对与韩宁这桩婚事其实是很满意的,三边总督韩樾将军的独女,对一个想要皇位的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将来韩家的兵权会很有用。
他还记得婚事初定时,韩宁对他十分冷淡。韩宁想做女将军,做了王妃便做不了女将军了,故而每每见到他都没有好脸色。韩将军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如珠如宝般疼爱的,她若始终不肯,将来为了女儿想办法绝了这桩婚事也不无可能,故而朱翊珩用了好几年才让韩宁喜欢上了自己。
朱翊珩也很欣赏韩宁,她跟一般的闺阁女子不同,不喜欢吟诗作对,也不精通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更是碰也懒得碰,反而对武学兵法倒是十分精通。可欣赏并不是爱,对朱翊珩而言,任何人都只是帮他登上帝位的垫脚石,韩宁也不过是其中最好的一块罢了。
故而当初韩家出事,他才能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置身事外,任由韩家背负污名满门抄斩。他所遗憾的也不过是失去了一个很好的结亲对象。不是没想过救韩宁,可实在太难了,他实在没必要为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冒上得罪成明帝的风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才符合他这个闲散王爷一贯的形象。
他以为韩宁那样刚强的女子一定会殉节,从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今日被这样血淋淋的说了出来,竟然会如此心痛!她那样一个英姿飒爽想要做女将军的人,居然却屈辱的死在了她毕生所爱的军营里!
他深吸了几口气,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他明明对韩宁只是欺骗利用,并无真心,为何现在只觉得心如刀绞,不过是一个逢场作戏的棋子,死了便死了,有什么相干的。许是自己作戏做的多了,自己都信了?于是将心中痛苦半真半假添油加醋的演了出来,只见他无力的捶了一下桌子“都是本王没用,本王当年想派人暗中照料宁儿,可派出去的人说宁儿被人发卖到别处了,已经不在京中了,我真是糊涂,居然信了。”
梦娘心里冷笑,冷心人偏扮做痴情状着实好笑,面上却装作被他的深情动容道:“殿下不必自责,宁儿生前跟我说过她与殿下婚约虽说是陛下赐婚,可她与殿下却是两心相许,她其实很期待有朝一日能嫁给殿下,可惜终究是有缘无份,殿下有这份心,已经足够了,也不枉费,宁儿到最后都坚信殿下一定会想法子救她。”
陈绮梦的话在朱翊珩听来十分刺耳,可他还是没有发作,捂着胸口继续悲痛道:“绮梦,陈家出事的时候,本王跟皇兄求过情,可皇兄骂了我一顿并不肯容情。本王虽然不懂朝政,可我见过陈首辅数次,本王总觉得他并不是会做出贪墨军饷的人。”
梦娘连忙跪下,磕头感激道:“有王爷这番话,民女感激涕零,民女替家父家兄谢过殿下。”
“快起来,不必谢我,本王这样不中用的富贵闲人到底是帮不上忙,心中惭愧。你在这里受苦了。”
“还好,已经习惯了。”
“本王惭愧,弄不到刑部的特摄文书无法救你出去,不过,本王现在好歹有一点能力了,你若有什么需要本王帮忙,尽管开口,本王只要能做到,定不会推脱。”朱翊珩一番话说的言辞恳切,沈云舒在一旁既觉得自己的恩人确实是菩萨心肠,又觉得现下的情形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梦娘也感激涕零的跪下拜道:“民女叩谢殿下。”
朱翊珩再次虚情假意的将她扶起,梦娘起身后再次道谢,才拿帕子擦了擦眼泪,然后掩面对沈云舒道:“云舒,替我送送殿下。”
云舒连忙点头送二人从后门离开,行至门口朱翊珩回身看着沈云舒笑道:“沈姑娘,不用再送了。”
沈云舒朝朱翊珩一拜道:“殿下,之前我不知道你是王爷,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不知者无罪,是本王没有跟你说过,不怪你。”
沈云舒抬头看着剑眉星目的朱翊珩,终于鼓起勇气道:“殿下,这是我们第三次遇见了,我们是不是算有缘分?”
“当然。”朱翊珩的嘴角依旧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浅浅笑意。
“那下次,你会不会又不记得我了?”
“放肆。”周嘉南低声呵斥道:“你怎么敢这样跟王爷说话?”
沈云舒闻声抬头,这才发现朱翊珩旁边站着的居然是周嘉南,双眼因惊异而睁大。周嘉南冲她微微摇头,她才发现自己方才的话已经逾越了,正后悔之际,朱翊珩突然笑道:“当然不会,事不过三,沈姑娘的样貌本王已经记下了,下次一定认得出。”
沈云舒松了一口气,脸上不由自主浮出几分喜色。
一旁的周嘉南看的分明,有些失落的垂眸,余光却见沈云舒手上已经戴上了他送的玉镯,一时间眉头舒展,心生欢愉。在朱翊珩转身进入马车的时候回身冲沈云舒笑了笑,沈云舒冲他晃了晃手上的镯子,也回了一个像儿时一般舒展的微笑。梦娘说得对,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重逢的缘分,既然上天恩赐,何不珍惜?
朱翊珩上了马车便闭上了眼睛休息,马车在路口转弯的突然颠簸了一下,周嘉南下意识的扶了朱翊珩一下,朱翊珩依旧闭着眼低声道:“沈云舒就是你说的那个邻家妹妹吧!”
周嘉南忽觉的背后一冷,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小声答道:“正是。”
朱翊珩依旧闭着眼,语气平常道:“别紧张,本王没查她,若查了今日也不至于认不出她。”
周嘉南闻言才松了一口气,复又开口道:“那殿下如何知道我与她是旧识。”
朱翊珩薄唇微启道:“你刚才怕我怪罪她,才提前喝止,你何时这样过?而且你刚刚上车之前冲她笑了。本王都难得你几分笑脸,她却如此易得,不是你口中的妹妹还能是谁?”
周嘉南故作镇定赔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奴才还未替小妹谢过殿下救命之恩。小妹说若不是殿下从农户手下把她买下,还给了她银子,她只怕已经饿死在杭州了。”
朱翊珩忽然睁开眼,身体前倾眉头微蹙道:“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正是。”
朱翊珩复又靠回马车上,想起那日在杭州沈云舒浑身是血藏在他马车上,求他救救自己的样子,不由得唇角微扬。周嘉南对她情深意切,她却连实话都不肯说,这个小姑娘,有点意思。
沈云舒目送二人的马车离去后,才回教坊司。梦娘见她进来,也没说话,冷着一张脸,沈云舒忽然有些不安问道:“姑娘,我今天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梦娘转身抬头看着她正色道:“云舒,你觉得怡王是个怎样的人?”
沈云舒听到怡王不由得唇角微扬,“我觉得怡王殿下是个很好的人,殿下有那样尊贵的身份,却不高高在上,为人急公好义,怜贫惜弱......”
“好了。”沈云舒话还没说完就被梦娘打断道:“怡王这个人,出了名的富贵闲人,明哲保身,凡事不出头。你真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既不是真的想帮我,也没真的想过救宁儿,不过是客套话罢了,他若真的惦记过宁儿,宁儿也不至于惨死。
当初他对宁儿百般殷勤,千般体贴,宁儿家破人亡之时,都还相信他一定会设法救她出来,可结果呢,他躲在后面不敢出头,让宁儿被折磨致死。我劝你不要因为他救过你,就觉得他是什么大善人,他连跟他定了亲的未婚妻蒙难都能视若无睹,这样凉薄的人以后你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