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正喝着酒,忽然听到响动,似乎有人在砸东西,连忙起身准备去楼上查看,却撞见赵康时黑着脸,一边快步下楼,一边整理衣衫,胸口处似乎有血迹。三人待其离开后才上楼察看,只见梦娘衣衫不整的跌坐在地上,抱着一大坛子酒往肚子里灌,地上都是砸碎的酒壶碎片。
兰姑快步走过去欲夺下她的酒坛子,谁知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只见是一个染血的发簪,兰姑猛地一抬头,发现她的衣裙上也有血迹,便知定是她用此物刺伤了赵康时,上前夺过酒坛道:“姑奶奶,你这是干什么?酒哪里是这样喝的?不要命了?”
雪心和云舒也跑过来扶着摇摇晃晃的梦娘道:“姑娘,别喝了,你醉了。”
梦娘抬眼一脸妩媚的笑道:“我没醉,我酒量很好的。我如果醉了,那一定是我故意想喝醉。”
沈云舒想扶她去床上休息,却被她躲开了:“说了我没醉,我还能跳舞,唱曲,弹琵琶。”
兰姑叹气道:“人家是锦衣卫的头儿,要不是他让着你,你还能一次次伤着他?你刺伤他,他折腾你。何苦这样,他今天还提了给你赎身的事呢!”
“我才不跟他走呢,而且,他现在也不敢给我赎身了。”梦娘一边说一边得意的笑了起来。
兰姑摇摇头,很铁不成钢道:“我原先只当那赵大人是个别扭人,你倒比他还别扭百倍!罢了,你愿意留在这给我赚钱,我有什么可说的!”说罢恨铁不成钢的摇着扇子走了。
雪心对沈云舒道:“云舒,你照看一下姑娘,我去熬点醒酒汤。”
沈云舒点点头,费力的把直要往地上倒的梦娘扶到了床上。
梦娘靠在床边闭目皱眉问道:“云舒,你说为什么醉了的人还是会感觉到痛呢?”说罢指着自己胸口道:“我这里,好痛啊!”
“姑娘。”沈云舒不知该如何安慰梦娘。
梦娘忽然起身,怒道:“赵康时他算什么东西,让我给他做他的外室,他做梦,他以为我陈绮梦今时今日会自惭身世,会因为有人肯赎我而恩怨尽消、感激涕零吗?不可能!我陈家的女儿纵使落难也有骄傲和风骨,绝不会委身仇人之子。”
“姑娘,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好?其实,赵大人或许也不是这个意思。”沈云舒轻轻拍着梦娘的背安慰道。
梦娘转头看她,有些失望道:“云舒,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样下贱的人还这样自命清高十分可笑?你是不是觉得明明是我高攀了他还如此不识好歹。”
沈云舒连忙摇头,认真道:“当然不是,姑娘漂亮善良还聪明,自然配得上很好很好的男子。而且,喜欢这种事确实是不能勉强的。”
梦娘自嘲般的摇摇头道:“喜欢?我这样的人,哪里还配说喜欢?”
沈云舒看着梦娘此时的样子,不由得担忧道:“姑娘!你别这样,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不要这样自苦。”
梦娘仰头笑着,可眼泪早已经从眼眶里滚了出来,这是沈云舒第一次看见梦娘哭。这些日子她无论遭遇了什么,在沈云舒面前永远在笑,她把自己套在坚硬的壳子里,坚强到让人时常忘记她也只有十八岁,而她其实才是最苦的那个。
“云舒,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娘操持着家里的各种琐事,把家里布置的热热闹闹的。我爹这个时候趁着有几分闲暇,忙着给别人赠字。我爹字写的特别好看,之前他还不是首辅的时候,逢年过节就有好多人来求他的字,连皇帝除夕之前都要我爹写了对子送进宫去。
后来爹爹位极人臣,奉承的人也纷至沓来,我爹就让我和哥哥给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写,左右是爹爹手把手教出来的,到底有五分像,应付他们足够了。
我哥哥字写的比我好,文章写的更好,十八岁就中了进士入了翰林,他们都说我哥哥将来做阁臣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我爹说我若是男子,过几年大抵也会中进士,可惜我不是,不过那时候在爹爹和哥哥的庇护下倒不觉得有什么,更不知道这世道有艰难。
我那时候,最喜欢烟花,总觉得绚烂美丽,‘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那时候所有人都羡慕我,有一个做首辅的爹爹,将来还会有个做阁臣的哥哥,连定亲的人家选的都是自幼与我青梅竹马的柳御史家的公子。
我虽是女子,可我爹娘从不拘着我,我哥哥能学的我也都学了,满京城都知道我爹宠我,爹爹知我不愿入宫,就为了我当面拒了皇帝要我做太子妃的提议。我爹说若是要用自己女儿的幸福来换他仕途的稳固,那他也太不堪了。
我哥哥说爹爹护我前半生,他护我后半生,他要送我出嫁,要登阁拜相,他要和爹爹一起肃清吏治,要他妹妹这辈子都随心所愿,富贵荣华。我那时候怎么想得到我这辈子的好时光,也像烟花一样,又美好,又短暂。
我爹为人清正廉洁,刚直不阿,又不肯结党营私,故而做首辅在朝中得罪了不少奸佞。为首的就是钱尚父子,我爹曾经放过他们,可他们却不知悔改,恩将仇报。他们为了首辅的位置,阴谋构陷我爹独断专权,后又联合赵康时的父亲赵博元,陷害韩樾将军与我爹串通贪墨军饷。
我爹上书诉说自己和韩将军的冤屈,并且揭发钱尚父子的罪行,可陛下已经不再信任他了,让刑部审理,赵博元将冤案坐实,皇帝让锦衣卫抄了我们陈家,判了我爹斩首示众,我哥哥流放广西,家中女眷全部没入乐籍,沦为官妓。我哥哥在流放途中被钱尚父子害死了,他的尸体就被扔在了路上暴尸荒野,任野狗啄食,尸骨无存。
抄家那天,是赵康时亲自带锦衣卫去的,我记得很清楚,府里一个婢女逃跑被抓了回来,他就用他手里的绣春刀杀了她,血溅到我身上,还是热的。是他爹害我家破人亡,是他亲手把送我进教坊司,现在又是他惺惺作态说要救我出去,云舒,若你是我,你会跟他离开吗?”
沈云舒静默的听完了这些,心中五味杂陈,她也有父亲,也有兄弟,可并未在他们那里感受到什么骨肉亲情,她甚至更像一个可以被随意处置的物品,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甚至是她的死活,所以故事的开始她很羡慕梦娘,可听到后来她的心也在刺痛,她不知道是从未感受过幸福更痛苦,还是得而复失更痛苦。她忽然明白了梦娘对赵康时敌意的来源,不由得抬起头,狠道:“若是我,会杀了他。”
梦娘似乎没想到沈云舒会如此愤慨,苦笑道:“傻丫头,杀人哪那么容易?云舒,你说爹娘和哥哥他们如果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很失望吧!”
沈云舒反驳道:“怎会?姑娘虽然身在泥沼,可品行高洁,并不比任何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