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勒妮睡醒了,她仍然感觉脸部刺痛,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摸了一下青肿的地方。很痛,但没有什么是不能愈合的。她觉得这种观点很好地描述了她近些日子的生活。
她走下楼梯,房子里静悄悄的。哈勃和帕特丽夏都不在。玛利亚也不在。
她给哥哥打了电话。但是布莱恩也不在家。她试着去他工作的地方找他。接待员告知她他还在外面看病。他得流感已经四十八小时了。梅勒妮根本不相信这些话。如果布莱恩生病了,他应该在家。可现在呢?
那通电话,那个匿名者应该是用家里的电话打给拉里·迪戈的。在刚刚过去的这几天混乱日子里,她从没对此追查更多。现在她拨打了当地一家通信公司的电话,安排送一张通话记录的清单来。这将会是调查的开始。那么接下来呢?
梅勒妮走到楼下,她对自己的家突然感到陌生,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皮肤的疼痛。现在。她的家对她来说像是戏剧中的一套摆设。一个小心翼翼深思熟虑地制作出来的布景。卧室挂着玫瑰色的丝绸,极其适合社交聚会。前面的客厅铺着意大利风格的金色大理石,是为了给医院领导留下深刻印象而精心准备的。餐厅摆放着一张巨大的胡桃木桌子,可以坐十二个人,如果斯托克斯一家亲密如初的话,这张桌子将非常适合一家人与亲朋好友亲密长谈。
后院有几只陶瓮,爬满了玫瑰,还有一张熟铁桌子,很适合一个父亲在那里打女儿。
够了。梅勒妮到了地下室,那儿堆着一摞箱子,每个箱子上都贴着一样的标签:米根·斯托克斯(1968-1972)。
梅勒妮十二岁时,帕特丽夏提议把这间地下室装修成孩子们的康乐室,哈勃否决了这项提议。他坚持认为每个家庭都需要地方堆放没用的东西。地下室的使用要有些价值。
这或许有道理,只是斯托克斯一家没有任何无用的东西。没有一箱旧衣服、旧书、拼图或是游戏机。没有满是污痕的地毯,也没有太旧的家具。哈勃是一丝不苟的——所有淘汰的物品都被他分类、估价,然后送到救世军那里扣减税金。任何东西都有它的价值。除了这些箱子,里面装的东西是无价的。
她曾经翻过这些箱子,因为一个才九岁的小孩极其渴望更多了解她新父母的生活。她非常崇敬地用她的小手摸遍了蕾丝洗礼连衣裙、红色丝绒圣诞裙和手织的粉红色毛毯。她查看了古铜色的小鞋子。在黏土上印的小手印,第一件“绘儿乐”艺术品。她翻看着箱子,感觉既内疚又着迷,因为她知道她应该离开,但她有一种想了解更多的强烈愿望。
这些是与米根·斯托克斯有关系的全部物品,梅勒妮想了解她的家庭中真正的爱。
梅勒妮从一箱照片开始看起。
照片开始于得州的那段日子。杰米、哈勃和帕特丽夏坐在一辆白色的活动顶篷老汽车里;杰米和哈勃穿着细条纹西装,看起来像五十来岁的歹徒;杰米的胳膊挽着年轻漂亮的帕特丽夏女士,笑容满面地对着相机;杰米摇着头,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哈勃正亲吻他的未婚妻。
婚礼的照片。帕特丽夏和哈勃站在宽敞的教堂里十指相扣。帕特丽夏穿着完美的公主裙,雪白网纱的层层荷叶边瀑布般倾泻在她苗条的身体上。
镜头又对准了杰米,他摆着姿势,穿着一身镶黑边的白色礼服,做哈勃的伴郎。她的教父仍然在微笑,但是现在,他与帕特丽夏之间的距离已经比当初远了很多,经常相隔整张照片一半的长度。不管三个朋友说过什么,婚礼还是改变了一些事情。
突然,婴儿的照片。布莱恩·哈勃·斯托克斯,一九六三年二月二十五日,八磅十盎司。布莱恩被哈勃欢欣雀跃地轻轻抱着。帕特丽夏疲惫地微笑着。布莱恩会爬了。布莱恩会走了。三岁的布莱恩伸手够一个放在门厅的小雕像,刚好够不着。三岁的布莱恩看起来被一个新打开的雕塑震惊了。帕特丽夏的配语:“布莱恩与艺术一见钟情。什么时候他才开始学呢?”
布莱恩在万圣节乔装打扮成撒旦。“布莱恩还处在他的‘魔鬼时期’。不过至少这身衣服很适合他。”
然后帕特丽夏怀孕了。布莱恩逐渐成为陪衬。镜头现在聚焦在喜笑颜开、高挑苗条的帕特丽夏身上。帕特丽夏轻轻捂着她的肚子。帕特丽夏的侧影,远眺一个梅勒妮看不见的东西。帕特丽夏野营,布莱恩在毛毯旁边跑。帕特丽夏肚子很大了,抱着一只填充熊拍照。布莱恩在她的身后,几乎看不到他的脸。杰米的配语:“一九六八年,帕特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漂亮,宝贝。”
梅勒妮翻到下一页。是米根。帕特丽夏把新生儿轻轻地抱在胸前,胖乎乎的红润脸庞,有点瞌睡,小手攥成拳头。布莱恩坐在他妈妈和婴儿妹妹身边。杰米站在病床旁笑着,他的粗手指牢牢地抓着婴儿米根紧杂的小拳头。
突然,布莱恩和米根都很快长大了。布莱恩给米根喂食的照片。布莱恩给米根讲故事。布莱恩把米根放进红色小推车,喜不自胜。
三个万圣节之后,布莱恩仍旧打扮成撒旦,但是米根在他身旁扮成了一个洋娃娃。他们两个都微笑着。下一张照片,帕特丽夏、布莱恩和四岁的米根·斯托克斯,笑容满面地对着镜头,一位年轻漂亮的妈妈和她的两个非常快乐、非常漂亮的金发孩子。
梅勒妮放下相册。她的双手颤抖。
她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在得州夏季炎热的一天,帕特丽夏和布莱恩上午去看医生,把米根独自一人留给保姆。那天下午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米根·斯托克斯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们过去真的曾经是那么美满幸福的一家。
在那堆箱子里没有提及拉塞尔·李·福尔摩斯。没有报道这起案件的剪报,甚至连葬礼的吊唁卡片也没有。上一页米根·斯托克斯还对着相机眉开眼笑,下一页她就不见了,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梅勒妮又浏览了一遍相册。杰米、哈勃和帕特丽夏。哈勃和帕特丽夏。婴儿期的布莱恩。布莱恩正在成长。怀孕的帕特丽夏。婴儿期的米根。米根和布莱恩。
她心里隐隐有些疑问。
怀孕的帕特丽夏。婴儿期的米根。米根和布莱恩。
她想不出自己想要想出什么。她想要的答案萦绕于脑际,一个词就快到嘴边了,但她就是想不出来。
怀孕的帕特丽夏。婴儿期的米根。米根和布莱恩——
噢,天哪!哈勃呢?为什么没有一张父亲和新生女婴在一起的照片?
突然一阵声音从楼上传来。前门开了,随后砰地关上。脚步声从她头顶的地板上传来。
有人回家了。梅勒妮慌忙起身把相册放了回去。有关米根的箱子是神圣的,而且这些天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她可不想被撞到正在翻这些箱子。
脚步声更密集了。穿过门厅进了客厅。穿过后面的走廊朝办公室走去……那么应该是哈勃了。他已经从医院回来了,现在正打算继续他的案头工作。
梅勒妮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旧木楼梯,打开门,发现四下无人,于是溜到了门厅。片刻之后,她站在门厅的镜子前,拍掉手上、牛仔短裤和蓝黄混色上衣上面的灰尘。
她能听到哈勃在他的书房弄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从这点来看,他准是心情不好。
她把镜子里的自己检查了最后一遍,心想真难看。
当被逼入困境时,她的父亲从未显出过宽广的胸怀,但是有时他光靠自己思考就能得出独立的结论——是他错了。她可以先向他道歉。看看他会怎么说。这值得一试。
梅勒妮走进她父亲的办公室。她本以为会看见哈勃穿着绿色的外科手术服伏在写字台上。
但她发现是威廉·谢菲尔德正胡乱翻着文件,手里握着一把枪。
威廉度过了糟糕的一天,糟糕的一周,糟糕的一生。但是他正在不计代价地挣脱麻烦。他只是需要证据。他确信无疑,哈勃在某个地方藏着财务票据。
“威廉?”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在这儿干什么?”
威廉停下来,缓缓地转过身。他看到梅勒妮站在门口,两手插在后边口袋里。她警惕地盯着他的手枪。
“威廉?”她又问了一遍。
“你不该出现在这儿,梅。”他说。他原以为房子里没人。他原以为进出都很容易。但现在她已经看见他了。贴心的梅勒妮总是会把一切都告诉爸爸,不能让这发生。
“你在干什么,威廉?”
“欣赏你们的房子。”他比画着装饰奢华的房间,“真是好地方;我一直好奇,要是每天能回到像这样的家里会是什么样子。谁能想到要是我的妈妈也仁慈一点,给我下药,然后把我送到急诊室,我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赶快给我离开,”梅勒妮冷冷地说,“哈勃现在不在这儿,所以你不应该待在他的办公室。”
“哼。你知道吗?”威廉大步走向她,使她措手不及,她又快速地扫了一眼他的枪,“我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给你一枪。你只是哈勃的养女而已,况且你什么都不知道!”
“威廉……”
她竭力后退。他知道之前她从没把他当作危险人物——但是现在他给枪装了子弹。看到她的眼睛因为恐惧睁得更大,他有一种满足感。来不及撤退了。威廉把她按在墙上。
“走开!”她说。
“为什么,梅?我已经看过了你的全部。已经拥有了你的全部。”
“该死,威廉——”
他抓住她的头发猛拽。她瞬间疼得尖叫,但抑制住了泪水。她一直喜欢装坚强,装酷。威廉决定是时候做点小的改变了。是时候找点乐趣来让哈勃付出代价了。
“现在明白了吗,梅?”
“我不……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我想,作为一个聪明的女人,你对你的家庭一点也不了解。对,就是这样:挑衅地盯着我,极力想着你比我强。你并不比我强,梅,你只不过更无知罢了。毕竟,我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能看穿你的父亲,而你过了扯淡的二十年还没有一点头绪。现在是谁聪明?”
他残忍地又猛拽了一下她的头发。这一次她没能忍住疼痛的咝咝声。他喜欢这样。
“你的好爸爸认为他已经把我打败了,”威廉慢吞吞地说,“他认为他能栽赃嫁祸。让我来替他所有的非法小手术背黑锅,他觉得我太蠢了不会发现的。对了,你也不知道那件事。是吧,梅?”威廉擦着他的枪管。漫不经心地在书房四处走动。“瞧这一切,宝贝?都是肮脏的。你爸爸或许是波士顿最好的心脏外科医生,但是他对金钱一点也不了解。男人总是把自己越陷越深。你认为他斩断过去,以更正当的方式养家糊口了吗?噢,不,那不是伟大的哈勃·斯托克斯的所作所为。
“他只是精心设计了一套方案,切开无辜老人的胸膛,把心脏起搏器随意扔进去。‘没有人会受伤,’他喜欢说,‘保险公司能赔偿得起。’你觉得那些老人会怎么样,梅勒妮?你亲爱的老爸怎么样?”
梅勒妮的嘴唇颤抖着,但是随后她直视他的眼睛,并以那种他特别憎恨的冷冷的腔调声明:“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报复她那句勇敢的话。她没有疼得龇牙咧嘴。这让他很失望,但她的下嘴唇破了。一滴滴鲜血流出。嘴唇也开始肿胀。
威廉说:“好吧,对你的爸爸说再见吧,亲爱的,因为我来的时候完全没料到会有另外一个惊喜。你会得到你应得的,屁话。我在医院发现一名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我知道他在追踪什么,并且我很确定我不会当替罪羊的。”
“噢,天哪,你也收到字条了。”
“字条?”他生气地对着她皱眉,“我没找到字条。我收到一条留言,用血草草地写在我的镜子上。谁能想到你父亲竟然藏得这么深?”
梅勒妮摇着头。“但是你和拉塞尔·李·福尔摩斯有什么关系?你知道米根吗?”
“什么?”威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关心。他把他的身体压在她身上,想让她闭嘴,看着她更加发狂地眨着眼睛。
“你想知道真相吗,梅?我会告诉你的,你这个愚蠢的小傻瓜。你的父亲是一个宁愿剖开健康人的胸膛,也不愿承认他破产了的人。你的母亲是一个情绪不稳定、不能满足她丈夫的人,你的哥哥是一个只能从男人那里得到快感的怪人。以你的教父圆满结束,他与乔装的暴徒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我对你幸福家庭的描述怎么样?两个罪犯、一个酒鬼和一个同性恋。这么说的话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梅勒妮?你是一个容易吃亏上当的人。世界上最大的受骗者,被哄骗了二十多年。你觉得怎么样?”
威廉微笑着。梅勒妮抬起下巴,就像她很想打一架似的。但他也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出怀疑,一点央求,好像想让他收回那番话。没门!
他身体后倾,然后肆意地打她的脸。“你竟敢就那样把我甩了,你这个蠢女人。”
“你竟敢这么对我!”她哭喊着,尽力用膝盖撞他。他很轻易地挡住了她的攻击,然后向下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开始捏。
“我需要保险箱的密码,梅勒妮。需要哈勃的全部文件。”
“我不知道——”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用手枪柄连续击打她。她的头碰到墙上,然后慢慢倒在地上,眼睛眩晕无力地眨着。
“拉里·迪戈……”
“你在说什么?我想知道保险箱的密码!”
“是我父亲……是我父亲对拉里·迪戈开的枪吗?”
威廉摇头。“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哈勃感兴趣的是钱,不是谋杀。现在,我想知道密码。”
“米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咕哝,“他们对米根做了什么?”
“忘了该死的米根吧。告诉我密码,否则我会杀了你。”
他把她的长发缠绕在他的左手上,猛地一拽,把她的后背拽向脚的方向。
接下来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可爱的梅勒妮·斯托克斯用她的肩膀撞他的肚子。空气呼呼地从他的肺里面冲出。她用手掌重重地撞到他的胸骨上,并使劲地踩他的脚。
他向后跳了一步,咒骂着,最终用枪对准了梅勒妮。
“贱人!”他听到自己在尖叫,“我要杀了你,你这个婊子。我要用枪打爆你的头——”
“住手……”她倒抽了口气,紧握着他的手,竭力控制局势。
砰的一声,枪走火了。他们站在杂乱的书房中间,都惊呆了。威廉的眼睛睁得很大,很震惊。梅勒妮同样震惊地注视着他,他慢慢滑倒在地上。
现在她能看见他肚子上的洞。鲜血四溅。她的手上、文件上、地板上,到处都是。她想,就像拉里·迪戈一样。
“上帝啊!”寂静中传来一个声音。
梅勒妮转身发现玛利亚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几束栀子花。
“我不是故意的。”梅勒妮虚弱地说。
玛利亚转身跑了。梅勒妮迟钝地意识到她手里仍旧握着枪,胳膊上血迹斑斑。
她想要的全部只是一个家。很爱她的家人。陪着她的家人……一个最终会成为家的地方。
谎言和流血。永远都是谎言和流血。
她行尸走肉般挪动着。
她抓起钱包,冲出房子的前门。她开始狂奔,并且一直没有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