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美丽极了,阳光明媚的春日里,鸟儿正欢快地私语。梅勒妮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驼峰沙发上,而在她旁边,大卫·里格斯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梅勒妮忽地坐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我家客厅?”
“这是我的工作。你又怎么会在这儿睡觉?”
“这不关你的事!”梅勒妮眯了下眼睛。天色已经大亮。太过明亮,还伴随着喧闹。呼啸的汽车,叫嚷的行人,刺耳的汽笛,一切的一切。她突然觉得情况不妙。
“现在几点了?”
“下午一点半。”
“天哪!”梅勒妮从没在八点后起过床,从来没有。现在,昨晚发生的事情像洪水般向她袭来——跟拉里·迪戈在一起的场景、大卫·里格斯带她回家的画面、那个噩梦、米根·斯托克斯肖像前度过的漫漫长夜。而此时,又见到了大卫·里格斯,闻起来还是欧司柏思香皂的味道,让她有些神经错乱。
他换下了昨晚穿着的白色侍者礼服,穿上了旧的红袜队衬衫和牛仔裤。在阳光的照耀下,梅勒妮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大卫·里格斯长着一头稍偏红色的棕色头发,深棕色的瞳孔里隐约可见一点绿色,一张强硬而又老成的脸,使他看上去更像是四十岁而不是三十岁。她立刻感到有一点紧张。
大卫·里格斯转身走了几步,她注意到他走起来有点跛。大卫疼得收了一下脚,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我以为你是来客厅工作的。”她终于开口道。
“我们正在拆分果汁推车啊。很有意思的工作。”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你来客厅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工具。本来工具是由哈里负责带来的,但是他只带来了一个球状的锤子。哈里实在是有点天然呆。”
梅勒妮马上答道:“工具箱应该是放在厨房那边的储藏室里,我们去那儿看看。”
大卫只是耸耸肩,把手插入后兜里:“厨房那一片我们已经找过了,并没找到工具箱,不过倒是找到了一堆灯泡。”
“噢。”她皱着眉头,“好吧,我爸爸可能拿它去干别的什么事了,我们去问问他。”
“恐怕不行,斯托克斯医生一大早就出门了。”
“那玛利亚呢?”
“那个女仆吗?到现在都没见过她。”
“好吧,或许我妈妈会知道我爸拿着工具箱去干什么了。”
“斯托克斯夫人也出门了,她做SPA可是从不迟到。”
“噢,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星期天是她妈妈参加戒酒者聚会的时间,最早也得下午五点才回家,这意味着真的只能靠梅勒妮去找工具箱了。
她起身迈出步子,但大卫看起来没有要动的意思。实际上,他呈现出一副在思考的样子。
她非常好奇地望向他。
他突然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啊。”
“整晚都睡在沙发上会没事?”
“那张沙发非常舒服。”
“是因为在那张沙发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米根的肖像吧?”
“我是为了舒服的沙发来的,而不是为了看画像。”
“是吗?”他说,“就是因为昨晚出现的那个男人宣称杀死米根·斯托克斯的凶手就是你的父亲,就是因为他说你的父母并不像你所见的那么好……”
“天哪,你全都听见了!”她本来以为大卫是在他们谈话结束后才赶到的,她没有想到,大卫也没提起……
她用手指顶着大卫的胸膛,说:“你胆敢这样!你站在那里窃听我,监视我的生活!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只是去看下你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该死!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跟着我?”
大卫摇了摇头,用充满轻蔑的语气说道:“你在自己筹办的宴会开到一半的时候,和一个可疑的男子出了门,他还死死地抓着你的手臂,试图控制你,而你现在居然要问我为什么跟着你?说句实话,你当时看起来就像去送死一样。”
“我可以保护好我自己。”
“女士,这话还是留着去逗小孩吧。”
梅勒妮的脸憋得发红。见鬼!她朝他啐了一口,这确实难以反驳。但无论如何,出于自己的面子,她要尽快想出巧妙的反击方法,不过在那之前,大卫开口说道:“我还有工作要做,要是你找到了工具箱的话就叫哈里吧。”
“好。”
“那就好。”
他朝大厅走去,梅勒妮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她得赶紧去干自己的事儿。接着,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她叫住了大卫:“等一下!”
大卫刚走到一半,非常不情愿地停了下来,回过头来不耐烦地盯着她。
“既然……既然你什么都听见了……”
“嗯哼。”
“你对拉里·迪戈怎么看?”
“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喝多了。”大卫实事求是地说。
梅勒妮似乎放松了下来。是的,这正是她想听到的回答。她只是想要确定拉里·迪戈昨晚是鬼话连篇。“他的分析实在是太荒谬了。”梅勒妮说道。
“漏洞极多,就像你说的那样。”
“确实。”梅勒妮不屑地甩了甩手,“没有一对脑子正常的父母会给自己仇人的女儿一个家。这太离谱了。”
大卫再一次点头表示赞同,但是他的目光很深邃,难以读懂。
“或许他只是为钱而来,”她说,“谢谢你,里格斯先生,我会尽快把工具拿给你。”
“但是他的故事里有件事很有趣。”大卫说道。
梅勒妮瞬间变得脸色苍白:“什么事?”
“那就是,为什么是现在?如果真的只是为了要钱,为什么拉里·迪戈不在早些年就接近你或者是你的父母?”
梅勒妮突然觉得后背传来一股寒意,她不停地摩擦自己的胳膊来让自己镇定下来:“可能是因为他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编造整个故事,又或者他之前并不缺钱。”
“他说的那通电话也很奇怪,为什么他说那个电话是从你的家里打过去的?为什么要加上这个意味深长的细节?”
梅勒妮答不上来了。如果拉里·迪戈只是单纯想要钱的话,他会把事情说得这么细吗?他讲的故事有些太过复杂了。而且为什么是现在?而不是在更早的时候,在她更脆弱,对过去更感兴趣的时候?她在脑袋里反复思考着这些问题。这个时候,大卫开口了:“我可以帮你调查下这个问题。”
“你说什么?”
“好歹我曾经是一个警察,好不好?虽然我后来患了关节炎,不得不退出警界,但是我和他们还有联系,我可以帮你调查下拉里·迪戈。”
他的跛行和他试图隐藏的阵痛感,一定是因为他的关节炎,而他曾经是个警察这个事实刚好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昨晚会跟着她出去——她和拉里·迪戈一起出去的别扭情景激发了他警察的本能,所以他才留心尾随她。梅勒妮发现自己开始有点喜欢大卫·里格斯了,但是很快她就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搞定。”
“冒昧地问一句,像拉里·迪戈这种人,你又能了解到什么呢?”
“好吧,首先我可以核对他所说的故事!关于那个匿名举报,我可以从我们家的电话账单里找到线索。”
大卫眯起了他的眼睛:“那关于他的背景你打算怎么调查?”
“我可以打电话给他的老板,他在得克萨斯州的一家报社工作。”
“你知道得克萨斯州有多少家报社吗?”
梅勒妮对他甜甜地笑了一下:“那我尽量找对报社就行了,对吧?”
“看来你是不肯示弱了,嗯?连求助一下也不肯?”
“欢迎来到斯托克斯之家,里格斯先生,我们从来都是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不必劳你费心。”
“是吗?”大卫狠狠地瞪她一眼,“那当一个看起来又老又累的记者试图把你从家里拉出去的时候,为什么只有一个侍者注意到了?这又是为什么啊,斯托克斯小姐?”
梅勒妮答不上来。
喝完两杯咖啡后,梅勒妮独自一人待在餐厅,一边看着被蕾丝窗帘过滤后的午后斜阳,一边挑选着蓝莓松饼。
“可能你需要看下他们在得克萨斯州和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情景,一个是那么的可爱,人见人爱,而另一个已经是一个捣蛋鬼,那条街上半数的妈妈不让自己的孩子跟他玩。我还有印象,福尔摩斯小姐。对于这个家庭,你不知道的还太多。”
为什么她没有试图去了解更多关于米根·斯托克斯和她家人在得克萨斯州的生活呢?尽管她毫不示弱地跟拉里·迪戈与大卫·里格斯争论过,但现实情况开始使梅勒妮陷入困境。
她一直认为,关于米根的话题对她的养父母来说太过沉重,并且他们并不想跟收养的女儿讨论这个话题。尽管很多人都说,被收养的孩子与家里人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惯。也许在刚被收养的那段日子里,他们的表现可能不是那么自然,但是与家人相见的时候,他们总是穿上最合适的衣服,总是尽量表现得符合礼仪,总是避免做让大家尴尬的事情。然后就会进入蜜月期,这期间父母和孩子都会表现出自己并不突出的一面,因为每个人都会因为拥有彼此而感到幸福满满。这时,如果收养的孩子与家人的相处一直融洽的话,整个家庭就会很容易进入结婚五十年以后那样的状态:舒适的,宽松的,知道每一个家庭成员的优缺点,并且无论如何都会爱着他们的状态。
梅勒妮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家庭已经达到了最后那种天堂般的状态,但现在她不得不怀疑。如果他们在彼此身边是那么舒适自然,那为什么之前丝毫没有提过米根?为什么自己也不曾问过呢?就算这件事曾经让他们伤心欲绝,可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的的确确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都是往事了,她曾坚定地对自己说,往事无须重提。
但现在她动摇了,拉里·迪戈的暗示在她心里扎了根,那个记者的说法开始占据上风了。
梅勒妮放下了松饼,穿过大厅来到她父亲的书房,那里,书堆得到处都是。在樱桃木书桌上,在红皮转椅上,在地板上……
显然,在她昨晚出门处理拉里·迪戈的事情的同时,这里的图书捐赠大会举行得很成功。她应该趁下午的时间把这些书编入目录,准备好让波尔斯通大街上的珍本经销商把它们拿去好好保管起来。其实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
梅勒妮打开了桃木文件柜,开始在里面寻找一个名为“通话记录”的文件。好消息是,她的父亲每个月都会保存通话记录。坏消息是,他们至今还没收到涵盖三个星期前的通话记录的新账单,明天她会打电话去要这段时间的账单副本。
这应该足以应付拉里·迪戈了。
但她自己的过去怎么办呢?为什么她的养父母不去想办法找出更多的线索?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害怕,害怕如果他们发现了她的亲生父母,她的亲生父母就可能会带着她离开。但是,这都二十年过去了,她的养父母却从来没有问过她有没有记起什么来,他们甚至也没有问她想不想追寻她身世的真相。而且为什么不带她去做催眠一类的治疗呢?她的养父,作为一个知名医生,肯定能够想到一些有效疗法。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过。梅勒妮的脑中萦绕着一个奇怪的想法,在家人看似和睦的外表下,隐藏着一条诡异的、不能言表的规则。不要钻牛角尖,不要乱说话,不要怀念曾经的生活。
“我还有印象,福尔摩斯小姐。对于这个家庭,你不知道的还太多。”
不过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她把什么事情都告诉家里人,家人对她又会怎么看呢?她会觉得不自在,她也需要自己的隐私空间。她从来没有告诉父母她与威廉之间发生的事情。她永远不会向他们诉说他们完美的第一次约会,他带她沿着查尔斯街散步,他们贪婪地讨论着“知道自己被亲生父母抛弃的人生是什么样子”这个话题,几近疯狂。她永远不会说起在那三个月之后的那个周末,他们做爱做到凌晨四点的那个近乎完美的周末。当她穿衣时,身体还因为做爱而觉得绵软无力却又酣畅淋漓,然而她却在床垫下发现了一个蕾丝胸罩,一个不属于她的胸罩。她在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与威廉之间的关系到此为止了,婚约也就此作废了,但她从来没有在父母面前提起过这段荒谬的感情。当到了婚约规定的日期时,她只是淡淡地告诉父母,婚约不算数,没再多说。父母似乎很理解她,尽管她可以告诉父亲,她受到了伤害。但是,毕竟最初正是父亲替她相中的威廉。
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件事,梅勒妮喜欢这样的状态。
她有她的故事,父母也有他们自己的故事。她越想越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保密只是人类的天性之一罢了。一个小小的秘密,一点小小的私人空间,仅此而已。只是因为他们保护了自己小小的私人空间,就去怀疑他们合谋收养一个杀人凶手的女儿,这实在太过荒谬。
拉里·迪戈所说的实在是太荒谬了。
明天她就会去拿电话账单,到时候就能证明根本没有打给得克萨斯州的电话,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原来的生活了。
那个幻象呢?那个小女孩哭着祈求回家的声音呢?
梅勒妮暂时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她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她喜欢她的工作,享受她的社区生活,并爱着她的家人,她真的还在乎她是从哪儿来的吗?
即使现在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好,以前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吗?
梅勒妮长叹一口气,现在她的脑子里很乱,无心去做什么事情,她需要慢跑一会儿来让脑子清醒一下。
她走上楼去,当看到了房间的门时,她放慢了脚步。虚掩的门,她可以在门板上看到屋内蜡烛摇曳的火光。紧接着,一股香味袭来。栀子花香,太过浓郁的栀子花香。
梅勒妮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带着栀子花香的。
有东西……又开始浮现,幻象在她脑海里闪过,那黑暗的空虚开始升起。
她一把推开门,她的床映入眼帘。
昨天半夜,她把床弄得乱七八糟的,而现在黄色的床单已经铺好,紫色的手工被褥也已经叠好,梅勒妮从没整理过她的床。
“玛利亚?”她轻声呼唤着。没有人回答。
她的目光落在了床脚,突然间所有的画面喷涌而出。
一个小女孩拿着红色的木马,一个小女孩躺在没有装修过的小木屋的地板上,把她最喜欢的玩具紧紧抱在胸前。
“我想回家!”她呜咽着说。
“亲爱的,快把玩具给我,如果你给我玩具的话……”
“我想回家。”
“米根,不要再板着脸了。”
“什……什,什么?”
“把小木马给我。”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不不,不要,不要!”
梅勒妮朝大厅冲去。她满面泪痕。跪倒在地。把额头抵在地板上,试图把这画面赶走。她不想知道,她不想看见。
可是当她再一次闻到栀子花香时,那画面又朝她袭来。
重重的脚步声传上楼来,她模糊地听到:“喂,我想我听到了一阵哭声……梅勒妮!”她不能把头抬起来,她什么也不能说!大卫·里格斯应该离她远些。这不关他的事,谁的事都不关,只是她的事而已。
她将她的额头死死地抵在地板上,那些扭曲的画面忽隐忽现,像幻灯片一样在她脑海里不断闪过。
米根,木马,小木屋。米根,木马,小木屋。
是谁站在门口?谁站在门口?
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我……
“天哪!”大卫开口道。
梅勒妮抬起了头,只见他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盯着她的房间。她读不懂这表情,可能是震惊,也可能是同情。
她不得不扭过头,轻声说道:“不要让我的父母看见,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应该知道该怎么办。”
她再一次闭上眼。
到底是谁在门口?谁站在门口?我不想知道……