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恩·斯托克斯知道他这一生注定要过苦难的生活。从能够记事起,他就经常愤世嫉俗,备感凄凉。他的童年在无数个灰白色的夜晚中度过,父亲总是在医院工作而不回家,母亲则僵坐在沙发上,独享自己的孤独。有时布莱恩会玩一些小把戏,依偎着他的母亲,给她以最可爱调皮的笑容,直到母亲露齿而笑并且给他一个甜蜜的拥抱。也有的夜晚,他会表现得令母亲心碎。他会砸碎花瓶,翻倒家具,在房子里尖叫着跑来跑去,直到母亲失声痛哭,抽泣着问他为什么会如此恨她。
直到六岁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会如此变化无常。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逗得母亲捧腹大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惹得母亲潸然泪下。他时常感到的仅仅是内疚和不安。他觉得这个家里有些东西不太正常,家里人最后都会讨厌他。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小妹妹米根……也许,在布莱恩的生活中,他唯一爱惜的人就是梅勒妮。可最近,他对待梅勒妮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对于她打来的电话或者其他友好的表示,他一概不理。他还独自一人搬到了波士顿南部的公寓,在那里,他对自己的厌恶感将会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三个月以前,布莱恩躺在床上,奇怪自己怎么还不去割腕自杀,随后,他又想起了米根,想起了那个可爱的、珍贵的米根;想起了她过去常常伸出双臂,闹着要哥哥背起她来;想起过去的那些夜晚里,他跑去米根的房间,只是为了看她熟睡,为了保护她不受那些他也不知道的危险的伤害。直到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
米根,米根,真的对不起。
他拿出了一盒剃须刀。
然后他又想到了梅勒妮。想到了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景,想到了她抱着自己时的感觉,想到了她对自己的爱,简简单单的爱。
梅勒妮的到来使得斯托克斯一家回归到了正常的生活,而布莱恩不想让梅勒妮失望。如果说他不想为自己而活,那么他也会为她而活。
布莱恩加入了一个互助小组。他了解到自己太易动怒。他也知道了自己的价值观与家里人有所冲突,同时对真正的亲密关系存有疑问。他还了解到自己需要一次深刻的思考,他需要弄明白他到底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不是他的父亲想让他成为什么样的人,也不是他的家庭需要他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是他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布莱恩·斯托克斯需要学会自爱。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如此自暴自弃,很大程度上不是由于成为同性恋以后的困惑与迷茫造成的,而是因为他对于死去的妹妹有着太沉重的负罪感。二十五年过去了,那段在得克萨斯州生活的日子却突然像复仇般涌现了出来。有的夜晚,他会惊出一身冷汗,有的夜晚,他会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
后来的某个晚上,布莱恩梦到双亲逝去,然而这却使他感到开心。在这段日子里,他无法信任自己,无法劝自己回家去。
然后,今天早上,杰米·奥唐纳打来电话,直截了当地告诉布莱恩,梅勒妮现在看上去是那么苍白憔悴,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昨晚犯了偏头痛,可是她只会在压力极大的情况下发病。他问布莱恩知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他很关心。
下午两点以后他又接到一个电话。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男人言简意赅地告诉他,梅勒妮需要他。布莱恩没有争辩。他把父亲曾经说过的,贝肯大街不再欢迎布莱恩·斯托克斯的特殊声明抛在了脑后,连闯了两个红灯匆忙跑回家里。
他仍然没有做好准备来面对在梅勒妮房间里将会见到的场景,他看了一眼破旧的红色小木马玩具以及在祭坛上点燃的蜡烛,说:“不要让妈妈看到这些。”
“这还用你说吗?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过来,别忘了把门关上。”
布莱恩走进卧室并且带上了门。他的妹妹站在房间对面,虽然已经是下午了,却还没有换下睡衣。她的手臂环抱在腰间,眼泪弄花了她的脸颊。她看着他的目光里明显透露着恐惧。梅勒妮从来没有害怕过,从来没有。
“梅勒妮——”他不自觉地向她迈了一步,却又犹豫地停下了脚步。她带着疑虑地看着他,很明显,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一道鸿沟。好吧,这很公平,他觉得。他正站在房间内——同样带着疑虑。
这样尴尬地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打破了沉默。
“布莱恩,这是大卫·里格斯。”她指了指房间中除了他俩以外的唯一一个人,这个人正绕着房间走动。好像在寻找什么线索。“大卫·里格斯以前是一名瞥官,”她解释道,“他与警局还有着——”
“以前,是一名警官?”
“关节炎。”大卫很随意地说道。布莱恩点了点头,他已经注意到了大卫走路时跛行的样子。“我叫了一个朋友过来,一个有能力的警察,他知道如何给自己的嘴把关。你妹妹对保密工作的要求真高。”梅勒妮盯着布莱恩,征求他的意见。最终,他点头表示同意。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待大卫·里格斯,但也不知道除了相信他以外还能做些什么。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也没有和执法机关打过交道。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布莱恩终于忍不住说道。“我的意思是……是谁?他怎么做到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还不清楚,”那位前警官说道,“我们得先弄明白这四十四根栀子花香味的蜡烛是什么意思。还有一个红色的小木马、一小块蓝色的旧布,还有一些血渍。注意蜡烛的排列,有人在向我们传递着信息。”
布莱恩侧过身来注意了一下蜡烛的排列。不妙,蜡烛的排列正好拼出了一个名字,米根。
一段很久远的回忆出现在了布莱恩脑中。
还是个婴儿的米根坐在地上。布莱恩将她的洋娃娃抢了过来撕成两半。米根大哭不止,她不明白布莱恩为什么要这样做。布莱恩把洋娃娃身体里的绒毛撒了一地,说:“你必须变得坚强,米根,你必须变得坚强。”
他们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大了。
“我在半夜的时候醒来,”梅勒妮轻声说,“下了趟楼,当我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这样。”
“你在半夜醒了?”布莱恩惊异地问道,“梅勒妮,你已经这么多年没有……”
“你梦游吗?”大卫·里格斯问她。
梅勒妮只是盯着布莱恩看,从她的眼神里,布莱恩看出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东西:伤害。他伤害了她。当梅勒妮半夜起来的时候,布莱恩总会出现在她身旁。只有他会在听到声响后醒来,跟着她下楼,当她注视着米根的画像时,他会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他是她的哥哥,照顾她是他的责任。
“我并没有梦游的习惯,”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有时候,我只是……很焦躁。”
“梅勒妮……”
“太迟了,布莱恩,已经太迟了。”
大卫·里格斯清了清嗓子,让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他那边。“你们的妈妈随时会回来,所以我们得赶快完事儿,收拾下这里。”没等任何人说话,他直接继续说道,“让我们从这个木马开始吧。这应该就是楼下画像上的木马,对吗?米根的玩具木马。”
“那个破损的耳朵,”布莱恩喃喃地说道,“那是我弄的。我把它扔到了壁炉里面。我当时很……生气。被绑架的时候,她正拿着这个木马,但是木马再也没有机会修复了。当时警察说拉塞尔·李把这个叫作——他们是怎么称呼来着?——对,叫作战利品。”
“你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木马吗?在他们逮捕拉塞尔·李的时候也没有?”
“没有,从没再见过。”
“那么这块布料呢?”
“我不知道。”布莱恩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他没有去摸那块布,只是低头看了一会儿。“有可能是她裙子上的,”他说道,“裙子就是蓝色的,但是过了这么久,很难确定,而且它现在还染上了血迹。”
“发现她尸体的时候她穿着衣服吗?”
布莱恩看了他妹妹一眼,犹豫道:“她裹着一条毯子。”
大卫点了点头。米根被发现的时候就只裹着一条毯子。
“这人是怎么进来的?”梅勒妮终于插嘴道,“我们家有警报系统啊。”
“警报系统开启了吗?”大卫问。
“当然开了!”她冷冰冰地看着他,“想想吧,我们一家人都懂的,意外随时有可能发生。你要明白我父亲每天晚上都会开启警报。”
“好吧。”大卫仔细考虑了一会儿,问,“那么昨晚有谁在家里?”
“当然有我自己,”梅勒妮说,“妈妈和爸爸。还有在我家住着的玛利亚。此外,我们计划让安·玛格丽特,我在捐赠中心的上司和朋友住在客房。开车回戴德镇的话太远了一点。我想她应该同意住在我家,但是我们必须要问问玛利亚来确定一下。”
“你爸爸在设置警报系统之前搜查过房间吗?”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昨天晚上你家里有三百多人。谁都可以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上楼,然后——”
“就在那里等着。”她替他说完了话。
“晕!”布莱恩说。
“这事可能跟拉里·迪戈有关系,”梅勒妮说道,“或许他在我们谈话之后又偷偷溜了进来。而这些东西可能是他在调查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案件时发现的。”
大卫摇了摇头:“太难做到了。一个穿得那么破,闻起来那么难闻的男人怎么可能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上楼去?”
“他第一次就偷偷溜进来了……”
“等一下!”布莱恩打断她,“拉里·迪戈?那个得州的记者?拉里·迪戈昨天晚上来过我们家里?”
他的妹妹疲惫地浅笑了一下,然后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
布莱恩脸色铁青地听完了她的叙述。他觉得他应该有些反应,但是他没有。盯着四十四支蜡烛排列出的他死去妹妹的名字,他所能得出的最好解释就是宿命论。得州的生活已经重新返回到了他的梦里,得州的回忆已经让他的思绪混乱不堪他们没能走出那段生活,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走出了那段回忆。而现在,拉塞尔·李·福尔摩斯又回来了,准备给他们的这段经历画上一个句号。他们真的以为像死亡这么简单的事情会征服拉塞尔·李·福尔摩斯这样的男人吗?
梅勒妮轻声问道:“布莱恩,你没事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天哪,他正在流泪。“你居然没有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情。”他低声说。
“我今天给你打过电话。”
“真的不同了,不是吗,梅?”
她看着地板,说:“是你,决定要离开我们的。也是你,决定要恨我们所有人的。”
她说得没错。布莱恩想过去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希望让她想起往日的感情。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忘了拉里·迪戈吧,”他突然说道,“我会处理好所有事情的。梅,我保证。”
“不!那不是我需要的帮助,布莱恩!现在的情况我完全可以应付得来。”
“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有任何情况发生!拉里·迪戈以前是一个下三烂没底线的记者,现在他也是一个浑蛋记者。你不可能是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女儿,我绝不能容忍有人带着这种垃圾言论来接近我亲爱的妹妹。这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梅,也不应该让你掺和进来。”
梅勒妮瞪大了双眼:“和我无关?为什么?就因为我不是斯托克斯一家的亲生骨肉?难道即使过了二十年,你对待我还是像对待一个客人一样?”
“该死,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梅。”
“不,我怎么能理解!你最好解释清楚你是什么意思,布莱恩。因为就我而言,所有关于我们家——我家——的事态的发展,所有对我家的攻击和威胁,都和我有关系!”
“不是这样!”他也大吼道,“恕我直言,当米根被绑架的时候你还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你知道BOLO是什么的缩写吗?你见过地方邮政公司送来成百上千张无人认领儿童照片的场景吗?你能想象到这些儿童会乘坐飞机从全国各地飞过来吗?
“你体验过交上赎金后苦苦等待的无助感吗?你知道当警察不再谈论如何救援而开始动用寻尸犬时的感觉吗?再或者,去停尸房确认孩子身份时候的感觉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梅。你不知道,因为米根与你没有任何关联,我们也不希望她给你带来什么影响。”
“太迟了。”她清脆地说。
他的妹妹愤然离他而去,走向了大卫·里格斯。他是哥哥,该死。如果他愿意,他就应该在妹妹的身边保护她。并且,他不想梅勒妮卷入米根的事情里。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布莱恩,”他的妹妹说,“我现在经常出现关于米根·斯托克斯的幻觉,我不认为那些幻象是梦境。
“我想我终于开始记起来了,布莱恩,而我记起来的正是米根·斯托克斯生命中的最后几天。当时她被关在一个小木屋里,紧紧抱着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木马。当时她依然相信自己能够活着回家。
“我想,对此只有一个解释,布莱恩——我也在那里,我当时和她在一起,我是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女儿。很抱歉,但是我觉得拉里·迪戈说的很可能就是事实。”
布莱恩突然笑了起来。
“当然,当然,”他听得到自己气喘吁吁的声音,“魔鬼永远不会死亡。他只是成了家庭的一部分。欢迎来到真实的斯托克斯家庭,梅。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