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小,很多事你并不觉得有多重要,可旁人并会这样想。”梦娘苦笑道:“小时候,爹爹教我论语,讲到“君子死而冠不免”,我那时候很钦佩子路的气节,爹爹说士可杀不可辱,我深以为然。
抄家以后,所有女眷到了教坊司,我娘在教坊司门口触柱而亡,我嫂嫂那时候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被早就有心觊觎的狗贼侮辱,咬舌自尽。后来连家里的丫鬟婆子都陆续殉节。只有我不肯死,活了下来。也是在这,我亲眼看着我最好的朋友被送到军营劳军,后来她就死在了那,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一把剑和一张弓。
我那时候才十五岁,兰姑可怜我,许我只做个清倌,可钱敏达不肯放过我,多次要强迫我,他爹是新首辅,他三十来岁就入阁了,如今炙手可热,兰姑也不敢为了我得罪他们,只推说等我及笄再挂牌接客。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挂牌子那天,我准备了匕首要跟他同归于尽,可他没有来。赵康时来了,他抢走了我的匕首,强迫了我。
从那天起,陈绮梦就彻底死了,我曲意逢迎每一个恩客,想从他们口中得到钱家狗贼的把柄,我在等一个能为陈家翻案的机会,可时至今日,我依旧没等来。这些年,与我家交好的人希望我死以全名节,与我家交恶的人希望我活着,成为陈家活生生的耻辱,被世人指点。我早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了,死多容易,我这几年的日子比死还要痛苦百倍,可若我也死了,谁还记得我冤死的爹爹和哥哥,还有被无辜杀害的陈家满门,谁来为他们伸冤?”
沈云舒早已泪如雨下,她抱住梦娘,喃喃道:“会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姑娘。”
沈云舒的身躯小小的,十分单薄,却让梦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云舒比她小许多,却吃过很多苦,像一株蜿蜒生长的树木,倔强又坚强,有时候她觉得云舒很像她又不很像她,都是苟且偷生,她却不如云舒来的坦荡。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沈云舒并不是他们日夜期盼而不得的儿子,既然不是子,又何来爱,更谈不上爱子。除了儿时的周嘉南和如今的梦娘,没有人真心的关心过她。她没有梦娘那样强烈的爱和恨,但她想保护梦娘,想分担她的喜怒哀乐,想让她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梦娘情绪平复之时已经是戌时了,兰姑敲门说有东西给沈云舒,沈云舒接过一个食盒,只见是一盒芙蓉糕,难免有些疑惑道:“姑姑,这是谁给我的?”
“没看见人脸,不过听声音像是个年轻公子。”兰姑凑近了些小声道:“你最近可是认识了什么人家的公子吗?”
沈云舒连忙摇头道:“不曾的。”
“不说算了,别怪姑姑没提醒你,你这样小的年纪都下得去手,可见不是什么正经人,别傻乎乎的被人骗了清白。”兰姑用扇子敲了一下沈云舒的头,便转身离开了。
沈云舒关上门,把食盒取出,只见下层放了一个细细的玉镯,通体翠绿,上面雕了几朵海棠花,十分精致。她小时候很喜欢海棠,还缠着周嘉南为她画过好几幅,芙蓉糕也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这个盒子她自然知道是谁送来的。
梦娘看着拿着镯子发呆的沈云舒,开口道:“谁送的?不合心意吗?”
沈云舒这才回过神,慢慢的摇了摇头,“是小时候的一个邻家哥哥,不过我们许多年未见,他变了许多,变得我有些害怕。他其实对我很好的,前几天还帮了我,这些东西都是我以前很喜欢的,我自己都快忘了,他还记得,我…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梦娘淡淡道:“云舒,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物是人非才是寻常。不是所有故人都有机会重逢的,你只需想明白,若有一日你再也见不到他,会不会后悔这次错过了他。”
沈云舒握着镯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浙江贪墨一案,成明帝让内阁全权处理,内阁最后只处理了浙江巡抚,按察使和杭州知府,并未向京城追究。可不追究不代表不在意,自从浙江一案处置后,成明帝就再没去过姜贵妃宫中,连带着五皇子也受了冷落。
怡王府,
“三皇子如今被禁足,五皇子又暂时失了君心,,太子和二皇子那可有什么动静。”朱翊珩问周嘉南道。
“最近陛下依然经常召太子去养心殿议事,不过总是斥责,至于二皇子,并无异常,还有就是陛下最近经常去德妃娘娘处歇息。”
朱翊珩点点头,笑道:“果然,皇兄还是谁都不信,既要打压,又不肯让谁一枝独秀。明明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又做出这番样子,好像不到最后一刻,谁都可能继承大统似的。”
周嘉南点头称是,随即问道:“那殿下觉得陛下属意谁呢?”
朱翊珩转了转右手的手腕道:“自然是太子。先皇后早亡,只有太子一个儿子,皇兄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追封皇后,册立太子,由此可见,太子在皇兄心中的地位绝非他人可比。皇兄这些年虽说专宠姜贵妃,可活人终究是比不过死人的。活人会老,会变,会犯错,终有一日会面目全非,死人不会,死人永远活在回忆里,时间越长,回忆里的形象就会被不由自主的修正的越来越美好。”
“可太子的才能实在平庸。陛下这些年对太子似乎也算不上宠爱。”
“平庸又如何,只要他不犯什么大错,他就永远都是太子。至于宠爱,帝王心术,一向是心意不容窥伺,所见未必为真。若不是用心栽培,怎会让几位重臣做太子太傅。”
朱翊珩说罢忽然想起了青云今日说的一桩闲事,便道:“本王听说,前几日,赵康时和姜育恒在教坊司为了一个女子大打出手,你可听说了?”
周嘉南一脸诧异道:“有这种事?奴才如今不在东厂,这宫外的事,确实不太了解。”
朱翊珩唇角微扬,来了兴致道:“你与他共过事,你可知什么女人,居然能让一向不近女色的赵大人这么失态?”
周嘉南道:“奴才只听说赵大人似乎与教坊司一个女子过从甚密,只是他似乎不太愿意让人知道这女子是谁,奴才查了许久,只知道叫梦娘。”
“知道名字还查不出底细?”
“锦衣卫想瞒住一个人的底细,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朱翊珩挑眉一笑道:“说的本王更好奇了,什么人,值得他这样费心思。左右无事,你一会陪我去看看,这个梦娘到底什么来头。”
“是。”
二人乔装来到教坊司,周嘉南先去替朱翊珩打点好一切,才让朱翊珩从后门进去。教坊司里总有些显贵不愿意让别人察觉自己来这,故而后门的妙用就展现出来了。
兰姑引着二人进入梦娘房间,笑道:“二位贵客在此略坐坐,稍等片刻,梦娘今日去赴宴了,这就回来了。”
周嘉南笑着递了锭银子道:“这点钱姑姑拿去吃酒,只是我家公子今日来教坊司一事…”
“公子放心,姑姑我管着这教坊司也十几年了,要是这点事都办不明白,脑袋早搬家了。公子慢坐,我就不打扰了。”说罢合门退了出去。
朱翊珩看着屋里风雅的摆设,笑道:“这个梦娘有点意思,倒不像是附庸风雅。”
一转头看到了墙上的一弓一剑,脸色骤然一沉。
周嘉南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 “怎么了,殿下?”
朱翊珩阴沉着脸道:“这弓与剑是三边总督韩将军的遗物,怎么会在此处。”
“公子的意思是,这梦娘就是韩宁小姐?”
两人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帘响动,说话间梦娘已经带着雪心与云舒已经进来了。
周嘉南见到沈云舒,面色一怔,正不知如何让她佯装不认识自己,却见沈云舒目光直直的看向朱翊珩。周嘉南正诧异之际,沈云舒已经跑过来了,脸色是收不住的喜色,对朱翊珩兴奋道:“恩公,好巧啊,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